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家我在南京八天,又回杭州,無事住在斯家一年。斯家大少爺是我在蕙蘭時同學,如今他進了光華大學,卻因病休學在家。他家老爺是辛亥起義發跡的豪傑,前三年去世,在時他當浙江省軍械局長,待人豪爽,好像家裡轄有金山銀山,身後遺下來的財產卻隻有一家人力車公司,靠太太親自經管,家境並不寬裕,並且變成經商了,但這位太太凡事明白,出手大方,依然是官宦人家。他家兄弟姐妹六人,上頭是太太,是年還隻四十五歲,及一位姨奶奶年方二十三。太太待我像子侄,又是賓客,她家女眷在內院,我住的是前廂房,喫飯在客廳上,有時兄弟們都不在,亦必由最小的妹妹出來相陪,賓主二人一桌。她名叫誾誾,纔七歲,惟她是姨奶奶生的。我到斯家第一天是怎樣的款待,住上一年亦一點不走樣。且我照他們兄弟姐妹的例,按月還有零用錢,二十角銀洋,都是我不在時太太進房來放在我床前抽屜裡。過年又有壓歲錢,是兩塊銀圓,紅紙封包,放在除夕的果盤裡由使女捧進來。斯家從前住在金洞橋,有花廳樓台,現在搬到金剛寺巷,不過是兩院三進的平房,且又大門裡側即是人力車公司,太太常出來這裡帳房間料理業務,可是晝長人靜,總覺得一般是深宅大院。內院內室我從不進去,太太隻是經過前廳時看見了向我帶笑招呼,我亦隻叫她一聲斯伯母。姨奶奶亦如此,隻出入時遇見叫我一聲胡先生,我卻因她年青,生得明眸皓齒,雪膚花貌,說話的聲音嬌亮使人驚,每回倒是不好意思也叫她。住在金洞橋時,康有為亦常來他家飛觴揮毫,如今搬了房子,大廳上仍掛著康有為寫的中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但此地是杭州,三月陽春,滿城柳絮如雪,飛入閒庭,成團逐毬的撲麵舞空,門外細雨初過,深巷有賣花聲。一次太太經過前廳,柳絮撲在她髮際,她停步在穿衣鏡前伸手去拂除,抬頭看見我,她連忙招呼,難為情的好笑起來。太太見人笑逐顏開,但她獨自時是好嚴肅的呢,便是與人帶笑說話,亦神情之間有一種霜威。她早起晏眠,成天總有事情在做,她的走路腳步,做事情時的小動作,都那樣端正認真,但是輕快敏捷,像早晨露水裡山川草木的爽氣。家裡雖有兩個女傭,但凡事還是太太自己心到眼到手到。她是炒碟青菜也精緻,子女們上學去打被舖,太太亦叫不可打得太緊,怕棉胎被壓壞硬化了,文王視民如傷,她是對物亦生怕傷害。她自己很節省,用錢一個個都數過,連櫃裡一包棗子有多少顆她亦數過,但是使女偷來喫過了她亦總不說破,因為人人有麵,樹樹有皮。太太娘家姓袁,單名一個珺字,上代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但她為女兒時景況並不好,她是三姐,與哥哥領瓷器店的碗碟畫花得錢,那種花比名家的繪畫更有民間現實的清潔喜悅。她大哥苦學成名,後來做到江蘇省高等法院院長,二哥在上海經商,且在杭州開了鐵工廠,四弟留學外國,早死。太太嫁老爺時,老爺尚在杭州武備學堂,未能養家,太太去蘇州當過半年家庭教師。民國初年,杭州龍吟虎嘯,武備學堂出身的同學都登了顯位,他們練新兵,開電力公司,開銀行,開共舞台戲館,騎馬遊西湖,華堂酒讌好比群英會,其中老爺尤其豪爽重義氣,朋友皆如兄弟,浙江都督興武將軍朱瑞與老爺最相契,警察廳長夏超最敬聽老爺的話。朱瑞的夫人亦與太太情如姊妹,但亦隻是節日或有事時纔來往,兩人攜手到了房裡,在床沿排排坐說話兒,就像雙妹牌花露水瓶上畫的兩姊妹。老爺四十四歲去世,全部遺產折算不過一萬銀圓,二娘舅勸太太叫子女學生意,守守過日子,但是太太立意不回,要培植子女都進大學,這要算得冒險,但她有她人世華麗的想頭。她對子女用錢一點不慳剋,對親友她總不求助,隻有別人得她的好處,窮困者得她金錢的好處,富貴者得她情意的好處。我小時最喜地藏王菩薩生日,家家門前點香插在地上,供一碗清水,斯家伯母便使人隻覺她的衣箱裡,她的一生裡是個無盡藏。太太說話的聲音像春風牡丹,終年我不曾聽見她有過一次對女傭或子女粗聲惡氣,她待人接物總留有餘地,可是無人敢對她欺心,因為她又決斷分明。她的說話,一般是帶笑說的,聽的人卻又歡喜慶幸,又慚愧恐懼,前人說皇帝的說話是天語綸音,這原來不是權力社會或神道所能有,而是出在人世的莊嚴。太太是對小兒女,對女傭,亦如同待賓客的有禮意。公司裡的管帳,師傅與工匠,鄉下出來求事的親友,到了太太麵前,便怎樣的自輕自賤者亦會覺得自己原是個上品之人,便怎樣的失意者亦覺得世上原不會有絕路,人人都說太太好,太太明亮。原來佛度眾生,以及真命天子的天下人來到他麵前都變好了,變有用了,亦不過是像這樣。斯家兄弟姐妹都稱官,如頌德官,誾誾官,此外親友都照輩份稱呼,女傭亦惟對親友纔稱爺,太太叫我胡先生,但女傭稱我胡少爺。斯家小叔叔當過上校軍需,如今鄉居,偶來杭州在他家住口三、五天,還有二娘舅亦一個月從上海來杭州兩次,我見他們這樣的尊敬,亦覺這小叔叔與二娘舅簡直偉大,而我不過是個平常小輩,在前廳上見著了亦不敢攀談。還有他家堂房的大哥哥大嫂嫂,在第一中學當總務,每來他家,所受到的親熱與尊敬,在我看來都好像是天上人,非同小可。而太太把我亦這樣看重,隻因我在他家為客,且是個讀書人。此外他鄉下出來的種田人,與請托謀差使,隻能當當事務員或書記的小角色,到了他家亦都被稱為某哥某官,在一種親情敬意裡變得偉大起來。斯家的親舊,與老爺同在武備學堂及日本士官學校出身的同學,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太太極少和他們來往,但或提及,皆隻是好意,覺得他們在世上各有風光無際。有時我在前院,聽公司的人說太太要出來了,頓時空氣緊張,有如清塵避道。今人有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初到杭州,萬人爭看,哨兵從城站一直放到西湖邊,昔人則有蘇小小的油壁香車,出來時亦驚動錢塘人,但斯家現在不過是尋常百姓家,太太又是四十幾歲的婦人,一點架子亦不擺,竟也有這樣威嚴。正月裡的一天,我聽女傭說太太要去城隍山燒香,不一時太太果然出來,經過前廳,她比平時換上好衣裙,女傭幫拎香籃送到大門外坐上人力車,我隻覺今天正是好日子,杭州城裡艷陽天氣,六街如畫,吳山上有蜂喧蝶飛。但是我偏要來出毛病。彼時雅珊官纔十六歲,在一女中讀書,性情剛烈,衣著打扮,不染一點女娘氣。一旦她在畫堂前與我相遇,間我借小說看,我就專為去買了來,交由奶媽拿進去給她,如此者二三次,我彷彿存起壞心思,雖然並未有事。我是在她家這樣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來人世的吉祥安穩,倒是因為每每被打破,所以纔如天地未濟,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藝術品。果然忽一日頌德從光華大學來信,隻得短短的一句,要我離開他家。當下我隻覺得自己真是不好,而且一時未有去處,但亦人世於善惡之外,乃至於窘境之外,別有豁然。我隻得辭歸胡村,斯伯母倒是甚麼亦不說穿,還為我設饌餞行,贈我五元為路費。其後大的過了半年,我又出來杭州,仍住在斯家為客,這路費也隻有我的厚臉皮,可是來得個自然,斯伯母亦毫無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採蓮賦、「畏傾船而誼笑,恐沾裳而斂裙。」原來人世邪正可以如花葉相忘,我做了壞事情,亦不必向人謝罪,亦不必自己悔恨,雖然慚愧,也不過是像採蓮船的傾側搖盪罷了。【女心】翌年我進中山英文專修學校教書,在杭州馬市街,校長吳雪帆是我的表哥。斯伯母為我製棉被,搬出她家的一天,午飯在內院喫,比平常特為備了酒饌,一家兄弟姐妹,連姨奶奶與斯伯母都一桌相陪。我在英專一年半,有時星期六或星期日去看看斯伯母,又是隻在前廳與頌德兄弟說話,斯伯母在內院聽見我來了必叫女傭搬出點心來,是餛飩或筍片肉絲湯麵。及後我轉到湘湖師範,湘湖師範在蕭山湘湖,斯家我纔少去了。我教書的那兩年裡,每月寄錢去胡村家裡。玉鳳我不帶她出來,因為新婦應當服侍母親,我不想組織小家庭,且亦不覺有甚麼離情。我與母親及玉鳳亦不必在於身邊,而隻是同在這人世,如同星辰在銀河。到放暑假寒假,我當然回去。我與玉鳳成親後第二年,四哥四嫂連同三嫂發動要分家,就分了出去,貧家不是分產,倒是分人,母親與青芸跟我與玉鳳,大哥因是單身,且七弟殤後兄弟中我是最小,就幫我當家,頭兩年裡也多是靠的他。但大哥與玉鳳不和,他聽信三嫂。又四哥四嫂亦與三嫂投機,與玉鳳不投機,惟不曾相爭。三嫂是續絃,三哥在時就縱容她,及三哥亡過,她經常住在紹興城裡她娘家,胡村不過暫時回來。她是城裡人,會說會笑,欺侮玉鳳是山鄉女子。且因她虐待青芸,青芸跟娘娘與六嬸嬸,她心裡也忌,每開玩笑都是帶惡意的。她叫玉鳳、「六嬸嬸,你是喫的空心湯圓,六叔將來會不要你的。」玉鳳嘴頭笨,無話招架,且知我不喜妻說叔伯妯娌不好,所以對我也不說,惟一次三嫂當我的麵借取笑拿話侮弄玉鳳,玉鳳麵紅氣急,我叱責了三嫂。三嫂見了我倒是怕的。玉鳳姐弟很親,她隻一個弟弟名叫遂暘,在寧波第四中學讀書,暑假必來看姐姐,一住月餘,與我侄女青芸兩相願意,玉鳳亦望他們做親,娘娘原說輩份不對,但三嫂與大哥就一個冷笑,一個破口大罵,說了許多侮辱玉鳳娘家人的話,幸得娘娘照常顧念玉鳳。一次大哥來到湘湖師範,我就把這月份要寄給家裡的錢交給他,回家他卻向玉鳳發話道、「我已和蕊生說了,蕊生說你不對,我亦隻蕊生這個阿弟他是極敬重長上的,自從我當家,他每次寄錢來都是寫的大哥收。你好不好,將來我要蕊生一乘轎把你送回唐溪!」玉鳳聽了果然驚慌。其實大哥當我的麵沒有說過甚麼,那次他來,反是我問他,母親好嗎?他答好的。又間玉鳳怎樣?他答也照常。我謝他當家辛苦,他說、「也隻望你阿弟出山,家裡總能苦則苦,下去也可以好些起來了。」我不知他回家竟是那樣說。娘娘叫玉鳳不要信大哥亂話。青芸那時已十三歲,玉鳳凡事與她商量,青芸更斷然說六叔不會。玉鳳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會。」但是她千思萬想,總要見蕊生,娘娘亦許可了。她付托育芸服侍娘娘,就懷抱生下來纔三個月的次女棣雲,生平也沒有出過遠門,竟一人直奔蕭山,來到了湘湖師範。我見玉鳳來到,喫了一驚。學校裡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往年我在蕙蘭中學讀書時,一次父親看我,我亦不喜。我見別的同學亦如此,逢有家裡的人來,悄悄的接了東西,隻願他快走,有位姓於的同學,他父親是杭州商界名人,來校裡看他時,他一般亦麵紅耳赤。因為在世人前見著了親人。又佛名經有善慚愧勝佛,中國舊小說裡亦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比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及元曲裡誰人陞了官或掘得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聖人可憐見或天可憐見,因為是當著世人看見了自己。現在我便像在深山裡忽被誰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門口去接玉鳳,連不敢高聲張揚。我還比誰都更注意玉鳳的姿貌與打扮。紅樓夢裡黛玉與眾姐妹正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色兒,黛玉便進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鬆了。這就因為是自己人。玉鳳卻來到生地亦不畏懾,因為有丈夫作主,因為夫妻在人間是這樣的大信。可是她也糊塗,她來是專為要問我個明白,一見著我卻就即刻安心,隻晚間像敷衍她自己似的問了我一問,聽我說大哥沒有和我說了她甚麼,我竟不知這些,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釋心跡,連無須我說安慰她的話。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鳳就回家,我送她到蕭山汽車站。那時正是春天,十裡湘湖一葉舟,四山開遍映山紅,雖然晴天,舟傍山邊行時,朝陽未照到的地方花枝露水猶濕。舟中即是我與玉鳳,我抱嬰孩,玉鳳隻端然挨我身邊坐著。及後玉鳳亡過,我和青芸說起,青芸說,六嬸嬸生前一直擔心六叔日後會不要她,苦的日子她來過,福由新人來享。但玉鳳自己總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自知不起,一次她纔說、「你待我是好的。隻是你一回說,和我結婚以來你沒有稱心過,這句話我聽了一直擱在心裡。」說罷她歎了一氣。我解釋那是對她生氣時故意要傷她,原來亦口不對心的,但她隻是靜靜的聽。玉鳳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許仙,瑤池風日,世上人家,她是這樣的感激知恩,所以總擔心許仙會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個新婦,種種委屈都甘願,但是夫妻大信,反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詩新婚別、「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時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這樣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黛玉,亦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與寶玉的終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淚。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及至覿麵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高唐入夢後,舟人指點到今疑」。我出門在外,玉鳳在胡村,她入廚下燒茶煮飯,在堂前簷頭做針線,到橋下到井頭洗衣汲水,心裡隻記著我。李群玉詩、黃陵廟前春草生黃陵女兒茜裙新輕舟小棹唱歌去水遠山長愁煞人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而玉鳳亦是這樣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說些蕊生的甚麼,未及說得一半,見娘娘笑起來,她也慚愧笑起來,但她心裡真是歡喜的,到底等於甚麼也沒有說。她與青芸是甚麼知心話兒都說的,卻也說來說去等於沒有說,因為她兩人,一個對於丈夫,一個對於六叔,都是稱心知足的。中國沒有西洋那種宗教,卻有仙意,人世可比「春來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有惆悵。孔子說的君子有終身之憂,與曹操的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乃至林黛玉的纏綿悱惻,皆是這種惆悵。林黛玉千思萬想,她的人就像、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這而且亦就是聖賢豪傑的風姿。而玉鳳則不過是更樸素罷了。她是詩經裡的、「春日遲遲,女心傷悲。」玉鳳從來沒有向我表示過妒忌,或防範我。她臨終雖提起我傷她心的那句話,亦是因為她已經諒解了,不過是拿來註銷,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圓滿,故又有那一歎。而彼時我在杭州是曾經戀愛過一個女子,即同學於君的妹妹,在家裡叫四小姐的。我年青貪戀杭州的繁華,而於家是大家,年青人又凡事喜歡有名目,戀愛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腳,老實過度,當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終是玉鳳,至今想起來,亦隻有對玉鳳的事想也想不完。中國文明裡的夫妻之親,竟是蕩蕩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像祝英台是女子,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裡祝英台百般譬說,他還是不曉,而且生了氣。我與玉鳳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這樣的糊塗。真是、「此情可堪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生死大限】蘇軾南貶,朝雲相隨,朝雲原是個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時她隻燒茶煮飯,做做針黹,人世多少悲歡離合,亦隻是這樣尋常的日子,尋常的兩人。蘇軾作她的墓誌銘,隻短短的一百字,這朝雲幾歲來我家,十五年來待我盡心盡意,是個知禮的人,她跟我來惠州,其月某日病瘴誦金剛經六如偈而歿,我葬她在此雲。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聰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話,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蕩山時在蘇詩綜案中讀到,不覺潸然流下淚來。人世是可以這樣的浮花浪蕊都盡,惟是性命相知,我與玉鳳七年夫妻,亦行於無悔。是年暑假我離開湘湖師範,回到胡村,打算翌年春天去廣西,恰值上海一二八戰爭,道路不通,又玉鳳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鳳本來身體弱,婚期遲到廿一歲也是為此,及來我家,操作辛苦就發微熱,又總有心事,身體就更虧了下去。往常她發熱,夜裡她一轉動我就醒來點燈,給她倒茶,而最後是瘧疾纏綿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癆損,臥床不能起動,便溺都是我抱她起來,她隻說這種貼心人做的事應當是我服侍你的,實在對不住。她不因家貧谘嗟過一聲,卻總覺為她的病錢化得多了。玉鳳先時還自己驚慌啼泣,我扶她坐起來飲湯藥,她說、「死不得的呀!」我雖拿話安慰鼓勵她,聽她這樣說亦心裡震動。她是對於這人世,對於眼前的親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報,憑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來生亦要再訂不誤的。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種智慧的明淨,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條條來去無牽掛」,又似那銀漢無聲轉玉盤,人世的悲歡離合皆超過了它自己。我見她這樣,不禁伏在枕邊痛哭失聲,我的熱淚都流濕了她的臉,她亦仍是靜靜的,隻看著我叫我一聲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說、「不可,你應當續娶的。」竟像是姊姊對弟弟說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說、「我死後亦護祐你的。」我母親來床前看玉鳳,玉鳳叫娘娘,說、「我這個病是不能好的了。我不能服侍娘娘百年歸西,是我不孝順。」玉鳳的生年肖蛇,我母親夢見一條蛇從灶間遊出後門而去,此刻又見她如此,不禁眼圈紅了,但是仍忍住,帶笑叱責道、「你年紀青青,不可說這種話,你也要為蕊生。娘娘是沒有女兒,靠你兼當女兒呢。」我嶽父原是中醫,從玉鳳病重,他就來我家坐醫。當初結婚頭一年裡,玉鳳每說她父親為辦嫁妝賠了錢,我母親一次帶笑說、「玉鳳端的是個聽話女兒。但你父親給你買的衣料被麵並不當真值這些錢。」玉鳳聽了當時麵紅氣結,我還覺得母親不該道破,可是這一言使玉鳳成了大人,不再是小孩,原來兒女相信父母,亦要凡事明白,連我亦從這一言得了教益。我嶽父極愛女兒,做人心意也好,隻生成小氣黏滯,不是個爽快人。他亦看重我,但貧家總對病人不能周全,他看了心疼,不免對女兒說了一句、「這樣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鳳就生氣,因這話竟是侮辱了她的七年做新婦。於是我去俞傅村。我沒有說明,但母親與玉鳳乃至青芸皆知是為想錢的辦法。當年我與玉鳳結婚,還去俞家辦喜酒,一般的做三朝,鼓樂謁祠堂,俞家庶母也裡長輩的禮備辦一切,可是翌日辭行時她卻冷然的說、「你夫婦亦不必再來了。」我當然不樂。此番我去,她明知我所為何來,但是聽我說起玉鳳的病,她一點亦不關心。但是要錢的話我亦因循不開口,因為親情義氣應當是她的美。我在俞家一住數日,家裡差梅香哥來叫我回去,我隻得向義母開口了,但是她說、「家裡那裡有錢?」我就不響,起身走出,和梅香哥隻說得一聲、「我去了紹興就回胡村。」梅香哥驚得呆了。時候已經是半下晝,五月天氣,太陽斜過屋後曬場,我經過曬場,一直渡溪越嶺向百官船埠頭而去,義母追出後門口叫我,我連頭亦不回。紹興有我的一個同事陳海帆,及同學馬孝安,我要去向他們借錢,三天可以來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裡山路,我纔走得十幾裡,天已向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電光,都是聲響,我遍身淋濕仍往前走。可是我那種殺伐似的決心漸漸變了滑稽,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人生就是這樣的賭氣與撒嬌,那裡就到得當真決裂了?我就回轉。回轉是虎頭蛇尾,會被恥笑,我亦不以為意。及到俞家,已近半夜,義母聽見大雨中敲門是我回來,滿心裡高興,起來點燈開門,也不叫醒女傭,知我尚未喫過夜飯,她自己整酒治餚,如同小時候待我的親情熱意。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日,隻覺歲月荒荒,有一種糊塗,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來橫了。我與玉鳳沒有分別,並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遙在外,玉鳳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災難。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至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卻說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黃昏盡,一進門他就怒氣沖沖告訴我母親,一麵破口大罵,罵我是碧玉簪裡的陳世美,天底下再沒有這樣無良心的人。我母親大不以為然,發話道、「蕊生可不是那樣的人。」玉鳳病在樓上聽見也很生氣,恨聲道、「這個梅香大話佬!」青芸雖不好說梅香伯伯,也心裡幫六叔。玉鳳亡過後母親說起這一段,我聽了心裡竟連感激都不是,一個人曾經有過這樣的知己,他的一生裡就怎樣的遭遇亦不會搖動對人世的大信。我母親與青芸因我不在跟前,好像要代我向玉鳳抱歉似的,但是隻帶著慚愧的微笑,不說解釋與安慰的話,因為玉鳳也不要,她們是婆媳嬸姪之間,各各覺得蕊生是她的。玉鳳病中神誌益益明晰,樓下堂前與灶間的說話聲響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樓前大路上有人荷鋤去田畈,口唱嵊縣戲走過,那唱的是盤夫、官人呀。官人好比天上月,為妻真比得月啦邊啦星,月若明時星也亮,月色暗來星也昏啊。官人若有千斤呀擔,為妻分挑五哎百啦斤,你今有何為難事,快快與妻說啦分明啊。玉鳳句句聽到心裡,但是病到如此,已連一點感慨也沒有。如今好比月明星稀,她這顆月邊星亦不是昏了殞落了,而隻是在月亮中隱去。官人的千斤擔子,如今她是不能分挑了,但既是自己人,也必定原諒的,所以她臉上仍是那樣的平靜。我不在家,都是青芸服侍。玉鳳平日節儉做人家,病中還叫青芸來把她床前的燈吹熄,要省燈油,後來我母親向我說起,還以袖拭淚。臨終時玉鳳吩咐青芸、「我當你像妹子,你待我比親生的娘還親,我雖不能謝你,也是你自己積福。娘娘跟前,我指望和你作伴兒再孝順幾年,但是竟也不能了。」青芸已泣不成聲,我母親與嶽父亦在床前,皆再要忍亦忍不住,那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直流下來。隻聽玉鳳又叫阿啟到床前,同青芸說、「阿啟今年四歲了,我把他付託於你,我放心的。此後你一人奉侍娘娘,撫養阿啟,我陰中護祐。阿啟日後長大了,知道不知道我這個娘,記得不記得你這個姐姐,是他的事,但你六叔會謝你的。」青芸失聲痛哭道、「六嬸嬸呀,你吩咐的話我句句聽,但是我要你在世做人呀,你也念念小妹妹棣雲呀!」棣雲還隻一歲半,因為娘病,已成了奶癆,抱在姊姊懷裡。玉鳳此時要哭亦已一滴眼淚都沒有了,她隻靜靜的看看青芸,又看看棣雲,叫青芸不要難過,說、「棣雲是養不大的,我會帶去。」她又叫娘娘,說、「我做新婦七年,娘娘沒有說過我一句重話,蕊生沒有責備過我不會服侍娘娘,人家也說我們婆媳講得來,這是娘娘的恩典,我心裡曉得的。我去後有青芸孝順娘娘,我也放心了。娘娘是福壽之人,管顧娘娘長命百歲。蕊生日後再娶親,新人總也是可以配得上他的,阿啟有娘娘與青芸帶領,日後受晚娘虐待的事,我曉得他爹的,也必不會。」娘娘說、「娘娘是老了,隻要你與蕊生長久,你還要堅起心思做人。」說時用手撫摸玉鳳的眉毛,玉鳳隻安靜的受撫。娘娘又含淚笑道、「這樣一個聽話的小人,娘娘既是依你說有福氣的,總要能保得住你這個新婦。」嶽父哭道、「阿鳳,你若不好了,叫我做爹的回去如何見你的娘。」等嶽父暫止哭聲,玉鳳說、「爹,女兒一生敗爹娘的手腳,回去與娘說不要太難過。爹也如今年老了,家裡沒有多人,娘一世做人也是辛苦的,爹不可常時對娘怨聲搡氣,家裡還有口飯喫,總要心思平平,凡事看開些。弟弟你傳話要他讀書上達,日後可以跟姐夫。爹與娘待蕊生,要像我在時一樣,到時候差個人來看看外甥。」嶽父聽女兒如此說,又哭起來,說、「你這樣收場,叫做爹的怎不肝腸痛斷。你是委屈的,是我做爹的對不住你呀!」玉鳳卻不耐煩起來,說、「這是命裡註定,我也知足了。」她自言自語的叫了一聲蕊生,因又與青芸說、「你六叔給我辦來的人參還有一截,你去煎來我喫了去。」及至煎來喫了,她又要坐起,青芸連忙去扶住,她要梳子自己梳頭,梳好扶她睡下,她就嚥氣了。當下樓上諸人一齊舉哀,揚聲號哭,看看日影正是上午八點鐘,中華民國廿一年,舊曆五月廿五日辰時,享年二十八歲。是日我在俞家喫早飯,正是玉鳳嚥氣時,義母還在搬餚饌,叫我先喫起來,我舉起筷子,無緣無故一陣悲哀,那眼淚就直流下來,簌簌的滴在飯碗裡。我趕忙放下碗筷,去床邊坐一歇,心裡還是悲悲切切。及義母叫我,我纔又去喫了半碗飯,她想是從我臉上有所覺察,但是不說甚麼。飯後我說要去胡村,義母說、「真是,你也該回去看看了,放著家裡你的妻在生病。」我不答,也不說要錢,起身就走了。此時隻覺憂患亦是身外之物,我惟是要看看玉鳳,好比我是花神出遊,忽然要回到她的本命樹,仍是一枝寂歷的桃花。我的本命樹就是玉鳳,我與玉鳳是二人同一命。我走了十裡,尚不到半路,就遇見四哥來趕,聽他說王鳳今晨歿了,可是我一點亦不想要哭泣。我與四哥,就到章鎮,四哥去看棺木,我去成奎家借錢。成奎借我家廳屋開酒肆藥店起家,有疊石村人的慓悍,早年他依靠體力兼人,在山鄉木石之間創業過勞,今年纔過四十,已身體都敗壞了,後來就轉向放高利貸。創業時他極有膽識,且學起折節下士,敬重神道聖賢,但現在他變得害怕迷信,早先的節儉也變成刻薄,才氣也變成對愚者弱者無同情。現在是因山鄉有匪警,他纔避居章鎮的。我從小承他看得起,我纔向他開口借六十元治喪,焉知他簡單一句話回絕,說沒有。但他且是殷懃留坐,我也且歇一歇腳,隻默然喝茶。這時外麵又來了二人,也是問成奎借錢的,借票寫五百元,利息長年一分半,當場現款點交。我一氣,站起身要走,成奎又務必留我喫了午飯,我想想還要走路,空肚是不行的,喫飯就喫飯。飯罷出來,我關照了四哥一聲,就急急趨行折回俞傅村,一路上怒氣,不覺失聲叫了出來「殺!」一到俞家,在簷頭看見義母,我就說現在我要六十元去治喪。她不問亦知玉鳳已死,也自感慨,但是臉上一點不表示出來,卻道、「你也說話好新鮮,家裡那裡有錢呀?」我說你拿鑰匙來,她就把帶在身上的鑰匙擲給我,我開了錢櫃,見有現洋七百,包做七對齊齊整整排列著,我打開一封,取出六十元,關好錢櫃,交還鑰匙,拔步就走。義母笑道、「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說時眼圈一紅,喉嚨都變了,我也不答,管自出大門而去。趕到章鎮,四哥已看好棺木,他原是木匠,所以內行,我付了錢,即由四哥與同來的人抬回家去,章鎮去俞傅村二十裡,去胡村也是二十裡,路上四哥說,這具棺木值四十元,三十五元是便宜的,在路亭歇息時,也與過路的鄉下人講說,大家都說好料子,我得意非凡,隻覺這具棺木果然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我又與四哥計算喪事開銷,剩下的二十五元也都夠了,四哥說來年做墳,就在下沿山,磚頭現成有,今年且殯在鬱嶺墩爹墳邊,這樣的排場總算體麵,我聽了益發高興。論理我是應當悲傷的,但是人事的艱難竟成了另一種莊嚴。我們走到日影銜山纔到家,隻見堂前設起靈幃,親賓都到齊,他們見棺木抬到便都出來庭下觀看,漆匠連聲讚道好材,就動手施油漆。此時我聽得堂前青芸說六叔回來了,她與守靈幃的堂姐妹們當即舉哀,我亦仍是那樣的好精神,自以為做了這樣一樁大事,玉鳳見了我必要誇讚,說我能幹的。我上靈堂搴幃進去,見玉鳳挺在板上,蓋著心頭被,臉龐變得很小,像個十二三歲未經人事的女孩,我隻覺詫異,立在她枕邊叫聲「玉鳳,我回來了」。但是我想到應當哭,便也急不暇擇的努力使自己哭了一回。哭過之後,我仍站在板頭看她,俯身下去以臉偎她的臉,又去被底攜她的手,輕聲叫她,忽然我真的一股熱淚湧出,來不及避開已經沾濕了她的麵頰,我一驚,因聽說親人的熱淚不可滴在亡者臉上,她下世投生要成痣。但是成痣也好,因是我的淚,來世可以認得,玉鳳呀。我攜玉鳳的手,她的手仍是很柔軟的。又見她眼睛微微露開一線,我輕輕撫她的眼皮,她就闔眼了。她腳後頭點著一盞燈,在世為人時,她是皆在蓮花路上行的。我出靈幃,到正房見母親,母親含淚帶笑叫我蕊生,那一聲叫裡有萬種憐惜,我不覺又哭起來。其後入殮。入殮時杵作把玉鳳抬起,我與啟兒捧頭,青芸捧腳,放進棺內,又把玉鳳要帶去的東西都放好,看過都端正了,就闔上棺蓋,我不能想像這是最後的一麵,從此不能再見了,聽眾人一齊舉哀,心裡竟也不能悲切。其後做道場破地獄,四歲的啟兒渾身縞素,伏下地去喝那碗紅糖水,為生身之母喝乾血汙池,這裡的母子之親,而他還如此幼小,我看著一陣悽涼酸楚,不覺眼淚滿眶。第三天出殯,許多人送上山。出殯了回來,下午的太陽荒荒,樓上樓下空空落落,惟見母親坐在灶間,我走去叫得一聲「姆媽」,就伏在她膝上放聲大哭起來。有一種悲哀竟不是悲哀,單是肝腸斷裂。此後二十年來,我惟有時看社會新聞,或電影並不為那故事或劇情,卻單是無端的感觸,偶然會潸然淚下。乃至寫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淚滴在稿紙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路入南中】玉鳳出殯後過得兩個月,我到廣西去教書。是崔真吾介紹,除了我還有馬孝安與陳海帆,真吾亦同行。行前我把俞家贈我的竹園賣了,價銀一百二十元,三十元留給母親安家,九十元我做路費。俞家庶母當然不快,卻裝得灑然,而我亦不顧。從上海去香港的海船上,孝安海帆言談甚豪,他兩個與真吾都是新文學者,有錢人家子弟。獨有我的情形難比他們,且因玉鳳新亡,鮮言寡笑,每每一人到甲板上看月亮,聽風濤打擊船身。真吾賀我喪妻是從舊式婚姻得了解放,我當下大怒,差一點沒有發作。孝安與海帆又笑我的草帽陳舊,在房艙裡拿它拋擲為樂,我很不喜這種輕薄。他們都算是五四運動以來的新人,真吾倒沒有改,孝安海帆卻因家境在逐年走向下坡了,慷慨也變得不自然,待人不免為勢利分出上落,想起卓文君的白頭吟,「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我不禁為他兩個難受。他兩個都捧真吾,三人凡在說一樁事情,總是一股正經,我隻可在局外。但我的一生中,令我自慚形穢的漂亮人兒與莊嚴事兒,後來本色相見,原來都不漂亮莊嚴。船過廈門時,我跟他們上岸遊公園,此地已是炎方南中,隻見一派海氣驕陽,白雲急雨,採得紅豆回船。他們各把紅豆寄給愛人,我把紅豆放在衣箱裡三年。及到香港,我跟他們住了兩天旅館,一同上街飲茶喫叉燒包,茶樓裡招待的廣東姐兒們倒是灑落挑撻,卻自有一種正直。孝安海帆到公司買襯衫,都是上等貨。我不買。後來到梧州,卻聽說教育廳長李任仁提出張海鰲當一中校長,省府會議通不過。原先是張已內定了,李廳長同意他聘請我們的,現在我們可是還去南寧不去呢?真吾說已經到得此地,還是去,請李廳長另外設法。孝安海帆齊聲道、「此行原為南中有朋友山水之樂,若為一百二十元月薪,那裡去不得,要這樣路遠來教書?我是到南寧看看,好就多玩幾天,不合心苗就鞭馬而回。」惟有我不言語,隻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倒也心裡一橫。孝安還說、「隻是蘭成的情形不同,此去但凡有個機會,我與海帆就讓給蘭成。」當下我聽了亦不接口。到得南寧,同去見李廳長,李廳長倒也負責,但各處中學已於前一兩天開學,且三人都是文史教員,臨時要安插實在也難。我們且搬到真吾處暫住。真吾在黨部及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政訓處做事,住的公寓是稱為白屋的一幢洋房。入夜樓下院子裡夜來香濃烈得一陣陣如潮水般漲溢,樓上聽得見街上的夜氣暑氣也都像是有萬千言語,時有賣唱的人吹簫管經過,那種簫管我在別處沒有聽見過,吹的調門是粵謳,那聲音的繁華隻能是生在海市如沸,村中檳榔葉暗,木棉花紅的南中。第三日李廳長叫真吾來說,一中有個空缺,問我們三人中誰去?我不好開言,海帆想要說但是難為情,卻聽孝安對真吾道、「我還是下午就搬行李進去呢?還是先去見了校長,也帶便看了教員宿舍?一中的房間若好,我住校亦可以的。」一中就在南寧。翌日我們到校裡去看過孝安一回,果然已經諸事舒齊。再過星期,李廳長又叫真吾來說桂林三中有個空缺,問我與海帆誰去?我仍不言語,海帆就訴說他出來時家境已相當為難,他需要職業,且桂林山水是他所想望一遊的。翌晨真吾與孝安送他上汽車,我亦去送他的。如此隻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這公寓白晝很靜,諸人皆去機關辦公,樓上連屋瓦與走廊都發出驕陽的音響。我初來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卻不知是甚麼病名,亦不延醫服藥,時時發熱譫語,醒來隻仰麵看天花板,此時惟有一個念頭,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紅軍,但此念是從平靜的心底生起,對人世一點仇恨亦沒有的。我病在床上二十日,忽一夜夢見玉鳳,她煎藥給我喫,醒來渾身汗津津,頓覺神誌清爽,天明就起來得,也喫得飯了。當天我出去到街上稍稍散步,回來卻見桌上有李廳長的介紹名片,到這時候一中竟還有教員出缺。我就補了進去。一中教員廣東人多,他們沒有江浙人的文氣,卻吵吵鬧鬧,大說大笑,呼朋引類喫東西,這我倒是喜愛。星期一在大禮堂開紀念週,學生在台下,校長教員在台上,教員中忽有七八個一齊頭戴紅頂子瓜皮帽,坐在那裡一笑不笑。在教員宿舍裡常常追逐為戲,學生見了亦不以為意,有時已打上課鐘,教員房裡還在角力,一個被撳倒在地,背上擱一枚板凳,凳上把麵盆茶壺茶盃墨水瓶等甚麼都擱上,麵盆裡又滿是水,好讓他起不來,那一個就管自去上課了,這一個卻一撐起身,豁啷啷把麵盆茶裡都打翻,也神色泰然去上課了。我當即與他們相習,往往看過一回書,便到同事的房裡去撩、「我們來打一架好麼?」他也放下事情道、「好呀,不打架還是人麼!」如此就又角力。同事中惟國民黨員與桂林籍的風雅之士,於我性情不宜。公民教員黃鈞達是省黨部委員,大家與他少有來往,訓育主任姓潘,他每每講述白副總司令的飲食起居,我亦不喜聽。一中與女中的教員一晚在省黨部聯歡聚宴,這潘主任坐在我傍邊,聽他又講說,我時已醉,因道、「你們廣西人真小氣,我家鄉近地出了個蔣介石,我都平然。」他一怔,卻笑問、「那麼你不佩服白副總司令?」我怒他這句話問得陰毒,乘醉大聲道、「他也不過是白崇禧罷了,而我自是胡蘭成。」他再拿話引我,我大怒道、「你是想叫我說出反對白崇禧,你聽著、我就叫一聲打倒白崇禧!」當下我隻見席上淩亂,女中的體育教員,我今已忘了她的姓名,大約是個共產黨員,常時倒待我很好,今見我闖禍,她就領頭叫眾人都唱歌來掩蓋,我被用汽車送回來。翌日下午酒醒,我記起昨晚的事,心裡很不自在,又是星期日學校裡空蕩蕩,我就去到馬孝安房裡,他臉色十分難看,發話道、「真吾介紹你我來此地教書,你今闖下這樣大禍,豈不連累於我,且你也對不起真吾。」我本來也知愧,但他這樣說,我倒是不服,而且不樂,心裡想這馬孝安,他平時的豪放何在了?我遂道、「對真吾我此刻沒有適當的話,但我必負責不致牽累到你的。」孝安兀自怨恨道、「你還不牽累我?你使我隻可離開廣西了,總不能為戀飯碗把命也送掉。」到底還是真吾,他倒沒有怎樣說,雖然他亦不以我為然,而我亦不對他表示抱歉。自這回闖禍幸得無事,我就多年不曾再醉。下學期一中仍續聘我,偏是孝安不得續聘,他真的隻可離開廣西回紹興了。這馬孝安,昔年他在蕙蘭畢業,又去廈門大學讀書回來,住在杭州,用錢完全是大少爺的派頭。他研究西洋文學,做得好白話詩,舊詩亦甚艷,學王次回,卻遠比王次回的好,在杭州就隻飲酒遊西湖,與他的愛人鍾小姐,兩人可比三潭印月,一個是潭水,一個是印在潭水裡的月亮。那鍾小姐在人前隻是抿著嘴唇笑,更見得是出身名門,甚麼都大有深意。馬孝安是凡接到鍾小姐的信,他臉上即刻非常正經嚴肅,這也是極應當的。但我總覺得不對,即因其太應當,而又太喫力。如此數年,到他從廣西回去後,到底離了先前的妻,與鍾小姐成其夫妻,在紹興家居,一個退化為沒落的地主,一個變得蓬頭垢麵,生男育女,俗到風韻全無。禮記裡說弊盡而不見惡,他們卻這樣的經不得。後來陳海帆亦離開桂林三中回紹興去了,就隻剩下我一人在廣西,從南寧又轉到百色及柳州,教書凡五年。在那五年裡,我夙興夜寢,專門研究馬克思主義。這雖是因我年少氣盛,哀樂過人,但中華民國實亦要有一個反省,何況民間起兵開創新朝的氣運,雖經過辛亥革命,軍閥內戰,及國民革命軍北伐,尚遼遼未央,所謂人心思反。玉鳳病死的那年我在胡村,所見景象已與我小時的大不相同,左右鄰舍都窮到連幾毛錢亦無處借,有如日暮群雞的荒愁,連社戲十番都衰歇了。有錢人如馮成奎的刻薄,闇淡驚懼於迷信,及外麵紹興那樣大地方出來的新式紳士馬孝安陳海帆的藐小破落,皆使我憂傷發怒。第一中華民國現在這樣貧弱總不是事,孟子讚大禹亦因他的功利在天下,所以馬克思主義的功利遂合了我的意。第二,那些不誠實的豪放與優雅,實在應當一掃,還有辛苦學得來的西洋東西,到底連對自身亦不能傾心相知,這時卻有個馬克思說要掃清一切霧數的感情,而且敢於平視西洋的權威東西,這就可喜。馬克思主義雖是他人的聲音在叫喊,但也激發了中華民國一代人的大誌,且要重新來格物致知。可是亦因如此,所以我到底沒有加入共產黨。當時廣西有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禮賢下士,勵精圖治,就中白崇禧尤其是名將,誌在渾定中原,招聘留俄學生為用,因此就有不少在上海失了風的共產黨員避到廣西來了,一中教員即史大林派與托洛茨基派皆有,而我是敬服托派。起先聽他們談國際間題與國內政治經濟的形勢,真叫我望塵莫及,但我且隻顧從基本的書學起,後來倒也忽然一旦都追上他們了。我教的幾班學生都與我好,全校中惟有我對學生可以令出必行。我多少資助貧苦學生的學膳費,且資助他們去上海進工廠做工人運動。我還通過一中的學生指導他校的學生,要他們恢復廣西學生聯合會,惟因幾個中學生都到上海去了,此事進行得沒有成功。但我自己甚麼熱鬧都不參加,我亦不與桂林籍同事聯吟古詩,我亦不留意黨政軍要人的佳話,我亦不與左派同事合唱瓦爾珈船夫曲或國際歌。書生我原不喜,於要人我更無緣,而且許多所謂革命者我亦與之相遠。首先我就怕聽慷慨激昂的話,那其實隻是激昂,卻並不慷慨,他是假意的這樣說說,已經不好,而他若認真這樣的做起來,更其不好。這樣人又往往會現實得出奇,非膽怯涕泣,即冷靜得殘酷,因其總不離神祕。我看現時這批社會的頂尖兒人物有朝一日都要被掃蕩。但是我這個人也實可惡又可笑。一中有個女同事李文源,是廣東軍閥李揚敬的堂妹妹,北京師範大學畢業,一向在上海做共產黨員,幾番被捕,得李揚敬保釋,這回纔避到廣西來的。她教初中國文,遇疑難常來問我。晚飯後天色尚早,時或幾個人出去郊原散步,到軍校附近,聽她唱國際歌。另有個男教員賀希明,也是共產黨員,在對她轉念頭,不得到手,卻猜疑她是心上有了我之故。我原也覺得李文源生得活潑倜儻,但是不甚喜她的黨員氣派,兩人說不上存有意思。那賀希明,後來事隔多年,共產軍南下後做起蘇北軍管會主任,但早先原是托派,惟我總看不起他的粗獷而用權謀。那天幾個人在賀希明房裡,他拿話試探我,我不喜道、「那李文源也不過和千萬人一樣,是個女人罷了,有甚麼神祕複雜。」他又拿話激我,哄我打賭敢與李文源親嘴不敢。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他的挑戰,也給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除滅人。我當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邊,一直走進級主任先生李文源房裡。是時已快要打鐘喫夜飯,南國的傍晚,繁星未起,夜來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種濃鬱,李文源房裡恰像剛灑過水似的,陰潤薄明,她正洗過浴,一人獨坐,見我進來起身招呼,我卻連不答話,抱她親了一個嘴,撒手就走了。我走後李文源還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怔怔的立了多時,饒她強做強,到底是女人,她不免思而想後,心裡一酸。本來也無事,隻因賀希明去觸蹩腳,對她說我是為打賭,她纔大怒,逕去告訴了校長。校長劉九思隻是笑笑,倒是沒有說我。但我從此看不起李文源。心裡想你既告訴,你便是個沒有誌氣的。如此,她氣我,我氣她,兩人變得避路而行,見了亦不交言。賀希明還把這件事說得人人皆知。幸好學生極信我,他們不加批評。惟有潘訓育主任原已不以我為然,這回他豈肯放過我。女教員中教音樂的是省黨部書記長尹治的太太,最是個好女子,她當然亦曉得了。尚有個劉淑昭,正經派得像教會婦人,惟她非常憎惡我的無禮,我心裡卻想你也省省罷。此外還有幾位娘兒們不知背地在怎樣說我,總之我亦不睬。我對李文源這件事,說壞也壞,說好也好,但我等於喫了鳩摩羅什的一缽針。及學期結束,我與李文源都被解聘,我轉到百色第五中學去教書。行前一日傍晚,我在房裡收拾行李,忽然李文源進來,說要同我去百色。我問你去做甚麼?那裡又不聘你。她道、「我隻是跟你去。」我當下一獃,隻見她雖不打扮,卻盡有炎方女子的漂亮,但是這件事我倒要想想過。她是有錢人家的小姐,當然不是為了生活。翌日我邀古泳今到西江上盪舟,商量此事。古泳今也是廣東人,同事中要算他夫婦待我最好。當下他道、「你續娶應該,但李文源不宜於家室。」我回去就謝李文源,說你不宜於家室。後來我在百色,她在香港,還幾次寫信說要來。又後來是抗戰第二年我到香港,一次問起,聽說她已嫁了一位師長。我那年二十八歲,不要戀愛,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論好歹總得有一個,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紹,一見麵就為定,與世人一式一樣的過日子。我除了授課,隻在家用功讀書,有時惟與慧文去墟場買龍眼黃皮喫。墟場還有鷓鴣賣,一對隻四毛錢。百色地方使人想起諸葛亮征南蠻,至今瘴氣尚重,我住了兩年,倒是無災無病,亦不嫌那地方小氣悶。後來我在柳州四中亦教了兩年,還到過桂林,但我是對於風景亦不留心,對於歷史上的事亦不在意。柳州有柳宗元祠,但那柳宗元,我也當他隻如街坊之人,與我無甚相乾。桂林山水奇麗,然而不可以漁樵,我凡到尋常巷陌都有想要安居下來之意,但在陽朔即或有別墅,我亦不想住的。要論山水,倒是西江上遊將近平馬縣的一段,舟行迴環,往往數十裡不見人煙,濁浪激流,崖峽蕭森,日色半隱,皆成水氣,中有太古之心。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兩廣軍興,兵諫中央抗日。第七軍長廖磊聘我兼辦柳州日報,我就鼓吹發動對日抗戰,必須與民間起兵開創新朝的氣運結合,不可被利用為地方軍人對中央相爭相妥協的手段。閱二月罷兵,我在桂林被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軍法審判,凡監禁三十三日,後來是我寫信到南寧與白崇禧,纔得釋放。出獄前一晚夢見我母親,我母親是前年纔去世的,我不曾回去奔喪。白崇禧且使人送來五百元路費,我遂攜家小北返了。此番是走湖南,在漢口趁船到南京,轉上海歸胡村。這條路上有瀟湘洞庭及長江天險,古來多少豪傑,但是我連沒有發思古之幽情,亦不指點山川論用兵形勢,因為我隻是個簡單的行旅之人,好像小時去杭州讀書歸來,船車上單是謹慎謙虛。而雖是現在,我亦身上一無所有。【木石證盟】五年之別,到家隻見青芸,她已二十歲。我尚未坐定,一麵與她說話,一麵瞧瞧灶間,青芸知我是為母親不在,但我不說甚麼,青芸也且顧招呼新來的六嬸嬸與寧生弟弟,尚有小芸留在廣西阿姨處。我問啟兒呢?青芸笑道、「在學堂裡,我就去叫。」我起身同青芸去橋下小學校裡看他。阿啟已九歲,與鄰兒並坐一張書桌,見姐姐來隻不作聲,青芸教他過來叫爹爹,他不叫。先生一麵招呼我,一麵說「阿啟,你爹爹回來了」,他亦不開口。青芸拖他到我跟前,我說、「阿啟你領路,爹爹和你去下沿山。」他就得得的走在前頭。早春的半下晝,偏溪山是斜陽。下沿山我小時常跟母親來採茶,又跟四哥來桑樹地裡拔豆,如今玉鳳的墳即在桑樹地斜對上茶山腳左邊,女兒棣雲夭殤,與娘同槨。我見墳做得很好。我在墳前施了一禮,站住了看看想想,可是一點感慨亦沒有。我走近去,用手撫摸墓門石,叫聲玉鳳。我叫的是平常的聲音,沒有回答,我亦不覺得人間有長恨,好像此刻也沒有阻隔,生前也沒有更相親。棣雲是娘死後,連雇奶娘的錢一個月三元,亦家裡拿不出,姊姊怎樣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帶她也是好的,而且眼麵前爹爹來看她了。翌日半上晝,我與青芸去到鬱嶺墩母親墳頭。路上青芸隻與我講講做六嬸嬸的墳及娘娘的墳的經過事情,走到了,隻見墳果然做得很好,我母親是與父親合葬,座向極開暢,左下路亭,當前望得見胡村的溪橋人家田畈。右首對上是茶山桑地,靠墳旁邊一個竹園,疏疏的百餘竿竹,倒也陽氣。我拜過,青芸也拜了。我謝她這幾年當家辛苦,青芸道、「有六叔寄錢來,我這樣做做當然會。」死喪之感,亦並非世上就有了滄桑之隔,卻一切隻是這樣平常的做人道理。我問了青芸,她說娘娘臨終時亦沒有甚麼遺言。本來我母親與青芸與我三人之間,是沒有不放心,亦無須得囑咐的。我把祭壇石縫裡長出來的草拔去,墳前有樵夫遺落的柴薪,青芸亦把來移移開。小時我跟人上墳,總見在墳頭添土除草,原來也是隻能做做這些的,因為墳亦仍是在人間現世。劉邦說,遊子悲故鄉,我現在回到胡村,見了青芸,且到了母親與玉鳳墳頭,隻覺自己仍是昔年的蕊生,有發見自性本來的悽涼與歡喜。做人亦要有這種反省,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我鄉下的俗語「做人要辨辨滋味」。我家實在要算得貧苦,後來幾年我教書寄錢回家,亦不過按月二三十元,我母親卻覺有這樣的好兒子,就滿心歡喜,且村裡人也都敬重她。玉鳳當年及青芸亦都是這樣的心思。西洋沒有以苦為味的,惟中國人苦是五味之一,最苦黃連,黃連清心火,苦瓜好喫,亦是取它這點苦味的清正。但如今隻有青芸是我的知己了。我在胡村住上兩個月,中華日報聘我當主筆,我就又到上海。到上海三個月,蘆溝橋變起。此後八年中日戰爭,重慶國民政府回來,又此後是共產黨南下,民間多少流離,誰家的事都像中華民國的江山,從來霸圖殘照中,樵蘇一嘆,舟子再泣,但東南之地王氣雜兵氣,今天亦仍是白虹貫日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