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白銀時代 王小波 843 字 2個月前

6今天上午,我室全體同仁——四男二女——都被斃掉了。如今世界上共有三種處決人的方法:電椅、瓦斯、行刑隊。我喜歡最後一種方法,最好是用老式的滑膛槍來斃。行刑隊穿著英國禁衛軍的紅色軍服,第一排臥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槍聲一響,濃煙彌漫來你會說話!將近下班時,公司總編室正式通知我說,埃及沙漠裡的故事脫離了生活,不準再寫了。打電話的人還抱怨我道:瞎寫了些什麼——你也是個老同誌了,怎麼一點分寸都不懂呢。居然挨上了總編的槍子兒,我真是喜出望外。總編說話帶著囔囔的鼻音,他的話就像一隻飛翔的屎克螂。他還說:新版《師生戀》的進度要加快,下個月出集子要收。我沒說什麼,但我知道我會加快的。至於恐龍的故事,人家沒提。看來“克”沒把它報上去,但我的要求也不能太高。接到這個電話,我鬆了一口氣——我終於被槍斃了——我決定發一會呆。假如有人來找我的岔子,我就說:我都被槍斃了,還不準發呆嗎。提到自己被槍斃,就如人前顯貴。請不要以為,我在公司裡呆了十幾年就沒資格挨槍斃了。我一發呆,全室的人都發起呆來,雙手捧頭麵對單色電腦;李清照生前,大概就是這樣麵對一麵鏡子。宋代的鏡子質量不高,裡麵的人影麵部臃腫,顏色灰暗——人走進這樣的鏡子,就是為了在裡麵發愣。今天,我們都是李清照。這種結果可算是皆大歡喜。忽聽落感——我從旁走過時,“克”都伸出腳來,但我從來不踩;像我這樣的身胚踩上一腳,她就要去打石膏啦……這就是說,人家讓你踩,你也可以不踩嘛。我禁不住哼了一聲。因為這聲呻吟,棕色的女同事停了下來,先問踩疼了沒有,然後就說:晚上她要和我談一件事。身為頭頭,不能拒絕和屬下談話,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雖然要到晚上談,但我現在已經開始頭疼了。“在老師的臥室裡,我抱著她,感到一陣衝動,就把她緊緊地摟住,想要侵犯她的身體;這個身體像一片白色的朦朧,朦朧中生機勃發……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說道:討厭!你起開!我放開了她,仰麵朝天躺著,把手朝上伸著——一伸就伸到了窗台下的暖氣片上。這個暖氣片冬天時冷時熱,冷的時候溫度宜人,熱的時候能把饅頭烤焦,冬天老師就在上麵烤饅頭;中午放上,晚上回來時,頂上烤得焦黃,與同合居的烤饅頭很相像——同合居是家飯館,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爐子,上麵放著銅製的水壺,還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麵饅頭。其實,那家飯店裡有暖氣,但他們故意要燒煤球爐子——有一回我的手腕被暖氣烤出了一串大泡,老師給我塗了些綠藥膏,還說了我一頓,但這是冬天的事。夏天發生的事是,我這樣躺著,沉入了靜默,想著自己很討厭;而老師爬到我身上來,和我做愛。我伸直了身體,把它伸向老師。但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不快——老師說了我。我的記恨心很重。”我知道自己內心不快時是什麼樣子:那張長長的大臉上滿是鉛灰色的愁容。如果能避免不快,我儘量避免,所以這段細節我也不想寫到。但是今天下午沒有這個限製:我已經開始不快了……“她拍拍我的臉說:怎麼,生氣了?我慢慢地答道:生氣乾什麼?我是太重了,一百一十五公斤。她說:和你太重沒有關係——一會兒和你說。但是一會兒以後,她也沒和我說什麼。後來發現,不管做不做愛,她都喜歡跨在我身上,還喜歡拿支圓珠筆在我胸口亂寫:寫的是繁體字,而且是豎著寫,經常把我胸前寫得像北京公共汽車的站牌。她還說,我的身體是個躺著很舒服的地方,當然,這是指我的肚子。肚子裡盛著些柔軟的臟器:大腸、小腸,所以就很柔軟,而且冬暖夏涼,像個水床。胸部則不同,它有很多堅硬的肋骨,硌人。裡麵盛著兩片很大的肺,一吸一呼發出噪聲。我的胸腔裡還有顆很大的心,咚咚地跳著,很吵人。這地方愛出汗,也不冬暖夏涼——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老師睡在這個地方。胸口趴上個人,一會兒還不要緊,久了會就透不過氣來。如你所知,從小到大,我是公認的天才人物。躺在老師身下時,我覺得自己總能想出辦法,讓老師不要把我當成一枚雞蛋來孵著。但我什麼辦法都沒想出來。不但如此,我連動都不能動。隻要我稍動一下,她就說:彆動……彆動。舒服。”我和老師的故事發生了一遍又一遍,每回都是這樣的——我隻好在她的重壓之下睡著了。要是在“棕色的”女同事身下我就睡不著。她太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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