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瓷器們天南海北的嘮嗑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殿外的天已經有些轉涼了, 爍望宮內呈上的俱都是些溫潤茶湯,味道雖然淺薄,但抿在唇齒之間卻暖洋洋的。一將喝進去,將肺腑經脈都舒展開來。濃烈的綠色在殿外招搖, 宮內有很多奇異的植株是在民間見不著的, 如今卻都成了隨處可見的景致。宮外的人說宮內都是奇珍異寶,言語間透著覬覦;而宮內的人卻說宮外都是熱鬨, 眉宇間都是向往。僅是一牆之隔, 便分出兩個彼此猜測的世界。樹上的雀兒叫的好聽, 婉轉的像嬌柔女子的笑嗔。寧姝想著自己何其有幸, 既有宮內的繁華,亦有宮外的熱鬨。不論荀翊是何身份,帝王也好, 百姓也罷,他有那般一心一意的情感。可日子總是流水般會過去的。一時一時,一日一日, 閒散的日子比白駒過隙還要快,一晃眼,說不定就已經垂垂老矣了。瓷器們都有自己的故事,數百年數千年的活下來了。他們不能動不能走, 這無聊都挨了下來。或許, 他們的故事太過沉重,亦太過繁瑣,寄托了曾經主人的一份感情在內, 是他們唯一能抓住的,關於主人的記憶和承載,那便永遠也不想讓他消失。畢竟,曾經的人早已化成了煙,洋洋灑灑鋪在史書裡了。而冷漠中直的隻言片語,無法承擔一個人性,也無法透過寥寥幾字滌蕩出一生的波瀾壯闊,亦或是鐵血丹心罷。寧姝這般想著,宮人送了封信來,正是喬晝送來的。他今日和劉柄前往市集,原本想著要趁在秋日葉黃之前將市集換一個風格裝繕。待得冬日來臨,伴著雪花和著新年又有另外一番風景。寧姝展開信箋,上麵確實是喬晝的字體。說是之前寧姝讓畫的那副釉裡紅十分難尋,但好在今日有戶人家送了來,他看著確實和畫上、和寧姝曾經描述過的那瓷壺相似,這便想請寧妃娘娘何日有空前來看看。在寧姝心裡,釉裡紅是她在博物館所知道的瓷器裡倒數第二個了。她後退一步,看著多寶閣上熙熙攘攘的瓷器們,深吸一口氣,對桐枝說道:“讓他們備輛馬車,我去皇上那兒說一聲。”“娘娘要去市集嗎?”桐枝問道。寧姝“嗯”了一聲,一旁便有小宮女拿著簡便衣物來幫她更衣。寧姝去罄書殿尋荀翊的時候,戴庸正在門口伺候著,說皇上和秦王在內議事,讓寧姝稍稍等等,他去傳個信兒。待到戴庸再出來的時候,同一側內侍說了兩句,那內侍拔腿跑的飛快,一溜煙兒就竄出了宮宇。對於他們,這牆與牆之間的界限似是沒有那麼難以逾越,但那也隻是在宮裡。再往外走,人性和人性之間的界限,卻比他們想象中還要天溝地塹。寧姝看著那內侍奔出去的,是以在馬車旁又看見了介涼並不意外。兩人早已經沒有了之前那般尷尬,互相揮了揮手上了馬車,朝著市集的方向去了。寧姝倒也不算是荒廢生意,到了之後她隻見到劉柄,劉柄說喬晝好似還在屋子裡午睡。他難得出宮一趟,便在市集裡尋了些老酒來喝,形意灑脫之中還畫了幅畫,拿給寧姝看。寧姝展開那畫粗略掃了一眼,臉上登刻飛上了紅霞。喬晝畫的這幅圖興之所至,乃是一對男女看向彼此。他原本所學的就是製假,古人的畫風他都能學個七七八八,起筆落鋒都頗有意蘊。那一男一女衣著尋常富貴人家衣裳,男子清雋女子嬌豔,可卻不像是普通的綠葉襯托紅花,而是山間竹林深處開了一朵濃豔山茶。山茶足夠濃烈足夠嬌豔,翠竹也足夠筆挺足夠風流瀟灑。相伴相生。有山茶在,翠竹的墨綠便愈發深沉;有翠竹在,山茶便愈發嬌美。相輔相成。簡單幾筆勾勒,注重神采而非細節,但也就是這簡單寥寥幾筆,卻能將男女之間互相凝視的眼神添的有神,好似彼此的眼中隻有彼此,周圍這世界都容不下了。寧姝感歎這男女之間的情意綿綿,卻不知當日喬晝在看她與皇上之時,頗有種被容不下的世界之感。男女隻是麵對麵的站著,指尖交纏,衣角蹭到了一出去,好像糾纏不惜的纏綿情誼。而讓寧姝臉紅的緣故則是她認出來這是畫的自己和荀翊。雖然隻是寫意水墨,但那輪廓和模樣騙不了她,更何況這畫原本就是喬晝想畫的,是以讓熟識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寧姝和荀翊。但他還是膽小,做了些手腳,未將殿內和衣著畫的儘數還真。隻是那一旁桌麵上隔著的孔雀藍釉罐實在是過於醒目打眼。寧姝將畫卷了收好,聽聞喬晝還在酒醉昏睡便也不先去打擾,隻讓劉柄將近日的賬目拿來給她仔細看過。古代記賬的法子還是她現學的,為的就是能看懂市集的進出項。賬本子和介涼一同翻過一遍,確認沒什麼問題,又仔細算了下收入,兩人還相視一眼抿嘴樂了,顯然是核算下來比宮內的月銀要多不少。介涼想的是這些銀子都能攢下來給妹妹容袖成親結婚用,雖然她如今名義上是介府的小姐,家姐又在宮中的貴妃,但介府有多少本銀介涼能不清楚嗎?倘若日後妹妹要做生意,亦或者嫁人之後總是需要走動的,銀兩那自然是越多越好。容袖畢竟打小沒有母親疼愛,也受了不少委屈,但凡是介涼能給的,他便都願意給這個妹妹。寧姝倒是不太在意銀子多少,但這兩日她聽聞良嬪想要剃發出家,她便想著要給良嬪攢些銀子,也算是有個保障。當日良嬪有了這決定之後許多人都去勸她,但良嬪也是卯足了心思。她心知良府造反一事辯無可辯,母親弟弟等人都無法脫罪,她如今能留下一條命,甚至是在宮內好好活著已經是皇上莫大的恩典。她不敢奢望,也不想有什麼其餘想法。尤其是當她知曉良府竟然將她當做備用的棄子,而她從小維護,強撐著維護的母親是知道這件事兒的,隻是為了弟弟未來的榮華富貴,為了弟弟的仕途前程而將她拋棄,甚至指使她成為棄子之後,那股曾經支撐著她的一口氣也沒了聲息。寧姝也去勸過,但那已然太難了。這世道,沒了依傍的女子就像無根的浮萍,不是無法生存,而是飄飄乎就沒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對一個人來說,沒有活下去的意義是最難的。寧姝和介涼看完賬本,又等了一炷香的時辰,劉柄有些著急,便開口說道:“那白底兒紅壺子就在喬晝那小屋裡放著,他好生寫了信怎得又這般醉不起來?娘娘稍後,奴才這去看看,將那瓶子拿回來,倘若正是娘娘尋的那個,便直接取走就是。”寧姝看著天色也不早了,便點了點頭應下,又叮囑劉柄倘若喬晝仍是在睡著那便無需將他吵弄起來。劉柄這便去了,未過多久,他抱著個白底紅花紋路的壺子走出來。那壺子實在是體積龐大,豎起來越有小半米了,也怪不得之前劉柄不親自去取,實在是每走一步都讓人看著心驚膽戰。寧姝掃了一眼就知道,這肯定是博物館裡的那個釉裡紅纏枝牡丹紋執壺,畢竟尋常人家誰沒事兒把壺做成這麼大?而這執壺樣貌確實稀奇,有蓋子不說,還有銀鏈連接。明洪武瓷器存世量不多,其中大約八成都是釉裡紅,甚至比更加簡單燒製的青花瓷器都要多。大抵是因為明朝改朝換代之後使用了紅色作為正統之色。寧姝記得當時在博物館的時候,館長還特地說過,這執壺是在西/藏被發現的,也表明了明洪武時期朝廷對西藏的重視。史書可以騙人,但是物件不會騙人。這也大抵是為什麼有些瓷器所說曾經主人的時候和史書上有些出入的緣故。史書無情,物件卻有情。劉柄將釉裡紅大壺找了處穩妥桌麵小心放下,一邊說道:“這也太難帶回去了,路上馬車一顛就要鬨出事兒來。”介涼倒是不怎麼放在心上,如今在他眼裡,寧姝非但解決了皇上的終身大事,還幫著自己將介府的事情辦妥了,自己也能給容袖攢點體己錢,寧姝於他簡直就是福星,護著一個大壺又有何難?“交給我便是,保證不會少個齒兒。”介涼說道。劉柄自然信得過介涼,他雖然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就是貴妃娘娘,但皇上派出來保護寧妃娘娘的侍衛能不身懷絕技嗎?劉柄又吩咐人將馬車裡鋪上層軟墊,這才說道:“到底是喬晝突然就不見了,方才還喝的昏天暗地,說自己難得出來一趟,睡得迷迷糊糊。怎得突然就尋不見人了?”“不見了?”介涼聽到他的話後眉頭一蹙。“是啊。”劉柄說道:“我一推門進去,裡麵什麼人都沒有。”寧姝這時便聽見那釉裡紅纏枝牡丹紋執壺慢悠悠地說了一句:“半個時辰前就沒了。”“沒了?”寧姝有些詫異的問那執壺。劉柄還以為她是在問自己,又回答了一遍:“回寧妃娘娘,喬晝不見了。”而那釉裡紅纏枝牡丹紋執壺也說道:“對啊,方才有兩個人從側窗爬了進去,那喬晝睡得正迷糊,連掙紮都未掙紮便被兩人由側窗抬出去了。”這釉裡紅纏枝牡丹紋執壺尚未說完,集市邊上突然有行人大喊道:“出大事兒了!聽聞南方這回是真的打起來了!晉國公率軍攻打寇匪了!”“那那些被綁在寇匪船前的百姓可怎麼辦?”有人問道:“豈不是要成了寇匪的肉盾?”“管他什麼百姓!晉國公這是被逼急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還不如拚了!”“確實,倘若一直拉扯著,那寇匪可是占足了優勢,咱們將士疲於奔命不說,還消耗那麼多糧草呢。”“你那些都是放屁,皇上是百姓的皇上,船頭上綁著的難道就不是平民老百姓?”“那不動兵好了,到時候其他的百姓不苦嗎?”“苦啊!要我說,苦歸苦,但咱們都不想因為個女人苦!”“你這是什麼意思?”“南方鬨成這樣,還不是因為藻災?那藻災怎麼來的?可不就是那造反的寧培遠女兒成了妃。這是老天在向皇上示警,此女留不得!禍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