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1 / 1)

一九五〇年,美國職業棒球世界大賽開打的時候——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年費城人隊在冠亞軍大賽中連輸四場——總之,那些姊妹再也不來騷擾安迪了。史特馬和哈力撂下狠話,如果安迪跑去向他們或其他警衛告狀,讓他們看到他的內褲裡再有一滴血,肖申克每個姊妹當晚都得帶著頭痛上床。他們一點都沒反抗。我在前麵說過,總是不停會有十八歲的偷車賊、縱火犯或猥褻兒童的人被關進牢裡。所以從翻修屋頂那天開始,安迪和那幫姊妹就井水不犯河水了。那個時候,安迪已經調到圖書館,在一個叫布魯克的老囚犯手下工作。布魯克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便進圖書室工作,因為他受過大學教育,儘管布魯克在大學念的是畜牧係,不過反正在肖申克這種地方,大學生如鳳毛麟角,這跟乞丐沒什麼可以選擇的餘地是同一道理。布魯克是在柯立芝還在當總統的時候,賭輸後失手殺了妻女而被關進來。他在一九五二年獲得假釋。像往常一樣,政府絕不會在他還對社會有一點用處的時候放他出去。當罹患關節炎的布魯克穿著波蘭西裝和法國皮鞋,蹣跚步出肖申克大門時,已經六十八歲高齡了。他一手拿著假釋文件,一手拿著灰狗長途汽車車票,邊走邊哭。幾十年來,肖申克已經變成他的整個世界,在布魯克眼中,牆外的世界實在太可怕了,就好像迷信的十五世紀水手麵對著大西洋時一樣害怕。在獄中,布魯克是個重要人物,他是圖書館管理員,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如果他到外麵的圖書館求職的話,不要說圖書館不會用他,他很可能連借書證都申請不到。我聽說他在一九五三年死於貧苦老人之家,比我估計的還多撐了半年。是呀,政府還蠻會報仇的:他們把他訓練得習慣了這個糞坑之後,又把他扔了出去。安迪接替了布魯克的工作,他也乾了二十三年的圖書館管理員,他用對付哈力的方法,為圖書館爭取到他想要的東西。我看著他漸漸把這個原本隻陳列《讀者文摘》叢書和《國家地理雜誌》的小房間(房間一直有個味道,因為直到一九二二年之前,這原本隻是個放油漆的地方,從來也沒有空調),擴充成新英格蘭地區最好的監獄圖書館。他一步一步慢慢來。他先在門邊放了個意見箱,很有耐性地篩選掉純粹開玩笑的提議,例如“請多買些黃色書刊”或“請訂購《逃亡的十堂課》”,然後整理出囚犯似乎認真需要的書籍。接著,他寫信給紐約主要的讀書俱樂部,請他們以特惠價寄來他們的精選圖書,並且得到文學協會和每月一書俱樂部的回應。他也發現肖申克的獄友很渴望得到有關休閒嗜好的資訊,例如,有關肥皂雕刻、木工、各種手工藝和單人牌戲的專業書,還有在各監獄都十分搶手的加德納和拉摩爾的,獄友們好像永遠看不厭有關法庭的書。還有,他還在借書櫃台下藏了一箱比較辛辣的平裝書,儘管他出借時很小心,而且確保每一本書都準時歸還,不過這類新書幾乎每一本都很快就被翻爛了。他在一九五四年開始寫信給州議會。史特馬那時已當上典獄長,他老愛擺出一副安迪隻不過是隻吉祥物的樣子,經常在圖書館裡和安迪瞎扯,有時還摟著安迪的肩膀,跟他開玩笑。但是他誰也騙不了,安迪可不是任何人的吉祥物。他告訴安迪,也許他在外麵是個銀行家,但那早已成為過去,他最好認清監獄中的現實。在州議會那些自大的共和黨議員眼中,政府花在獄政和感化教育的經費隻有三個用途:第一是建造更多的圍牆,第二是建造更多的鐵窗,第三是增加更多的警衛。而且在州議會諸公眼中,被關在湯瑪森、肖申克、匹茲費爾和南波特蘭監獄的囚犯,都是地球上的人渣,是進來受苦的。假如麵包裡出現了幾條象鼻蟲,那還真他媽的不幸啊!安迪依舊神色自若地微笑著。他問史特馬,如果每年滴一滴水在堅硬的水泥塊上,持續滴上一百萬年,會怎麼樣?史特馬大笑,拍拍安迪的背,“你可活不了一百萬年,老兄,但如果你真能活這麼久,我相信到時候,你還是老樣子,臉上還是掛著同樣的微笑。你就繼續寫你的信吧,隻要你自己付郵資,我會替你把信寄出去。”於是安迪繼續寫信。最後,終於開懷大笑的人是他,雖然史特馬和哈力都沒機會看見。安迪不斷寫信給州議會,要求撥款補助監獄圖書館,也一再遭到拒絕。但是到了一九六〇年,他收到一張兩百元的支票。州議會也許希望用這兩百元堵住他的嘴,讓他彆再煩他們了。但安迪認為自己的努力已收到初步成效,於是加倍努力。他開始每周寫兩封信,而不是一封信。到了一九六二年,他收到四百元,此後十年中,圖書館每年都會準時收到七百元。到了一九七一年,補助款甚至提高到整整一千元。當然這無法與一般小鎮圖書館的經費相比,但一千元至少可以采購不少二手偵探和西部。到安迪離開之前,你在肖申克圖書館中幾乎可以找到任何你想看的書,即使找不到,安迪很可能也會為你找到。這時候的圖書館已經從一個油漆儲藏室擴展為三個房間了。你會問,難道這一切全因為安迪告訴哈力那筆意外之財該如何節稅嗎?答案是:對……也不對。或許你自己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當時,馬路消息流傳著肖申克養了個理財高手。一九五〇年的春末到夏天,安迪為想要儲備子女大學教育基金的警衛,設立了兩個信托基金。他也指導一些想在股市小試身手的警衛如何炒股票(這些警衛炒股票的成績斐然,其中一個警衛還因發了財而在兩年後提早退休)。他絕對也傳授了鄧納海典獄長不少避稅訣竅。到了一九五一年春天,肖申克半數以上的獄卒都由安迪協助辦理退稅,到了一九五二年,所有獄卒的報稅工作都由他代勞。而他所得到的最大回報,是監獄中最有價值的東西——贏得所有人的善意對待。後來,在史特馬主政時,安迪的地位更加重要了。至於個中細節,有些事情我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我隻好用猜的。我知道有不少犯人在外麵有親人或靠山幫他們打點行賄,因此可以在獄中獲得特殊禮遇——例如,牢房中可以有收音機,或可以獲得額外的親友探視機會等等。監獄裡的囚犯稱這些在外麵替他們打點的人為“天使”。突然之間,某個家夥禮拜六下午可以不必去工廠工作,於是你知道天使替他打點好了。進行的方式通常都是,天使會把賄款交給中階的獄卒,再由這個中間人負責向上、向下打通關節,大家都分到一些油水。還有就是讓鄧納海丟官的廉價修車服務。起先他們隻是暗中經營,但在一九五〇年代末期,卻大張旗鼓地做起生意來。我也蠻確定有些監獄工程的包商、提供機器設備給洗衣房以及車牌工廠的廠商會讓監獄高層抽回扣。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毒品猖獗,同一批監獄管理人員甚至從毒品生意中牟利,這筆非法收入加總起來還蠻多的,雖然不像艾地卡或聖昆丁等大監獄有那麼大筆黑錢進出,卻也不是小數目。結果賺來的錢反倒成了頭痛的問題。你總不能把大把鈔票全塞進皮夾裡,等到家裡要建造遊泳池或加蓋房間時,再從口袋裡掏出一大疊皺巴巴、折了角的十元、二十元鈔票來支付工程費。一旦你的收入超過了某個限度,就得解釋你的錢是怎麼賺來的。如果你的說服力非常弱,那麼很可能自己也鋃鐺入獄。所以,安迪的服務就更重要了。他們把安迪調離洗衣房,讓他在圖書館工作,但是如果你換個角度來看,他們其實從來不曾把他調開過,隻不過安迪過去洗的是臟床單,如今洗的是黑錢罷了。他把這筆非法收入全換成了股票、債券、公債等。屋頂事件過了十年後,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很清楚自己做這些事的感覺,也不太會因此而感到良心不安。反正無論有沒有他這個人存在,非法勾當都還是會照常進行。他並不是自願到肖申克來的,他是個無辜的、被命運作弄的倒黴鬼,而不是傳教士或大善人。“更何況,雷德,”他依舊以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對我說,“我在這兒做的事與我在外麵的工作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我教你一條冷血定律好了:個人或公司需要專業理財協助的程度和他們所壓榨的人數,恰好成正比。管理這裡的人基本上都是愚蠢殘忍的怪物,其實外麵那些人的手段照樣殘忍和野蠻,隻不過他們沒有那麼蠢,因為外麵的世界所要求的能力水準比這裡高一點,也沒有高很多,隻是高了一點。”“但是,毒品——”我說,“我不想多管閒事,不過毒品會讓我神經過敏——我是絕不乾這種事的,從來沒有。”“不,”安迪說,“我也不喜歡毒品,從來都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抽煙或喝酒。但是我並沒有販賣毒品,我既沒有把毒品弄進來,更不賣毒品,主要都是那些獄卒在賣。”“可是——”“對,我知道。這中間還是有一條界線。有的人一點壞事都不做,他們是聖人,鴿子都會飛到他們肩膀上,在他們衣服上拉屎等等;還有另外一種極端是,有的人隻要有錢,就無惡不作——走私槍械、販毒,什麼勾當都肯乾。有沒有人找過你去殺人?”我點點頭。多年來,的確有不少人找過我,畢竟我什麼都有辦法弄到。有不少人認為,我既然能替他們的收音機弄到乾電池,或能替他們弄到香煙、大麻,自然也能替他們弄到懂得用刀的人。“當然有人找過你啦,但你不肯,是嗎?”安迪說,“因為像我們這種人,我們知道在超凡入聖與無惡不作之間還有第三種選擇,這是所有成熟的成年人都會選擇的一條路。因此你會在得失之間求取平衡,兩害相權取其輕,儘力將善意放在麵前。我猜,從你每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就可以判斷你做得好不好……又或者從你晚上都做些什麼夢來論斷。”“善意。”我說著大笑起來,“安迪,我很清楚,一個人會在善意的路上慢慢走下地獄。”他變得更加嚴肅了,“你難道不覺得,這兒就是地獄嗎?肖申克就是地獄。他們販賣毒品,而我教他們如何處理販毒賺來的錢,但是我也借機充實圖書館。我知道這兒至少有二十多個人因為利用圖書館的書來充實自己而通過了高中同等學力考試。也許他們出去後,從此可以脫離這些糞堆。一九五七年,當我們需要第二間圖書室時,我辦到了,因為他們需要討好我,我是個廉價勞動力,這是我們之間的交易。”“而且你也擁有私人牢房。”“當然,我喜歡那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監獄人口慢慢增長,到了六十年代已有人口爆炸之虞,因為當時美國大學生想嘗試吸大麻的人比比皆是,而美國的法律又罰得特彆嚴。但安迪始終沒有室友,除了一度,有一個高大沉默、名叫諾曼登的印第安人曾經短暫和他同房(跟所有進來這裡的印第安人一樣,他被稱為酋長),但諾曼登沒有住多久。不少長期犯認為安迪是個瘋子,但安迪隻是微笑。他一個人住,他也喜歡那樣……正如他說,他們希望討他歡喜,因為他是個廉價勞動力。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