第四十九章(1 / 1)

那年9月的一個星期天,萊拉正要把感冒的察爾邁伊放到床上睡午覺,這時塔裡克衝進了他們住的平房。“你聽到了嗎?”他說,稍微有點喘息,“他們殺了他。艾哈邁德·沙·馬蘇德。他死了。”“什麼?”塔裡克站在門口,把他知道的說給她聽。“他們說他接受了兩個自稱原籍摩洛哥的比利時記者的采訪。就在他們交談的時候,一枚藏在攝像機裡麵的炸彈爆炸了。殺死了馬蘇德和一名記者。另外一個記者打算逃命,但被他們用槍打死了。他們現在說那兩個記者可能是基地組織的人。”萊拉想起了媽媽釘在她臥室牆壁上的艾哈邁德·沙·馬蘇德的畫像。馬蘇德身體前傾,揚起一道眉毛,臉上神情專注,仿佛正在恭敬地聽著彆人說話。萊拉記得媽媽十分感激馬蘇德在她兒子墓邊念經文,把這件事說給每個人聽。甚至在馬蘇德和其他派彆交戰之後,媽媽依然拒絕責備他。他是一個好人,她過去常常說,他想要和平。他想要重建阿富汗。但他們阻撓他。都怪他們阻撓他。對媽媽來說,即使到了最後,即使一切都變得極其糟糕,喀布爾成為一片廢墟,馬蘇德依然是潘傑希爾雄獅。萊拉沒有這麼寬容。馬蘇德的慘死沒有令她高興,但她無法忘記的是,在馬蘇德掌權的時候,各處城區被夷為平地,屍體從亂石堆中被扒出來,已經下葬的兒童的手腳在屋頂或樹木的高枝之上被人發現。她也清楚地記得那枚火箭彈飛進來之前媽媽臉上的表情,還有那想忘也忘不了的場景:爸爸那失去腦袋的軀體落在她旁邊,印在他的恤衫上的橋塔剌穿了濃霧和血跡。“他們會給他舉辦葬禮,”塔裡克說,“這一點我敢肯定。也許在拉瓦爾品第。葬禮將會很隆重。”差點睡著的察爾邁伊坐了起來,用拳頭揉著眼睛。兩天之後,他們正在打掃一個客房,突然聽到一陣喧嘩。塔裡克丟下拖把,匆匆跑了出去。萊拉跟在他身後。喧嘩聲來自酒店大堂。酒店前台右邊有一個休息區,裡麵有幾張椅子,兩張綴著小羊皮的沙發。角落擺著一個正對著沙發的電視機,薩伊德、接待員和幾個客人聚集在電視機前。萊拉和塔裡克走了過去。電視機上正在播放英國廣播公司的節目。屏幕上有一座大樓,大樓上部冒著滾滾的黑煙。塔裡克跟薩伊德說了幾句話,薩伊德的回答還沒說完,電視屏幕的一角出現了一架飛機。它撞上了旁邊的塔樓,爆發出一團令萊拉之前見過的任何大火都相形失色的火球。大堂裡麵每個人都發出一聲驚呼。不到兩個小時,兩座大樓已經倒塌。很快,所有的電視台都在談論阿富汗、塔利班和奧薩瑪·本·拉登。“你聽說塔利班怎麼說了嗎?”塔裡克問,“關於本·拉登的?”阿茲莎和他麵對麵坐在床上,思考著棋局。塔裡克已經教會她下99lib?象棋。她皺著眉,用手指輕輕敲打下唇,這個動作是跟她父親學來的。塔裡克每當考慮下一步怎麼走時就會這樣。察爾邁伊的感冒好了一些。他睡著了,萊拉用藥水按摩著他的胸膛。“我聽說了。”她說。塔利班宣布他們不會將本·拉登交出來,因為他是一個在阿富汗避難的客人;拒絕客人有悖普什圖人的道德觀念。塔裡克苦笑起來,從他的笑聲中,萊拉聽得出他對這種曲解普什圖人的傳統、讓他的族人蒙羞的行為十分反感。那次襲擊之後幾天,萊拉和塔裡克又來到酒店大堂。電視機的屏幕上,喬治·布什正在發表演講。他身後有一麵很大的美國國旗。說到中途,布什的聲音顫抖著,萊拉以為他就要哭起來。會說英語的薩伊德向他們解釋說布什剛剛宣戰。“對誰?”塔裡克問。“首先是對你們的國家。”“也許那不算什麼糟糕的事情,”塔裡克說。他們剛結束做愛。他躺在她身邊,頭枕著她的胸膛,手臂放在她的小腹上。剛開始的時候,他們試了幾次都沒做成。塔裡克不停地道歉,萊拉不停地寬慰他。現在還是有困難,但不是身體有問題,而是客觀條件不許可。他們和兩個孩子同住的房子太小了。孩子就睡在他們身邊的床鋪上,所以他們沒有隱秘的空間。多數時候,萊拉和塔裡克默默地做愛,無聲地壓抑著心中的激情,穿著全套衣服,蓋著毛毯,以防突然被孩子打斷。他們總是擔心床單的沙沙聲和彈簧床的吱嘎聲。但對萊拉而言,隻要能夠和塔裡克相處,忍受再多的焦慮她也心甘情願。當他們做愛的時候,萊拉有一種靠岸的感覺,一種找到庇護的感覺。她一直擔心他們在一起的生活是一種短暫的幸福;每次做愛之後不久,這種焦慮就會絲絲點點地湧上心頭;但做愛的時候,她會放下這個重擔。她不再害怕兩人會分開。“你指的是什麼?”這時她說。“家鄉那邊發生的事情啊。也許結果不會太糟糕。”家鄉那邊,炸彈再次落下來,這次是美國的炸彈——每天換床單和洗塵的時候,萊拉一直從電視機上看到戰爭的畫麵。為了趕走塔利班,找出本’拉登,美國人再次武裝那些軍閥,征集物資援助北方聯盟。但塔裡克說的話讓萊拉牙齒打顫。她粗魯地把他的腦袋從胸前推開。“不會太糟糕?人們死去?女人、孩子、老人?房子再次被毀掉?這還不算太糟糕?”“噓,你會吵醒兩個孩子的。”“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塔裡克,”她憤怒地說,“在所謂卡拉姆村大錯(2001年10月11日,美軍飛機轟炸了位於賈拉拉巴特的卡拉姆村,造成大約200名平民死亡。當時美國軍方稱這一事件為“卡拉姆大錯”。)之後?一百個無辜的老百姓!你親眼看到了那些屍體!”“不。”塔裡克說。他用手肘支撐著自己的腦袋,往下看著萊拉。“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會懂的。”萊拉說。她清楚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高,也清楚這是他們成為夫妻以來的第一次爭吵。“聖戰組織開始戰鬥的時候你走了,還記得嗎?留在後方的人是我。我。我知道戰爭是怎麼樣的。我在戰爭中失去了父母。我的父母,塔裡克。現在你居然對我說戰爭不算太糟糕?”“對不起,萊拉。對不起。”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你是對的。對不起。原諒我。我想說的是,也許當這場戰爭結束的時候,那兒會有一絲希望,也許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我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了。”萊拉說。她為自己竟然朝他發火而感到吃驚。這不公平,她知道,她所說的話對他並不公平——他的父母不也是被戰爭奪走的嗎?——她心中的怒火已經漸漸平息。塔裡克繼續溫柔地說著,當他把她拉過去時,她沒有反抗。她任憑他親吻她的手、她的額頭。她知道他說的可能沒錯。她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也許這場戰爭是必須的。也許當布什的炸彈不99lib?再落下來時,那兒會有一絲希望。但現在,爸爸和媽媽的悲慘遭遇正在某些阿富汗人身上重演;某些毫無心理準備的女孩或男孩回到家中,卻和她一樣,發現自己被一枚火箭彈炸成孤兒;此時此刻,她怎能說出這句話?萊拉無法讓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她無法感到欣慰。此時此刻,欣慰是一種虛偽的、缺德的感覺。那天晚上,察爾邁伊咳嗽著醒過來。萊拉還沒反應過來,塔裡克已經把雙腿甩到床邊。他係上假腿,朝察爾邁伊走過去,把他抱在懷裡。萊拉躺在床上,看著塔裡克的身影在黑暗中來回走動。她依稀看見察爾邁伊的腦袋靠著他的肩膀,雙手抱著他的脖子,雙腳在他的屁股旁邊上下晃動。當塔裡克回到床上時,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萊拉伸出手,去摸他的臉。塔裡克的臉頰是潮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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