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鳳兮(1 / 1)

今生今世 胡蘭成 4054 字 2個月前

鳳兮鳳兮我二十歲那年,九月父親去世,十月家裡喜事,這依喪禮是不可以的,但貧家凡事不易,已是父親都備辦好了,遺言要如此。初時因宓家山娘舅做媒人傳話傳得不好,玉鳳的父親又小氣,許多誤會,後來是得女家媒人蘆田王少彭妥結了,少彭出身大家,與男女兩造都是親戚。如此家裡就即刻除舊佈新,我母親亦轉哀為喜,蓬萊海水纔乾淺,隨又瑤池桃熟,世上的一月抵得過世外已千年。親迎時因胡付去唐溪山路有五十裡,這裡一早發轎,那邊也前半夜就上轎。途中在前岡表親家吃半夜點心,眾人都進村去了,花轎九九藏書網停在山邊大路上,月明霜露下,我一人守著花轎。婚後玉鳳說、「那時雖轎簾緊閉,且兩人都不說話,我知是你在跟前。」規矩是新娘在花轎裡不可以與人交言的。卻說那晚眾人去村裡吃過點心,如了擎燎的鬆柴之後,花轎又起行。我坐兜子轎在前,至一處嶺上,回望與花轎相隔有數百步,忽見左手山邊燈籠火把明晃晃的也有一乘花轎抬來,不知是那村那家的,兩乘花轎在十字路口交叉而過,我想倘使兩家抬錯了呢。婚後我還向玉鳳取笑,說那時我倒是擔心,玉鳳道,「這豈有個會弄錯的」,人生也真是明迷得使人糊塗,卻又精密可靠到一點難差。花轎至疊石村已天亮,沿溪轉過田畈就是胡村了,霜風曉月覺得冷。及至上田畈,放銃,八麵鑼齊鳴,一派細樂前導,花轎緩緩進了村。及進大台門,放百子炮仗如雨,花轎至堂前歇下,眾人各去取便休息。約過半個時辰,纔踏準了吉時,堂上高燒龍鳳花燭,廊下動起鼓樂,由叔叔家紅姊上前揭起轎簾,請新娘出轎,由老嫚攙扶,我與她在堂前雙雙拜天地,又交拜畢,紅姊教我抱新娘,我從來亦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隻是無可選擇的心思一橫,略相一相,當即俯身抱起她,幸得姊妹們圍隨攙扶,直抱上樓到了新房裡,因為新娘衣裳穿得非常之多,很不好抱。這一切,於我都是這樣的生疏。及至坐床,老嫚給新娘摘下花冠,叫我揭去新娘的蓋頭帕,一見是穿的半舊青布太婆衣,臉上脂粉不施,我心裡一驚,簡直不喜,且連這不喜亦完全是一種新的感情,對自己都非常生疏的。西洋人常會得見到神,而中國文明裡驚天動地的事卻是看見了人的素麵。我且因一夜沒有睡,害了火眼,隨即獨自去到隔壁母親床上歇息,聽見樓梯上下人聲不絕,堂前廊下賓客沸沸揚揚,而鄰室新房裡是姊妹們在陪伴新娘,但是這些好像與我無關。我一點亦不興奮感動,甚麼也不思想,也不是不樂,也不是悽涼,是甚麼一種情懷好不難說。樓下又動起鼓樂,我起身去到新房裡,此時陪伴的姊妹們都下樓關照甚麼去了,隻剩老嫚在幫新娘打扮,因為就要下去堂前拜家堂菩薩。眾人看是新娘,我看則隻是她,她坐在臨窗靠床的梳粧桌前,身上還隻穿紅棉襖褲,桌上放著一碗麵,還有一碗她隻吃過幾筷,她把筷子移近給我說、「你吃些點點飢。」這是她初次向我開言。玉鳳比我大一歲,而且夫妻的名份女子比男子更分明的承受,當下我也覺得兩人真是夫妻了。但我不說甚麼,隻把那碗麵來吃了。新郎新娘是隻顧行禮,尤其新娘,正式酒席上是不吃東西的。晚上鬧過新房,眾賓下樓去後,老嫚送新娘的喜果去堂前,又進新房來舖好被枕,解開新娘上花轎時懷裡帶著的紅巾包,是荔枝及和合酥這些,專為給新郎的,叫做懷裡果子,把來湊成幾個盤頭,擺起兩雙筷子兩隻酒盞,這就是合巹酒了。那老嫚很年輕,她自己也是新婚纔滿月,生得很俏,臉相身裁像李香蘭,專會花言巧語,甚麼話到她嘴裡都變為吉祥,眾賓都愛兜攬她,此時她進洞房擺合巹酒,卻非常簡靜清純。她擺好了,斟上酒,叫聲姑爺姑娘,說了句吉利話兒,返身曳上房門出去了。房裡隻剩兩人,我不知如何是好,隻得舉盞說聲請請,兩人都飲了一口。倒是玉鳳先開言,她道、「這次的事情真也叫人怨心,那宓家山娘舅來說聘禮嫁粧,說得好無道理,爹為我這個女兒也夠受了。」我聽了一驚。女兒總是信爹的,看她就有這樣理直氣壯,而此刻是對著蕊生要表一表了。她要算得糊塗,洞房花燭夜初次交言,說這話豈是相宜的?可是此時或隻有像我的不知如何開言,若開言,除了說這樣糊塗可笑的話,此外還有甚麼更相宜的,莫非說我愛你?而我亦隻是端然的回答,說我家不是爭執嫁粧的,那可楨娘舅說話原有些小娘氣,自作聰明。玉鳳聽了亦就不再提,她原隻要有朝一日對蕊生表過了就是了的。玉鳳見我吃了幾個荔枝,她就把包裡的荔枝再添些在盤裡,又給我斟了一盞酒,隻在這些小動作裡她就這樣信賴的把我當作親人,我心裡感激。可是兩人都東西吃得很少,合巹酒,就是這樣草草盃盤,不成名色。我看她先解衣睡下了,我去睡在另一頭,兩人即刻都睡著了,真是天地清明,連個夢亦沒有。【風花啼鳥】我年青時的想頭與行事,諸般可笑可惡。我不滿意玉鳳,因她沒有進過學校,彼時正是五四運動的風氣,女學生白衫黑裙,完全新派,玉鳳不能比。她又不能煙視媚行,像舊戲裡的小姐或俏丫鬟,她是繡花也不精,唱歌也不會。我小時團頭團腦,因此喜歡女子尖臉,玉鳳偏生得像燉煌壁畫裡的唐朝婦女,福篤篤相。逢我生氣了,她又隻會愣住,不曉得說好話,我就發恨,幾次說重話傷她的心。玉鳳繡的枕頭,我起先隻當不好,其實花葉葳蕤。還有我要她唱歌,她不得已唱了一隻,是「小白菜,嫩藹藹,丈夫出門到上海,洋鈿十塊十塊帶進來」,我也以為俗氣不過。可是這種民歌真有本地的閭巷明淨,民國世界出去在外鄉外碼頭的親人依然是這樣的可靠。婚後我在胡村小學校教書,半年隻得銀洋三十五元。玉鳳很得我母親的心,她也孝順,我母親也待她如賓。還有侄女青芸幼受後母虐待,後又三哥亡故,直留在祖母身邊撫養,玉鳳來時青芸還隻八歲,也待她像妹妹,她叫玉鳳六嬸嬸,其後青芸長成,還比親生女兒孝順。雖然家道貧寒,玉鳳卻相信丈夫是讀書人,必定會出山,便燒茶煮飯也都有情有義。她娘家堂房姊妹葵蘭春蘭在杭州讀書,暑假回來,她與她們在後院乘涼繡花說話兒,她雖不進學校,也一般感知了民國世界。她並不勉勵我,而隻是相信我,男子的大誌是動的,女子的大誌卻使她這人更靜好。有時她洗好碗盞,走過我麵前略站一站,臉上笑迷迷,問她有甚麼好笑,她答不知道。夫妻恩愛當時是不覺的,惟覺是兩人,蕊生與玉鳳。玉鳳在溪邊洗衣,搗衣的棒槌漂走了,我赤腳下水去撈住給她,就站在齊膝的淺水裡幫她把洗的衣裳絞乾,水滴濺溼了踏(石+步)石上靜靜的日光。周圍山色竹影,因有這溪水都變得是活的,橋頭人家已起炊煙,兩人所在之處隻是這樣的沙淨魚嬉,人世便好比秦始皇帝的嶧山刻石,「因明白矣」。一日傍晚,我坐在簷頭小竹椅裡讀書,鄰家小叔走過,小叔與我父親是異母兄弟,性情全然各別,對人多有恨毒,見我當了小學校教員很看我不起,這回他又拿話傷我。我一氣,就到廳屋樓上去躺著,夜飯也不吃。玉鳳來叫,問我,解勸我,我隻不作聲,隨後見她淚流滿麵,我纔說你先下去,我會來的,但她如何肯依。忽聽見我母親在前發話了,那小叔倒也不敢應嘴。及母親點燈上來叫我,我纔下去一道吃夜飯。其實我的生氣傷心有一半是假的,因為有母親與玉鳳,所以我可以這樣奢侈。這變成了習慣,其後我做了時局的弄潮兒,遇到大驚險大困難,每每憂傷憔悴亦像這樣有一半是假的,會得對自己的感情遊戲,纔不至於掩臉沉沒。翌年三月裡,一日我正在下畈塘釣魚,有人去鎮上回來帶給我一封信,是杭州郵政局叫我去當郵務生,月薪三十五元,這個位置還是我在蕙蘭中學二年級時考取的,竟還保留著。我就去蘆田,問少彭借得九元,留給母親五元,到樓上又給玉鳳二元,玉鳳不肯要,說你路上也要帶一點,我說路費剩有二元已夠了,推推讓讓的一定塞在她手裡。我到了杭州,在城站郵局上班,每月寄二十五元給母親。郵局是鐵飯碗,但我隻做得三個月。郵局的職工個個但求無過,圖個歲久加薪,還有養老金,我覺得這也未免誌氣太短了。彼時郵局在外國人手裡,對顧客很傲慢,連職員自己淘裡亦毫無情義,半分郵票過手都要簽字,各人責任分明。我不佩服的是他們手續有一點點不到之處就嚇得要命,如郵件趕班時,漏下一封信遲到下班發出,罰洋一元,罰洋一元是小事,可笑的是周圍的同事們見你做錯了都扮起那樣一付嚴重的麵孔,冷淡無人情。我雖未曾被罰,心裡卻想,假使錢塘江漲大水或因打仗郵件不通,難道你也去罰天罰軍閥。那種現代西洋的嚴肅其實隻是認真的兒戲,計算得極精密的浪費,到頭是個大誑。有個管賣郵票的同事,已是五十多歲的人,歲久積勤,二十年來薪水從二十元起已加到了一百一十元,再做滿五年就可得終身養老金了,局中要算他最年長,也隻他還是個有人情的人。我每見他吃中飯,是媳婦或女兒送來。一日,有人買了郵票,又把三分的要掉一分的,他就掉了給他,局長見了冷然說、「你懂得章程嗎?」大約是郵票出了窗洞即不許掉換,那職員即刻垂手起立,答道、「是!」局長說、「你來!」把他叫到局長辦公桌前責罵,我見他垂手躬身一一隻答「是」。我雖與他連未攀談過,但想起他也是一家之長,若他家裡的人知道爸爸這樣卑屈會如何難受。又一次是有人拿收集的郵票要我蓋戳,我給蓋了,不知也給局長巡見了,被申斥說不可以。翌日偏又有個英國婦人也來要我蓋戳,我拒絕了,那局長看見卻走過來與她攀談,伸手出窗洞外接了她的集郵冊,叫我蓋戳,我不蓋,他就自己給她蓋戳,笑臉送那英國婦人走後,狠狠的瞪我一眼,唾罵一聲,見我不服,把我叫去到他的辦公桌前,越發罵出難聽的話來,我仍不服,就這樣被開除了。我回胡村,無事又隻可去溪裡釣釣魚。我失去郵局的位置,母親與玉鳳當然可惜,但是也竟不介意。唐朝宰相牛僧孺詩、「休論世上升沉事,且鬥尊前現在身。」我母親與玉鳳也隻覺現前的人是蕊生,就甚麼意見都沒有了。但也幸得那時家計有我大哥擔當。韓信釣魚,我想他當時也隻是個無聊賴,未必去想像楚漢的天下。這樣的無聊賴我除了這次,後來還有是北京歸來無事可做,住在杭州斯家,及在廣西有次不教書,住在南寧城外,雖亦憂愁,隻覺人世如海日潮音,使我想起觀世音菩薩。還有是中日戰時我在南京出獄之後,未去漢口辦報之前,住在丹鳳街石婆婆巷,五月裡風風雨雨,整日與衛士的小孩打橋牌,隻覺外麵天荒地老,我甚麼心思亦沒有。我在家兩月,無中生有想著要去北京讀書,先在嘴上唸說要去杭州,就有個芹香叔托我帶兩塊錢宓大昌的旱煙,我正好拿了做路費到杭州。在杭州問斯家借得十六元,買二元煙寄給芹香叔,到上海又問同學借得四十元,一路看地圖坐火車到北京進了燕大,燕大先有兩個同學於瑞人與趙泉澄在那裡。這種一看像是絕不可能的事竟也可能,但宋玉的高唐賦可以真是一篇好文章,人事亦一樣,倒是在荒唐上見好。這次我出門,母親正在橋下祠堂裡拜龍華會,玉鳳聽我忽然說要動身,她定要燒了一碗桂圓給我吃了走,兩人又謙讓一番,我隻得吃了。人世這樣荒唐,但又是這樣的真實,使人感激。這時大路上有個頑童望見我們兩人在樓窗口,就叫道、「蕊生的老婆!」玉鳳笑起來。【遠遊】去北京的路上,渡長江,濟淮水,望泰山,過黃河,此地古來出過多少帝王,但我在火車上想,便是下來在鳳陽淮陰或徐州濟南,做個街坊小戶人家,隻過著今天的日子,亦無有不好。是年我廿一歲,九月裡到北京,進燕大副校長室抄寫文書,每日三小時,餘外就偶或去旁聽。我每月還寄十五元與母親。我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學生,所以後來做事既無學歷,亦無同學援引,且至今學無師承。在燕大我沒有學到一點東西,卻隻是感受了學問的朝氣,不是學問的結果,而是學問之始。而科學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園湖邊看見穿竹布長衫的先生走過,趙泉澄與我說那是周作人,那是數學博士,連地球有幾何重他都會算,那是有名的西北史地學教授陳垣,那是當代法律學家郭雲觀,我雖不聽他們的課,亦覺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係的學科我皆覺非同小可,叫人驚喜。如今我在日本,一日見東京大學的學生下課後走過鐵路,想起他們也能造鐵路,發明並運轉現代社會的一切,實在可以驕傲,但轉念一想,如今倒是這鐵路及現代社會的一切在要求大學製造這樣的人才,就令人氣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的現代人與科學不如此。我在燕大隻覺對一代人有謙遜。乃至去圓明園廢址散步,及遊頤和園,旅行南口,登長城,訪明十三陵,又或星期日到城裡東安市場,我亦是謙卑的跟著同行的人。我沒有去過故宮,因為門票要五元。還有天壇天橋我都沒有去過。又北京是京戲名角薈萃之地,我卻隻看過一回梅蘭芳。可是後來我亦不覺得有遺憾。彼時東安市場的五芳齋,前門的電車,及單是望望見的紫禁城,單是門外走走過的北京飯店,乃至張作霖的大元師府,我皆對之毫無意見,隻覺是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世上的一切無有不好。北京是古時薊燕之地,天高野迥,一望黃土無際,風日星月無遮蔽。而我每在燕大到清華一段路上,驕陽柳蔭下向路邊攤頭買新棗吃,所見男人多是大漢,婦女臉擦臙脂,紅棉襖紮腳褲,騎驢而過,隻覺凡百都安定著實。那平原雖遠,那黃土雖單調,但都成了人世的壯闊。若在西伯利亞或烏克蘭,即今是一樣麵積的地方與土壤,亦必定異致。中國地方不但北京,便是再荒涼些像大同或蘭州,亦令人感覺是塞上日月漢人家。燕大在西郊,校門外隔條楊柳溝有個大校場,我幾次看見張學良的騎兵在操演。有時夜裡醒來,天還未亮,聽見馬號吹動,真是悲壯悽涼,叫人萬念俱灰,卻流淚亦不是,拔劍起舞亦不是。那夜氣曉色裡的馬號,是歷史的言語,山河的言語,在殷勤囑咐,使人隻覺民國上承五千年香火,現有東洋西洋為鄰舍,有一種惆悵,卻不為得失或聚散離合,有一種追根問底,卻不可以作成一個甚麼問題,且連解答亦不需要。它惟能是一種反省,但亦不是道德上的計較或行事上有那些要悔改。於是南方起來北伐,兵纔到長沙,風聲已吹動了北京城頭的旗腳,從照片上看見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還有宋慶齡亦真是生得美,而汪精衛則每次演說,廣州的女學生皆擲花如雨,連此地燕大的教授與學生亦在遙為響應了。但我那時還不會看報,對於當前在發生的一代大事糊裡糊塗。詩經裡有「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美人令人糊塗,但歷史上真真是風動四方的大事,那一代的人原來亦皆是這樣好的糊塗。而我竟亦在燕大學生淘裡加入了國民黨,卻不知到底是國民黨抑或共產黨。昔年國民黨容共,其實是氣象壯闊,而到得有今天的共產黛之禍,則又是別一段閒話,橋歸橋,路歸路,一點亦不必追悔當初的容共的。彼時我那一組,是四年級學生卿汝楫帶頭,每星期一次在男生宿舍他的房間裡開會,他的說話,樣樣於我都是新知識,我心裡惟有十分佩服。我在別的同學處第一次見著了布哈林的共產主義ABC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但我隻翻得一翻,沒有看下去,可比小時在胡村看見傳道者頒發的小冊子馬可福音,馬太福音之類,那洋紙的印刷氣味及插畫耶穌與門徒的彩色光影,有一種敬畏的不祥之感,當然我沒有一點去想到要批評,世上有些東西倒是這樣的存而不論,也許誇張不起來。後來李大釗與其他七個委員到俄國使館開會,一齊被張作霖捕殺,隻剩一個委員卿汝楫,那天開會後他一人先返校,倖免於難。燕大因是美國人辦的,天天有偵探來窺伺,卻不敢在校內捕人。卿汝楫有事必要出校門時,我總陪他同行,心裡想著若遇不測,我可以挺身相代,給他脫走,因他的人才我萬萬不及,殺了他可惜,殺了我無所謂,惟這個話我終未對他說過。這卿汝楫,其後事隔多年,我亡命溫州時報上見過他的名字,是在上海聯合國軍的機關裡任職,當然沒有昔年我所想的偉大,但彼時我若替他死了,是不值得麼?那倒也不是這樣說。卻說李大釗等被絞殺後,每見張作霖到西山去,汽車護衛經過燕大校門外,我想了很久,一日纔對卿汝楫吐露道、「我要行刺張作霖。」言下又怕自己所想的不當,卿汝楫卻隻淡然道、「那可用不著。」我因佩服他,纔沒有捨身。那幼稚,也如今想起來要難為情,但亦做人都不是合算不合算的話。我在燕大隻一年,北伐軍已克武漢,下南京,前鋒渡過長江,我就南歸。這回是從天津飄海到上海,上岸即趁滬杭路火車。到杭州下來,在城站老順興吃麵,我纔初次看見換了朝代。鄰桌一個軍人,身穿淺藍中山裝,肩背三角皮帶,帽徽是青天白日,這樣的有朝氣,我心裡竟是覺得親,想要和他說話。新朝的一切都還在草創,像舊戲裡漢王劉邦將要出來,先是出來一個又一個的校尉,各執一麵短柄大旗,走到台前揮動一下,挨次分兩傍站立,表示十萬大兵,這扮校尉的臨時湊數,有的原是旦角,粉黛猶殘,珠髻上戴一頂校尉帽,身披勇字對襟褂,這種草率我覺得非常好。民國世界的事,如辛亥起義及這次北伐,及至後來的抗戰及解放軍初期,皆是連烏合之眾亦可以是好軍容,許多來不及的人像花旦扮校尉,實在是新鮮。但我的南歸是一點計劃亦沒有的。新朝的事,我沒有能力與機會參加,且連想亦不想。我隻是生在那風景裡即已知足。我在杭州一宿,翌日即渡錢塘江,過紹興蒿壩歸胡村了。江山晚秋,正是去年此時,去過北京回來,自己亦不知當初何所為而出門,如今又何所為而歸家,真真是「無知亦無得,亦無所得故」,好不難說。我到家還剛剛踏進簷頭,王鳳趕即把懷中的嬰兒塞給我。說、「爹爹回來了!」嬰孩已週歲,出生之日正當我去北京火車過黃河鐵橋,想起夏禹治水,信裡給取名一個啟字。但當下我接抱啟兒在手,好生不慣,而且不喜,惟因見玉鳳那樣得意,我纔不得不抱一抱,馬上就還了她。父子天性,性可是不能即刻變出來適當的情。是年我在胡村過年,那時家裡幸得有大哥積潤維持,這種無錢無米的當家也著實虧他。我當然亦想到生計。平日我在報上看到陝西川北的大災荒或上海人失業的新聞,每不免聯想到自己,而我是讀書做事總不取巧,後來做高官,所取亦與教書時的勤勞所得差來不多,又後來亡命,衣食亦仍靠真本實力去得來,以此我一直隻是與齊民為伍。但我二十幾歲時真也危險,因為實在甚麼本領亦沒有,竟不被社會打落,要算是天意。衣食的事我切心是切心,但即在彼時,我亦少有幻想或驚怖絕望,並非我有自信,卻是人性的存在自是個有餘,我就如此的生在天道悠悠裡。翌年夏天,我到唐溪,嶽父陪我遊奉化雪竇寺,赤腳在寺前瀑布源頭弄菖蒲,看一溪的水在咫尺之外墮落千丈巖,群山皆驚。而我竟不知雪竇寺是這樣的有名,且在宋朝出過雪竇禪師。我是連嶽父帶我來蔣總司令的家鄉的用意,亦自己不甚在心,無思無慮。是日從雪竇寺下來,到葛竹王家。那王家是蔣總司令的表親,兄弟隨軍北伐,在南京為官,鄉下家裡新造房子,庭下木匠泥水匠的工事尚攤著,照牆外的溪山直逼到了堂前。堂前掛有孫總理及蔣總司令的簽名照相,還有張靜江寫的對聯,但婦女說話仍一股鄉氣,有人客在,兒童亦赤著泥腳爬上椅榻。我倒是愛意這種新發人家,好像民國世界的未完工。隨後我去南京,到過總司令部,謀事卻不得頭緒。總司令部尚是草創時的樣子,而我其實亦甚麼都不會。我住在碑亭巷一家旅館,卻也不憂急。白天無事到近處街上是是,還有心思去台城與莫愁湖登山臨水,身穿一件藍布長衫,真真是一無所有,連學問亦沒有,企圖亦沒有,所有隻是我這個人,如此謙遜,但是對誰亦不卑屈。我本為職業衣食而來,倒像是探訪花消息,此花不比凡花,惟許聞風相悅。我上到雞鳴寺,雞鳴寺的軒窗併開,對著玄武湖,擺起許多八仙桌供遊人吃茶吃素麵。正中壁上掛著譚延闓新寫的對聯、北望青山如峴首西來達摩尚嗣音及傍邊壁上掛著蘇曼殊的隸書屏條,我看都是好的。出雞鳴寺,登梁武帝台城,又下去到陳後主的臙脂井,但江山遊人皆是今天,想要懷古竟也不能。我也探尋秦淮河,到了卻一點不好看,還以為沒有到。其實我又不是王孫公子,即使見著了昔年的畫舫美妓,也是多事。我又一路問人莫愁湖往那裡去,從城裡走出城外,暑日下直走得遍體汗淋漓如雨,化了七個銅元買隻小西瓜解渴,吃得飽出來。及到得一處,完全是鄉下地方,有個園門,上頭卻榜著莫愁湖,進去看時,有些水,有些草樹,原也是個湖,當中隻有中山王徐達的勝棋樓,不見甚麼遊人,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但我這樣的遊客亦可笑,身上焉有一點艷情雅意?也許莫愁未嫁時,徐達未起兵時,倒和我是儕輩之人。鍾山我隻上得一半,已經夕陽在西,望望上頭也沒有東西。燕子磯我不曾去得成,想必那裡也隻是浪打石頭城,並無我聽過三絃彈的「燕子樓」遺跡。南京就是這點偉大,好像沒有古今。我便愛在南京的城牆上走,也不知上去的地方是甚麼城門,惟見那牆又高又大,在上麵隻顧迤邐走去,看城外落日長江,城內炊煙暮靄,走了半日到底也走不完。也隻有我會做這樣的傻事,就隻為那山河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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