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這些年過去之後,仿佛又回到了泥屋。瓦拉雅特女子監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褐色建築,位於沙裡諾區,臨近小雞街道。它位於一座更大的男子監獄中央。一扇上了鎖的門將女子監獄和外麵的男子監獄隔開。瑪麗雅姆數出那兒有五間監房。這些監房裡麵都沒有家具,隻有灰泥剝落的肮臟牆壁和開向院子的小小窗戶。窗口被封起來了,但監房的門並沒有上鎖,這些女人可以隨意進出院子。那些窗戶沒有玻璃。也沒有窗簾,這意味著在院子裡巡邏的塔利班能夠看到監房裡麵的情況。有幾個女人抱怨這些衛兵在窗外吸煙,帶著淫笑和狠褻的目光朝裡麵看,還相互拿她們開一些下流的玩笑。由於這個原因,多數女人整天都穿著布卡,隻有等到太陽下山、大門鎖上、士兵出去站崗之後才把它們脫下。瑪麗雅姆和五個女人、四個孩子共居一室。入夜之後,她所在的監房一片漆黑。在那些有電的夜晚,她們會把娜格赫瑪舉到天花板。娜格赫瑪是個身材矮小、胸前扁平的女孩。天花板上有一根絕緣外衣被剝掉的電線。娜格赫瑪會用手把電線接上電燈泡的底座,然後打開開關。監房裡麵的廁所很小,水泥地麵也已經裂開。地麵上有一個長方形的小洞,洞底是一堆糞便。蒼蠅嗡嗡地在洞口飛進飛出。女子監獄中央是一個露天的長方形院子,院子中央是一口水井。水井沒有排水口,這意味著院子裡通常積滿了水,井水有一股腐爛的味道。院子裡拉滿了相互交叉的晾衣線,上麵掛著手洗的襪子和尿片。這裡也是女囚會見訪客的地方,她們就在這兒用親友買來的大米煮飯——監獄不提供食物。這個院子也是孩子們的遊樂場一瑪麗雅姆已經知道有好幾個孩子是在瓦拉雅特裡麵出生的,從來沒有見過高牆之外的世界。瑪麗雅姆看著他們相互追逐,看著他們沒穿鞋子的腳丫踩進泥土。瓦拉雅特彌漫著屎尿的臭味,這些孩子身上也是臭烘烘的,但他們對此毫不在乎,也不理會那些塔利班士兵,隻顧整天跑來跑去,樂此不疲地玩遊戲,直到被塔利班毆打方肯罷休。沒有人來探望瑪麗雅姆。這是她向這兒的塔利班辦公室中提出的第一個、也是僅有的一個要求:彆讓人來探望她。瑪麗雅姆監房裡的那些女人沒有一個是因為犯了暴力罪而服刑的——她們背著諸如“離家出走”之類的常見罪名。因此,瑪麗雅姆在她們之中獲得了一些威望,成為某種傑出人士。那些女人崇敬地、甚至懼怕地看著她。她們把自己的毛毯給她。她們競相和她分享自己的食物。最為熱切的是娜格赫瑪,她總是拉著瑪麗雅姆的手;無論瑪麗雅姆走到哪兒,她總是跟著她。娜格赫瑪是那種以傳播倒黴事為樂的人,不管那倒黴事是彆人的還是她自己的。她說她父親把她許配給一個比她大三十來歲的裁縫。“他有一股屎味,牙齒比手指還少。”娜格赫瑪這麼形容那個裁縫。她愛上了一個年輕人,那人是當地一個毛拉的兒子。他們試圖私奔到加德茲,但還沒走出喀布爾就被抓住了。被送回家之後,毛拉的兒子受不了鞭刑,後悔莫及的他反咬娜格赫瑪一口,說娜格赫瑪用她的女性魅力勾引他。她對他下了蠱,他說。他承諾自己將會重新獻身於研讀《古蘭經》。毛拉的兒子被釋放了。娜格赫瑪被判了五年徒刑。娜格赫瑪說把她關進監獄正合她的心意。她的父親發了毒誓,說等到她釋放那一天,他將會用一把刀子切開她的喉嚨。聽著娜格赫瑪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瑪麗雅姆想起多年以前的一個早晨。當時沙菲德山上寒星點點,天空中飄過幾抹粉紅色的雲朵,娜娜對她說:就像指南針總是指向北方一樣,男人怪罪的手指總是指向女人。你要記住這句話,瑪麗雅姆。瑪麗雅姆的案子上個星期已經審判了。沒有法律顧問,沒有公眾聽證,沒有核實證據,也不能上訴。瑪麗雅姆放棄了請人作證的權利。整個審判過程不到十五分鐘就結束了。中間那個瘦弱的塔利班是主審法官。他瘦得離譜,皮膚枯黃,留著一把卷曲的紅色胡子。他戴著的眼鏡放大了他的眼睛,人們能夠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白是黃色的。他的脖子細小得似乎連精心係起來的頭巾也支撐不住。“你承認這一點嗎,夫人?”他有氣無力地又問了一句。“我承認。”瑪麗雅姆說。那人點點頭。或許他沒點頭。這很難分辨;他的手抖得發出聲音,他的頭讓瑪麗雅姆想起法蘇拉赫毛拉的顫栗。喝茶的時候,他沒有伸出手去拿杯子。他朝左邊那個寬肩膀的男人做了個手勢,那人畢恭畢敬地把茶杯端到他嘴邊。然後,這個塔利班閉上眼睛,什麼話也沒說,優雅地做了個表示感謝的手勢。瑪麗雅姆發現他很能打消人們的戒備。他說話的口氣帶著一絲圓滑和親切。他的微笑很從容。他從不厭惡地看著瑪麗雅姆,也從不咒罵或指責她,總是用帶著歉意的柔和語調和她說話。“你完全明白你所說的話嗎?”說話的不是端茶那個人,而是法官右邊那個麵容瘦削的男人。這人是他們三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他的語速很快,口氣武斷而傲慢。瑪麗雅姆沒說普什圖語,這讓他很生氣。他用棍子打了瑪麗雅姆一下。他和那些大權在握的好鬥年輕人是同類,他們無論看到什麼都覺得不順眼,仿佛審判彆人是他們天生的權利。“我確實明白。”瑪麗雅姆說。“我有點奇怪,”這個年輕的塔利班說,“真主將我們造得不一樣,你們女人和我們男人。我們的大腦不一樣。你們無法像我們一樣思考。西方的醫生和他們的科學都證實了這一點。所以如果證人是男的,我們隻要一個就夠了,如果是女的就要兩個。”“我承認我殺了他,兄弟,”瑪麗雅姆說,“但是,如果我不殺了他,他會殺死她。當時他掐住她的脖子。”“這是你說的。但是,女人說的話怎麼能做得了準呢。”“我說的是真話。”“你有證人嗎?除了你的姐妹之外?”“沒有。”瑪麗雅姆說。“那好。”那人抬起手,獰笑起來。這時那個生病的塔利班說話了。“我在白沙瓦有個醫生,”他說,“一個很好的巴基斯坦小夥子。一個月前我去找他看病,上個星期也去了,我說,跟我說真話,朋友,他對我說了,三個月,毛拉老爺,最多六個月——當然,這些都是真主的旨意。”他會意地朝左邊那個寬肩膀的人點點頭,又喝了一口那人端在他嘴邊的茶。他顫抖著用手背擦了擦嘴巴。“我並不害怕結束這種生活,我惟一的兒子五年前就走了;人生就是這樣的,在心碎之後,我們還得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悲傷。我並不害怕,我相信當那一刻來臨時,我會很高興地離開。“我所害怕的,夫人,是真主將我召喚到他跟前,問我:你為什麼不依照我的吩咐行事,毛拉?你為什麼不聽從我的律法?我該怎麼為自己辯護呢,夫人?我該如何為自己沒有聽從他的命令辯解呢?我所能做到的,我們所能做到的,無非是在真主賜給我們的時間中,遵從他為我們設置的法令。我對我的結局看得越清楚,夫人,我就越接近我接受審判的日子,我執行他的旨意的決心就越大。不管執行他的旨意有多麼困難。”他在座位上挪了挪身體,露出痛苦的神色。“你說你丈夫脾氣不好,這一點我相信你,”他接著說,戴著眼鏡的眼睛看著瑪麗雅姆,目光既嚴肅又同情,“但我忍不住為你的粗暴行為感到震驚,夫人。你做過的事讓我很為難,你做這件事時,他的兒子在樓上為他哭喊,這一點也讓我為難。“我心力交瘁,來日無多,我希望自己仁慈一些。我想寬恕你。但如果真主召喚我,並對我說:難道輪到你來寬恕嗎,毛拉,我該怎麼回答?”他的同伴點點頭,欽佩地看著他。“我覺得你不是一個邪惡的女人,夫人。但你做了一件邪惡的事。你必須為你做過的這件事付出代價。伊斯蘭法對此有很明確的規定。它說我必須把你送去那個我很快會追隨你而去的地方。“你聽明白了嗎,夫人?”瑪麗雅姆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她說她聽明白了。“但願安拉寬恕你。”在把瑪麗雅姆帶走之前,他們給了她一份文件,要她在自己的供詞和毛拉的判決之下簽字。在這三個塔利班的注視下,瑪麗雅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瑪,麗,雅,姆。簽名的時候,她想到上一次在文件上簽名是在二十七年之前,在紮裡勒的桌子上,在另一個毛拉關切的注視之下。瑪麗雅姆在監獄呆了十天。她坐在監房的窗邊,望著院子裡的監獄生活。當夏風吹起時,她看著一些碎紙片在風中瘋狂地旋轉,一會朝這邊飄動,一會朝那邊飄動,飄過監獄的高牆。她看見風兒卷起塵土,卷著它猛烈地旋轉著掃蕩過院子。每個人——那些衛兵、囚犯、孩子和瑪麗雅姆——都降低腦袋,抬起手臂擋在麵前,但卻擋不住塵土。風兒把塵土吹進他們的耳道和鼻孔之中,吹落在他們的睫毛之上,吹進他們的嘴巴之內。隻有到了黃昏,風兒才會平息。如果夜裡刮起和風,它會輕柔地吹拂著,好像為了彌補它的同胞白天的過錯一樣。瑪麗雅姆在瓦拉雅特的最後一日,娜格赫瑪給了她一個桔子。她把桔子放在瑪麗雅姆的手中,讓她的手指握緊它。然後她的淚水奪眶而出。“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她說。在那天剩下的時間裡,瑪麗雅姆在鐵窗旁邊看著外麵的囚犯。有人在煮牛肉,一股帶著孜然香味的炊煙和熱氣從窗口飄進來。瑪麗雅姆能看見幾個孩子在玩蒙眼睛遊戲。兩個小女孩唱著一首歌,瑪麗雅姆記得她小時候聽過,記得當時她和紮裡勒坐在溪邊的石頭上釣魚,他唱了這首歌給她聽:最後那個晚上,瑪麗雅姆做了一些並不連貫的夢。她夢見一些石頭,總共十一塊,排成一列。紮裡勒又變得年輕了,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下巴笑出一道縫,身上有幾塊汗漬,外套甩在肩膀上;他終於開著那輛閃亮的彆克路王轎車來接走他的女兒了。法蘇拉赫毛拉轉動念珠,和她一起沿著山溪走,他們兩人的影子滑過水麵,滑過長滿青草的溪岸,溪岸上散落著一些藍紫色的野生鳶尾花,在夢中,它們發出丁香的芬芳。瑪麗雅姆還夢到娜娜站在泥屋的門口,用聽起來微弱而遙遠的聲音呼喚她回家吃晚飯;而她則在一片涼爽的雜草叢中玩耍,那兒有慢慢爬行的螞蟻、匆匆移動的甲蟲和到處跳來跳去的蚱蜢。有人費勁地推著一輛獨輪車沿著泥路上山,發出轆轆的聲音。牛脖子上的銅鈴叮當、叮當響。綿羊在山坡上咩咩叫。前往迦茲體育館的路上,每當卡車避開坑洞或者車輪壓上石塊,車鬥上的瑪麗雅姆就會顛簸起來。她的尾骨被簸得發痛。一個持槍的年輕塔利班坐在對麵監視她。這個年輕人看上去很友好,他眼眶很深,眼神明亮,下巴稍微有點尖,指甲烏黑的食指不停地敲打著卡車的車鬥。瑪麗雅姆尋思行刑的人是不是他。“你餓了嗎,阿姨?”他說。瑪麗雅姆搖搖頭。“我有一塊餅乾。它很好吃。如果你餓了,你可以吃掉它。我不介意。”“不用了,謝謝你,小兄弟。”他點頭,和藹地看著她。“阿姨,你害怕嗎?”她喉嚨哽住了。瑪麗雅姆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了真話。“是的。我非常害怕。”“我有一張我父親的照片,”他說,“我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他當過自行車修理工,我隻知道這一點。但我不記得他走路的樣子,你知道嗎,也不記得他笑起來的樣子或者他的聲音。”他望向彆處,然後又看著瑪麗雅姆。“我母親過去經常說他是她見過的最勇敢的男人。就像一頭獅子,她說。但她跟我說,共產黨把他帶走的那一天,他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我跟你說這些話,是想讓你知道害怕是正常的反應。你不用為此覺得羞愧,阿姨。”瑪麗雅姆哭了起來,那天第一次。上千雙眼睛盯著她看。露天看台人頭湧動,人們為了看得清楚一點而伸直了脖子。有人啪嗒著舌頭。當瑪麗雅姆被人從卡車上扶下來時,一陣竊竊私語掠過整個體育館。揚?99lib.聲器宣布了她的罪名,瑪麗雅姆想像人們搖晃著腦袋。但她沒有抬起頭來看他們搖頭時究竟是帶著反對還是仁慈、譴責或是憐憫。瑪麗雅姆不去看所有這些人。那天早晨,瑪麗雅姆曾害怕自己會出醜,害怕她會不顧一切地哀求哭喊。她擔心自己可能會尖叫、嘔吐甚至屎尿直流;也擔心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動物本能或身體痛楚會背叛她。但當她被迫走下卡車的時候,瑪麗雅姆的雙腿沒有變軟。她的手臂沒有揮舞。她無需被人拖下車。當察覺到自己站不穩的時候,她想起了察爾邁伊。她奪走了察爾邁伊生命中的愛,父親的失蹤將會給他今後的日子蒙上一層憂傷的陰影。然後瑪麗雅姆的步伐變得堅定起來,不用彆人扶著也能走路。一個持槍的人走過來,讓她走到南邊的足球門柱。瑪麗雅姆能察覺到人們在期待中變得緊張。她沒有抬起頭。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地麵,看著她的影子和跟隨著它的劊子手的影子。雖然也曾有過美好的時刻,瑪麗雅姆知道她的日子大部分過得不好。但當她走過人生這最後二十步的路程時,她忍不住希望自己能活得長久一點。她希望能夠再次看見萊拉,希望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在星光點點的夜空下,再次和她坐下來喝一壺茶、吃幾塊餅乾。她將不會看到阿茲莎長大成人,將看不到她會出落成一個何等漂亮的少女,將不會給她的雙手塗上指甲花、在她的婚禮上分發喜糖;想起這些,她感到悲哀。她將不會陪阿茲莎的孩子玩耍。如果能夠成為一個老人,陪伴阿茲莎的孩子,她將會非常樂意。到了門柱旁邊,她身後那人讓她停下來。瑪麗雅姆站住了。透過布卡的麵罩,她看見他手臂的影子舉起了衝鋒槍的影子。在這最後一刻,瑪麗雅姆燃起了這麼多希望。然而,當她閉上雙眼,她心中再也沒有懊悔,而是充滿了一陣安寧的感覺。她想到她進入這個世界的身份,一個低賤的鄉下人所生的哈拉米,一件人們不想要的東西,一次可憐的、後悔莫及的事故。一棵雜草。然而,當她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是一個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的女人。她以朋友、同伴、監護人的身份離開這個世界。以母親的身份。她終究成了彆人眼中的重要人物。不。這樣死去並不算糟糕,瑪麗雅姆想。不算太糟糕。對於一段開頭不合法的人生來說,這是一個合法的結局。瑪麗雅姆最後想到的是《古蘭經》上的幾句經文,她默默地在心中念誦:他用真理創造了天地;他讓黑夜覆蓋白天,讓白天接管黑夜;他讓日月循規蹈矩,各自依照劃定的軌道運轉;所以他確實無所不能,是偉大的寬恕者。(見《古蘭經》第39章。)“跪下。”那個塔利班說。真主啊!寬恕我,憐憫我,因為你是最為慈悲的。“跪在這裡,夫人。頭朝下。”瑪麗雅姆最後一次聽從了彆人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