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時燕婉-1(1 / 1)

今生今世 胡蘭成 8317 字 2個月前

【良時燕婉】一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佘氏愛珍來歸我家。而她卻說,你有你的地位,我也有我的地位,兩人仍舊隻當是姊弟罷,此言我後來笑她,但她仍不認輸。愛珍是共產黨南下,上海陷落前不久保釋出獄,飛到香港,住香港兩年,轉來日本,與我遂成夫婦。要說不好,當然是我不好,我對她到底存著甚麼心思,說真也真,說假也假。而她亦起先沒有把事情來想想好。到今兩人看著看著又歡喜起來,我道、原來有緣的隻是有緣,愛珍卻道、我與你是冤。大凡女人一從了男人,她當即把兩人的新的身世肯定,但愛珍的肯定中另有她的才氣飛揚,所以不使我想到對她的責任,與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壽。婚後頭兩年裡,我想到她的有些地方就要生氣,毒言毒語說她,說她與我稱不得知心,如昔年說玉鳳。而她不像玉鳳。她聽了不當一回事。本來做了夫妻還有甚麼知心不知心,豈不是無話找話?中國民間舊時姻媒,單憑媒妁之言,連未見過一麵,成了夫婦,纔是日新月異,兩人無有不好。這種地方愛珍比我更是大人。至今我與愛珍,兩人是一條性命,饒是這樣,亦兩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口角之爭,一點不為甚麼,隻為我生來是個叛逆之人。而且我總是對於好人好東西叛逆。我從廿幾歲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會自言自語,說出一個「殺」字。我原來也很多地方像黃巢。在日本坐電車,我每每把車票在手裡捏皺了,因為心熱、不安靜之故。在家裡我是每每跡近無聊,無事隻管會叫、「愛珍呀!愛珍呀!」愛珍又要做事,又要答應。我道、「我的老婆老了,我心裡有想要掉新鮮的意思。」愛珍笑道、「嗬嗬,你的良心這樣壞,自己都招了。」又道、「隻要你有這個膽。」愛珍在廚下,我站在門檻上,嘴裡還唸、「我與你又無記認,又無媒證,要賴賴掉也容易。」愛珍道、「你敢再說一遍。」我就再說一遍,愛珍笑了。我又幾次三番說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話,愛珍卻道、「好啊,你揀定日子,我送你上寺廟。」惟一回我說、「我想想做人無趣。」竟連自己聽了亦疑心是真話,愛珍在喫飯的人,當即放下碗筷,淚如雨下,曰、「你這樣說,那麼我做人為何?」我趕忙安慰她。又平時說話之間,提到生死,她道、「你若有個短長,愛珍也跟了你去了。」原來夫妻頑皮也是我們,但若真有個風吹草動,便迴護之情,即刻天地皆正。昔人詩、「身留一劍答君王」,一樣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愛珍原也不聽我的話,而她的不聽話,也許還比順從更好。昔年她在上海,抗戰勝利前一年,我即告訴她要準備逃難,但是她為人上慣了,她的風度如山如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靜,而且她把重慶來人看得太好了,以為他們總也要問問人家有錯沒有錯,人家蔣介石是做到了總統,他豈有個亂來的。便是戴先生,愛珍亦當他是人,豈知把她來下獄了三年半。財產也是戴先生叫開出去,她就都開出去,答應從中可酌量發還生活費的,結果也都沒收了。提到戴笠亦稱先生,我很聽不慣,但愛珍的是白相人派頭,白相人第一對於人世有敬,看重對方的身分地位,雖背後亦不連名帶姓的叫。愛珍出獄後,共產黨已在目前了,她還不想離開上海。是一個過房女兒問孔祥熙家別到了一張飛機票,纔催了她走,她甚麼亦不帶,還當是到香港去一趟又可以轉來的。這種地方,我說愛珍到底是婦人,於政治沒有先見之明。但是愛珍不買帳,她道、所以戴笠會飛機跌死,重慶來的那班人會又逃往台灣,你看共產黨下去也不會好的。我聽了隻覺政治也許當真是不關智謀之士,而寧在於民間的這種直道。她落難亦是火雜雜的,都是今天。往事我不問她,她就從來不說。她亦不拿過去比現在,她亦不提昔年幫助過某某人,後來都無良心,她亦沒有一回感觸過世態人情炎涼。她是度量大,不作短氣之人。愛珍的氣量大像她父親。她的父親拿錢周濟人,從不再提,或說某人今已生意興隆了,借去的錢也該來還了,父親卻道、「人家剛剛好起來,也要讓他有個安排舒齊,沒有人不想做場麵上人的。」父親用的包車夫,父親總關照廚子分自己的飯菜給他。民國初年的新興大產業家其實最有一種平民精神,與對於財物的活潑明理,乃至娶妾宿妓,亦是真真知道女人之美。我的嶽父佘銘三公家裡即一妻數妾,愛珍的生母是第三房。愛珍的相貌像父親,父親生得長大白晢,享壽八十,齒如編貝,耳目聰明不衰。民國初年上海長三堂子有四大金剛,皆傾心於他。我問四大金剛當中誰頂生得好,愛珍說是胡寶玉。我又問她生得如何好法,聽愛珍說了,我可以想像,原來名妓比名伶更有世俗的現實,不像名伶的人身成了藝術品,而是像良家婦女的深穩風流,隻可惜一樹春光盡皆為花,就不結果了。愛珍道、胡寶玉後來嫁了杭州開綢緞莊的小開,財物被騙,脫離了回上海。她常來看我父親,燒了小菜,裝在提盒裡拾來,名為看我母親,她知道我母親最得我父親愛寵。她來了便搓搓麻雀牌,父親有時也陪她搓。我聽了不禁微有悵然。我嶽父與胡寶玉,一個是世事根蒂著實之人,一個是淪落紅塵不遇之身,這裡的一片真情,卻在女的隻是知禮,並無要求,在男的隻是相敬重。因為人世平等,這裡連不可以是感觸傷懷,悲惋抱歉。愛珍因笑道、我父親有藍頂子。你有沒有看見過藍頂子?我父親凡過年拜祖宗就把它戴起來。小時不知藍頂子是甚麼品級,但知是官身,我問父親、是怎樣得來的,父親道、是捐來的,我當即告訴兄弟姊妹們,父親的藍頂子是捐來的,大家都驚異。這小孩的驚異待說是諷刺,卻又不是,倒是使大人無奈,隻可以笑,想要斥責當然不可,連想要任便再答小孩一句甚麼話都不可。今天愛珍在廚下燒小菜,和我說著又笑起來,說道、「藍頂子拿錢可以捐得的?」還是那種小孩的驚異與頑皮。愛珍小時叫妙珍,是過房給觀世音菩薩做女兒的名字。還有個名字是秀芳,我覺最適合於她,她也生得碩長白晢,秀如蘭芽初抽時的白茸茸,若如六月裡荷花的大菜有香氣。兄弟姊妹中惟她從小最被父親寵愛。上海初作鋼絲橡皮胎包車,妙珍纔兩歲,即知每天下午到這個時候去坐在大門口,等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定要父親抱她坐在包車裡去兜一轉,纔肯罷休。及稍稍大了,父親還是處處迴讓她,母親看不過,罵父親道、等你上寫字間,我收作她。可是父親會得趕快放龍呢,說你要當心媽要收拾你了,妙珍這一天就變得乖乖的,凡事識相,使母親無可打她。她還會和父親頂撞。一次為小的弟弟喫飯時哭,妙珍要打他,父親道、他還小呢,妙珍就據理說父親不該縱容,氣得三天不見父親的麵,放學回來隻關在房裡不出來,明明聽見父親向人問起「妙珍呢」?她亦不睬,後來還是父親到她房裡來叫她,纔算和解了。愛玲從小愛喚田螺,一天父親下寫字間,回家來得早,親自到廚房裡看看,隻見大盆裡養著田螺,有螞蟥遊出來,驚問誰買這樣的東西來喫,廚子答是三小姐的,父親道、「這還了得,快快倒掉!」關照以後不許。但是妙玲照樣喫,簡直像生番。還有一年夏天是小姆媽生傷寒症,老法不許喫東西,她隻得叫妙珍偷偷弄西瓜來喫。夏天西瓜總是論擔的買,妙珍在堂前間與家人們喫西瓜,趁人一個眼錯不見,她已用腳滾了一個西瓜過門檻,抱了去給小姆媽,日日如此,她那裡知道厲害,可是小姆媽的病竟因此特別好得快。原來雖醫生的話,亦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說妙珍蠻不蠻?小姆媽是妙珍從小由她帶領一處睡,妙珍每天早晨的辮子也是小姆媽梳,一回卻因小姆媽身上有喜了,眉低眼慢,懶得動彈,還躺在床上,妙珍卻必定仍要她起來給梳辮子,撲在她身上歪纏,因此竟墮了胎,你說闖禍不闖禍?好得小姆媽也不怎樣責怪她,舊時婦人的謙遜,就有這樣豁達。這裡卻使我想起胡村的堂房哥哥梅香,他小時去外婆家拜年,與群兒為戲,放火燒野草竟燒焦了一具暫厝在近邊的棺柩,雖然喜得屍骨未動,亦已經是闖下了潑天大禍。可是聽見人家來報,外公卻也不驚。鄉下老法,外甥大似皇帝,而村人又都是同姓,何況新年新歲,沒有個不可以講開的,世上如此無滯,所以人可以是天驕。愛珍言她小時父親叫她搓麻雀,那天是胡寶玉來,父親與女兒說、贏就歸你,輸不要你出,散場輸了兩塊銀洋錢,客人一走,她去房裡大哭,父親怎樣哄也哄她不好。她是這樣一個惜物之人,人世的得失在她都如火如荼,她的錢物都是鮮活會得跳的,所以她的待人慷慨有這樣的聲音顏色,一出她手,凡百都成了響亮。又道、「我小時臉圓得人家都叫我盪鑼。我母親因尚未有兒子,把我打扮男裝到十一二歲,被男同學恥笑,回家來向父親吵鬧,纔改轉姑娘打扮,彼時母親方病,等病起見妙珍換了裝,還怪父親。可是走路動作,就沒個姑娘腔。」原來愛珍的美就是女人男相。母親常拿表姊來比罵,一樣的姑娘,人家就斯斯文文。愛珍道、「惟有父親總幫我。母親要我穿尖口襪子我亦不穿,母親罵道、你雙腳將來還有人要!父親即勸道、你還是由妙珍。其後姊妹淘中卻還是我的腳樣頂好。」母親見表姊腳上的鞋子,問知是她自己做的,瞧著妙珍在旁,就又有話說。妙珍聽在心裡,看在眼裡,一聲不響自己買了料子來,關起房門做鞋,素日她也不拿過針線,此時她也不向人求教,過得幾天就一雙新鞋著在腳上,叫人見了都驚。愛珍的做人有誌氣,從小已然,她凡做一件事,未做成之先總不到處說。至於愛珍的一雙手,那也是從小強,做什麼都一看就會,而他人要學她是怎樣亦學不到家。她卻曉得勸解母親,說名實不能雙佔,父親既常在母親房裡,此外對於諸母你就不必再爭。彼時妙珍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父親把錢莊的摺子交給她,要做衣裳打首飾可以隨意,但妙珍從不獨愎,若今天買了一樣甚麼,她必也分給諸母姊妹。她從小在家裡就為王,卻曉得天下人的衣食不可我一人要光,天下人的麵子不可我一人佔光,不可當著場麵摘人台印,也要給別人有條路可以走走。這亦是她生來的性情。以此家裡人都要聽聽她,便是她大哥哥的嫂嫂,也敬重這位小小年紀的姑娘,有事可以和她商量。妙珍的這種大人氣像紅樓夢裡的薛寶釵,但是薛寶釵沒有妙珍的頑皮與喜氣。妙珍讀書,是與她肩下的妹妹在啟秀女中。父親特為定打一部雙人包車,到學校來回接送,因為打得特別大,同學都叫它老爺包車,妙珍幾回向父親生氣,父親道、「你聽她們?你隻管坐得落位。」當時上海新作興皮鞋絲襪,總是她先穿。後來簡太太還說、妙珍家在學校,是甚麼穿戴都她為先。簡太太是在啟秀的同學,出嫁南洋煙草公司簡家,與妙珍一直要好。妙珍讀書,聰明而不用功,人生是可以好到讀書不是為學問。她長成十六七歲,上學校來去,多有少年追逐。而她也不怕,也不避,覿麵就罵,一口大道理,罵這班人沒有爺娘的家教,不曉得用功上進,卻來釘女人。她不知男女之事有何好。父親因她做女兒被寵慣了,怕難做人家的媳婦,特為培植一位故人之子,在東吳大學讀書,意思是要招為女婿,將來還可讓讓女兒,焉知妙珍必不要。那人寒暑假來佘家住,妙珍隻不理睬,他到學校後寫信來,妙珍亦不看不答。凡此別無理由,就隻是不要老公。她美到如此,卻連不甚知覺自己是女身。可是又焉知十九歲那年,她被飲醉酒上了一個男人的當。那人姓吳,他爺也當買辦,與佘家原是通家,因想她不成,故串同女眷出此下策。而她翌日竟會沒有知覺,有這樣糊塗。也不是不知覺,是她的性情如此,天坍下來當棉被蓋,雖遭逢了怎樣的大事,亦當下端然一思省,理它呢?一會兒就自好了。她也不信不伏,也不驚懼計較。她簡直可比不知人世有風浪,像孫悟空的不知天上的高低,了得了不得。禪宗有泰山崩墮,東海之水沸翻,莫教濺溼老僧袈娑角的話,其實可以好到隻是這種女孩兒家的天驕。愛珍一生便是於世事明確,而於人生糊塗。她有了身孕,父親要她到香港叫醫生取掉,就此出洋留學。而她不慣於這樣的善後法,不慣於承認做錯了事情的卑屈感,她是生來不帶一點陰暗有禍的感情。吳家曉得妙珍要離開上海,那男人的娘急得來求懇,說她的兒子要自殺,她做娘的對爺不好交代,也隻有死,母子兩條性命都在她身上。這都是有己無人的心想,惟有他家的母子之間及老夫婦之間是推板不起,便不管人家的小姐也該被尊重。但是秀芳就去到了那吳家。秀芳卻又不是就進了那吳家門,而是住在外頭等於小公館,養有一子。吳家隨即另娶了媳婦,也不知是他那母親不敢向他爺說呢?還是一家做鬼?對那樣的人家實在甚麼都不可信,甚麼都不必同情。可是秀芳都不問。她是既然這樣做了就不悔,原來她出來時就不要娘家的一樣東西,亦不與爺娘見麵。而後來是嫡妻曉得了,老頭子也說這件事對不住銘三哥,纔把秀芳亦接到家裡。她在吳家十二年。我問愛珍,彼時何以要這樣委屈,她答道:「就為那男人的娘來說,關係他們母子兩條性命。」那也信得的?還同情他們?但秀芳是看世人世事筆筆皆真,這種真,真到是女兒家的糊塗,亦是她後來做白相人的風光,如春陽無邊際。做人本來是這樣,對人對事情尚有於分別真偽之上的一種平等,縱令萬物皆偽,亦我心皆真,是故王者之興,不作區區分別,而一代人遂亦皆真,如易經裡說的「天下文明」了。而亦沒有人能像愛珍的肯喫虧,所以她一生的富貴榮華亦非他人所可羨望。她的肯喫虧,並非為贖罪的犧牲那樣心理,而是一種謙遜,一種慷慨。秀芳一心隻為撫養兒子。而她侍奉公婆,服事丈夫,無不盡禮,與那嫡妻亦無間然,吳家的小叔輩都與她這位大嫂親熱,說將來娶妻隻要能像大嫂。她的處理家務及燒小菜,都是那時候學會的。秀芳小時,母親每怪父親把她寵壞了,父親道、「不要忙,大起來她自會得曉得的。」她今做人,即立誌要做到不被人家說一句不好。她的兒子生得聰明,好相貌,轉瞬兩歲三歲了,又轉瞬四歲五歲了,小人兒也像大人的懂事,曉得娘的心思。這是真的母子之親。她隻願兒子在天下人之前有麵子,爭為娘的這口誌氣,遂使這小小孩童亦曉得母親是明亮而不溺愛的。秀芳的兒子養到九歲頭上,已經讀書知禮,學堂裡的先生與街坊上人見了無有不愛,可惜就在是年春天染上猩紅熱夭殤了。這年青為娘的,當然摧臟哭泣,她哭的都是熱淚。此後她還在吳家住了二三年,那嘀妻亦病故,然後忽然有一天,她離開那吳家回來娘家了。她去時廿一歲,回來三十二歲。她這回也是把吳家的東西都留下,不帶走一件。那男人再三來求,她隻不見。那男人被秀芳寵慣了,不能再有第二個人服事得他這樣好,所以後來他就不再娶。他也要算得是愛秀芳的了,落寫字間回家來,一步亦離不得她,可是秀芳不喜他的小氣,不耐煩男人對自己妻子的這種私溺之愛。但她在吳家盡禮盡心的十二年,也要算得有真情,焉知她一決絕起來會如此不留情,一段惡姻緣如此一解就解脫了,不留一點陰影或傷痕,她的一生依然如太空皎潔無事。這裡的有情無情何分別,她寧是像天仙的隻為一念心熱,謫在塵凡,而後來是緣盡則去。後來秀芳嫁吳四寶,是她自己看中,而且爺娘也贊成,行了三媒六聘,自此她纔出麵。啟秀女中的同學都驚怪她好嫁不嫁,嫁個白相人。她卻喜愛白相人爽快,做事有膽量,重人情體麵,到處喫得開。白相人的行為,說壞就壞,說好亦好,這也合於秀芳的性情,她是對於人世的好事壞事都有一種頑皮。還有是秀芳也小心,嫁了吳四寶,好使先前的男人不敢再來糾纏。四寶娶妻得秀芳,歡喜得不得了,常說自己是個粗人,討得一個這樣好的家主婆,已是十分知足了,愛珍這個名字便是他取的。而他亦果然是民國世界上海白相人中第一條好漢,雖然不曾讀過書,人是聰明極了,見別人眉毛動動,就曉得是為甚麼事情。他這樣一個實心人,言語質樸,但自有佳趣妙意。他的性格可比雷霆霹靂,卻又細起來極細,調皮起來極調皮,掮木梢他來,做阿瘟他不來。他愛世俗的聲色狗馬,而他不嫖不賭。四寶這個人是有他的清。賭是早先他也逢場作戲,後來被愛珍強製過一次,上賭場賭的事他就沒有了。他不嫖,是說我的家主婆遠比婊子好。溫州有支民歌、攔街福來三月三看戲獃獃看小旦小旦小旦你莫扮我老婆扮起比你還好看想起四寶、不禁要笑起來。二吳四寶是南通人,他的父親在上海成都路開老虎灶賣白滾水,衖堂人家來泡水,一文錢一大壺,收得錢都投入毛竹筒裡,朝夜三場忙頭裡隻聽見豁朗朗一片聲錢響,四寶從小就調皮,他來幫手腳,揩油得十分文錢就去逛城隍廟。彼時的物價,兩文錢喫得一碗油豆腐細粉,有十文錢可以喫幾式點心,還看了西洋鏡。不久父親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寶卻甚麼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來講公話,總算代他爭回了一些東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帶他在跑馬廳牽馬,姊夫是大馬夥,他做小馬夥,後來他給一個英國人開汽車。天下惟有做白相人不是可以學得來的,做得出做不出,不知要經過多少場鴻門宴。秦舞陽年十三,白晝殺人於市,人莫敢近,四寶初起時亦正當這樣的年紀,但他不過是白晝遊於市上,心思熱,愛管人家的閒事。原來英雄美人的亦不過是閒愁,王者之興亦不過是愛管閒是非,乃至釋迦渡人,唐僧取經,亦皆不過是這樣的心思熱。他又出落得好一條大漢,幾次三番把租界巡捕拋到河裡去,後來捕房反為來與他結交了。他十六歲,就領得租界的護照,佩帶手槍,提起馬立司小四寶,人人皆知。前輩大白相人黃金榮,是當租界捕房的探員出身,惟他卻有氣概,像鄆城縣押司宋江的行事。杜月笙是秤水果出身,繼承黃金榮做清幫老頭子。他們雖然結托中國民間,但是著重還在租界當局,不過把兩方麵的意思圓轉溝通了。要到吳四寶,纔不買租界的帳,他結托中國民間,以與租界當局分庭抗禮,亦非合作,亦非對立,而要說合作,也是合作的,要說對立,也是對立的,總之大丈夫處世接物,自然響響亮亮。這等於潛移的租界革命,而與之廓然相忘。中國人是特有一種與世相忘,如辛亥起義,是與革命相忘,又如八年抗戰,是有一種歲月相忘,乃至敵我相忘,彼時上海民間與租界亦有這樣的一種相忘。吳四寶是清幫,拜小阿榮做先生,但四寶也不靠投門牆出身。國民革命軍北伐後,上海是杜月笙當令,惟有四寶,除非杜先生叫他,他纔到杜公館,他自己總不湊上去。他不喜杜公館一班白鼻頭軍師與二爺們。四寶於在上的人皆不去趨奉,惟人家叫著他時,他總謙恭,執晚輩之禮。我不投人,人來投我,這就是誌氣。四寶自有他的一班結拜弟兄與學生子。四寶二十幾歲,給那英國人開車的時候,娶妻生子,僱的一個奶媽卻為貪圖一付金鐲頭,放火把那嬰孩燒死了,四寶雖覺事跡可疑,他倒亦不難為那奶媽。上海人閒常說起吳四寶,隻當是怎樣厲害的一個人,焉知是看看他豁了邊。他的忠厚是本色,還有他逢到像這樣的事情,會忽然灑脫如同天意,他這就不是個不勝其情的人。所以四寶還有他的靜。後來四寶離開那英國人,另外立起場麵,兩三年中,正在順風頭上,但是又焉知發生了人命。事情是他那前妻不貞,他不該說了一句憤激話,有個學生子就去闖禍,把那男人劈殺了,為此四寶到北方避風頭。他隻寶貴一個女兒,還隻六、七歲,他帶了走,把上海家裡的東西交托阿嫂保管。他在北方凡六年,先在山東督軍張宗昌那裡投軍,後來國民革命軍北伐,他加入白崇禧的部隊打到北京,都是當的機器腳踏車隊隊長。當時他拍許多照相,穿的老棉襖,完全是大兵,卻也到處結交得有朋友,拜把得有弟兄。中華民國的朝氣,從督軍割據到北伐的那一段,總總是天意人事,吳四寶卻隻如唐詩裡的、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而亦惟有這樣的人世的風光,纔是開創新朝的革命的真性情。經過北伐,四寶想官司的事總也事過境遷了,他纔帶了女兒回上海。是年他三十九歲,去時是三十三,正應了看相算命人說的三十三,亂刀斬。他就是這番回來,與愛珍結了婚。當初多少箱子衣裳及喫用之物,一家一當都交托阿嫂,那嫂子有本事六年工夫把他都拿光。但是這也罷了。後來四寶好了,那嫂子仍來求他照應,一個人本來靠要心重是好不了的。我問愛珍、彼時四寶又得新做人家,即刻手麵闊綽,他從北方回來倒是有錢?愛珍道、是靠朋友,白相人走到那裡要帶錢,就不是白相人了。四寶有高卿寶這班朋友。還有謝葆生,是四寶小馬夥時的夥伴,後來開浴場,開麗都跳舞廳,四寶幫他好多忙的。他們最愛結拜弟兄,四寶是大哥。可是上海人都知道吳四寶回來了,這樣就生出是非。美人有笙歌簇擁,老爺出巡,有鳴鑼喝道,白相人不用笙歌,不用打鑼鳴鞭放銑,單是錚錚男兒本色,亦所到之處,驚動萬人。彼時就有租界的探長捕頭來講斤頭,為四寶的人命官司未結。愛珍當下答應出一萬銀圓了事,捕房的人見對手是女人,答應得爽脆反為錯了,必要一萬二千圓。愛珍道、「這是你們不漂亮了!」她就一個錢不給,寧可打官司,也不塞狗洞。她叫四寶藏起來,一切她出麵,寧可把錢去好了苦主。苦主覺得事情已隔多年,且死者原亦有錯,今對方既已如此說了,於死者亦有交代,於生者亦有了安排,且見這位吳太太說話行事這樣漂亮,隻覺萬事應當是這樣了結的,就依言上租界會審公堂去告,追吳四寶到案,卻由苦主當官指證姓名雖同,不是此人,就此銷了案。愛珍這裡就倒轉來告探長與捕頭拆梢,得法官當庭斷結,永絕後患。因這一番,捕房那班人提起吳四寶的女人,個個領了盆。原來白相人的處事,無非是個待人之道,譬如處理這件事情的方法,即隻在於如何待苦主,如何待捕房那班人。除了待人之外,不能還有處理事件的方法。想起來,共產黨的不好,即隻在處事而不知待人,又今時世界的危機這樣嚴重,亦是美俄他們隻在處事而不知待人。至於四寶看重愛珍,那也不隻因為佩服這一樁。愛珍凡百人事上頭皆明亮公平。四寶逢有學生子打架來告訴,他先入為主,先來告訴的便宜,後來告訴的喫虧,幾次都是愛珍來擺正。起先四寶還氣衝衝的不以為然,但是後來變得他總叫學生子、「你去與師娘說去。」白相人本來好漢不聽婦人之言,四寶卻凡事聽愛珍,沒有一點不自然,因為他是真的白相人,所以本色。四寶不識字,從愛珍學起來,吳雲甫三字他簽名來得個等樣。每天早晨還在床上,他先看報,由愛珍解說給他聽,然後他下樓去,就當著學生子及來客稱能,講起本埠外埠今天有些甚麼新聞,頭頭是道,大家都佩服先生明亮。自從討了師娘,果然是錦上添花,人前顯貴。四寶與愛珍新做人家,住在環龍路一條衖堂裡,那衖堂的風水又好,年向又利,住過的幾家如陳果夫等都興旺,吳家亦好像火發。有個曹聾彭會看風水,吳家一直相信他。戰前的錢,四寶為人家了事情,進出多是萬數,他的人情又大,手麵又闊,一年裡頭,單是四時八節的送禮,就夠開銷有得多。惟有師娘總是體恤人心,見有學生子或親友境況艱難的,收了他的禮,寧可加倍塞錢給他。四寶是今天有了進帳,就給妻買了衣料首飾回家來,把餘錢也如數都交給了妻。愛珍手裡,錢財銀子著實經經過,一生旺夫旺財之相。她到英商匯豐銀行提取十萬元,當時被招待到經理室奉茶點款,真是現代上海大人家的人,她纔年紀三十出頭,腰身極細,向來清素打扮,穿高跟鞋,有時與四寶及一班朋友從靜安寺路步行到外灘,走路還勝過男人。吳家如此豪闊,還在跑馬廳自己轄有馬,此外好開不開,開著一片理髮店,雖然不靠此為生,亦是對於人世生計事情的至心在意。好像龍鳳鎖裡金鳳姑娘的豆腐店,遊龍戲鳳裡李鳳姐的酒飯店,四寶夫婦亦與街坊小家小戶是同淘伴。店裡的師傅都是揚州人,愛珍也幫同照看,自己做雪花膏,做凡士林,著實有興緻。還做痧藥水,每年夏天發到鄉下去普施贈送,隻覺上海的夏天,四處鄉下的夏天,都有人意如新,如浴後輕衫纖縷見肌膚,聞得見汗香。那莎藥水,取名施道世,近似施德之濟眾水,為此被控訴,結果也官司還是這邊贏。對方請的律師是名律師,這裡早晨先去電話,叫他識相就不要出庭。他不領盆。等他從法庭出來,六月天紡綢長衫,油紙摺扇,正要上汽車,忽一人手抬西瓜往他頭上一闔,糞汁淋了他一頭一臉,逃都來不及。不是那癟三逃,是那名律師尷尬得逃都來不及。等他到家,又去電話問他味道好麼,他夾起尾巴不敢再則聲。這律師其後於戰時也來吳家走動,有時打牌,愛珍想起前事忍不住要笑,但是他並不知。白相人做出來的事就是動不動又頑皮,隻不作興下流,所以上得台盤。白相人隻是不作逆倫之事,不作欺侮孤兒寡婦之事,此外隻要心思好,做甚麼都無礙,他做的有些壞事隻是等於頑皮。本來善惡二字在西洋人便成罪福,在中國民間卻隻有是非,而且人可以對它調笑。是非分明,而亦可以相忘。是非分明是人世有限的麵,是非相忘則是無限的麵,人世有限而亦無限。白相人是無惡不作,眾善奉行。如三國演義裡有讚曹操的詩,曰、是非功罪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吳四寶即為書生所深惡,但是為上海民間所艷羨,有他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是一種與發之氣。白相人就是手段殺辣,對瘟孫屈死本來不必客氣,如天地不仁,因為一落容忍與被容忍,即做人總不得漂亮,古來蕩子皆在這一點上近於黃老。又生意人與土財主,是也有些不入調,四寶常說生意人蠟燭脾氣,你拔他一根毫毛,他也痛徹心肝,你斬掉他一隻大腿,他倒也不過如此。對這些蠟燭脾氣,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是也要把點顏色他看看,使他曉得曉得,是他的錢值錢,還是人家的言語值錢。平常我愛易經,愛其無儒與黃老之分。孔子之時,儒與黃老始分,但直至漢初,亦尚儒俠未分,故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貢,而孟子亦後車數十乘。後來分為讀書人與白相人,讀書人常貧寒,白相人常繁華,而漢唐以來開國英主與將相,即多是白相人出身,沒有讀書人出身的。白相人喫四方飯,所以總希望天下人皆好,到處有弟兄朋友,逢有事情,閒話一句,上海人所謂喫得開。這樣的人世行於無礙,纔真是文明。現代西洋技術組織的社會,人像珊瑚小蟲,竟然建設起了珊瑚島,亦那裡還有人氣,惟獨中華民國的上海,雖一般是現代的大都市,而仍能有人情意思,如高山流水,所以出來得白相人。一天風和日暖無事,孔子要幾個學生子言誌,子路說的是、「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白相人即是這樣的窮做窮,決不寒酸。又子路與人鬥,正纓冠而死,白相人也是頭上一頂帽子,身上一套衣裳,腳上一雙鞋子,必定整潔。這種慷慨整潔裡自有一種心意平正,好比石濤的畫一派野氣,而溫潤簡靜如玉。白相人皆敬祖先,信仙佛,信時運流年。而因凡事有天老爺,他們做人倒是穩紮穩打,不作投機之事,膽子大歸膽子大。吳四寶後來開交易所,但他自己從不買空賣空。愛珍是戰時儲備銀行副總裁錢大魁叫她拿金條房地契做押款,利用鈔票跌值,轉手可以賺進,她都不做。有個學生子必要她做紗布交易來一腳試試,也是託託師娘的財氣,討個彩頭之意。愛珍隻答應得一聲,第二天,就報告賺了四萬元。問師娘要結麼,她叫再博一記,第三天賺了十二萬元,結了送錢來。她還不要,說自己不曾出過一文,那裡就好當真受起賺頭來了,那學生子說叨師娘的光,他也帶賺了錢了,這一份必定是師娘的,愛珍纔收了。一二不過三,她就做了這樣一次,再也不做第二回。一則因為她不貪,要這許多錢何用,二則投機與她惜物之心不合,她可以千金散盡無吝色,總要散得錚錚響,投機可是輸贏都使財物蒙受委屈。這是後話不提。卻說戰前四寶夫婦本來日子過得像神仙,春夏秋冬像個春夏秋冬,過年過節像個過年過節,上海凡有新鮮東西上市,總是吳家先穿著喫用。這份人家的喜氣是人來客去不斷,各碼頭都有朋友。幫會裡的白相人有道是三分錢遊得十八省,凡到一個碼頭,你隻要上茶樓,把茶壺茶盃依照一種擺法,自會得有人走過來動問,問你斫何山之柴,飲何江之水這一類的隱話,對答無錯,他即會與你依輩分見禮,留你一宿兩餐,贈你此去到下一碼頭的盤纏。小角色尚且如此,何況吳四寶。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墳,從京滬鐵路趁火車,過江過壩搭船,一路都有學生子與弟兄淘等候接送,張宴高會。到得南通,故鄉是故鄉,父老子弟各各有好語,大家都得到他的好處。南通尚有四寶的姊姊家,常來上海走動,到時到節送來南通的吐鐵、銀絲魚、柿餅,還有是學生子送的。這些東西,愛珍都親自點檢,喜愛其有故鄉的好意思,遂覺這裡在上海住家亦是有根蒂,有花有葉的了。愛珍也同四寶去上墳過。有愛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夾道縱觀,真所謂三月上墳看姣姣。漢書裡李膺與郭林宗同舟,岸上來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卻是人世尋常皆可以有這樣的風光。他們大家都留心看這夫婦兩個,女的怎樣待男,男的怎樣待女,這樣的天上人,卻又隻是人世的禮義之人。愛珍是好比「小喬初嫁了」,來到這裡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覺的對他更加愛惜,更加安心了。四寶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雙雙回來上墳,謁祠堂,會親友,好像今天纔發見愛珍是他的妻,時時刻刻照顧她,克盡男家新婦之禮。上墳去的阡陌上,上墳回來親友的華堂張宴,皆隻為這春風牡丹人。四寶說與愛珍、「回南通上墳,我一輩總不脫班,但後輩怕沒有這樣虔心,我與你百年之後即葬在上海,也為子孫近便。」他今正當極盛之時,卻怎麼就與愛珍說起死則同穴之事來?他的意思我曉得,是像古人說的、羅衣起舞亂桃李仍指南山鬆柏心但是古人好像並沒有這樣現成的句子,倒是我不知不覺杜撰出來的。白相人的富貴榮華,是人爵而亦是天爵,非官非商,而自有福祿壽三星來照臨,喜氣如水。吳四寶夫婦是這樣的無憂無慮,十分知足。這裡叫人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其中男女耕作,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民國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比是這樣。三中日戰爭纔起,東南迅即淪陷。四寶有個結拜弟兄陳光宗在湖南當師長,調來防守錢塘江。他與四寶頂要好,發下來的餉銀都託四寶採辦軍需,四寶都是自己開汽車赴滬杭公路送去。及後撤退,要四寶跟去,四寶不去。那陳師長是因撤退時炸毀了錢塘江鐵橋,被蔣委員長下手令槍斃了。四寶在上海參加汪先生的和平運動,七十六號奉丁默村李士群為頭,初時主體卻是四寶夫婦,所以陽氣潑辣。四寶當警衛大隊長,內裡都是愛珍管事,那些衛士都怕吳太太,見了她個個樂於聽命。無論七十六號的隊長處長課長,上至丁李周佛海,旁及滬杭寧一帶軍隊的司令官,如丁錫山程萬裡等師長,皆叫愛珍做大嫂或大阿姐。外頭上海有身家財產之人,皆曉得這位吳太太重人情麵子,做事漂亮。彼時汪先生剛到上海,尚未在南京成立政府,重慶的人就來暗殺這邊,這邊七十六號亦襲擊那邊。第一次打導報,第二次打大美晚報,吳太太都同道去,因為說有女人可以順經。吳太太一次還到麗都舞廳去蹤跡對方的暗殺分子,後來又有幾次士群命她聯絡重慶某方麵的密使及共產黨新四軍的密使。她做這些,那裡曉得利害,而寧隻是青春的頑皮。她的眼睛最尖,隻要看過照片,或說了有甚麼標記,她總不會失瞥或弄錯人。士群每讚賞說、「吳太太不做特工,還比受過特工訓練的有本領。」但她隻如三笑姻緣裡的秋香,一個人被她在何處見過,她總記得起來,好厲害的一對俊眼。詩經裡的「美目盼兮」,想不到原來亦是這樣厲害的。吳太太有一次真驚險。租界巡捕因誤會衝突,同她的坐車開排槍射擊,她隨帶的一個學生子保鏢被彈而死,而她竟安然無恙。這事的起因還是林之江他們闖的禍。七十六號這班人坐汽車帶手槍過租界,巡捕來查,他叫巡捕上車同到捕房去講,焉知是開到林之江家裡,給那巡捕結結實實的喫了一頓生活纔釋放。又或者是在鋼甲保險汽車上通了電流,故意引惹巡捕上來喝令停車,用手來開車門要盤問,被電流一彈彈得老遠,跌倒在地,等爬起來要開槍,那汽車已開走不見了。所以這回對吳太太的坐車如臨大敵。吳太太那天是出去看醫生,還做頭髮。車子開到靜安寺路大西路口,那裡有英租界的巡捕堆疊沙袋為堡壘,盤查往來行人,上來喝令停車,要查手槍護照。吳太太叫保鏢把槍交出,等回不怕捕房不送還。保鏢不肯,說先生派我跟師娘為何事,槍被繳去,還有麵子?正在爭持,豈知那巡捕手裡的槍就一聲響,打著了保鏢。吳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並非存心。說時遲,那時快,保鏢隻叫得一聲師娘,「彭!」的還過去一槍,那巡捕就倒在車輪邊馬路上死了,保鏢是死在車上前座。當即別的巡捕都趕來向著汽車開槍,隨後捕房出動應援的大隊也趕到,一時槍彈如雨。愛珍此時倒反神誌清靜。從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軍在上海抗戰,虹口流彈亂飛,她的母親說過,一個人隻要心思正,子彈會來避人。愛珍想今生沒有做過壞事,今天如要死於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車裡端然不動,玻璃的碎片飛濺得她一身,她怕飛著眼睛,用手掩住臉。這時卻聽見英國巡捕的一個頭腦在說,車裡是個婦人呢,想必已經死了,命令停止射擊,他走近來看,卻見是吳太太好好的坐在車裡。當下正欲說話,卻見滬西那邊塵頭起處,七十六號的大隊人馬趕來,是剛纔有人看見回去報告,林之江一班狠將聽說大嫂被人欺負,連機關槍都背下來,這邊巡捕一見也緊張起來,兩邊展開陣勢,要放排槍機關槍衝殺。吳太太趕快下得車來,揚手向自己人那邊叫、「不可開槍,不然亂槍真要打死我了。你們把槍都繳給巡捕,這不是動打手的事,有外交可以講。」眾人依言,簇擁得吳太太回來。四寶一見妻子無事回家來,趕快叫人去普善山莊施棺材二百具,一麵在堂前點香燭謝神佛祖宗蔭祐。一時四親八眷,弟兄淘裡與學生子都趕來慰問,看見吳太太的坐車彈痕如蜂窠,人竟會無恙,大家驚奇不置。就有沈小姐與弟媳婦及過房女兒等圍隨著吳太太,幫她整髮換衣,把頭髮打開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屑,大衣袋裡一顆子彈,更不知是怎樣進去的。此時偌大的吳公館,黑壓壓的都是親友與家人,連到沒有隙地,吳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兩大碗飯一喫,隻顧說剛纔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說話的聲音又響。她是正當人生得意的極盛期,便怎樣的驚險也都成了是能幹,是慶幸,得千人讚歎,萬人傾聽。然後捕房亦派人來慰問。吳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國人政治部長大鬧,必要工部局賠償汽車,保鏢與那巡捕一命對一命死了,但是保鏢的出喪要在租界通過,由捕房致祭,以為謝罪。工部局隻可一一答應,從此七十六號的人可以帶武器過租界了。翌年四寶做四十九晉一生日,與吳太太的生日,併在一起,擺酒唱戲做堂會三天,京戲荀慧生麒麟童,越劇傅全香姚水娟,及申由的名角都到,酒席總有幾百桌。正當三月初,愛珍穿一件醬色的旗袍,胸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春風牡丹,剛開到八分,沒有遮攔,而自然含蓄不盡。她首飾亦不多戴,隻帶一隻鑽戒,二十克拉。華堂張宴,她來到人前那股風頭誰亦不及。別人的富貴多是限於一格,惟有吳家的是上自王侯將相,下至負販走卒的人世風光無際。四寶夫婦待李士群夫婦要算得盡心。李士群的太太葉吉卿樣樣都要她為能,樣樣都要她為先,吳太太都讓讓她。不為怕她,不為有所貪圖,而隻為世人有各式各樣,吳大太待人,好比是江河之水曲折貼地而流,卻也不覺得自己有何委屈難伸,做人本來是要這樣纔有深意。饒是這樣,李大太還要妒忌,因為無論李士群有怎樣的權力,葉吉卿亦妻以夫貴,總比不得吳四寶夫婦在上海人頭上的風光。吳太太待李士群,亦像待李太太的貼心貼意,士群凡託她做一樁甚麼事,她都爽爽氣氣,切實有信義。故此李士群非常看重她,況且士群也要算得是個英雄,他倒真是歡喜吳太太的。可是愛珍這個人依然好像她十七八歲時的一片光明迷離,著不得男女之愛,而且她調皮,看見不對會得脫身。亦因她待士群的親情敬意,正能克邪。後年李士群毒殺吳四寶,像趙匡胤天下成了,就來斬鄭子明。一次潘三省做生日,擺酒做戲,陳公博周佛海丁李等都到,丁默村上戲台扮呂布,唱了白門樓,必要吳太太也上台,吳太太就演了賀後罵殿,李士群在台下看了,有動於心,與人說吳太太真厲害,她還罵人。而我倒是想起了白蛇娘娘與法海之事,那法海和尚隻為盜憎主人,物惡其上,佘愛珍好像白蛇娘娘的妖氣,李士群可是雖有天兵天將亦無意思,上海人頭上的風光還是於他無份。愛珍這樣強烈的人,四寶會遭此大變,她當下像孟薑女哭萬杞梁,險不哭倒了長城,但是她能忍,人家來說是李士群藥死的,她反為撇清,不承認有這樣的事。她的能忍,是對人世愛惜無盡。彼時士群的衛隊有的仍是四寶的學生子,來與師娘說要為先生報仇,吳太太道、「你們不要,你們若做出來事,師娘先就不好做人。好花讓他自謝。」她說的好花讓他自謝,還比老子說的「不敢為天下先」來得好。吳四寶雖死,他的喪葬亦還是風光,吳太太過的日子亦還是歲月悠長。比起後來李士群也被熊劍東毒殺,死得那樣黯淡,做人真不如凡百看開些的好。士群死後,部下皆反,林之江等要為難李太太,愛珍還保全她,說林之江男子漢大丈夫不向孤兒寡婦報仇,纔攔阻住了。是要有愛珍這種氣度,所以能人世不傾動。愛珍自此隻是無思無慮,無憂無愁的過日子,學起唱京戲。她是唱小生,起四郎探母裏的楊宗保。小生的嗓子似生似旦,是年青人初初男女分界,使人不覺得他的富貴,而隻覺得他的清華,不覺得他的權力,而隻覺得他的英氣。眾人都驚異,吳太太怎麼初學就唱得這樣好法。她是唱出了她自己的人。此外吳太太是到朋友家裏打牌,對周佛海太太,熊劍東太太,黃吉等,她隻是爽爽落落。黃吉是潘三省的太太,潘三省還有個王三妹,一次在潘家酒席場麵上,來賓中那位非常霸氣的太太要替王三妹主張,倒使得潘三省麵子上不自然,偏是吳太太拿話幫了黃吉,當即平定。黃吉京戲唱得很好,相貌是臉的上半部得生得美,可惜沒有地角,若拿手掩了下半部,單看她的額角眉毛眼睛,那聰明漂亮是好比會說話兒一般。她先是王曉籟的妾,如今嫁了潘三省亦是聞人,但從早年就有個留學生追求她,那男的是個文靜有真情的人,等她等到了如今,後來黃吉到底跟了他了,潘三省也夠漂亮,一直到分別都敬重她,是平時買給她的東西都贈與她。黃吉自此果然拋卻繁華,與那男人一心一意做家常夫妻去了。吳太太頂親的朋友是簡太太,兩人同在啟秀讀書時就要好。簡太太的男人早故,當初結婚時就有病,花燭是為了沖喜。她男人的同學鍾可成,兩人在美國留學一道回來,因一個病重,婚事都請他料理,簡家是上海有數的大家,鍾可成留學還受他家栽培,視如子侄,所以與簡太太就相愛了。簡太太的娘家夫家都是有名望的大人家,麵子上不能有再婚之婦,公婆亦明知就裏,隻是不說穿,且仍分了長房的財產給她。那鍾可成真是好角色,做交易所大去大來,人又聰明,膽量又潑,而且正直,對著杜月笙他都說話不賣帳,對著李士群夫婦他亦會當麵批駁。戰時重慶要人在上海的財產多是託他經管,他處在這樣複雜的環境,對汪先生這邊的人與在上海的日本軍,都不覺有甚麼要講應付,實在是他的才氣非凡。他又相貌生得好,上海多少女人傾倒於他,他為了簡太太,十餘年來終不結婚。直到抗戰勝利後,世事大變了,他兩人纔去美國成了夫婦。鍾可成在美國仍做交易,越發大風大浪,一次蝕了二百萬元美金,後來又翻回來。卻說在上海的那幾年裏,簡太太色色照顧鍾先生,當他是丈夫服侍,有幾次可成做交易失敗,還拿簡太太的首飾去抵補,然後又贖回來還簡太太。可是兩人還是分開住,顧到簡家的名聲。朋友亦都知道,不過不說穿。便是簡太太與愛珍這樣知己,鍾先生亦常來吳公館打牌,可是都不說起她與鍾先生的戀愛。他們兩人的事本來有些不應該似的,然而真有人世的約於禮。莊子說的天地之間有存而不論,就是好比他們兩人的事。而朋友之間,連簡太太與愛珍這樣的親密亦不說,又真是人之相知,在相知心。他們兩人的事,真是大人之事。吳太太還有是與錢大魁太太要好,常去錢家打牌。錢太太卻說與吳太太知道,她到錢家亦是再嫁,前夫是銀行家,錢先生也在那銀行裏,年青位置低,有一段兩相情願的追求情節。如今錢先生當了中央儲備銀行副總裁,當初貧寒出身,也多靠了錢太太手頭一點底子。婦人的私情,在當時的多少為難之處,成功之後卻覺得本該是這樣的,因為兩人都是正經的,如今錢太太追敘那一段情節時,就隻是個端然。小時我每被母親叱道、「大人在說話,小人不許吵。」錢太太與吳太太即是這樣的兩個大人在說話。可是隨即搭子來齊了就打牌,都是女太太們,一麵講論燒小菜做點心。吳太太的一隻炒辣醬是沒有閒話講,還有是她做的泡菜,大家喫了都說鮮潔,那樣簡單的做法,卻他人看了樣子照著做,亦到底難傳授。吳太太燒的洋蔥牛排,那種好法,在別處就怎麼也不能喫到。她又傳授一班太太們喫田螺,她炒的田螺,大家都爭搶,錢先生他們回家來見了,說、「怎麼這樣鄉下氣,野蠻!」嘗得一嘗也說好喫,要討添了。這班太太們是吳太太今天在那家,就大家都到那家,好比愛珍的肉是香的,恨不得把她臠切了大家分了去做香袋兒。那時吳太太也有個男朋友,是在重慶係銀行做事的。常買衣料送吳太太,他上寫字間落寫字間,行動都打電話報告,三日兩朝來吳公館。那人是有太太的,那太太也是愛珍的女友,明知是不可能的,連握手都沒有過,吳太太卻也心喜,一種私情,彷彿隻是晨起梳粧好了,自己身上的一股香氣。她就索性隻是糊裡糊塗遊玩過日子,南京鎮江她都去玩了。南京是外交部長褚民誼招待她遊中山陵,她也到過丹鳳街石婆婆巷來看我。那時我當法製局長,家裏可是簡單得像中學教員的一樣,記得是春天,忽一日下午吳太太帶了她的女侍從沈小姐來到,我又喜歡,又敬重,隻覺得這樣的客廳與她諸般不宜,連沒有留她多坐一回。鎮江是吳太太有學生子在當地方官,接師娘在他家裏住了兩日,鎮江的風俗大約像蘇州,早晨蓮子桂圓白木耳燕窩,點心要上好幾道。午飯有一種銀絲魚,透明如水。愛珍是丈夫在時享丈夫的福,丈夫不在了亦還有本身之福。彼時吳太太這樣糊裡糊塗過的日子,好比李白的烏棲曲、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銀壺金劍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這首詩雖然是戒荒淫,卻與「山中無甲子」一樣,有悠悠人世,千秋萬歲之感。而後來是不知何年代,忽然抗戰勝利了。日本降伏的那一天,吳太太接到電話,她還說這可好了,又焉知重慶的人回來辦漢奸,把她也下獄,抄沒財產。在南京政府這邊相當有地位的人,吳太太與有往來的,此刻忽然三三兩兩暴露其身分,原來是重慶派來做間諜的,又還有是新近纔與重慶搭上了關係的,若男若女,都鼻子翹得百丈高,開出口來,隻有他家是人麵前的人,除了他家,天下人都要殺頭了。吳太太一見這種情形,就寧可喫官司,也不向他們求救。又還有是來獻殷勤,說自己的妻妾是戴笠的情人,要做上海敵產接收委員了,叫吳太太把財產過戶在他的妻妾名下,可得保全,吳太太卻寧可統統開單子交給了政府,總不做塞狗洞之事。如果她被殺,財產被沒收,那是政府理曲,她失敗亦如金石擲地一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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