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愛珍被關在南市監獄裏。戴笠先來傳見她與葉吉卿,果然是名不虛傳,這位吳四寶太太來到這樣的地方,亦依然安詳清吉。她見著戴笠亦如見著世人的無阻隔。戴笠倒也客氣,說兩人的案子等他飛回重慶一趟,轉來想法子。戴笠一生隻知權力,今天纔知人間真有貴人,他也第一次說話這樣心意誠實。戴笠飛機跌死後,佘愛珍與葉吉卿的案子就散淡無收,隻是隨眾出庭,每次有新聞記者特寫,連同照相刊登。南市監獄裏,樓上男監,樓下女監,都是漢奸犯,出庭時遇見,亦偶然打得招呼。一回是萬裡浪,見了叫吳太太,他道、「你們不要緊,我是要去喫露水了。」萬裡浪原不是個東西,他向來許多事對不起吳家,後來李士群把七十六號全部交給他管,當上海特工站主任,真真是殺人綁票、偷汽車、無所不為。李士群一死,他就反臉問李太太要歷年特工經費的積餘,全靠吳太太纔把事情擄平了。這回抗戰勝利,重慶的人一來到,就利用他來裏反出,逮捕沒收南京政府的人身與財產,威風得不得了。豈知兔死狗烹,他還不是也一樣被削官入獄?但現在他與吳太太叫應,總也是人與人相見之禮,吳太太當然也好好的回叫應他。還有蘇成德也被槍斃,七十六號的舊人要算他臨死態度漂亮。最不喫格是丁默村,丁默村調任浙江省主席不久,即逢抗戰勝利,他比別人趕在前投降輸誠,維持秩序,聽候接收,重慶初時發表他威風顯赫的名義,也是利用過了拿他來殺頭,上刑場時他已經顫抖嚇倒在地。蘇成德是山東大漢,在南京當特工兼警察總監。他的小太太是共產黨員,他本人也思想開明,但因他不是黨員,故不能像胡均鶴的從共產黨得到避難的指令。蘇成德在樓上男監,因某種機會,有時與樓下女監叫喊得應,他看見吳太太總叫應,尊一聲大嫂,叫獄卒送餅乾過來。看守的警察許多原先是蘇成德的部下,其中還有是他的學生子。死得最漂亮的是梁鴻誌。論讀書人,恐怕汪先生過了要算他,他當年成立維新政府,與今日他上刑場的從容赴義,其實都有他的闊達明理的肯定。他在南京政府是當監察院長,這回也關在南市監獄,出庭時遇見吳太太總問好,雖然朝代都翻了,彼此皆在縲絏之中,而吳太太亦仍和平日一樣叫他梁院長。他說、「吳太太你不要驚慌,你們女流不要緊的。」他說的那樣安詳,完全是長輩對於弟媳婦兒媳婦的安慰。女監裏與吳太太同房的除了李太太葉吉卿,還有交際花藍妮,日本婦人中島成子。還有被關了進來不久獲釋的商人婦。李太太進監後變成滿頭白髮,看守外頭的警察有時聞名來窺望。他們自己淘裏在問,明明有一位漂亮的少婦關進來,怎麼不見,卻有個老太婆在那裏?原來早先李太太的頭髮就是染的,今又憂急,自然半白也變成全白了。現在藍妮她們就戲呼她為阿奶,呼愛珍為大囡,又或隻叫她阿大。這位阿大是被裏一覺睡到大天亮,在牢裏她亦凡百事情鮮活得會跳。她利用抽水馬桶洗衣裳,用塊磚頭把垢穢的搪瓷馬桶磨得爍清,連被單都洗得。她用餅乾盒子當鏡子梳頭,照樣梳出橫S頭人人愛。同監房這幾個人凡做甚麼,及有調皮事情,皆奉她為頭。女監的禁卒是個小腳婦人,兇得要死,但是總不能使愛珍就範,幾次叫去要罰她,愛珍對答起來,終又罰不到她身上。愛珍還給這位更年期的女禁卒算好她停經後月經的週期,向同房預告死老太婆今天的脾氣,等一回果然應驗,大家來得個開心好玩。而愛珍的頑皮亦得了報應。一日她去出庭,正值外頭家屬排班等候接見,她就在通道踮起腳爬得老高在窗口望,不料高跟鞋旗袍一絆跌下來,腰骨槓在蓄水缸沿上。她趕快爬起,照常出過了庭回到監房,睡到半夜裏纔啊唷一聲痛醒,那種痛法,可比被一棒打死,血肉模糊在地,五馬分屍也不過是這樣熬法,同監房的幾個人都慌了,挨到天亮,叫醫生來看,一根肋骨已斷,給打了止痛針,敷了藥,綁上了繃帶,吩咐隻可躺著,多少天不許動。但她照樣起來行動,而那條肋骨後來竟又生好了。愛珍算得是金枝玉葉之身,焉知她是這樣的蠻。如此出庭又出庭。而有幾次是為做乾證,有幾個漢奸犯,法官要吳太太李太太指證其昔年犯行,庭上兩人都推說不知有那樣的事,可以開脫總開脫人家。吳太太自身的案子也生不出花樣來,本來丈夫已死,要裝筍頭也不是這樣裝法。後來弄到有幾次開庭是為有些人不要臉,捏稱產業被吳家霸佔,但是事情真的隻是真,假的隻是假,到底明白了是無實。不覺光陰荏苒,轉瞬數月已過,判決下來,愛玲是有期徒刑七年。那天她出庭聽了宣判回監房,大家見她臉上笑嘻嘻,猜她是可獲釋放,即或判罪,大概亦不過一年半載罷了。愛珍叫她們再猜,眾人詫異道:難道會是兩年三年?愛珍纔說了出來。當晚李士群太太嚇得通宵睡不著,想她自己一定會被判得更重。愛珍隻是氣長,不過是被判七年,此後做人的日子長著呢,還著實有得可以打算。焉知李太太倒反為輕減,隻判五年。七年五年愛珍都不計較。而後來是關了三年半保釋,兩人同時出獄。這三年半工夫,外頭世界上滄海桑田,有的人已經人身都轉投胎過了幾趟。愛珍出得監獄回家來,不但南京政府一代人已事跡成空,連當年從重慶勝利回來的國民政府也已在要向台灣撤退,雖然蔣介石新當選了大總統,上海閭巷斜陽,道路皆言共產黨要來了。愛珍在愚園路的舊家已無,自有女兒玲弟借好房子等她回家來。一班學生子與過房女兒都歡天喜她,送來新借樓房裏用得著的家具,曉得師娘是用慣好東西的。過房女兒是爭做衣裳給繼娘,都揀戰後最時新的料子。以及柴米油鹽、時鮮蔬果、日用銀錢,都有人送來。愛珍的人就好比娘娘,受人世香火供養。舊時要好姊妹惟存錢大魁太太,現在很苦。那時她但要救得錢先生,把所有金條與她的這麼多首飾統統捨了,結果還是人財兩空。錢大魁奉周佛海之命把中央儲備銀行的庫存點交重慶來人,陳公博的自白書中亦強調此點,說點交的現金準備為中儲券發行額之倍,故能際此大變而民生不動,不料國民政府接收後乃以二百折一收換中儲券,東南民間遭淪陷之餘,翹望勝利,勝利了,反會萬民的財產遭此洗劫,是何理也雲雲。而錢先生被槍斃,又豈是錢太太的夫妻之情能救得。彼時是勝利之後,殺人如麻。愛珍關在裏頭時,外麵亦有人趕趁玲弟,說有二千兩黃金可以運動得判無罪。愛珍教玲弟答他、「先得我媽出來了,憑我媽的一句話,那怕要四千兩黃金亦不難,現在我做女兒的去奔走錢,人家都要擔心我年青,不知來說話的人靠得住靠不住。」那人一聽口氣,就曉得對方不是好哄騙的。愛珍是甚麼都喫虧得,惟有做阿瘟不來,這是白相人的本色。錢太太是人老實。她今也是借房子住,惟有舊時一個老媽子還跟她,經過這樣大的刺激,惟因她的人端正,窮苦也好比王寶釧玉堂春,或者好比販馬記,可以編得一齣戲,被千人嗟惜,萬古留名。錢太太記牢吳太太的生日,如今她別無東西可送禮,惟在箱子裏翻出一塊衣料來與吳太大,表表意思。吳太太保釋回家來之後,隨即就是舊曆三月初九她生日。學生子與過房女兒頭天晚上就來陪繼娘暖壽。到了正日,他們都衣冠筆挺,打扮得花枝招展來給磕頭。他們送來四桌酒菜,蛋糕也是先施公司定做,頭號頂大的。李士群太太來賀生日,見了這般熱鬧,想起自己出獄後的冷落,她的生日與吳太太的前後腳,早得幾天,卻連她侄媳婦亦不來上門。世人的富貴榮華,往事如夢,真要流淚。但吳太太還有今天,都是她會得做人。李太太道、「我不及你。」說時眼圈一紅,但她當即又笑道、「今天吳太太的好日子,我理該是歡喜的。」她向來霸氣,量小妒忌,今天卻有一回兒她真的心裏對吳太太感激。但是可惜了玲弟。也是這小人兒有誌氣,也是她的偉大。五吳家的小姐玲弟,她與肩下的弟弟坤生,二人都是從小領來的。吳四寶與前妻原生有一女,帶她到北方避風頭時,把她寄往一個朋友家裏,那朋友開皮鞋店,也是親熱為好,做了高跟鞋給她穿,還不過是十歲的女孩,走路一別,挫了腳骨,卻瞞著大人不告訴,及後醫來醫去醫不好,那骨頭竟會得蛀空。及四寶娶了愛珍,一家至親就是夫妻女兒三口,這女兒也是得人憐,百事曉得。她爺為醫這個女兒,不知花了多少錢,至十三四歲到底身死。玲弟領來時已經七、八歲,坤生是喫奶時就抱來。原來愛珍昔因子宮外受孕,施過手術,從此不育,四寶安慰她說,二十四孝中有幾個是親腹子?對小輩也隻是以心換心。他人對領來的子女要隱瞞,四寶夫婦卻不然,玲弟有幾次悄悄周濟生身之父,傭婦來說,愛玲道、「儘管由她,她有這樣的心思,將來對我也不會沒有情義。」又人家說想望依靠子女,愛珍是快快不作此念。她等玲弟坤生無有不寬大柔和,但是響亮殺辣,不為市恩招怨。她待子女,就是待世人的肝膽相照。而小輩亦因爺娘是這樣,自然親熱攏來,曉得聽話,曉得敬重。坤生從小會得理東西,做事情有手腳,有長心。五六歲時傭人逗他、「弟弟,你有的衣裳穿不著了,不去給人?」他卻道、「我要留著將來討老婆生兒子時,給兒子穿不是好,怎麼就給人了!」他與玲弟,姊弟二人從小有各人的房間,他曉得依時依節自己開箱子換行頭,卻總穿舊的,新衣裳捨不得穿,甚麼都留個有餘。原來也是,東西有著在那裏即是心意,不一定要用它。他這樣做人家,但不貪,吳家多少學生子來趨奉,他沒有自出主意要過一樣東西。吳家左鄰即是李士群家,士群的兒子小寶比坤生年上年下,十一二歲的人閒常亂開手槍,眼睛裏沒有人,坤生卻曉得凡事讓讓他,他有誌氣終不到李家去玩。坤生是不管人家的閒事。人家逗他、「弟弟,你媽歡喜阿姊,家私都要給阿姊呢。」你猜他是怎麼回答,他道、「給阿姊是應當。」這也沒有人教他。惟有人家逗他說你媽要嫁人呢,這點他頂小氣,聽不進。坤生有過一次被娘打,那是他爺死後不久,家裏請的先生來了,他在樓上不肯下去讀書,因不喜那先生的人相與穿著。這一頓打,無人可以勸解,隔了許多天,身上還是一條條瘀青,傭婦給他洗浴,洗一回傭婦流淚一回。愛珍就有這樣辣手辣腳。坤生小時本來說話老得燒不酥,後來漸漸大起來,卻變得無口,要他說話,好比金言。也是因為經過喪亂,他小小年紀,還比大人看得世情透澈。他就是人老實,孝順娘親。如今他在香港考進一家大紡織廠做事,年年有得陞遷,總算為娘爭口誌氣。這是後話。卻說彼時玲弟長成十五六歲,她爺買給她一部湖綠色汽車、自己開開。玲弟就是愛穿衣裳,愛跳舞。吳家是豪門,而亦是清門,這位吳家大小姐竟沒有一點上海灘上的壞風氣。上海的大商家與仕宦之家,多有些帷簿不修,白相人卻最忌亂了兄弟姊妹淘裏的閨門。玲弟到得那裏,你也叫她師妹,我也叫她師妹,都來趨奉,外人更有誰敢動她的壞念頭,隻見上海的人頭世界好比南海菩薩那裏的紫竹林,隔斷了凡塵,縱使遊絲飛花到得她跟前,亦隻是春天長長的日子,甚麼事故都沒有發生。吳家的是真富貴,吳太太與玲弟出來,雖隻如或遊水滸,或戲洲渚,亦好像是有警蹕辟道清塵。邪祟遠離,吉祥止止。玲弟是她的爺死,她還像做春夢的糊裡糊塗。及至抗戰勝利,吳家被抄沒,娘被關起來,她纔奮發。吳太大初被逮捕時,坤生亦一同下獄。十二三歲的小人曉得甚麼,他們也關他!第一天喫牢飯,坤生接得一盂在手,眼淚直流下來,卻怕娘看見傷心,隻把臉朝著牆壁。坤生後來是戴笠批了,總算釋放了,便與阿姊住在外邊。每次家屬接見,都是玲弟來,有時也帶兄弟一道。可是玲弟到底年紀輕,聽了他人的說話。當抄家時,吳太大把財產帳單與保險箱都交出去了,但也還有一筆金條與首飾存在一知人處,即是愛悅她的那位銀行界的朋友,值得十幾萬美元,想著將來總也還可以過日子。玲弟卻輕聽人言,拿來變賣了做生意,來造公寓房子。她也是看了那時重慶的人剛回來,上海的房子最喫香。她自幼來到吳家為女,不知道金錢的確值,與前途生活的保障到底需要幾何。她想下去長長的歲月,弟弟還小,現在輪到她做女兒的應當起來擔當。他年母親獲釋,好家計有個根蒂,也使母親可以安心。豈知國共內亂的形勢日非,上海的地產暴跌,況她又是外行,變賣金飾作鈔票價錢,再付建築的材料與人工等等費用。正在通貨貶值如水瀉,損失得無從話起,結果造的房子隻可半途而廢。這些她都不敢對娘說,因娘關照過不可動用,娘在獄的幾年裏的日用開銷,娘另外有給女兒安排好了的。還有是玲弟愛上了一個男人。此事旁人曉不得底細,大概總是她上了人家的當。彼時玲弟已二十幾歲,大姑娘十八變,本來的圓臉逼出了俊秀之氣來,且是一雙眼睛生得好,長長的眼睫毛,就像淺獺急湍裏的陽光陰影,都成漣漪。她看著你時,隻覺她的人與你的人各正性命,沒有遮攔。那男人是有妻室的,玲弟與他不能結婚,生了一個小女孩,養在那男人的家裏。這件事她又是娘跟前說不出話來。玲弟生的女兒與咪咪同年,抱來過家裏,隻說是同學的小孩,吳太太還奇怪那小孩的相貌與玲弟會這樣的相像。咪咪是那日本婦人中島成子在獄中生的,吳太太受人之託,獲釋就帶領出來當女兒一般。這也是給玲弟一個刺激,她想如果好好的,今天當然是外婆認外孫,更親似咪咪。世事如此多失誤,真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玲弟會失誤,因她本來如同仙子,來到塵世是新人。中國民間每說神仙在天上犯了失誤,下謫塵寰。在於天上,或瑤池王母娘娘那裏,亦還會有失誤,果然仙境是亦要這樣纔更可喜愛。但下謫塵寰的人,仍又犯錯誤,如李太白,如楊貴妃,如白蛇娘娘,如梁山伯祝英台,飲恨無窮,卻不是更下謫黃泉,而是仍返天上歸位。玲弟亦好像這樣的隻做了二十幾年人。她曉得娘是要麵子的,她的娘不比普普通通的娘,自己在吳家做女兒到如今,有這樣好的爺娘,與肩下一個弟弟坤生,人生貴重得好比祝英台與嫂嫂打賭,埋在樹下的大紅緞子。祝英台去杭州讀書,嫂嫂說她三年工夫必定抱了外甥回來,若應了嫂嫂的聲口,緞子就朽爛,後來祝英台讀書三年回來,掘起緞子大紅全新。玲弟隻怪自己不好。她為來為去還是為了娘。關於那些東西,娘回來是問起過,也沒有一句重言,是玲弟自己覺得交代不過。她又因看了這幾年的人情世態,對娘更加痛惜。一日她說、「做人想想有些事都是空的。姆媽待人,心都挖得出來,但是有幾個人曉得。以後姆媽總要保養身體,我們家也隻有一個弟弟。」她與坤生是姊弟非常親的。豈知她這說的是遺言,隔得沒有幾天,玲弟就服安眠藥自殺了。等到發覺,已經救不轉,娘在跟前叫她,她亦昏迷不省,惟喉嚨裏的尚是嗚嗚哭聲。多少日子以來, 她是有淚也不給娘曉得。前一晌玲弟對娘說起過,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平林曉花,好看得不得了,她歡喜得伸手去採,卻見花都萎了。夢由心生,她是早有死誌。但她的死是積極得好像一劍答君王,因為她做女兒的曉得愛珍這個娘做人的真價值,她維護娘,是維護人世的尊貴。玲弟說過,她說、「姆媽嗄!人家都在謠傳共產黨要來了。時局這樣翻覆,再要逃難,做人想想真沒有意思。」她不願把人來這樣輕賤如兒戲,所以她的死又是像忠臣的死於社稷,不肯逃走。可是她輕輕年紀,這樣殺辣,這點倒是像娘,所以亦惟有愛珍曉得自己的女兒是死得偉大。愛珍總想想自己關在提籃橋那三年裏,玲弟帶著兄弟在外頭多少苦楚,依時來探監送飯,沒有脫過娘一次班。除了那回有兩星期她不來,坤生來,隻說是姊姊身體不好,不知她是生產。愛珍哭玲弟,是哭女兒,是哭知己。玲弟曉得娘歡喜珍珠,首飾有的她變賣了,惟有珍珠一顆不少。她一日取出來與娘看,說將來姆媽百年之後好貼身綴了去。現在愛珍就統統把來綴在玲弟的壽衣上給她陪殮。玲弟睏的棺材是楠木的,與她爺的一式。時局這樣艱難,吳家且已無錢無勢,玲弟的喪事還是辦得體體麵麵,也為玲弟做人一世,生前待娘,爭氣孝順,不比人家的女兒。而且愛珍的做人就是有手腳,從來喪禮不苟且是生民的大信。當下在上天殯儀館開弔發柩,素衣如雪,來送喪哭泣的人這樣多,道傍觀者還以為誰家的福壽老太太,及見神主遺像是這樣一位姑娘,都感歎流淚。玲弟是雖然死得年青,她也有她的福壽。玲弟的男人原是醫生,玲弟臨死,他趕來床前晝夜施救,號哭得水漿不進口,還帶了玲弟生的三歲女兒來抱頭送終。當時吳家許多學生子痛悼師妹,白相人豈是好惹的,要與那男家不肯乾休。可是吳太太說、「你們不要。你們妹子生前為顧體麵,纔走了這一著,如今她還停在板頭,難道倒去拉破她的臉皮?況且還有玲弟的骨血留在那家,也要顧到小輩好做人。」如此纔把事情平了下去。愛珍的這番話無間生死,最曉得玲弟的到底還是娘。玲弟是為要麵子,若照左傳裏的古時君子來說,她可說是善於補過,但不如說這是白相人小姐的氣概。她也柔腸千轉,她也慷慨決絕,她對於娘,對於弟弟坤生,對於她的男人與女兒,她都沒有遺書。本來是如此,她的做人知道的總歸知道,不知道的也就罷了,那裏用得著遺書。她是等到娘保釋了,又拜過了娘的生日,然後纔就死。六吳太太到香港,頭年住在李小寶家。是九龍廣東街店麵房子,樓下開上海百貨公司,都是小寶的一班阿侄外甥在管帳。小寶夫婦叫吳太太繼娘,親熱義氣的不得了。李小寶原是上海白相人,在香港仍幹他白相人的營生,雖然此地不比在上海,並無根底財產,亦名氣好像火發的烘烘響。他極愛朋友,凡朋友開口,他送錢來得個快。他就是糊塗,人家來與他商量甚麼,他都答「好呀!」不去考慮這件事的輕重大小,行得行不得,連繼娘在旁看著也要氣他。他是重情麵,不能拒卻,且他是個無思無慮,天坍下來當棉被蓋的人。在他看來,天下無阻難之事,樣樣東西都嶄新,惟有要他拒卻,說一聲不好,這纔是最最為難。他也是南人北相,生得長大,他的頭臉是虎形,虎眉高吊,虎口咧開,笑迷迷的帶點滑稽。小寶的女人名叫蓉然,比小寶小十五歲,繼娘叫她小妹妹。生得高個子,奧凸臉,歌星周璿與簡太太也是奧凸臉,所以拍起照相來都上照。小妹妹心思好,就隻性子急,不大會理事情,頂會買東西,不曉得心疼錢,自己開汽車請繼娘去淺水灣吃海鮮,到海邊遊泳場趕熱鬧。還有是去青山。她自己無事,夜裏開汽車擺渡到皇後道去聽唱申灘。她還是舊式腦筋,婦人以丈夫為天,世界就都安定,她有小寶這個丈夫,況又她比丈夫年紀小,落得凡事有丈夫作主,她連趁丈夫在風頭上,私蓄一點錢下來亦不會。她待繼娘,還比親生的女兒孝順,待坤生就好比嫡親姊弟,惟對咪咪她著實吃醋。婦人本來是像小寶女人的隻要敬重丈夫,孝順繼娘就好,不必顯能的。後年小寶在日本出了事情,在獄三年,他太太在香港澳門,錢沒有錢,苦得不得了,然而好像京戲裏的正旦落難,苦得有情有義,到底被她等著了丈夫釋放回來。女子無才便是德,有爺娘有丈夫,她是不需要才,她的人生就好像一襲新衣珍藏在箱子裏,一旦有事拿出來穿,都是新的。婦人無才是元氣保存,男人如寶刀易折,存亡續絕時要靠婦人,她第一不可因平時的才幹把人生先來疲敗用舊了。翌年吳太太自要搬到加寧公寓,小寶按月送去開銷港幣一千元,蓉然仍晨昏去定省,若需要甚麼就買了送過來。她自己愛的就是穿衣,見有好料子要剪,總先揀繼娘所喜歡,買了給繼娘的,然後買給她自己的。她的待人就是心思真。吳太太五十歲生日,就是小寶夫婦在香港給她做的,擺酒開戲,還有鄧國慶也來變戲法給師娘上壽,鄧國慶原是吳四寶的學生子,帶了一付班底剛在南洋出演魔術後回港。吳太太在香港還有若乾學生與過房女兒,過房女兒中有的還著實得法,小寶又有他新收的一班學生子,此外逃到香港來的上海幫中有錢人,誰不知道吳太太,而且李小寶在香港吃得開,他們就都來湊熱鬧,依照輩分,紛紛磕頭拜壽,作揖道喜,禮堂上福祿壽三星高照,龍鳳燭高燒,照著正中紅緞子上綴的金紙大壽字,今天的吳太太依然是人上之人。第三年,小寶必要租了半山房子,請繼娘去住,房租就要港幣一千三百元,而且那邊的房子也不回掉,你想要多少開銷。白相人就是講闊,尤其小寶,他也不知人事艱難,他也不知物力艱難,不管他是小時貧窮,靠奮鬥靠運氣纔有今天的,這種不知艱難其實是他的元氣。人的元氣若能如天,天即是不知人事與物力的艱難的。抗戰勝利直後,小寶也逃過難,其後且在日本吃過官司,他都精神上不受打擊,沒有一點疲倦萎靡,脾氣也終是不改,叫人拿他無法。彼時儘管有繼娘在旁提醒他,教他要有個分寸,有些事代他回斷了,但是也無用。吳太太且也不想如此,因為做人是各人自做的,小寶又不是三歲兩歲,所以還是另外住開清爽。小寶夫婦當然孝敬吳太太,而亦是吳太太待他們好。吳太太來香港時多少帶有一點首飾,賣了將款子就幫助小寶,起初小寶也是沒有甚麼錢的。拿錢幫忙,容易弄到感激而不歡喜,要像吳太太與小寶夫婦的感激歡喜,真也難得。吳太太拿錢幫小寶,小寶夫婦亦送來吳太太的開銷,且買東西來孝敬,若要算起來,無形中有一種兩不吃虧,雖然吳太太還給的多些,所以都不是無功受祿。好比張愛玲,我與她為夫婦一場,錢上頭我先給她用的與她後來給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平,雖然她給我的還稍許多些,當然兩人都沒有計算到這個,卻彷彿是天意。吳太太與小寶夫婦的來去,雙方都是有人情華麗。所以亦是白相人最曉得,那一邊都不可以有德色,若有德色,那就是不寫意了。吳太太在香港三年,仍是打打牌,百無心事,過的日子如花如水。這裏也有一班太太小姐們你搶我奪的隻要與她在一淘,喜愛她燒的小菜,喜愛她的人華麗爽氣。簡太太從美國回來過香港,與吳太太相敘,她不喜住在美國。簡太太與鍾可成在美國結婚後,似乎有一種悵然,並非結婚把多年的愛情幻滅了,而是住在紐約的公寓裏不像一份人家。中國人結夫婦是說成人家,夫婦要生在世上人家風景裏。可成又是做的交易所投機生意,像打仗一樣,風險這樣大,總是心熱,下寫字間也是到夜總會去賭,這樣的人像壯士一樣,隻可以有愛人,而不宜於室家。過去他在上海,便是簡太太有家,他無家。今在美國,可是連簡太太亦沒有家了。她要擔心可成的生意的風險,又明知在美國有財產的華僑婦人追求可成,雖然過去在上海時亦一向是如此的,可是今在美國沒有世上人家做她的人生的深穩。簡太太在香港住了一晌又去美國,翌年就死了。他們住在公寓裏不僱娘姨,雖然在美國人工貴,亦是可成與她有一種新思想,倒並非因為僱不起。他們夫婦且學美國人的分房睡,所以有一天早晨可成發覺簡太太已死,說是心臟病,也不知是甚麼時候斷氣的。每天都是簡太太做早餐,昨晚她亦沒有異樣。她可能是自殺的。可成奉喪回香港開弔,悲慟號哭得不得了,簡太太生前有情有義,死後總算得丈夫這樣哭她。喪葬畢,可成又去美國,不久也病死了,是與朋友去夜總會,正在門口簽名時猝倒,連沒有遺囑,遺產遂亦無從知道。可成這個人,我毫無理由的覺得他好像北魏燉煌壁畫裏的,好大的氣魄,但是不對。鍾可成是日本人所說的勝負師,他做証券投機,生活在現代都市的最尖端。我想起我自己下碁。我有一種愁,一種恨,總是心不平,卻彷彿無聊,這時就去下碁,把感情發洩在機智與勝負。我的下碁其實是背後別有正經事情要做。鍾可成的投機或亦如此,背後有他的正事,但因勝負又勝負,把這一天的時間全部浪費了。乃至與我相知相聞的這一代青年,他們原來亦心裏擱著要為中華民國幹一件正經事情,卻去做了革命鬥爭的勝負師,如燉煌北魏壁畫的生命激烈流轉,使我愛惜無明 。卻說吳太太到香港的翌年春天,我也到香港。我一聽說吳太太就在廣東街,當晚去訪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話要說,見李小寶那裏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館裏看看。而她竟肯去我處,我實在感激歡喜。在旅館房裏,先是兩人坐著說話,真真是久違了,我不禁執她的手,蹲下身去,臉貼在她膝上。隨後我就送她回去。我滯在香港凡五個月,但是去見吳太太也隻有三、四回,我因方在窮途,不肯向她表示知己。及我要密航來日本,熊太太拿給我一件她的皮大衣,教我託吳太太以二百美金賣掉,就做我的路費。大衣在吳太太處擱了幾天,說沒有人要買,仍拿回去。我隻得向吳太太開口,請她幫忙錢,她叫我翌日去。翌日我去了,吳太太在梳頭,我坐在旁邊聽她分說她的環境不比從前,她給了我港幣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對姊姊的聽話。人家說李小寶如何吃得開,你請吳太太幫忙,她一定有辦法的,但我相信吳太太。後來那路費仍是熊太太給了六百元,另外一個人幫了四百元,合起一千二百元港幣,纔得成行。兩年後吳太太來日本,住了兩個月又回香港,她臨走前一天我纔接得她的信,心裏一驚喜,當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轉來轉去總有一小時,尋不見她的住處,已經打算作罷了,卻見路邊有警察崗位,試問問看,豈知就在近頭。所以人之相與,彷彿有天意,我若這次尋不著,就不會再去,吳太太不會再寫信,以後的一段姻緣也就沒有了。冬天吳太太又來日本,李小寶亦來,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約一星期去看吳太太一次,她那裏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吳太太我亦不托熟,心裏想她燒的好菜,但是沒有要過。惟一次我與小寶說起粽子,正值舊曆過年,除夕吳太太在灶間裹粽子,裹好了就來蒸熟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國人夫婦就是生在這種過年過節家人的親情裏,不另外有愛情,但眼前這位吳太太不是我的妻,也該是我的姊姊。翌年春天,我與愛珍遂成了夫婦。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腳得要命。那天我從清水市回東京,當即去看吳太太,下午好天氣,家裏沒有他人。我向吳太太嘆了一氣,說道、「火車經過鐵橋,我望著河水,當下竟起了自殺之意。」男人追求女人說要自殺,最是可厭可笑,我也說時自己明明覺得在裝腔,如今提起,渾身汗毛管還要豎起。愛珍聽我這樣說,她倒是當即承認。說道、「你不可這樣,我今後還要望你呢。」她本來最會這樣的拿話勸人,說的又安詳又明達,可是此刻她不覺臉上微紅,眼睛裏泛著笑意。隨後她伏在桌上寫信,見了我回過臉來,乜起一隻眼睛,停筆對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頑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廳裏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著實難被收伏。結了婚頭兩年裏,我與愛珍叮叮對對不絕。本來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常之清,現在卻好比落了凡塵,而且她依然不聽我的話。我今纔知道愛珍在香港時的風光,這都是她自己說起來的,不防我聽了會多心,她這樣一個聰明人,竟會這樣的糊塗。我想起她給我的路費二百港幣,當然要不樂。錢是小事,枉為我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從來亦沒有看重過我。她這樣的對我無心,焉知倒是與我成了夫婦。恰如說的、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但是後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隻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而愛珍亦不到得那樣的無知覺,早在上海她家裏時,但凡眾人中有我,雖然與眾人一樣,雖然亦不走近她。她總覺得我與眾人相異,而與她是這樣的相近。我提起從前,愛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氣與我也合不來。我又想你不夠魄力。」我問她怎見得我無魄力?她道、「纔來與我說要去重慶,後來卻沒有去。」但我不去其實是我的倔強。我說、「所以你不曉得我。」又要不樂起來。愛珍卻不理。她道、「這些年來我每見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愛珍見我常常發脾氣,她亦不對嘴,惟一次她臨摹麻姑仙壇記學字,寫寫又不依照碑帖了,我見她是寫的、「穿破十條裙,不知丈夫心。」七我自從與愛珍結婚,真是謫墮了紅塵。愛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為違反入國管理法令被拘留,還有兩次是受李小寶麻藥嫌疑的連累被拘留,結果都無事出來了,而我所受的驚恐,彼時簡直像被五雷擊頂。我又哀痛,又發怒,經過此番,還比經過政治亡命更為看破了浮世。並非厭煩了,覺得沒有意思了,而是人生實在莊嚴,斷絕戲論。我與愛珍雖已成親,但她還是強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樣。她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奧澤,隔幾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寶的官司牽累,及其後的生活艱難,使我與愛珍兩相扶助,恐怕到今天還各不相乾。原來夫婦的相敬愛,亦是生於義氣。愛玲住在新宿,是李小寶租的房子。愛珍是看在小妹妹麵上,說起來她男人單身在外,做繼娘的豈有個不照應他的。小寶與之來往的幾個人我看樣子不像,一日向愛珍直言了。愛珍聽了我的話,也在另覓住居要遷出,與小寶分開。可惜遲得一步,李小寶因麻藥下獄,愛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調查。我向來懶怕動的人亦隻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飯,到檢察廳,到麻藥課。如此一回又一回,連同到入國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動。雖然結果無事,但是那兩三年裏,有幾個強調刺激的出版物還到時候又把愛珍的假名來登一登,有一個雜誌「全貌」,且說到了我頭上來。名譽的事,我不甚在意。一個人的名譽若那樣容易就會被毀損,那也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了。我連佛經裏的護法都為法委屈,何況護名。而且我的名譽在日本人中已經太好了。開漢朝四百年天下的劉邦,未起時即名譽不見得好,連蕭何亦不信他,說、「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我今大事未舉,而先已有小小的名譽,這毋寧是我這個人已經快要沒有出息了。借這回來打破,也是天意,可惜沒有被打破多少。我有一個大缺點是君子的潔癖。我從小學以來受的教育,對於鴉片海洛因,感情上有一種不可饒恕。可是看了李小寶這次,他竟沒有一點抱愧。連愛珍說起小寶這次的事來,亦沒有一點道德上的責備。我聽了詫異而且生氣。但小寶這樣的態度是對的。日本報上常有犯人被警察押走,雙手掩臉的照相,這都是善良之人,可是這樣的善良之人遇見毛澤東就統統完結。中共可以輸出鴉片海洛因,亦無傷大雅,而我以君子的潔癖來憎惡,在氣魄上就被毛澤東所笑。愛珍前次被拘捕調查,還說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該與小寶住在一起,但後來一次連一點因頭都沒有,也拿她關了二十天,愛珍氣得哭了。中國婦人本來激烈,我是愛珍一哭就會起殺心。愛珍被拘留時,一日我行至日比穀,春陽裏街上的電車與前麵層層大廈,紫氣靉靆,如蓬萊仙境,可是我想著愛珍,唉了一聲,不覺停下腳步,麵前的街景就像雷峰塔的搖了兩搖,因為白蛇娘娘被鎮之故。京戲裏落難之人穿的襤縷衣裳,亦是簇新的緞子質她,原來人的貴重,果然是這樣的。我去拘留所麵會,愛珍被一個警察開她出來,在鐵柵窗裏坐下,那種派頭,亦好比是在畫堂前,於鼓樂中行步,於眾賓上頭就坐。愛珍是後來她在店裏賣酒,立在櫃台裏與使用人一起,亦風神仍如當年,她的華麗貴氣是天生在骨子裏。這樣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貴貧賤她。她自己就是天。文天祥被元兵俘虜北去,道中作詩,有雲、「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我逃難在溫州時讀了很震動,但是心裏不以為然,今更好得有愛珍在現前。愛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遊於魯,魯人不知,鋤而殺之,孔子往視之,曰、麟也,為之掩泣。真幸喜愛珍依然無恙。後來一回是愛珍在福生剛剛開了一間酒吧,夜裏正上市,麻藥課忽又來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揚揚,像風雨無情,摧了蜘蛛辛苦織成的網,她隻說、「可憐呀,可憐呀!」而我在東京,翌日纔知情,到麻藥課辦公廳去探望,她見了我紛紛淚落悲怒激越,當著麻藥課的諸眾向我說、「我是最愛體麵的人呀,他們為甚麼幾次要拉破我的體麵!」可是官司過後,她隨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進來房裏,把帳本與錢鈔一放,衝過來一躍撲到我身上,雙手抱住我的項頸,身體懸空盪起。這是她老做,她的人又大,我險不被撲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見她這樣頑皮,我心裏喜慰,不禁要流淚,隻是靜靜的看著她的臉,這回她瘦了好些。許多事情隻能說是時運,大約我交進四十九歲是大敗流年,那年春天我、愛珍、李小寶、及士奎夫婦遊日光,我與愛珍新為夫婦,是我拗氣,她要我同拜觀音菩薩我不拜。五月小寶就出事,以來兩三年,諸般順經,但也官司到底過去了,連小寶也保釋回澳門去了。小寶還是那付老樣子,一點不改,他這人還是有竄頭的。他不及前輩吳四寶,是四寶比他心思細,調皮的地方比他調皮,要緊關頭比他信實穩重。李小寶這回是上了別人的當,而且有些地方變得不寫意,似乎繼娘還欠待他好。但愛珍仍給他設法了保釋的費用及買飛機票的錢,然後叫坤生通知小寶女人不用來信,有點像一刀兩斷。愛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願明心跡。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人本來各有自身莊嚴,愛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簡太太與可成生前那樣敬重愛珍,那樣深的交情,這對夫婦若在,曉得今天愛珍的艱難,幫忙閒話一句,但是愛珍也沒有想到這些上頭來重新惋惜。對於知己尚且如此,對於不知己,她是更譬得開。她隻是做事有手腳,待人全始全終,若覺得不好相與,就此後少來往,不像我的決裂。她是好比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人家後來回頭想想還是她好。愛珍算得小心謹慎,但還是招了這些麻煩,這隻可以說是她的命,誰叫她生得這樣調皮呢。她道、別的也都罷了,我隻求老佛爺保祐老公,也教俺夫妻們自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給我謄清了山河歲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腸。她為與我兩人可以生活,去開了一個酒吧。那年六月裏我患盲腸炎,住在下高井戶秋田外科病院十日,都是愛珍服侍,還有咪咪小女兒也曉得服侍爺。咪咪是一年前纔由池田帶她從香港來日本。來秋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腸。我住樓上單人房間,樓下是普通房間,熱鬧如許多人家同住,來看護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買水,愛珍每下去見了,都說與我聽。樓下那些病人割過盲腸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飯,家人在整治給病人吃的肴饌,簡直沒有禁忌,愛珍都一一看在眼裏。她是於他人的事有心有想,前住在新宿時與她遊禦苑,她也是看花的少,看人的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風景。本來大學裏說的在親民,也就是愛珍這樣的,所以世人亦與她親,有朝一日回上海,她還是頃刻之間叫得應千人萬人的。我先在家裏肚痛,還對愛珍強,說那裏就會是盲腸炎了,所以送病院遲了,手術後變成腸胃麻痺,到第五天始喝米湯,第七天始吃粥,頭幾天腸裏的瓦斯放不出來,晝夜喊痛,簡直危殆,輸了三次血。我向來對於病是硬漢,這回因有愛珍,我還是不趁英雄,寧可做小孩,愛珍說我是一點也吃虧不起的。疾病本來霧數,又正值黃梅天,陰多晴少,好得愛珍不忌便溺汙穢,她把凡百收拾得爍清,病房裏也好像一份新做人家。誰說世路窮蹙,不看看愛珍的做人響亮,做事山鳴穀應?她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殼,但我亦不怎樣感激,因兩人皆沒有憂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日愛珍已把家裏灑掃佈置得眼目清亮,床被單都洗過,好像是做了官回來,馬騰人喧。其後愛珍就去福生開酒吧。愛珍初來日本時手頭尚有錢,為李小寶的緣故用去了。而還有是因為慷慨,見人為難,就借錢給他,她無憑據期限利息,到頭被喫沒了。以前在上海,民間自有禮義,吳家又有聲望她位,縱使有小人想要喫沒也不敢,原來人間是要有威嚴,纔可不用憑據。可是現在國家喪亂,在外華僑就多無這樣的忌憚了。好在愛珍亦喫虧得起,我對於小人不免要一刀兩斷,愛珍勸我不要,讓人去好花自謝。她總不拉破他人的臉皮,所以雖怎樣的小人當著她的麵亦多少知恥,大事情對她不起,小事情還買她的麵子。所以愛珍到得那裏,還是比人一倍有人緣熱鬧。她在這樣的亂世,而能使小人亦多少保持禮義,真可比女蝸補天。有姓夏的一對夫婦,刻薄成家,與人併開料理店,人事不和,要愛珍救他們一家一當,連兒女七條性命在內,趕著愛珍叫姊姊,又趕著我叫大哥。但一等到利用過了,即刻就反臉傲慢傷人。那酒吧便是夏家賣給愛珍的。我發怒與這對男女一刀兩斷,但是隻有更壞。這種她方,我不及愛珍量大。所以去年愛珍生日,他們為設宴,雖今年他們亦還叫兒子拎來一隻蛋糕。可是,對我今年的生日,那夏家就全不賣帳。我在東橫買得赤(木+堅)素振二挺,愛其有日本刀之形神,題句曰、人世蕩蕩恩怨歷然匹夫廉立秦王可斬愛珍一生真是恩怨歷然的,但因人世蕩蕩,故不小氣罷了。隻看她連與李士群夫婦都不決裂,人家說不共戴天之仇,她卻與恩仇共此世。她是與天下人同在。人家不了解她,她不分辯是她的俠氣。而亦不決裂,則是她的能行於無悔。她不過是經過這一番,曉得了就是了。雖愛珍喫官司時,一股冤屈之氣,她悲痛發怒得急淚如雨,亦仍隻是個直道,而且如火如荼,遂使人世不可有陰慘殘酷。論語裏亦說以直報怨,但是還有這種感情的如火如荼更難得。一天我聽見愛珍在電話裏回答夏家那女的、「一個人活在世上時,人家不知她的心,等她死後,纔會曉得她是怎樣待人的。」當下我不以為然。常時愛珍被我見怪,她也不分辯,隻說、「你把我蘿蔔不當籃裏菜,等我死了,你就會想愛珍,想也想不完。」她這話好像傷心,其實像李延年的歌、「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一樣的激烈。可是對夏家那女的也犯得著這樣說?原來愛珍是與一代人皆披心瀝膽。弘一法師教人敬僧,不可因其是高僧或破戒之僧而生分別,孟子視途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創業之主乃與市井之徒相披心瀝膽,故能得天下,愛珍對於世人便有這種廣大平等。開酒吧我本來不喜,但因是愛珍的事,我纔亦不反對,總之家計若到了要緊關頭,有我是男子漢應當養妻子,她要開店且顧由她去開。如此愛珍與咪咪便住在福生,我一人仍住鬆原町。那酒吧的建築倒是大,愛珍住的房間朝東南,她便收拾得好像一份人家,看看兀自得意,她說、「等店裏生意再好些,賺得錢了,來造住宅,留出一間給老公做書房。」我聽了隻有笑。愛珍是對於大樓大屋與小門小戶的歡喜得意亦都平等。愛珍真是貴人。因為她的眼睛裏無賤役。我聽她講說,隻覺來飲酒的美國空軍與陪坐陪舞,出去旅館陪歡的日本姑娘,我亦可以與他們如與普通人的沒有阻隔。老子說、「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從來打天下就是亦要與小人為伍的。是故世界若尚有繁華,愛珍總是繁華之人。她開這間吧,收拾得無一處不清潔響亮。雖然外國語是難事,也會給她搞得通,而且姑娘們與配酒的都與她相親。那些人雖是娼妓一流,原來亦要人拿正大待她們,何況還肯知疼著熱。愛珍說待人是以心換心。而她還有說是人騙人,雖親生兒女亦不過騙騙爺娘歡喜,就已經是好的了。這兩句話就有一個禮樂之世,也真心真意,也假仁假義。愛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熱烈歡喜的告訴我、「剛纔我去後園,捧著一麵盆濕衣裳要曬,穿著一雙木屐,雨後泥地一滑,半個身體都已經傾倒過去了,心裏一震,趕忙把腳收住,仍舊給我站住了。」我聽了亦覺果然應該稱能。愛珍又多有詫異。如一次春天,她對我說了又說、「店裏窗前小院裏的草木都爆青了!過得一夜看看,雨後都爆青了!」一交春天,愛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自與愛珍結婚,我這裏就常有女子來往。一個是應小姐,她在香港開有一間小店,賣日本的小些頭東西,如飾物人形之類,來日本是為辦貨。應小姐原是我的前妻,昔年為了張愛玲,發脾氣離了我。她是個柔和硬氣人,待人心思好,我問了她的別後種種,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親。她今年還隻三十二歲,她的人品與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藥。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汪先生,對應,對愛玲。可是我也不悔。與應小姐是天上人間重相見,該是悲喜都淨,但她這樣來做做客,我隨又會言語衝突起來,好好的一句話,我也會肝陽火旺。應小姐與愛珍說起我時,倒是她們兩人越發成了知己。應小姐說起蘭成的脾氣至今不改,愛珍道、「所以我與他還是分開住兩處的好,若住在一起,總是叮叮對對,不得和順。」其實我與愛珍經過重重風浪,兩人成了一條性命,也該可以悟徹了,豈知不然,雖現在我對愛珍,亦她的有些地方使我一時難以承認,乃至不樂,乃至不安。原來誰也不能怪誰,不知又是誰像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叫人與之相處不慣。愛珍笑道、「我不能濃粧,從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們吵著把我打扮來試過,我本來皮膚白,臉如銀盆,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馬懿,叫人汗毛都豎起來。再點胭脂,也不知是俗氣,也不知是火氣,總之嚇殺人。」她倒也自己曉得。還有是慧英與繡樁。在東京的中國人亦多有叫愛珍為過房娘,惟慧英是點起紅蠟燭磕過頭,投過紅帖子的,所以又自不同。慧英原姓徐,蘇州人,是個美人胎子,行動得人憐,男人生活在有理有秩序的世界煩膩了,見了她就是得了解放。她膽小而強橫,卓天搗地,就是這個卓頭勢吃她不消,又明知她愛說謊話,到處多有是非口角,有她的兇頭勢,不肯讓人,但我與愛珍亦還是喜愛她。她原是好人家的小姐,做了好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自十五十六那時起,如紅杏搖蕩春風,至今香夢沉酣,奢侈糊塗不醒。這十餘年來,上海蘇州經過朝代變遷,她的身世亦經過流離變故,而她尚在妙年,亦還是不管天高地低,不知人事艱難。慧英在日本兩年,也是卓天搗地,有事就來尋姆媽,愛珍亦喜她的親熱,叫她小眾生,無有一處不照應她。直到她離婚回香港,愛珍雖有些地方不以她為然,亦吃不消她的煩頭勢。但是仍處處顧到她的體麵與前途,臨行她還向姆媽開口要些甚麼,做姆媽的總做到全始全終。梁漱溟先生戰時在重慶北碚辦有勉仁書院,這勉仁兩個字就是愛珍的會做人。慧英到香港之後,有人見她日子過得很好。她來過兩封信,愛玲不曾回得,去年她託人帶來兩雙繡花鞋,愛珍就託原手帶給她一把傘。愛珍待人不膩。便是親人,她亦隻要曉得對方生活是好的,同在這世界上,就如桃李不通消息也罷了。還有鄧繡樁也叫愛珍姆媽。繡樁原是航空小姐,她做人許多她方像愛珍,直直爽爽,不小氣,所以到處有人緣,男朋友女朋友都與她好,她卻又是好不調皮。她生得瘦削,又是廣東女子皮膚黃 ,又青春自身是個奢侈,不曉得保養,又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尖端,犯胃病與失眠,饒是這樣,亦笑起來使人覺得她臉如滿月。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人風光欲流。她一點也不用功,我送她一本山河歲月,她說看了不懂呀。她連張愛玲的秧歌亦看了不懂,這纔是不可饒恕,但我隨亦釋然。她隻是與讀書無緣罷了。繡樁的婚姻不稱心,到底分離了,娘家在上海又都靠她,也要算得憂患,而她過的日子卻又與憂患亦不切題似的。她是吃慣穿慣,隻曉得要打扮得好,且迷住在幾隻麻雀牌。而她亦說要節省,生活問題使她驚,要自己出發做生意了。這幾位年青女子各有愛珍的美,至少是各得其性情的一節。愛珍的美原是生在中華民國一代的眾女子中。但愛珍的美是還在性命中洗煉出來的。她做人是滾過釘板來的,別的美貌女子近她學她,是好比歐陽修的明妃曲、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