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茲莎把這些東西收進一個紙袋:她的花襯衣和一對長襪,兩隻不配套的羊毛手套,一條綴滿星星和彗星的南瓜色毛毯,一個已經有裂痕的塑料水杯,一個香蕉,一套骰子。那是2001年4月一個寒冷的早晨,萊拉23歲生日之前不久。天空灰蒙蒙的,陰濕的寒風一陣陣的,吹得紗門吱嘎、吱嘎響。幾天之前,萊拉聽說艾哈邁德·沙·馬蘇德已經去過法國跟歐盟議會溝通。馬蘇德現在回到他出生的北方,領導著北方聯盟——惟一仍在抵抗塔利班的部隊。在歐洲,馬蘇德警告西方國家說阿富汗有恐怖主義分子訓練營,他還請求美國幫助他抗擊塔利班。“如果布什總統不幫助我們,這些恐怖主義分子將會很快給美國和歐洲帶來災難。”前一個月,萊拉已經知道塔利班在巴米揚大佛的洞穴中安置了烈性炸藥,指責大佛是偶像崇拜和罪惡的物體,將它們炸得粉碎。從美國到中國,舉世嘩然。全球各地的政府、曆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紛紛寫信,請求塔利班彆毀壞這兩件阿富汗最大的曆史文物。但塔利班不管不顧,引爆了埋藏在已存在兩千年之久的大佛裡麵的炸藥。每一聲爆炸都引來他們“真主偉大”的讚頌,每當佛像在煙霧升騰之中失去一根胳膊或九-九-藏-書-網者一條腿,他們就會齊聲歡呼。萊拉想起了從前,l987年,她曾和爸爸、塔裡克站在兩尊大佛中比較大那一尊的頭頂,任憑和風吹拂著他們灑滿陽光的臉龐,凝望著一隻老鷹在下麵開闊的山穀上方來回盤旋。但當她聽到佛像被毀的消息,萊拉無動於衷。自己的生活已然成了一堆塵土,她如何還能關心什麼佛像?拉希德跟她說該走了,萊拉依舊坐在客廳角落的地板上,不言不語,臉上木無表情,一頭卷發淩亂地散落在臉龐前方。萊拉不管多麼用力地呼吸,似乎總是不能給她的肺充上足夠的空氣。前往卡德察區的路上,拉希德抱著察爾邁伊,阿茲莎握緊瑪麗雅姆的手,和她並排匆匆地走著。風吹起係在阿茲莎脖子上那條臟兮兮的圍巾,也吹皺了她的裙擺。阿茲莎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仿佛她已經察覺到每踏出一步,她成為棄兒的時間就近了一點。萊拉沒有勇氣告訴阿茲莎真相。她說要送阿茲莎去學校,那是一個特殊的學校,學生在那兒吃飯和睡覺,下課之後不回家。這時阿茲莎連珠炮般向萊拉提問,這幾天來她一直在問這樣的問題:學生是分開房間睡覺還是統統睡在一個大房間裡麵?會有人跟她交朋友嗎?萊拉確信老師會很友善嗎?問得最多的是這個:我得在那邊待多久?他們在離那座倉庫似的矮房子還有兩個街區的地方停了下來。“察爾邁伊和我在這邊等你們,”拉希德說,“啊,我差點忘記了??”他從口袋掏出一條口香糖,一件分彆的禮物,裝出慷慨的樣子,生硬地把它遞給阿茲莎。阿茲莎接了過去,低聲說了旬謝謝。阿茲莎的善良和寬宏讓萊拉吃驚不已。她淚水盈眶,心如刀絞。想到今天下午阿茲莎將不會在她身旁睡覺,阿茲莎骨瘦如柴的手臂將不會放在她的胸膛上,阿茲莎的腦袋將不會靠著她的肋骨,阿茲莎的呼吸將不會溫暖她的脖子,阿茲莎的腳跟將不會搭在她的肚皮上,萊拉難過得幾乎就要昏過去。阿茲莎領頭走開,察爾邁伊哭喊起來。茲莎!茲莎!他扭動身體,在他父親懷抱中掙紮著,呼喚著他的姐姐,直到馬路對麵一隻流浪藝人的猴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們三個人,瑪麗雅姆、萊拉和阿茲莎,走過剩下的那兩個街區的路程。她們離那座房子越來越近,萊拉能看見它的牆麵已然開裂,屋頂坍塌,幾扇沒有玻璃的窗戶上釘著木板,傾頹的牆壁後麵,是一個秋千架的頂部。她們站在門前,萊拉把她早先跟阿茲莎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如果他們問起你的父親,你會怎麼回答?”“他被聖戰組織的人殺害了。”阿茲莎小心謹慎地說。“很好。阿茲莎,你能明白嗎?”“因為這是一所特殊的學校。”阿茲莎說。如今她們就在這裡,這座房子已經出現在眼前,她顯得很慌張。她的下唇不停地顫抖,淚水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萊拉知道她正在掙紮著讓自己更勇敢一些。“如果我們說真話,”阿茲莎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他們不會接納我。這是一所特殊的學校。我想回家。”“我會常常來看你的,”萊拉勉強地說,“我保證。”“我也會,”瑪麗雅姆說,“我們會來探望你的,親愛的阿茲莎,我們還會一起玩,就跟過去一樣。你隻是在這裡待一陣,等你父親找到工作就回家。”“他們這裡有東西吃。”萊拉聲音顫抖著說。她慶幸自己穿了布卡,慶幸阿茲莎看不到布卡之後的她已經肝腸寸斷。“在這裡,你不會餓肚子。他們有米飯、麵包和水,說不定還有水果。”“但你又不能在這裡。瑪麗雅姆阿姨也不會在這裡陪我。”“我會來看你的,”萊拉說,“我會常常來。看著我,阿茲莎。我會來探望你。我是你的母親。就算殺了我,我也會來看你的。”恤孤院的負責人是個背有點駝的瘦小男人,麵容和藹可親。他禿頂,留著亂蓬蓬的胡子,眼睛小得像兩粒豌豆。他的名字叫察曼。他戴著無邊便帽。他的眼鏡的左邊鏡片已經碎了。領著她們去辦公室的路上,他問萊拉和瑪麗雅姆叫什麼名字,也問起阿茲莎的名字和年齡。他們穿過陰暗的走廊,一些赤足的孩子紛紛給他們讓路,站到旁邊看著他們。他們不是剪了平頭就是剃了光頭。他們穿著衣袖磨損的毛衣,膝蓋磨破的破舊牛仔褲,用膠帶打補丁的外套。萊拉嗅到肥皂、滑石粉、氨水和尿液的味道,也察覺到阿茲莎越來越緊張,她已經開始抽鼻子了。萊拉朝院子瞥了一眼:雜草叢生的空地,歪斜的秋千架,廢舊的汽車輪胎,癟下去的籃球。他們路過的房間空蕩蕩的,窗戶都蒙著塑料紙。有個男孩從其中一個房間衝出來,抓住萊拉的手肘,試圖爬到她的懷裡。有個護理員正在清理一灘看上去像尿的液體,他放下拖把,把那個男孩趕走。察曼看上去對那些孤兒很和善。從那些孤兒身邊走過時,他伸手拍拍他們的腦袋,關懷地跟他們說一兩句話,摸摸他們的頭發,一點都不造作。那些孩子喜歡跟他交流。萊拉覺得他們全都期待得到他的讚揚。他請她們走進他的辦公室,房間裡麵隻有三張折疊椅,還有一張淩亂的桌子,上麵堆滿了紙張。“你是赫拉特人,”察曼對瑪麗雅姆說,“我從你的口音聽出來的。”他靠著椅背,十指相扣的雙手放在肚子上,他說他有個姐夫以前生活在那兒。儘管這些都是尋常的姿勢,但萊拉注意到他的行動有點不便。儘管他臉上掛著微笑,萊拉還是察覺到微笑下麵隱藏著的麻煩和傷痕,這副高興的樣子掩飾著的失望和挫折。“他是個做玻璃的,”察曼說,“他做過一些漂亮的翠綠色的天鵝。你要是對著陽光把它們舉起來,它們的內部會閃閃發亮,好像那玻璃裡麵填滿了很多小小的寶石。你有沒有回去過?”瑪麗雅姆說她沒有。“我本人是從坎大哈來的。你去過坎大哈嗎,夫人?沒去過啊?那裡很漂亮。那兒的花園很美!葡萄很甜!啊,那些葡萄。我一想起來就流口水。”幾個孩子聚集在門口,朝房間裡窺探。察曼用普什圖語溫和地叫他們走開。“當然,我也喜歡赫拉特。藝術家、作家、蘇非主義者和神秘主義者的城市。你知道的,過去有個笑話,說你要是在赫拉特伸出一條腿,肯定能踢中一個詩人的屁股。”阿茲莎在萊拉身旁忍俊不禁。察曼假裝舒了一口氣。“啊,好了。我讓你笑起來了,小姑娘。我通常很難讓人發笑哦。喏,剛才我還在擔心呢。我以為我得學雞叫或者學驢鳴。不過你已經笑起來啦。你真是太可愛了。”他喚來一個護理員,讓他照顧阿茲莎幾分鐘。阿茲莎跳上瑪麗雅姆的膝蓋,伸手抱住她。“我們有些話要說,乖女兒,”萊拉說,“我就在這兒。好嗎?我就在這兒。”“我們去外麵走一會吧,親愛的萊拉?”瑪麗雅姆說,“你母親有些話要在這裡跟察曼叔叔說。一會就好。走吧。”待得隻剩下他們兩人,察曼問起阿茲莎的生日、病史,以及對什麼藥物過敏。他問起阿茲莎的父親,萊拉懷著奇怪的感覺說了一個其實是實情的謊言。察曼聽著,他的臉色既沒有流露出相信,也沒有表示懷疑。他抱著尊重他人的心態開了這家恤孤院,他說。如果有一位夫人說她的丈夫去世了,她又無法撫養孩子,他將不會追究這句話的真假。萊拉哭了起來。察曼放下了鋼筆。“我真丟人。”萊拉哽咽著說,她的手捂著嘴巴。“看著我,夫人。”“拋棄自己的孩子,這算什麼母親啊?”“看著我。”萊拉抬起了目光。“這不是你的錯。你明白嗎?不是你的錯。應該受到責備的是那些野蠻人。他們讓我覺得身為普什圖人很丟臉。他們玷汙了我們這個民族。而且又不隻你一個人這麼做,夫人。一直以來,一直以來,我們都有碰到像你這樣的母親,這些母親無法撫養她們的孩子,隻好來到這裡,因為塔利班禁止她們出去謀生。所以你不用自責。這裡沒有人會責怪你。我能理解。”他身體向前傾,“夫人。我能理解。”萊拉用布卡的一角擦眼淚。“好了嗎?”他和藹地微笑著。“彆哭,夫人。彆讓她看到你哭。”萊拉又擦了擦眼睛。“真主保佑你,”她鄭重地說,“真主保佑你,大哥。”但是等到道彆的時間來臨時,發生的場麵果然不出萊拉所料。阿茲莎張皇失措。萊拉靠著瑪麗雅姆走回家,一路上她總是能聽見阿茲莎的哭喊。在腦海中,她看見察曼伸出厚實的、長滿老繭的雙手去拉阿茲莎的手臂;她看見他起初輕輕地拉著她,然後用力拉,然後使勁將阿茲莎從她身邊拉開。她看見察曼抱著阿茲莎匆匆拐進走廊的轉角處,阿茲莎雙腳不停地踢著;她聽見阿茲莎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她就要從地球上消失似的。萊拉看見自己沿著走廊奔下去,低著頭,一聲號哭從她喉嚨升出來。回家之後,她對瑪麗雅姆說:“我聞到她的味道。”她那迷茫的眼光穿過瑪麗雅姆的肩膀,穿過院子和圍牆,落在那顏色像吸煙的人吐出來的濃痰般的褐色群山。“我聞到她睡覺的味道了,你呢?你聞到了嗎?”“啊,親愛的萊拉,”瑪麗雅姆說,“彆這樣。這樣有什麼好處呢?有什麼好處呢?”起初,拉希德講笑話給萊拉聽,陪同他們——她,瑪麗雅姆和察爾邁伊——去恤孤院,隻不過他一路九_九_藏_書_網上不停地裝出悲傷的表情,嘮嘮叨叨地抱怨她給他帶來了多大的困難,說他的後背和小腿疼得不得了,來回恤孤院的路也讓他的腳板發痛。他要萊拉知道,她讓他吃了很多苦頭。“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年輕人,”他說,“這一點你都不關心。如果你有門路可走,我看我是追不上你了。可惜你沒有門路,萊拉。你不會有你自己的路可走的。”他們在離恤孤院兩個街區的地方分開,他給她們的時間從來不會超過十五分鐘。“你們要是遲了一分鐘,”他說,“我就會走開。我是說真的。”為了和阿茲莎相處的時間能久一點,萊拉隻得和他糾纏,苦苦哀求。她這麼做,既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瑪麗雅姆。阿茲莎的離開讓瑪麗雅姆傷心欲絕,但是和過去一樣,瑪麗雅姆選擇了獨自默默忍受自己的苦楚。也是為了察爾邁伊,他每天都為找不到姐姐而大發脾氣,有時候還會哭個不停。有時候,在去恤孤院的路上,拉希德會停下來,抱怨他的腿很酸。然後他會轉過身,大步流星地往家裡走,一點腳酸腿軟的跡象都沒有。要不然他會吧嗒一下舌頭,然後說:“我的肺,萊拉。我喘不過氣來。說不定明天我就會覺得好一點,或者後天。我們等等看。”他連一聲喘息都懶得裝出來。每當他轉身走回家時,他常常會點燃一根香煙。萊拉隻得無助地跟著他回家,心中既恨且怒,氣得渾身發抖。然後,有一天,他說再也不會帶萊拉過去了。“為了找工作,我一整天都在馬路上走,”他說,“我累得不行了。”“那我自己去,”萊拉說,“彆攔我,拉希德。你聽到嗎?你想打的話,隨便你怎麼打,但我一定要去。”“隨你的便。但你避不開塔利班的。彆說我沒警告過你。”“我跟你一起去。”瑪麗雅姆說。萊拉不肯答應。“你必須留在家裡照顧察爾邁伊。萬一我們被攔住了??我不希望他看到。”就這樣,突然之間,如何見到阿茲莎成了萊拉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有一半時間,她沒能走到恤孤院那邊去。往往她在橫穿馬路的時候,就會被塔利班撞見,遭到盤問——你叫什麼名字?你要去哪裡?你為什麼一個人?你的丈夫在哪裡?——然後被押送回家。如果走運的話,她隻會受到一聲責罵,或者屁股被踢一腳,後背被推一把。在其他時候,塔利班會用木棒、剛折斷的樹枝和短皮鞭抽她,扇她耳光,用拳頭打她。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塔利班用一根收音機的天線抽打萊拉。打完之後,他又在她脖子上猛擊一拳,對她說:“彆讓我再看到你,否則我會打得你媽的奶汁從你骨頭裡麵噴出來。”那一次,萊拉回到家裡。她趴在地板上,覺得自己活像一隻既可憐又愚蠢的動物;瑪麗雅姆拿著一塊濕布給她擦淨後背和大腿的血跡,她不時痛得倒抽冷氣。但是,萊拉通常拒絕受困家中。她裝出一副回家的樣子,然後換了一條路線,沿著馬路的邊緣走。有時候她會被逮住,受到盤問和斥責——每天兩次、三次甚至四次。然後皮鞭和天線會劈頭蓋臉抽過來,她帶著渾身血跡掙紮著走回家,至於阿茲莎,她連一眼都沒看到。很快,萊拉就習慣了多穿幾件衣服,就算天氣很熱,她也會在布卡下麵穿兩三件毛衣,為的是減輕一點挨打的痛苦。但是對萊拉而言,如果她能避開塔利班,終於見到阿茲莎,那麼挨打也是值得的。到那個時候,她可以儘情地和阿茲莎待在一起,有時候甚至一待幾個小時。她們坐在院子裡的秋千架附近,周圍是彆的孩子和前來探視的母親,聊起阿茲莎過去一個星期學到的知識。阿茲莎說察曼叔叔每天總會教他們一點東西,多數時候是和寫作,有時是地理學,一點曆史學或者科學知識,還有一些關於動植物的知識。“但是我們必須把窗簾拉起來,”阿茲莎說,“這樣就不會被塔利班發現了。”察曼叔叔準備了毛線針和線團,她說,以便應付塔利班的檢查。“我們把書本藏起來,假裝織毛衣。”有一天,萊拉去探望阿茲莎,她看到一個中年婦女;那女人來看望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她把布卡的頭套掀在背後。萊拉認出那張尖尖的臉龐和濃黑的眉毛,但她的嘴巴已經癟了下去,頭發也已灰白。萊拉還記得這個女人當時係著圍巾,穿著黑色的裙子,說話聲音尖利;也記得她常常把一頭烏黑的頭發挽成一個發髻,人們能看見她脖子後麵黑色的鬃毛。萊拉記得這個女人曾經禁止女學生把臉蒙起來,她說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既然男人不用把麵部遮住,那麼就沒有理由要求女人這麼做。畫家阿姨有一次抬起頭,和萊拉對視了一眼;但萊拉發現,她原來的老師並沒有盯著她看,並沒有認出她來。“這些是地殼上的裂縫,”阿茲莎說,“它們叫斷層。”當時是2001年6月,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天氣很溫暖。他們四個人——萊拉、察爾邁伊、瑪麗雅姆和阿茲莎——坐在恤孤院的後院。拉希德這次變得很寬厚——他有時候會這樣——送她們三個過來。他在馬路下方的公共汽車站等她們。光著腳丫的男孩在她們身邊跑來跑去。他們踢著一個癟氣的足球,無精打采地彼此追逐。“在這些斷層兩邊,是構成地殼的岩石層。”阿茲莎說。有人把阿茲莎臉上的頭發攏到腦後紮起來,整整齊齊地盤在她頭上。萊拉嗔怪地看了坐在她女兒後麵給她紮辮子的瑪麗雅姆一眼,要她安安靜靜地坐著。阿茲莎正在演示地殼的構造,她伸出雙手,掌心朝上,相互摩擦。察爾邁伊很感興趣,專注地看著她的動作。“它們叫地殼碎片,對吧?”“地殼板塊。”萊拉說。她一說話就覺得痛。她的下巴依舊酸痛,她的後背和脖子也很疼。她的嘴唇發腫。兩天前,她牙齒下排的一個門牙被拉希德打掉了,這時她的舌頭不斷伸進那個缺口。在爸爸和媽媽去世、她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前,萊拉無法相信一個人的身體竟然能夠承受如此惡毒的、經常的毆打,而且還能保持繼續運轉。“對。當它們滑動的時候,它們會相互碰撞一看到嗎,媽媽一並釋放出能量,這些能量會傳到地球的表麵,令它抖動。”“你變得這麼聰明啦,”瑪麗雅姆說,“比你的笨阿姨聰明多了。“阿茲莎笑逐顏開。“你不笨,瑪麗雅姆阿姨。察曼叔叔還說過,有時候,岩層的移動發生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在那兒引起非常猛烈的變化,但我們在地表上隻能感受到一點震動。隻有一點點震動。”上一次,她們談論的是大氣層中的氧原子分散了來自太陽的藍色光芒。如果地球沒有大氣層,阿茲莎說話的語速有點快,天空根本不會是藍色的,而是變成一片漆黑的海洋,太陽則會變成黑暗中的一顆大星星。“阿茲莎這次跟我們一起回家嗎?”察爾邁伊問。“就快啦,乖兒子,”萊拉說,“就快了。”萊拉看著他走開;他走路的樣子像他父親,身體前傾,腳趾朝內。他走到秋千架那邊,推起空蕩蕩的座位,最後坐在水泥地上,拔著從裂縫生長出來的雜草。水從樹葉上蒸發——媽媽,你知道嗎?——把衣服掛在晾衣線上也是這個道理。這促使水向上流到樹內。從地麵經過樹根,然後一直向上流到樹乾,通過樹枝流進樹葉。這個過程叫做蒸騰作用。萊拉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塔利班發現察曼叔叔偷偷給孩子上課,他們會怎樣對付他呢?每次來的時候,阿茲莎總是不願意給沉默留下太多的空間。她那銀鈴般悅耳的聲音總是不停地說啊說。她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雙手飛舞,誇張地做著手勢,緊張兮兮的,一點都不像她原來的樣子。阿茲莎的笑聲也變了。萊拉懷疑這種笑聲是不是隱含著什麼,但她又寬慰自己,覺得那隻不過是因為緊張而已。還有一些其他變化。萊拉會注意到阿茲莎指甲下麵的泥土,阿茲莎會注意到她在看著,然後把雙手埋在大腿裡麵。每當她們周圍有孩子哭起來,擤鼻涕,或者有個孩子光著屁股走過去,頭上沾滿灰塵,阿茲莎便會眨著眼睛,匆忙解釋幾句。她就像一個因為家裡亂糟糟、孩子臟兮兮而在客人麵前覺得尷尬的女主人。若是問起她在那兒的生活,她用歡快的語氣搪塞過去。我在這裡很好,阿姨,我很好。那些孩子欺負你嗎?沒有,媽媽。他們都很好。你吃飯了嗎?晚上睡覺了嗎?吃了,也睡了。是的。我們昨晚還吃了羊肉。也可能是上個星期吃的。當阿茲莎這樣說話的時候,萊拉覺得她像是一個小小的瑪麗雅姆。這次阿茲莎說話有點磕巴。這是瑪麗雅姆先發現的。不是很明顯,但能察覺出來,是當她說到發音以T開頭的字時尤其如此。萊拉問察曼這是怎麼回事。他皺著眉頭說:“我想她一直是這樣的。”那個星期五下午,他們帶著阿茲莎離開恤孤院,讓她去跟在公共汽車站等他們的拉希德見上一麵。看到他的父親,察爾邁伊高興地大喊了一聲,在萊拉懷裡扭來扭去。阿茲莎和拉希德打招呼的口氣很生硬,不過並沒有敵意。拉希德說他們應該快點來,再過兩個小時,他就得回去上班了。他在洲際飯店找了一份門衛的工作,這是他上班的第一個星期。工作時間是每周六天,從中午到晚上八點。拉希德的職責是替客人開車門和提行李,清掃偶爾濺在地上的液體。有時候,等到一天的工作結束,自助式餐廳的廚師會讓拉希德帶一些剩菜回家——隻要他不把這件事說出去。通常是一些浸在油裡的冷肉丸,外殼變得又乾又硬的炸雞翅,變得難以嚼動的貝殼意粉,堅硬的、混著沙子的米飯。拉希德曾經答應萊拉,等他存夠錢就把阿茲莎接回家。拉希德穿著他的製服,酒紅色的滌綸西裝,白色的襯衣,用夾子夾住的領帶,遮住他一頭白發的大蓋帽。穿著這身製服,拉希德仿佛變了一個人。他看上去脆弱而迷茫,幾乎不露一點凶相,反而讓人覺得他很可憐。就像一個對生活施舍給他的屈辱照單全收的人。一個老實得讓人覺得既可憐又可佩的人。他們乘坐公共汽車到“泰坦尼克城”。他們走進河床,兩邊是臨時擺在乾涸堤岸上的攤檔。他們沿著橋邊的階梯朝下走,看到一個赤足的男人被吊死在起重機上,他的耳朵被切掉了,脖子垂在一根繩子的末端。他們走進了喀布爾河,周圍到處是招徠生意的商人,兌換外幣的人,滿臉疲憊的非政府組織工作人員,賣香煙的小販,還有一些蒙著臉的婦女將偽造的抗生素處方給過往的行人看,跟他們討錢去開藥。揮舞著皮鞭、嚼著煙草塊的塔利班在泰坦尼克城裡麵巡邏,隨時準備給那些放肆的笑聲和未曾遮住的臉龐一點教訓。有個賣玩具的小攤夾在一個賣外套的地攤和一個賣假花的檔口之間,察爾邁伊在玩具攤挑了一個橡膠籃球,上麵畫著黃色和藍色的螺旋花紋。“你挑一件吧。”拉希德對阿茲莎說。阿茲莎沒有反應,她尷尬得渾身僵硬。快點,再過一個小時我就得上班了。”阿茲莎選了一個投幣糖果機——投一枚硬幣便會吐出一顆糖果,打開機器下麵的小門便可以把硬幣取出來。當小販說出價錢的時候,拉希德雙眉一揚。他跟小販討價還價。最後,拉希德惡聲惡氣地對阿茲莎——好像跟他討價還價的人是她一樣——說:“把它放回去,我買不起。”回去的路上,越接近恤孤院,阿茲莎的興奮就減弱一分。她雙手不再揮舞。她的臉色變得沉重。每次都是這樣的。現在輪到萊拉說個不停了,瑪麗雅姆也會插嘴說幾旬。萊拉會緊張地笑著,慌張地用一些漫無邊際的話來填滿那令人憂傷的安靜。後來,等到拉希德和他們道彆、乘坐公共汽車去上班之後,萊拉看著阿茲莎揮手和她們道彆,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恤孤院後院的圍牆走過去。她想起阿茲莎的口吃,想起阿茲莎剛才跟她談到的斷層和地殼深處猛烈的碰撞,想起她說有時候地麵上的我們隻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震動。“走開,你!”察爾邁伊大喊。“噓,”瑪麗雅姆說,“你在朝誰大喊啊?”他伸出手指著。“那邊。那個人。”萊拉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房子的前門有一個人,斜倚在門口。當看見她們走過去時,他把腦袋扭開了。他鬆開抱在胸前的雙臂。趔趄地向他們邁上幾步。萊拉站住了。她喉嚨發出一聲哽咽。她的膝蓋發軟。萊拉突然想——突然需要——抓住瑪麗雅姆的手臂,抓住她的肩膀,抓住一些東西,什麼東西都可以,隻要能夠讓她依靠。但她沒有。她不敢。她絲毫不敢動彈。她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他隻是一個在遠方閃閃發亮的奇跡,生怕他隻是一個稍微擾動就會消失的脆弱幻景。萊拉紋絲不動地站著,看著塔裡克,直到喘不過氣來,直到眼睛一眨眼就發痛。而且,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吸了一口氣、把眼睛閉上又睜開之後,他居然還奇跡般地站在那兒。塔裡克依然站在那兒。萊拉容許自己向他邁上一步。然後又是一步。又是一步。然後她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