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問過安迪,他認為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安迪避而不答。但他其實心中的確有一些想法,我在一九五五年一個黃昏時把這些想法套出來。我們兩人花了七年工夫,才從點頭之交進而成為相當親近的朋友,但直到一九六年之前,我都從未真正感到跟他很接近。而且我想,我是惟一曾經真正跟他接近的人。我們由始至終都在同一層囚室,隻是我在走道中間而他在走道末端。“我認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笑道,但笑聲中沒有絲毫幽默的意味,“我認為那天晚上,我真是倒黴透了,古往今來最倒黴的事都集中在這短短幾小時內發生。我想一定有個陌生人湊巧經過。也許在我走了之後,有人車子爆胎了,也許是個強盜,也許是個神經病,走進去把他們殺了,就這樣,我就被關進來了。”就這麼簡單。而他卻得下半輩子——至少在離得開以前——都待在肖申克。五年後,他開始申請假釋,但每次都被駁回,儘管他是模範犯人。但當你被烙上了謀殺的罪名後,想離開肖申克可有得等了,慢得就像流水侵蝕岩石一樣。假釋聽證會中有七個委員,比一般州立監獄還多兩個,你不能收買那些家夥,也無法用甜言蜜語哄他們,更不能向他們哭求。在假釋聽證會中,有錢都不能使鬼推磨,任你是誰都插翅難飛。而安迪的情況,原因就更複雜……不過且待下文分解吧。有個名叫肯德裡克斯的模範犯人,在一九五零年代向我借了不少錢,後來足足花了四年才付清。他付給我的利息大部分是用情報來抵。乾我這一行,如果消息不靈通,就是死路一條。肯德裡克斯能看到一些我絕對看不到的紀錄和檔案。他不像我隻在那個該死的車牌工廠裡操作壓板機器。肯德裡克斯告訴我,在一九五七年以前的假釋聽證會上,反對安迪假釋的投票紀錄是七比〇,一九五八年是六比一,一九五九年又是七比〇,一九六〇年是五比二,以後的我就不知道了。我隻知道,經過十六年後,他還在第五區的十四號牢房。到了一九七五年,他已經五十七歲了。他們很可能到一九八三年時,才會大發慈悲放了他。他們饒你一命,但是卻奪走你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東西。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放你走,但是……聽著:我認識一個叫波頓的家夥,他在牢房裡養了一隻鴿子。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三年,當他們放他出來走走時,他都帶著這隻鴿子。他叫鴿子“傑克”。波頓在出獄前一天,也放傑克自由,傑克立刻姿態漂亮地飛走了。但是在波頓離開我們這個快樂小家庭一個星期之後,有個朋友把我帶到運動場角落,波頓過去老愛在那裡晃來晃去。有隻小鳥像一堆臟床單般軟趴趴地癱在那裡,看起來餓壞了。我的朋友說:“那是不是傑克啊?”沒錯,是傑克,那隻鴿子像糞土一樣躺在那兒。我還記得安迪·杜佛尼第一次跟我接觸要東西的情形,往事曆曆在目,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不是他想要麗塔·海華絲的海報那次,那還是以後的事。一九四八年夏天,他跑來找我要彆的東西。我的生意大部分是在運動場上做成的,這樁交易也不例外。我們的運動場很大,呈正方形,每邊長九十碼。北邊是外牆,兩端各有一個瞭望塔,上麵站著武裝警衛,還佩著望遠鏡和鎮暴槍。大門在北麵,卡車卸貨區則在南邊,肖申克監獄總共有五個卸貨區。在平常的工作日,肖申克是個忙碌的地方,不停有貨進出。我們有一間專造汽車牌照的工廠、一間大洗衣房。洗衣房除了洗燙監獄裡所有床單衣物,還替一家醫院和老人院清洗床單衣物。此外還有一間大汽車修理廠,由犯人中的技工負責修理囚車和市政府、州政府的車子,不用說還有監獄工作人員的私人轎車,經常也可以看到假釋委員會的車停在那兒待修。東邊是一堵厚牆,牆上有很多小得像縫隙的窗子,牆的另一邊就是第五區的牢房。西邊是辦公室和醫務室。肖申克從不像其他監獄一樣人滿為患。一九四八年時,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但任何時候,運動場上都有八十到一百二十名犯人在玩美式足球或打棒球、賭骰子、閒聊或暗中交易。星期天,場上人更多,像假日的鄉下……如果再加上幾個女人的話。安迪第一次來找我時是個星期日。我正跟一個叫安耳默的人談完話;安耳默隔三差五幫我一些小忙,那天我們談的是一部收音機的事。我當然知道安迪是誰,彆人都認為他是個冷冰冰的勢利小人,一副欠揍的樣子。說這種話的其中一個人叫做博格斯·戴蒙德,惹上他可真是大壞事一件。安迪沒有室友,聽說是他自己不想要的。彆人都說,他自認他的屎聞起來比彆人香。但我不隨便聽信彆人的傳言,我要自己來判斷。“喂,”他說,“我是安迪·杜佛尼。”他伸出手來,我跟他握手。他不是那種喜歡寒暄的人,開門見山便說出來意。“我知道你有本事弄到任何東西。”我承認我常常有辦法弄到一些東西。“你是怎麼辦到的?”安迪問道。“有時候,”我說,“東西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到了我的手上。我無法解釋,除非因為我是愛爾蘭人。”他笑笑。“我想麻煩你幫我弄把敲石頭的錘子。”“那是什麼樣子的錘子?你要那種錘子乾什麼?”安迪很意外,“你做生意還要追根究底嗎?”就憑他這句話,我已知道他為何會贏得勢利小人的名聲,就是那種老愛裝腔作勢的人——不過我也在他的問話中感覺到一絲幽默。“我告訴你,”我說,“如果你要一隻牙刷,我不會問你問題,我隻告訴你價錢,因為牙刷不是致命的東西。”“你對致命的東西很過敏嗎?”“是的。”一個老舊、貼滿了膠帶的棒球飛向我們,安迪轉過身來,像貓一樣敏捷,在半空中把球抓了下來,漂亮的動作連弗蘭克·馬左恩(弗蘭克·馬左恩(Frank Malzone),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數度贏得美國聯盟金手套獎的著名三壘手。)都會歎為觀止。安迪再以迅速利落的動作把球擲回去。我可以看見不少人在各乾各的活兒時,還用一隻眼睛瞄著我們,也許在塔上的守衛也在看我們。我不做畫蛇添足或會惹來麻煩的事。每個監獄中,都有一些特彆有分量的人物,小監獄裡可能有四、五個,大監獄裡可能多達二、三十個,在肖申克,我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我怎麼看待安迪,可能會影響他在這裡的日子好不好過。安迪可能也心知肚明,但他從未向我磕頭或拍馬屁,我就是敬重他這點。“應該的。我會告訴你這種錘子長什麼樣子,還有我為什麼需要這種錘子。石錘是長得很像鶴嘴鋤的小錘子,差不多這麼長。”他的手張開約一英尺寬,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整齊乾淨的指甲。“錘子的一端是尖利的小十字鎬,另一端是平鈍的錘頭。我要買錘子是因為我喜歡石頭。”“石頭?”我說。“你蹲下來一會兒。”他說。我們像印第安人一樣蹲著。安迪抓了一把運動場上的塵土,然後讓塵土從他乾淨的手指縫間流下去,揚起了一陣灰。最後他手上留下了幾粒小石頭,其中一兩粒會發光,其餘的則灰撲撲的,黯淡無光。其中一粒灰暗的小石頭是石英,但是要等摩擦乾淨了以後,才看得出來是石英,發出一種奶色的光芒。安迪把它擦乾淨後扔給我。我接住後,馬上叫出名字。“石英,不錯,”他說,“你看,雲母、頁岩、沙質花崗岩。這地方有不少石灰石,是當年開辟這一個山丘蓋監獄時留下來的。”他把石頭扔掉,拍掉手上的灰塵。“我是個石頭迷。至少……以前是。我希望能再度開始收集石頭,當然是小規模的收集。”“星期日在運動場上的探險?”我問道,站了起來。好一個傻念頭,不過……看見那一小塊石英,我也不禁稍稍心動了一下,我不知為什麼;我想,大概是和外麵的世界有某種聯係吧。你不會想到在運動場上會看到石英,石英應該是在奔流的小溪中撿到的東西。“星期天有點事做,總比沒有的好。”他說。“你可以把錘子插進某人的腦袋中。”我評論道。“我在這兒沒有敵人。”他靜靜地說。“沒有?”我微笑道,“再等一陣子吧。”“如果有麻煩的話,我不會用錘子來解決。”“也許你想越獄?在牆下挖地道?因為如果你——”他溫文有禮地笑了起來。等到我三個星期後親眼見到了那把石錘時,我就明白他為什麼笑了。“你知道,”我說,“如果有人看見你帶著這玩意兒,他們會把它拿走。他們連看到你有個湯匙,都會把它拿走。你要怎麼弄呢?就蹲在這兒敲敲打打嗎?”“噢,我會想出更好的辦法的。”我點點頭,反正那部分確實不關我的事。我隻負責供應東西,至於他能否保住那個東西,完全是他的事情。“像這樣一個玩意兒,要多少錢?”我問,我開始享受他安靜低調的態度。如果你像我一樣,已經度過了十年的牢獄生涯,你會極端厭倦那些愛大聲咆哮、好吹牛、還有大嘴巴的人。所以,可以這麼說,我從初次見麵就很喜歡安迪。“任何賣石頭和玉石的店都可以買到,要八塊錢,”他說,“不過當然我明白,你經手的東西都還要加一點傭金——”“平常是加百分之十,不過我必須把危險物品的價格再提高一點。你要的東西比較不那麼容易弄到手,所以就算十塊錢好了。”“那就十塊錢。”我看著他,微微一笑。“你有十塊錢嗎?”“有。”他平靜地說。過了很久,我才發現他至少有五百元,是他入獄時就帶進來的錢。每個人入獄時都要先經過一番檢查,他們會強迫你彎下腰來,然後仔細查看你的某個部位。不過那部位空間不少,有決心的人想瞞天過海還是有辦法,東西直往內塞,表麵上甚至看不出來,除非碰巧檢查你的那個人居然有心情戴上橡皮手套,往裡麵猛掏。“很好,”我說,“你應該知道萬一我給你的東西被發現了,該怎麼辦吧?”“我想我應該知道。”我可以從他的眼神轉變中看出,他早已猜到我要說什麼了。他的眼神中閃現一絲他特有的帶著嘲諷的幽默。“如果你被逮著了,你要說是你自己找到的。他們會關你三或四個星期的禁閉……還有,當然囉,你的玩具自然也會被沒收,還會在你的記錄上留下一個汙點。但是如果你說出我的名字,以後就甭想再和我做生意了,連一雙鞋帶或一包香煙都甭想我賣給你。我也會派人給你一點顏色瞧瞧。我不喜歡暴力,但你要了解我的處境,我可不能隨便給人擺了道兒,這樣我往後就混不下去了?”“我懂,你不用擔心。”“我從來不擔心,”我說,“在這種地方,擔心於事無補。”他點點頭走開了。三天後,趁早上洗衣服的休息空檔,他走向我。他沒跟我說話,甚至沒看我,不過神不知鬼不覺地塞給我一張摺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手法就像魔術師玩撲克牌戲法一樣利落。這家夥學得很快。我給他弄了一把錘子,正是他形容的尺寸和樣子。我把錘子藏在我的牢房中一個晚上,這種錘子不像逃亡工具,我猜如果想用這樣一把錘子挖地道逃出去,大約要六百年,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因為萬一把這玩意插在某人的腦袋中,他就再也彆想聽電台播放的流行歌了,而安迪一向跟那些同性戀處不好,我希望他們並非他真正想錘的對象。最後,我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第二天一早,起床號還沒有響起,我就把錘子藏在香煙盒中拿給厄尼,厄尼是模範囚犯,他在一九五六年出獄前,一直負責打掃第五區的走道。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飛快地把錘子塞進上衣裡,此後十九年,我不曾再看過那把錘子,等我再看到它時,那把錘子早已磨損得沒法用了。接下來那個星期日,安迪在運動場上又走向我。他的樣子慘不忍睹,下嘴唇腫得像香腸,右眼也腫得張不開,臉頰有一連串刮傷。他又跟那些“姊妹”起衝突了,但他從來不提這件事。“多謝你的工具。”他說,說完便走了。我好奇地看著他。他走了幾步,在地上看見什麼東西,彎下腰去撿起來。那是塊小石頭。囚衣是沒有口袋的(惟有擔任技工的囚犯在工作場合中穿的工作服例外),但是總有辦法可想,因此那塊小石頭消失在安迪的袖子中,而且一直沒有掉下來,手法真叫人佩服……我也很佩服他,儘管他碰到不少麻煩,還是繼續過他的日子,但世界上其他成千上萬的人卻辦不到,他們不願意或沒有能力這麼做,其中許多人根本沒有被關在牢裡,卻還是不懂得過日子。我還注意到,儘管安迪的臉孔透露出他碰到麻煩了,但是他的雙手仍然乾淨得一如往常,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接下來六個月,我甚少看見他。安迪有好一陣子都被單獨關在禁閉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