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挖洞是瑪麗雅姆出的主意。某天早晨,她指著工具棚屋後麵的一塊地方。“我們可以在這裡挖一個,”她說,“這是一個好地方。”她們輪流用鐵鍬插地,然後把鬆開的泥土鏟到旁邊。她們本來就不打算挖一個很大或者很深的洞,所以挖掘的工作本不該如此費勁。那場大旱從1 998年開始,到現在已經是第二年了,到處都是一派民生凋敝的景象。去年冬天幾乎沒有下雪,而且整個春天一滴雨水都沒有。全國各地的農民被迫離開焦裂的土地,賣掉家當,從一個村莊流落到另外一個村莊找水喝。他們去了巴基斯坦或者伊朗。他們來到喀布爾。但這座城市的地下水位也很低,比較淺的井都乾涸了。那些深井前麵則排起了長隊,萊拉和瑪麗雅姆得耗上幾個小時才輪到她們打水。往年每到春天就河水泛濫的喀布爾河露出了河床。如今它成了公共廁所,裡麵除了人類的排泄物和垃圾一無所有。所以她們不停地揮舞鐵鍬,不停地插進土地,但被太陽烤乾的地麵硬得像一塊岩石,她們幾乎鏟不動泥土。瑪麗雅姆已經四十歲了。她那一頭盤起的頭發已經出現幾綹灰白。眼睛下麵出現了兩個半月形的、鬆垮的棕色眼袋。她的門牙有兩顆不見了。一顆自行脫落,另外一顆是她失手把察爾邁伊摔在地上時被拉希德打掉的。她的皮膚變得很粗糙,而且由於她們經常冒著烈日坐在院子中而被曬得發黑。她們會坐在院子裡,看著察爾邁伊追逐阿茲莎。完成之後,洞掘好之後,她們站在它旁邊,朝下看。“應該可以了。”瑪麗雅姆說。察爾邁伊兩歲了。他是一個卷發的胖小子。他那雙棕色的眼睛很小,不管天氣如何,臉頰上總是有兩抹紅暈,跟拉希德一樣。他頭發茂密,發際線也像他父親,半月形的,離眉毛很近。當萊拉獨自陪著察爾邁伊的時候,他會很乖,既快樂又淘氣。他喜歡爬上萊拉的肩膀,在院子裡和阿茲莎玩捉迷藏。有時候,他會安靜下來,坐在萊拉的膝蓋上,要求萊拉唱歌給他聽。他最喜歡的歌曲是“親愛的穆罕默德毛拉”。當她對著他的卷發歌唱時,他會搖晃著那雙肉乎乎的小腳;萊拉若唱到合唱的部分,他就會加入,用嘶啞的聲音唱起他懂得怎麼唱的歌詞:來吧,我們去馬紮吧,親愛的穆罕默德毛拉去看開滿鬱金香的田野,啊,我尊敬的同伴萊拉喜歡察爾邁伊濕漉漉的嘴唇親吻她的臉頰,喜歡他肉乎乎的手肘和結實的腳趾。她喜歡撓他癢癢,喜歡用坐墊和枕頭搭一條隧道讓他爬過去,喜歡看著他總是一隻手抓著她的耳朵在她懷裡呼呼入睡。每當想起那個下午,她躺在地板上,大腿之間擺著一條自行車車輪的輻條,她就會渾身難受。當時她差點就做了那件事。如今她為自己當初產生那樣的念頭而覺得不可思議。她的兒子是真主的恩賜,萊拉如釋重負地發現她先前的擔心完全是杞人憂天,她對察爾邁伊愛之入骨,就像她愛阿茲莎一樣。但察爾邁伊崇拜他的父親,因為這一點,當他父親走過來逗他玩的時候,他就變了一個人。察爾邁伊會趕忙走過去,然後咯咯大笑或者露出放肆的笑容。他父親在場的時候,他很容易發脾氣。他故意搗亂。他不顧萊拉的責罵,不停地胡來;拉希德不在時他從來不會如此。拉希德對此讚賞有加。“這表明他很聰明。”他說。察爾邁伊莽撞的時候——當他把石塊吞下去再吐出來的時候,當他點火柴的時候,當他咀嚼拉希德的煙草的時候——拉希德也都這麼說。察爾邁伊出世之後,拉希德把他抱到他和萊拉同睡的床上。他給他買了一張新的嬰兒床,四邊的木板上畫著獅子和潛伏的獵豹。他花錢買了新的衣服,新的撥浪鼓,新的奶瓶,新的尿片,儘管這些東西都很貴,而且阿茲莎原來的那些東西都還能用。有一天,他帶了一個裝電池的可移動玩具,他把它掛在察爾邁伊的嬰兒床上。玩具是一朵向日葵,用繩子係著一些黃色和黑色的蜜蜂。那些蜜蜂一捏就會發出吱吱聲和咯咯聲。這個玩具打開之後,會有音樂響起來。“你不是說過生意不好嗎?”萊拉說。“我找朋友借的錢。”他不屑一顧地說。“你拿什麼來還債呢?”“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看,他喜歡這個玩具。看到了嗎?”多數日子裡,萊拉被剝奪了和兒子相處的機會。拉希德帶他到鞋店去,讓他在那亂糟糟的工作台周圍爬來爬去,玩著廢舊的橡膠鞋跟和多餘的皮革碎片。拉希德一邊敲著鐵釘和轉動砂輪,一邊關愛地看著他。如果察爾邁伊把一堆鞋子給弄倒了,拉希德就會溫柔地責備他,心平氣和,而且還帶著微笑。如果他又推倒一堆鞋,拉希德會放下鐵錘,把他抱起來,讓他坐在桌子上,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話。他對察爾邁伊的耐心是一口永遠不會乾涸的深井。晚上他們一起回家,察爾邁伊的腦袋趴在拉希德的肩膀上一跳一跳,他們兩人身上都散發出膠水和皮革的味道。他們狡猾地笑著,好像兩人之間有什麼秘密,好像他們一整天坐在那個陰暗的鞋店,什麼都沒乾,隻顧著商談什麼陰謀似的。吃晚飯的時候,察爾邁伊喜歡坐在他父親身邊,當瑪麗雅姆、萊拉和阿茲莎把飯菜擺到餐墊上時,他們就坐在那兒玩遊戲。他們輪流伸手去捅彼此的胸膛,咯咯地笑著,不停地用麵包屑投擲對方,低聲說一些其他人聽不見的話。如果萊拉不識相地和他們說話,拉希德會抬起頭來,不高興地瞪著她。如果她想抱察爾邁伊——或者更糟糕的是,察爾邁伊朝她伸出手——拉希德就會對她怒目而視。萊拉心裡發痛,轉身走開。察爾邁伊滿兩周歲之後幾個星期的某天晚上,拉希德帶著一台電視機和一個錄像機回家。那天很暖和,幾乎有點熱,但傍晚就冷下來了,隨著夜色漸深,又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寒冷夜晚。他把電視機放在客廳的桌子上。他說這是他從黑市買來的。“你又找人借錢了?”萊拉問。“這個可是美國貨。”阿茲莎走進了客廳。看到電視機,她朝它跑了過去。“當心點,親愛的阿茲莎,”瑪麗雅姆說,“彆碰它。”阿茲莎的頭發變得和萊拉一樣是金黃色的。菜拉從她臉上看到自己的酒窩。阿茲莎已經變成了一個沉靜憂鬱的小女孩,萊拉覺得她的舉止不像一個六歲的女孩。萊拉吃驚地發現她女兒說話的方式、抑揚頓挫的聲音、若有所思的停頓和語調是那麼像成年人,和說出這些話的幼小身體是那麼不相稱。每天早上,阿茲莎總像個小大人般,高高興興地叫察爾邁伊起床,給他穿衣服,喂他吃早餐,給他梳頭發。她還會哄他睡午覺,心平氣和地為她這個脾氣暴躁的兄弟扮演和事佬。在他身邊,阿茲莎常常像成年人那樣惱怒而堅決地搖搖頭。阿茲莎按了電視機的開關按鈕。拉希德大聲嗬斥,抓起她的手腕,把它按在桌子上,一點都不溫柔。“這是察爾邁伊的電視機。”他說。阿茲莎走到瑪麗雅姆身邊,爬到她的膝蓋上。現在她們兩個已經形影不離了。最近,在萊拉的要求下,瑪麗雅姆開始教阿茲莎《古蘭經》的經文。阿茲莎已經能夠背誦《古蘭經》的“忠誠篇”和“開端篇”,還知道如何履行早禱的四次儀式。我必須把這些教給她,當時瑪麗雅姆對萊拉說,這種知識,這些祈禱。它們是我惟一真正擁有的東西。這時察爾邁伊走進了房間。拉希德帶著那種人們等待街邊魔術師變戲法的目光,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察爾邁伊拉拉電視機的電線,撳撳各個按鈕,把他的手掌按在空白的屏幕上。他抬起雙手,玻璃上兩個小小的手掌印慢慢消失。拉希德驕傲地微笑著,看著察爾邁伊不停地把手按在屏幕上再抬起來,一遍又一遍。塔利班禁止人們看電視。錄像帶被當眾毀掉,他們把膠帶扯出來,掛在籬笆上。衛星電視接收器則被掛在燈柱上。但拉希德說東西遭到禁止,並不意味著人們就買不到。“明天我會開始找一些卡通片錄像帶,”他說,“不會很難找的。在黑市,你想買什麼都能買到。”“那你最好給我們買一口新的水井。”萊拉說,這句話招來了他惡狠狠的目光。由於天氣大旱,他們現在隻能用茶水送白米飯來充饑。買回電視機之後的某天晚上,拉希德吃過飯,抽了一根煙,跟萊拉說起了他的決定。“不行。”萊拉說。他說他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反正就是不行。”“要是知道我的難處,你會答應的。”他說他已經無法再向朋友借債了,而且鞋店的收入再也不夠他們五個人過日子。“我怕你擔心,所以沒有早點告訴你。”“再說了,”他說,“他們每天帶回家的錢多得能讓你大吃一驚。”萊拉再次說不行。他們在客廳。瑪麗雅姆和兩個孩子在廚房。萊拉聽見盤碗的叮當聲,察爾邁伊的尖笑聲,還聽見阿茲莎用她那冷靜的聲音地對瑪麗雅姆說了幾句話。“有的孩子跟她一樣大,甚至比她還小,”拉希德說,“喀布爾每個孩子都在做同樣的事情。”萊拉說她不關心彆人如何對待他們的孩子。“我會看好她的啦,”拉希德說,語氣有一點點不耐煩,“那個角落很安全。街道對麵有一個清真寺。”“我不會讓你把我的女兒變成街頭乞丐!”萊拉大聲說。他結結實實地甩了萊拉一個耳光,發出啪的一聲巨響。萊拉被打得頭昏腦漲。廚房裡的聲音消失了。刹那間,屋子裡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然後走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瑪麗雅姆帶著兩個孩子來到客廳,他們的眼睛在萊拉和拉希德身上打轉。然後萊拉用拳頭打他。這是她第一次打彆人。以前她也曾跟塔裡克開玩笑地打來打去。但當時他們並沒有握緊拳頭,與其說是捶打,不如說是輕拍,其中包含的是意猶未儘的愛憐。他們會瞄準一塊肌肉,塔裡克會用一種專業人員的口氣,說那是三角肌。萊拉看見她的拳頭從空中揮了出去,她的指節感受到拉希德毛茸茸的粗糙皮膚上的皺紋。這一拳擊中拉希德的身體,發出的聲音像是把一袋大米扔在地板上。她使的勁道很大,實際上衝擊力讓他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兩步。房間的另一邊傳來一聲驚呼、一聲大叫和一聲哭喊。萊拉不知道哪個聲音是誰發出來的。那一刻她自己嚇杲了,顧不上去留意或者關心,腦子裡還沒弄清楚她的手剛剛做了什麼動作。等到她回過神來,她覺得自己一定笑起來了。當她吃驚地發現拉希德一言不發走出房間時,她可能猙獰地笑了起來。突然之間,在萊拉看來,她們——她,瑪麗雅姆和阿茲莎——的生活中共同的困苦就這樣退卻了,像電視機屏幕上察爾邁伊的手印那樣消失無蹤。儘管這麼想很荒唐,但因為這勝利的一刻,因為這奮起反抗將會終結所有的含羞忍辱,萊拉覺得她們所吃的那些苦頭似乎都沒有白吃。萊拉並沒有注意到拉希德回到了客廳。直到他的手扼住她的喉嚨。直到她被舉得雙腳離地,被摔在牆壁上。他那張猙獰的臉就在萊拉的臉上麵,離得很近,看上去大得不可思議。菜拉發現歲月已經讓他的臉皮變得鬆弛,在他的鼻子上留下一道道皺紋。拉希德什麼也沒說。實際上,當你把槍管塞進你妻子的嘴巴,還有什麼話好說呢,還需要說什麼呢?促使她們在院子裡挖洞的原因是搶劫。有時候是每月一次,有時候是每周一次。最近幾乎是每天一次了。多數時候,塔利班會在某人的屁股上踢一腳,或者在後腦勺上敲一兩下,然後就把財物取走。但有時候也會當眾毒打遭到劫掠的人們,拿鞭子抽他們的腳掌和手掌。“輕一點。”這時瑪麗雅姆說,她跪在洞口邊緣。她們各自抓住包裹電視機的塑料布的一端,把它放了下去。“應該可以了。”瑪麗雅姆說。放進去之後,她們拍實泥土,又把洞填上了。她們在它附近撒了一些泥土,以免它會招人懷疑。“好了。”瑪麗雅姆說,在裙子上擦了擦手。他們說好了,再過一兩個月,或者半年,或者更長時間,等到安全的時候,等到塔利班不再到處搶劫的時候,他們再把電視機挖出來。在萊拉的夢中,她又一次和瑪麗雅姆在工具棚屋後麵挖洞。但是,這一次,她們放進洞裡的是阿茲莎。阿茲莎的呼吸在她們用來包裹她的塑料布上結成霧氣。萊拉看到了她恐慌的眼睛,萊拉看見她那雙發白的手掌不斷地拍打和推著塑料布。阿茲莎苦苦哀求。萊拉聽不見她的哭喊聲。這是暫時的,她朝下說,這是暫時的。都是因為搶劫,你不知道嗎,我的乖女兒?等到搶劫結束之後,媽媽和瑪麗雅姆阿姨會把你挖出來的。我答應你,我的乖女兒。到時我們就能一起玩了。你想玩什麼都可以。她把泥土鏟進洞裡。當第一鏟土塊落在塑料布上的時候,萊拉醒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嘴巴裡充滿了泥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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