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1 / 1)

萊拉意識到自己上方有一張臉,她清楚地察覺到那些牙齒、煙草味和惡狠狠的眼睛。她也迷迷糊糊地意識到瑪麗雅姆的存在,在那張臉之外,她的拳頭雨點般落下來。他們之上是天花板,萊拉覺得天花板越來越近,布滿天花板的黑色斑點像是裙子上的墨跡,而灰泥上的裂縫則是冷漠的微笑或者緊皺的眉頭,這完全取決於人們站在房間的哪一頭看著它。萊拉想起了曾經有多少次她把一塊破布綁在掃把的末端,用它來清理天花板上的蜘蛛網。她和瑪麗雅姆曾三次給它塗上白色的油漆。現在那道裂縫不再是一個笑臉了,而是變成了一道嘲弄而鄙夷的目光。它消失了。天花板抖動著,越來越高,離她越來越遠,向著一片模糊不清的陰暗飛升而去。它不斷地抬升,直到縮小得隻有郵票那麼大,它是白色的,發出明亮的光芒,而它周圍的一切都被黑暗遮蔽了。在黑暗中,拉希德的臉像是太陽的黑點。這時,她眼前閃起一些短暫而刺眼的光芒,就像銀色的星星正在爆炸一樣。光線中出現了各種奇怪的幾何圖案,蠕蟲,雞蛋狀的東西,上下左右移動,彼此融合在一起,裂開,變成其他東西,然後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她聽到的說話聲模糊而遙遠。在她眼瞼之後,兩個孩子的麵孔閃了出來。阿茲莎驚慌的臉、壓抑的臉、會意的臉、詭秘的臉。察爾邁伊極其渴望地抬頭看著他父親的臉。就這樣結束了,萊拉心想。這是一個多麼可惜的結局啊。但隨後黑暗漸漸散去。她感覺有人把她扶起來,把她抱起來。天花板慢慢降下來,慢慢變大,現在萊拉又能看見那道裂痕了;它依然是那個呆滯的笑容。有人在搖晃著她。你沒事吧?回答我,你沒事吧?瑪麗雅姆的臉,滿是傷痕,憂心忡忡,在萊拉臉上盤旋。萊拉吸了一口氣。這讓她喉嚨發痛。她又吸了一口氣。這次痛得更厲害了,不止喉嚨,連胸口也發痛。然後她不停地咳嗽和喘息。張開嘴巴吸氣。不斷地吸氣。她那隻完好的耳朵嗡嗡響。她坐起來,最先看到的是拉希德。他仰麵躺著,嘴巴張開,眼睛眨也不眨,眼神空蕩蕩的。一絲淡紅色的泡沫從他的嘴巴流下他的臉頰。他褲子的前麵是濕的。她看到他的額頭。然後她看見了鐵鍬。她發出一聲呻吟。“啊,”她嗓音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啊,瑪麗雅姆。”萊拉走來走去,口中喃喃自語,雙手不停地相互撞擊;瑪麗雅姆則鎮靜地坐在拉希德身旁,一動不動。瑪麗雅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萊拉唇乾舌燥,說話結結巴巴,渾身上下不停地發抖。她強迫自己彆去看拉希德,彆去看他那張開的嘴巴、睜開的眼睛,彆去看他鎖骨凹陷處正在凝結的血塊。屋外,光線漸漸消逝,天色暗了下來。在這黃昏的光芒中,瑪麗雅姆的臉龐顯得又瘦又長,但她並沒有流露出激動或驚惶,她隻是神情專注,心事重重,渾然忘我,連下巴停了一隻蒼蠅也絲毫沒有反應。她隻是咬著上唇,坐在那兒;她沉思的時候總是這副樣子。她終於說話了:“坐下,親愛的萊拉。”萊拉聽話地坐下了。“我們得把他搬走。不能讓察爾邁伊看見這些。”瑪麗雅姆從拉希德的口袋掏出房間的鑰匙,然後她們用床單把他裹起來。萊拉把手伸到他的膝蓋後麵,抱著他的雙腳,瑪麗雅姆則抓住他的腋下。她們試圖把他抬起來,可是他太重了,結果她們隻好把他拖走。她們拖著他穿過前門,走進院子,拉希德的雙腳被門框卡住了,他的腿彎向一旁。她們隻得走回去,再次試著把他拖起來;然後樓上傳來一聲巨響,萊拉雙腿發軟。她倒在拉希德身邊。她趴在地上,啜泣著,渾身顫抖。瑪麗雅姆隻好站在她身邊,雙手叉腰,說她必須堅強一點。說事情既然做了就做了。過了一會,菜拉站起來,擦掉臉上的眼淚,和瑪麗雅姆一起,順順當當地把拉希德拖到院子裡。她們把他拖進工具棚屋。她們把他藏在工作台之後,工作台上擺著一把鋸子、幾枚鐵釘、一把鑿子、一把鐵錘,還有一塊圓柱體形狀的木頭。拉希德本來打算為察爾邁伊把這塊木頭雕刻成某種東西,但他一直沒有完工。然後她們再次走進屋子。瑪麗雅姆洗淨雙手,用它們抹了抹頭發,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將它呼出來。“讓我來看看你的傷口。你身上到處都破了,親愛的萊拉。”那天晚上,瑪麗雅姆說她要考慮一些事情。她要把思緒理清楚,想出一個計劃。“肯定有辦法的,”她說,“我隻要找到這個辦法就行了。”“我們必須離開!我們不能留在這裡!”萊拉心碎地說,她的嗓音很嘶啞。她突然想到鐵鍬打中拉希德的腦袋肯定發出很響的聲音。她的身體向前傾斜,膽汁湧了上來。瑪麗雅姆耐心地等待著,直到萊拉感覺好一些。然後她讓萊拉躺下,輕輕撫摸著萊拉的頭發。瑪麗雅姆說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說他們應該離開——她,萊拉,兩個孩子,還有塔裡克。他們將會離開這座房子,離開這個悲傷的城市。他們將會徹底離開這個讓人絕望的國家,瑪麗雅姆一邊說,一邊用手梳理著萊拉的頭發。她說他們應該去一個遙遠而安全的、沒有人能夠找到他們的地方,去一個能夠擺脫過去、找到棲身之所的地方。“去一個有樹的地方,”她說,“是的。一個有很多樹的地方。”她們將會去一個未曾聽說過的地方,住進一座小小的房子,瑪麗雅姆說,或者生活在一個遙遠的村莊,那兒的道路很狹窄,而且沒有鋪路麵,但是路兩旁有各種各樣的樹木和草叢。也許那兒還有一條小徑,一條通向草地的小徑,孩子們可以在草地上玩耍;又或許那兒有一條鋪了沙礫的道路,她們可以沿著那條路,來到一個澄藍的湖泊,鮭魚在湖裡遊泳,湖麵上生長著蘆葦。她們將會喂養綿羊和小雞,她們將會一起做麵包,教兩個孩子讀書識字。她們將會過上新的生活——安寧的、孤獨的生活,卸下長久以來所承受的重負,過上幸福的小康生活。萊拉滿懷希望地喃喃自語。她知道未來的生活將會充滿了困難,但這些是令人愉快的困難,她們將會解決這些困難,將會像對待傳家寶一樣珍重這些困難,將會從中獲得她們的尊嚴。瑪麗雅姆慈祥的柔和聲音再次響起,寬慰著萊拉。肯定有辦法的,她將會說,等到第二天早晨,瑪麗雅姆將會跟萊拉說她們需要做些什麼事,她們將會完成它;也許到了明天這個時候,她們已經踏上了一條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她們將會知難而上,去擁抱充滿各種可能性和歡樂的生活。萊拉感激瑪麗雅姆清楚而鎮定地,為了她們兩個人的將來而安排了這一切。她自己則心緒不寧,頭腦一團糟。瑪麗雅姆站起來。“你應該去照顧你的兒子了。”萊拉從未曾在人類的臉孔上見過像她那麼嚴肅的表情。房間一片漆黑,萊拉發現他蜷曲著躺在床墊上拉希德先前睡的那一邊。她鑽進被窩,在他身邊躺下,拉過一條毛毯,蓋住了他們兩人。“你睡著了嗎?”他沒有把臉轉過來對著她。他說:“我睡不著。親愛的爸爸還沒有念驅趕巴巴魯(巴巴魯,吃小孩的惡魔。)的經文給我聽。”“今晚我來念給你聽吧。”“你講得沒他好。”她捏了捏他那小小的肩膀,在他脖子背麵親了一下。“我可以試試嘛。”“親愛的爸爸哪裡去了?”“親愛的爸爸已經走掉了。”萊拉說,她的喉嚨又哽住了。就這樣,她第一次說出了這個該死的謊言。這個謊言,她將會說上多少次?萊拉悲哀地想。她能夠蒙騙察爾邁伊多少次?她想起了從前,每當拉希德回家,察爾邁伊會興奮地朝他跑過去;拉希德會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提起來,不停地轉著圈子,直到察爾邁伊的雙腳筆直地飛了起來;然後察爾邁伊會站立不穩,像醉漢那樣跌跌撞撞,他們兩人會咯咯笑個不停。她想起了他們的胡鬨、放縱的笑聲和神秘的眼神。萊拉為兒子感到一陣羞愧和悲哀。“他去哪裡了?”“我不知道,乖孩子。”他什麼時候回來?親愛的爸爸回來的時候會帶著禮物嗎?萊拉和察爾邁伊一起念了經文。二十一聲“奉慈悲的安拉之名”——每一聲代表七根手指的每一個指節。她看著他捧起雙手放在麵前,對著它們吹了一口氣,然後把兩隻手的手背放在額頭上,做了一個扔東西的動作,嘴裡念念有詞:巴巴魯,走開,彆來找察爾邁伊,他跟你沒有關係。巴巴魯,走開。然後,為了完成這個儀式,他們會說三次“真主偉大”。後來,夜闌更深的時候,萊拉被一個低微的聲音嚇了一跳:親愛的爸爸是因為我才走的嗎?是因為我說的話,因為我說了你和樓下那個男人的事情才走的嗎?她朝他側過身去,正打算安慰他,正打算說跟你沒有關係,察爾邁伊。跟你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但他已經睡著了,小小的胸膛不停地一起一伏。睡覺的時候,萊拉的頭腦還是一片混亂,無法冷靜地進行思考。但當她被早晨的禱告鐘聲喚醒時,心情已經開朗很多了。她坐起來,看著入睡中的察爾邁伊,他的拳頭抵著下巴。她想像昨天半夜瑪麗雅姆悄悄溜進他們的房間,一邊看著熟睡的她和察爾邁伊,一邊在心中盤算對策。她滑下床。她費了好大勁才站起來,身上到處發痛。她的脖子、肩膀、後背、手臂和大腿上都有拉希德的皮帶頭打出來的傷口。她忍著痛楚,安靜地離開了房間。瑪麗雅姆的房間有些陰暗,這種蒙蒙亮的光線總是讓萊拉想起啼叫的公雞和玻璃窗上滴下來的露珠。房間的一角,瑪麗雅姆坐在禱告用的毛毯上,臉朝窗口。萊拉慢慢地蹲下身體,坐到她對麵。“你今天早上應該去探望阿茲莎。”瑪麗雅姆說。“我知道你要我去乾什麼。”“彆走路去。坐公共汽車,你可以混上去的。出租車太引人注目了。你肯定會因為一個人乘坐而被攔下的。”“你昨晚所做的承諾??”萊拉無法說完這句話。樹木,湖泊,無名的村莊。她明白這些是一個幻境。一個意在安慰她的謊言。就像哄一個難過的孩子。“我的意思是你將要過上那種生活。”瑪麗雅姆說,“那是你將要過的生活,親愛的萊拉。”“如果沒有你,我不要那種生活。”萊拉哽咽著說。瑪麗雅姆慘然一笑。“我希望你說到做到,瑪麗雅姆,我們大家一起走,你,我,兩個孩子。塔裡克在巴基斯坦有個地方。我們可以在那邊躲避一陣,等到事情平息下去??”“那不可能。”瑪麗雅姆耐心地說,像一個母親勸說一個好心但糊塗的孩子。“我們將會相互照顧,”萊拉泣不成聲地說,雙眼充滿了淚水,“就像你說過的。不。如果你跟我們一起走,我願意照顧你一輩子。”“唉,親愛的萊拉。”萊拉繼續磕磕巴巴地說著。她乞求。她許諾。她會包下所有清掃房間的活兒,她說,加上做飯。“你什麼事都不用做。再也不用做了。你可以休息,睡覺,種花。無論你想要什麼東西,你隻要開口,我肯定會把它找來給你。彆這樣,瑪麗雅姆。彆離開我。彆讓阿茲莎傷心。”“偷麵包會被他們砍掉雙手,”瑪麗雅姆說,“你想想看,要是發現一個丈夫死了,兩個妻子不見了,他們會怎麼做?”“沒有人會知道,”萊拉低聲說,“沒有人會找到我們。”“他們會的。遲早的事情。他們是獵犬。”瑪麗雅姆的聲音低沉而警惕,這讓萊拉的承諾顯得荒唐、虛偽和愚蠢。“瑪麗雅姆,拜托??”“如果他們發現了,你將會和我一樣,逃不過他們的處罰。塔裡克也一樣。我不會讓你們兩個過著亡命天涯的生活。如果你們被逮住了,你們的孩子該怎麼辦?”萊拉雙眼刺痛,淚如泉湧。“到時誰來照顧他們?塔利班?為你的孩子考慮,親愛的萊拉。為你的孩子考慮。彆管我。”“我做不到。”“你必須做到。”“這不公平。”萊拉哭泣著說。“但這很公平。過來。來,躺在這邊。”萊拉向瑪麗雅姆爬過去,再次把頭枕在她的大腿上。她記得所有那些共同度過的下午,她們相互給對方紮辮子,瑪麗雅姆耐心地聽著她隨口說出心中的想法或者尋常的故事,一副滿懷感激的樣子,仿佛很感謝萊拉把她當成一個獨特而親密的人。“這樣很公平,”瑪麗雅姆說,“我殺了我們的丈夫。我奪走了你兒子的父親。我不該逃跑。我不能逃跑。就算他們抓不到我,我也永遠??”她的嘴唇顫抖著,“我也永遠逃不過你兒子的悲哀。我如何能麵對他?親愛的萊拉,我如何能夠鼓起勇氣來看他?”瑪麗雅姆撚起萊拉的一綹頭發,把粘在一起的卷發分開。“對我來說,這裡就是終點。我已經無欲無求。我小時候所渴望的一切,你們都已經給了我。你和你的兩個孩子已經讓我感到如此的幸福。沒關係的,親愛的萊拉,沒關係的。彆難過。”萊拉不知道該如何理智地回答瑪麗雅姆所說的話。但她隻顧斷斷續續地、孩子氣地胡言亂語,說什麼水果樹等著瑪麗雅姆去種、小雞等著瑪麗雅姆去養。她繼續說著什麼無名小鎮的小房子、散步到生滿鮭魚的湖泊之類的話。到了最後,她的話都說完了,眼淚卻還流個不停,萊拉隻好投降放棄,像一個孩子被大人無懈可擊的邏輯壓倒那樣哭了起來。她隻能蜷起身體,最後一次把臉埋在瑪麗雅姆溫暖的大腿之中。那天早晨晚些時候,瑪麗雅姆收拾了一些麵包和曬乾的無花果給察爾邁伊當午餐。她也給阿茲莎一些無花果和幾塊動物形狀的餅乾。她用紙袋把這些食物裝起來,交給萊拉。“替我親親阿茲莎,”她說,“跟她說她是我的眼睛之光,是我的心靈之王。你能幫我這個忙嗎?”菜拉雙唇緊閉,點了點頭。“聽我的話,坐公共汽車去,一路低著頭。”“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你,瑪麗雅姆?我想在出庭作證之前看到你。我將會告訴他們那是怎麼發生的。我將會解釋那不是你的錯,你隻能那樣做。他們會理解的,你說呢,瑪麗雅姆?他們會理解的。”瑪麗雅姆柔和地看著她。瑪麗雅姆在察爾邁伊身前蹲下。他穿著紅色的恤衫,破舊的卡其褲,和一雙拉希德從曼戴伊市場買給他的舊牛仔靴。他雙手抱著那個新買的籃球。瑪麗雅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但願你成為一個強壯的好男孩,喏,”她說,“要好好對待你母親。”她捧起他的臉。他後退,但她依然捧著。“很抱歉,親愛的察爾邁伊。我給你帶來那麼多痛苦和悲傷,我真的很抱歉。”萊拉握著察爾邁伊的手,兩人一道沿著街道走下去。就在他們拐彎之前,萊拉回頭看,見到瑪麗雅姆站在門口。瑪麗雅姆頭上蒙著白色的圍巾,穿著前麵有一排紐扣的深藍色毛衣,和一條白色的棉布褲子。一些灰白的頭發散落在她額前。幾縷陽光灑落在她的臉龐和肩膀上。瑪麗雅姆依依不舍地揮了揮手。他們轉過拐角,萊拉從此再也沒有見到瑪麗雅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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