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先付後殺(1 / 1)

天涯·明月·刀 古龍 4867 字 2個月前

胡昆站在登仙樓上的雕花欄杆旁,對所有的一切都覺得很滿意。這裡是個高尚而有氣派的地方,裝潢華麗,用具考究,每張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盞用的是江南景德鎮的瓷器。到這裡來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氣派的客人。雖然這裡的訂價比城裡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這些人都不在乎,因為“奢侈”的本身就是種享受。平時他總是喜歡站在這裡,看著這些高尚而有氣派的人在他胯下走來走去,讓他覺得自己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雖然他身高還不滿五尺,但是這種感覺卻總是能讓他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個頭。所以他喜歡這種感覺。他也喜歡高尚而有氣派的事,正如他喜歡權力一樣。惟一令他覺得有點煩惱的,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杜十七。這個人喝起酒來不要命,賭起錢來不要命,打架的時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條命一樣。“就算他真有九條命,我也決不能讓他活過下個月初一。”胡昆早已下了決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計劃。隻可惜他並沒有絕對能成功的把握。想到這件事,他總是會覺得有點心煩,幸好就在這時,他等的人已來了。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萬兩銀子專程從京城請來殺杜十七的。屠青這名字在江湖中並不響亮,因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許他太出名。他要的也不是名聲,而是財富。他是個專門受托殺人的刺客,每次任務的代價,至少是三萬兩。這是種古老而神秘的行業。在這一行裡招搖和出風頭都是絕對犯忌的事。在他們自己的圈子裡,屠青卻無疑是個名人,要的代價也比彆人高。因為他殺人是從不失手的!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雙灼灼有光的眼睛銳利如鷹。他穿的衣服質料雖然高貴,剪裁合身,但顏色並不鮮豔。他的態度冷靜沉著,手裡提著個顏色灰黯的狹長包袱。他的手乾燥而穩定。這一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讓人覺得無論出多高的代價都是值得的!胡昆對這一切顯然也很滿意。屠青已在角落裡找了個位子坐下,連看都沒有抬頭去看一眼。他的行動必須保守秘密,絕對不讓彆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間有任何關係,更不能讓人知道他是為什麼而來。胡昆吐出口氣,正準備回到後麵的密室去小飲兩杯,忽然又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走路的姿態怪異而奇特,手裡緊緊握著一把刀。漆黑的刀!刀還在鞘中,他的人卻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殘酷而鋒利。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鋒,四下掃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屠青低下頭喝茶。這個陌生人嘴角帶著冷笑,在附近找了個位子坐下。忽然間,“哢哧”一響,一張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斷了。他皺了皺眉,一雙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哢哧”一響,一張至少值二十兩銀子的楠木桌,也平空裂成了碎片。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他是來找麻煩的!胡昆的瞳孔在收縮。——難道這個人也是杜十七從外地請來對付他的高手?他的保鏢和打手已準備衝出去,胡昆卻用手勢阻止了他們。他已看出這個陌生人決不是他們能對付得了的!屠青既然已來了,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先試試他的功夫?胡昆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兩銀子都希望能足收回代價來。何況,這個陌生人找的也許並不是他,而是屠青。這個陌生人當然就是傅紅雪。屠青還在低著頭喝茶。傅紅雪忽然走過去,冷冷道:“起來。”屠青不動,也不開口,彆的客人卻已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傅紅雪再重複一遍:“站起來。”屠青終於抬起頭,好像剛看見這個人一樣:“坐著比站著舒服,我為什麼要站起來?”傅紅雪道:“因為我喜歡你這把椅子。”屠青看著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包袱裡無疑就是他殺人的武器。胡昆的手也握緊,心跳忽然加快。他喜歡看人殺人,喜歡看人流血。五年來能令他興奮的事已不多,甚至連女人都不能,殺人已是他惟一還覺得有刺激的事。可是他失望了。屠青已站起來,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開。——他的行動一向小心謹慎,當然決不會在這麼多人眼前出手的。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請便。”於是想看熱鬨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廳忽然隻剩下兩個人——屠青低著頭喝茶;傅紅雪抬起頭,盯著樓上雕花欄杆後的胡昆。胡昆道:“你有事找我?”傅紅雪道:“你就是胡昆?”胡昆點點頭,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你來殺我,你就找對人了。”傅紅雪道:“你若想找人去殺杜十七,也找對人了。”胡昆顯然很意外:“你?”傅紅雪道:“我不像殺人的人?”胡昆道:“你們有仇?”傅紅雪道:“殺人並不一定為了仇恨。”胡昆道:“你殺人通常都是為了什麼?”傅紅雪道:“為了高興。”胡昆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傅紅雪道:“幾萬兩銀子通常就可以讓我很高興了。”胡昆眼睛裡發出了光,道:“我能讓你高興,你今天就替我去殺杜十七?”傅紅雪道:“據說你並不是一個很小氣的人。”胡昆道:“你有把握能殺他?”傅紅雪道:“我保證他絕對活不到下個月初一。”胡昆笑了:“能夠讓朋友們高興,我自己也很愉快,隻可惜你來遲了一步。”傅紅雪道:“你已找到彆人?”胡昆用眼角瞟著屠青,微笑著點頭。傅紅雪冷冷道:“你找的若是這個人,就找錯人了。”胡昆道:“哦?”傅紅雪道:“死人是不能殺人的。”胡昆道:“他是死人?”傅紅雪道:“若不是死人,現在就該殺了我。”胡昆道:“為什麼?”傅紅雪道:“因為你若不能讓我高興,我就一定會去找杜十七。”胡昆道:“你若去找杜十七,就會讓杜十七提防著他。”傅紅雪道:“我還會幫杜十七殺了他。”胡昆道:“先殺他,再殺我。”傅紅雪道:“杜十七活著,你就非死不可。”胡昆道:“所以他現在就該殺了你。”傅紅雪道:“隻可惜死人是不會殺人的!”胡昆歎了口氣,轉向屠青,道:“他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屠青道:“我不聾。”胡昆道:“你為什麼還不殺了他?”屠青道:“我不高興。”胡昆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屠青道:“五萬兩。”胡昆好像吃了一驚,道:“殺杜十七隻要三萬,殺他要五萬?”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胡昆道:“所以,你能暗算杜十七,卻不能暗算他。”屠青道:“而且他手裡有刀,所以我冒的險比較大。”胡昆道:“但你卻還是有把握能殺了他。”屠青冷冷道:“我殺人從未失手過!”胡昆吐出口氣,道:“好,你殺了他,我給你五萬兩。”屠青道:“先付後殺。”嶄新的銀票,一千兩一張,一共五十張。屠青已數過兩遍,就像是個守財奴一樣,用手指蘸著口水數了兩遍,再用一塊方巾包起來,收到腰上係著的錢袋裡。用血汗賺來的錢總是特彆值得珍惜的。他賺錢雖然很少流汗,卻常常流血。血當然比汗更珍貴!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無表情。胡昆卻在微笑,忽然道:“你一定已經是個很有錢的人。”屠青不否認。胡昆道:“你成了親?”屠青搖搖頭。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你為什麼不把錢存在我這裡,我出你利息,三分息。”屠青又搖搖頭。胡昆道:“你不肯?難道你不信任我?”屠青冷冷道:“我惟一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他拍了拍衣下的錢囊:“我所有的財產全都在這裡,隻有一種法子可以拿走!”胡昆當然不敢問出來,可是眼色卻已等於在問:“什麼法子?”屠青道:“殺了我!”他盯著胡昆:“誰殺了我這就是誰的,所以你也不試試。”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強:“你知道我不會試的,因為……”屠青冷冷道:“因為你沒有這麼大的膽子。”他忽然轉向傅紅雪,“你呢?我若殺了你,你有什麼留給我?”傅紅雪道:“隻有一個教訓。”屠青道:“什麼教訓?”傅紅雪道:“不要把殺人的武器包在包袱裡。要殺人的人,和快要被殺的人都沒有耐性,決不會等你解開包袱的。”屠青道:“這是個很好的教訓,我一定會時常記在心裡。”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實,我自己也同樣沒有耐性,要等到解開包袱再殺人,我一定也會急得要命。”他終於伸出手,去解包袱——這包袱裡究竟是什麼武器?胡昆實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麼武器,眼睛不由自主盯在包袱上。誰知包袱還沒有解開,屠青已出手。他殺人的武器並不在這包袱裡,他全身上下都是殺人的武器。隻聽“格”的一響,他的腰帶上和衣袖裡,已同時飛出七道寒光,衣領後射出三枚緊背花裝弩,雙手打出滿把鐵蓮子,腳尖也有兩柄尖刀蹦了出來。暗器發出,他的身子也躍起,拐子鴛鴦腳連環踢出。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已使出了四種致命的武器。他那引入注目的包袱,卻還是好好地擺在桌子上。這一著實在出人意料,連胡昆都大吃一驚,就憑這一著已值得他花五萬兩。他相信屠青這次也決不會失手。可是他錯了,因為他還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紅雪。傅紅雪已拔刀。天下無雙的刀,不可思議的刀法。無論多惡毒的暗器,無論多複雜的詭計,遇見了這把刀,都像是冰雪到了陽光下。刀光一閃,一連串金鈴般的輕響,滿天暗器落地,每一件暗器都被削斷了,都是從正中間斷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一件件仔細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確。刀光消失後,才看見血。血是從臉上流下的!屠青的臉。一道刀口從他眉毛間割下來,劃過鼻尖。這一刀隻要多用三分力,他的頭顱無疑也要被削成兩半。刀已人鞘。鮮血從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熱又鹹又苦。屠青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身子卻沒有動;他知道自己殺人的生涯已結束。這是種秘密的行業,無聲無息地殺人,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論誰臉上有了這麼樣一條顯著的刀疤,都絕對不適宜再乾這一行了。傅紅雪看著這條刀疤,忽然揮了揮手,道:“你走吧。”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裡去?”傅紅雪道:“隻要不去殺人,隨便哪裡你都可以去。”屠青道:“你……你為什麼不殺了我?”傅紅雪道:“你一定要五萬兩,才肯殺我;要我殺你,至少也得五萬兩。”他冷冷地接著道:“我也從來不免費殺人的。”屠青道:“可是我身上帶著的不止五萬,你殺了我,就都是你的。”傅紅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規矩也是先收費,再殺人。”規矩就是原則。無論在哪種行業裡,能成功的人,一定都是有原則的人。屠青不再開口,默默地從錢囊中拿出兩迭銀票,一迭五十張。他又仔仔細細數了兩遍,擺在桌上,抬頭看了胡昆一眼:“這還是你的。”胡昆在咳嗽。屠青道:“你可以付他五萬兩,叫他殺了我。”胡昆忽然不咳了:“你身上還有多少?”屠青閉著嘴。胡昆盯著他,眼睛裡又發出光。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胡昆忽然大聲道:“殺了他,我付五萬兩。”傅紅雪冷冷道:“要殺這個人,你自己動手。”胡昆道:“為什麼?”傅紅雪道:“因為他已經受了傷,已沒有還手之力。”胡昆雙手握緊欄杆,突聽“篤”的一響,三柄飛刀釘在欄杆上。飛刀是從包袱裡拿出來的,這包袱也有殺人的武器。屠青冷冷道:“我從不免費殺人,為了你,卻可以破例一次,你想不想試試?”胡昆臉色早已變了。他實在猜不透這包袱裡還有多少種武器,屠青身上又還有多少種!但是他已看出來,無論哪種武器,隻須一種,已足夠致他於死地。屠青終於走出去,走到門口突又回頭,盯著傅紅雪,盯著傅紅雪手上的刀,仿佛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刀。他忽然問道:“貴姓?”傅紅雪道:“姓傅。”屠青道:“傅紅雪?”傅紅雪道:“是的。”屠青輕輕歎息,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到你是誰了。”傅紅雪道:“可是你沒有想?”屠青道:“我不敢想。”傅紅雪道:“不敢?”屠青說道:“一個人若是想得太多,就不會殺人了。”門外夜色已深,無星無月,屠青一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裡。胡昆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你為什麼不殺了他?難道你不怕他泄露你的秘密?”傅紅雪道:“我沒有秘密。”胡昆道:“難道你已不想去殺杜十七?”傅紅雪道:“我殺人不是秘密。”胡昆又歎了口氣,道:“桌上有八萬兩銀票,殺了杜十七,這些都是你的!”傅紅雪道:“先付後殺。”胡昆勉強笑了笑,道:“現在你就可以拿去。”傅紅雪拿起銀票,也數了兩遍,才慢慢地問道:“你知道杜十七在哪裡?”胡昆當然知道:“為了清查他的行蹤,我已花了一萬五千兩。”傅紅雪淡淡道:“殺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胡昆歎了口氣,看著他將銀票收進懷裡,忽又問道:“你殺人不是秘密?”傅紅雪道:“不是!”胡昆道:“你不怕在大庭廣眾間殺人?”傅紅雪道:“無論什麼地方都可以殺人。”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麼你現在就可以去找他。”傅紅雪道:“他在哪裡?”胡昆眯起眼,道:“他正在拚命。”傅紅雪道:“拚命?”胡昆道:“拚命地賭,拚命地喝。我隻希望他還沒有輸光,還沒有醉死。”杜十七不但贏了,而且很清醒。一個人在贏的時候,總是很清醒的,隻有輸家才會神智不清。他正在洗牌。三十二張用烏木做的牌九,每一張他都仿佛能如意操縱,甚至連骰子都聽他的話。他並沒有玩花樣,做手腳。一個人賭運來的時候,根本就不必做假。剛才他拿了一封“長三”,統吃,現在他幾乎已贏了兩萬,本來一定還可以多贏些。隻可惜下注的人已漸漸少了,因為大家的口袋都已快空了。他希望能有一兩個新生力軍加入。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傅紅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杜十七又推過一次莊,四手牌,兩手統吃,卻隻吃進了三百多兩。下注的人大都已顯得沒有生氣。在賭場裡,錢就是血,沒有血的人,怎麼會有生氣?——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杜十七忽然抬頭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兩把?”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道:“隻玩一把。”杜十七道:“隻玩一把?一把見輸贏?”傅紅雪道:“是的!”杜十七笑了:“好,就要這樣賭才痛快。”他直起腰,全身的骨節立刻“格格”發響,一塊塊肌肉在衣下流竄不停。這是十八年苦練的結果!他身高八尺二寸,闊肩細腰,據說用一雙手就可以扼斷牛頭。看著他的人,每一個眼睛裡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著他們的帝王。八十張銀票都已拿了出來,嶄新的銀票,蒼白的手。杜十七道:“你有多少?”傅紅雪道:“八萬兩。”杜十七輕輕吹了聲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兩盞燈,問道:“八萬兩賭一把?”傅紅雪道:“不論輸贏,隻賭一把。”杜十七道:“隻可惜我沒有那麼多。”傅紅雪道:“無妨。”杜十七道:“無妨的意思,就是沒有關係?”傅紅雪點點頭。杜十七笑了:“這些錢莫非是偷來的,所以你不在乎?”傅紅雪道:“不是偷來的,是買命的!”杜十七道:“買誰的命?”傅紅雪道:“你的!”杜十七臉上的笑容僵硬,旁邊的人都已握緊拳頭,有的握緊了刀。傅紅雪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道:“我輸了,這八萬兩給你;你輸了,就跟我出去。”杜十七道:“為什麼要我出去?”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在這裡殺你。”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你輸了,還是要殺我?”傅紅雪道:“無論輸贏,我都非殺你不可。”杜十七道:“你的意思是說,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無論誰輸誰贏,我們反正都要拚一次命的,隻不過這裡的人太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願在這裡出手。”傅紅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殺人。”杜十七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能殺了我。”傅紅雪道:“沒有把握,怎麼會來?”杜十七大笑。傅紅雪道:“八萬兩銀子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你死了之後,你的朋友兄弟還是用得著的!”忽然間,一把刀從後麵砍過來,直砍他的後頸。傅紅雪沒有動,杜十七卻已抓住握刀的手。“叮”的一響,尖刀落下,又是“格”的一聲,刀尖已被拗斷。杜十七沉下臉,厲聲道:“這件事跟你們沒關係,你們隻準看,不準動。”沒有人敢動。杜十七又笑了:“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你們先看我把他這八萬兩銀子贏過來。”他一把扯開衣襟,露出銅鐵般的胸膛,道:“我們怎麼賭?”傅紅雪道:“你說!”杜十七道:“賭小牌九,一翻兩瞪眼,最痛快。”傅紅雪道:“好。”杜十七道:“還是用這副牌?”傅紅雪點點頭。杜十七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用這副牌已贏過幾把?”傅紅雪搖搖頭。杜十七道:“我已連贏了十六把。用這副牌賭,我的手氣特彆好。”傅紅雪道:“再好的手氣,也有轉壞的時候。”杜十七盯著他,道:“殺人你有把握,賭錢你也有?”傅紅雪淡淡道:“沒有把握,怎麼會賭?”杜十七大笑:“這次你錯了。賭錢這種事,連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見過很多像你一樣有把握的人,現在都已輸得上吊。”三十二張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張。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們兩個人對賭,上下兩家是空門。”傅紅雪道:“我懂。”杜十七道:“所以我們就不如賭四張。”傅紅雪道:“好。”杜十七用兩根手指推出了四張牌:“骰子擲出的是單,你拿第一副。”傅紅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來擲。”杜十七道:“行。”傅紅雪拿起骰子,隨隨便便地擲了出去。七點,單。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兩張烏木牌九,“啪”的一合,再慢慢推開。杜十七眼睛裡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鬆了口氣。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傅紅雪卻冷冷道:“你輸了。”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輸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麼牌?”傅紅雪道:“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天杠。”杜十七吃驚地看著他,道:“你看過自己手上的牌沒有?”傅紅雪搖搖頭,道:“我用不著看,我的牌是對雜五。”杜十七忍不住掀開他的牌,果然是雜五。雜五對恰巧贏天杠。杜十七怔住,每個人都怔住。然後才是一陣騷動:“這小子有鬼,這小子認得牌。”傅紅雪冷笑道:“牌是誰的?”杜十七道:“我的。”傅紅雪道:“我動過牌沒有?”杜十七道:“沒有。”傅紅雪道:“那麼我怎麼會有鬼?”杜十七歎了口氣,苦笑道:“你沒有鬼,我跟你走。”又是一陣騷動。握刀的又想動刀,握拳的又想動手。杜十七厲聲道:“賭錢我雖然輸了,賭命我還沒有輸,你們吵什麼?”騷動立刻靜了下來,沒有人敢開口。杜十七又笑了,笑得還是那麼愉快:“其實你們都該知道,賭命我是決不會輸的。”傅紅雪道:“你有把握?”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沒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條命,你卻隻有一條。”無星,無月,無燈。黑暗的長巷,冷清清的長夜。杜十七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九條命,我根本連一條命都沒有。”傅紅雪道:“哦?”杜十七道:“我這條命已經是燕南飛的。”傅紅雪道:“你知道我是誰?”杜十七點點頭道:“我欠他一條命,他欠你一條,我可以替他還給你。”他停下來,臉上還帶著微笑:“我隻希望你能讓我明白一件事。”傅紅雪道:“什麼事?”杜十七道:“你怎麼認得那些牌的?”傅紅雪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知不知道每個人手指都有指紋?”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籮。”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決沒有兩個人的指紋是完全相同的?”杜十七不知道。這種事在那時根本沒有人知道。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彆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傅紅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這其間的分彆本來就很小。”杜十七道:“你看得出?”傅紅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裡烘出來的餅,我也能一眼看出它們的分彆來。”杜十七歎道:“這一定是天才。”傅紅雪淡淡道:“不錯,是天才,隻不過這種天才卻是在連一點光都沒有的密室中練出來的。”杜十七道:“你練了多久?”傅紅雪道:“我隻不過練了十七年,每天隻不過練三五個時辰。”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這樣練出來的?”傅紅雪道:“當你練眼力的時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則就會睡著。”杜十七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天才’是什麼意思了。”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練,不停地苦練。傅紅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頭做的,木頭上也有木紋,每張牌上的木紋都不同。我已看你洗過兩次牌,那三十二張牌我已沒有一張不認得。”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擲出的若是雙,你豈非還是輸?”傅紅雪道:“那手骰子決不會擲出雙的。”杜十七道:“為什麼?”傅紅雪淡淡道:“因為擲骰子我也是天才。”長巷已到了儘頭,外麵的道路更黑暗。現在夜已很深。傅紅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層屋脊,附近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他殺人就不是給人看的,這一次更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杜十七終於也跟上來:“你究竟要我乾什麼?”傅紅雪道:“要你死!”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傅紅雪道:“現在你就已是個死人。”杜十七不懂。傅紅雪道:“從現在開始,你至少要死一年。”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點懂了,卻還是不太懂。傅紅雪道:“甚至連棺材我都已替你準備好,就在城外的亂葬崗上。”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裡是不是還有些彆的東西?”傅紅雪道:“還有三個人。”杜十七道:“活人?”傅紅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讓他們活下去。”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讓他們活下去?”傅紅雪點點頭,道:“所以一定要替他們找個安全秘密的地方,決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他們。”杜十七眼睛漸漸亮了:“然後我就把棺材抬回來,替自己風風光光地辦件喪事。”傅紅雪道:“你一定要死,因為誰也不會想到要去找個死人追查他們的下落。”杜十七道:“何況我又是死在你手裡的,彆人一定會認為這是跟胡昆的交換條件,你替他殺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個人。”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本是件很簡單的事,隻不過傅紅雪做得很複雜而已。傅紅雪道:“我不能不特彆小心,他們的手段實在太毒辣。”杜十七道:“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傅紅雪道:“楊無忌、蕭四無、公孫屠,還有一把天王斬鬼刀。”他沒有說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願讓杜十七太吃驚。可是這四個人的名字,已經足夠讓一個有八個膽子的人吃驚了。杜十七凝視著他,道:“他們要對付你,你當然也不會放過他們。”傅紅雪也不否認。杜十七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並不怕他們,因為,我已是個死人,死人就用不著再怕任何人,可是你……”傅紅雪不否認。杜十七道:“你將這裡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們?”他看了看傅紅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許應該擔心的並不是你,而是他們,一年後說不定也都要變成死人。”傅紅雪目光在遠方,人也仿佛到了遠方。遠方一片黑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時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條命。要對付他們那些人,一條命實在太少了。”荒涼的山穀,貧瘠的土地。山村裡隻有十幾戶人家,山麓下一棟小屋有竹籬柴扉,還有幾叢黃花。杜十七遠遠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眼睛裡仿佛充滿了柔情。到了這裡,他好像已忽然變成了個純樸的鄉下人。傅紅雪心裡仿佛也有很多感慨。他剛從小屋出來,出來的時候卓玉貞和孩子都已睡著。——你們可以安心待在這裡,決不會有人找到這裡來的。——你呢?你要走?——我不走,我也要在這裡住幾天。他一直很少說謊,可是這次說的卻是謊話。他不能不說謊話,因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傷悲?傅紅雪輕輕歎息,道:“這是個好地方,能夠在這裡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一定是有福氣的人。”杜十七勉強笑了笑,道:“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我本來也可以做個有福氣的人。”傅紅雪道:“那麼,你為什麼要走?”杜十七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邊竹籬下的小黃花?”傅紅雪點點頭。杜十七道:“那是個小女孩種的,一個眼睛大大、辮子長長的小女孩。”傅紅雪道:“現在她人呢?”杜十七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裡的淚水,已替他說明了一切。——黃花仍在,種花的人卻已不在了。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其實我早就應該到這裡陪陪她的,這幾年來,她一定很寂寞。”——人死了之後,是不是也同樣會寂寞?傅紅雪拿出了那疊銀票,交給杜十七:“這是胡昆想用來買你這條命的,你們隨便怎麼花,都不必覺得抱歉。”杜十七道:“你為什麼不自己交給她?難道你現在就要走?”傅紅雪點點頭。杜十七道:“難道你不向她道彆?”傅紅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彆?”杜十七道:“你為她做了這麼多事,她當然一定是你很親的人,你至少也應該……”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你並不是我的親人。”杜十七道:“但我們是朋友。”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夕陽西下,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傅紅雪走到夕陽下,腳步還是沒有停,卻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墜著一副很沉的擔子。——他真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杜十七看見他孤獨的背影遠去,忽然大聲道:“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繩子吊死在登仙樓的欄杆上。”傅紅雪沒有回頭:“是誰殺了他?”杜十七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隻知道殺他的人臨走時留下兩句話。”那兩句話是用鮮血留下來的——這是我第一次免費殺人,也是最後一次殺人。夕陽更暗淡,傅紅雪眼睛裡卻忽然有了光。屠青終於放下了他的刀。屠刀。這種人若是下了決心,就永遠不會更改的。——可是我呢曠我手裡拿著的豈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放下來?傅紅雪緊緊地握著他的刀,眼睛裡的光又暗淡了。他還不能放下這把刀。隻要這世界上還有公孫屠那種人活著,他就不能放下這把刀!決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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