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翊沿著朱紅宮牆緩步, 乍一抬頭,竟看見各角小門早已懸掛起靛藍小燈,下麵又都掛個了更小的朱橙花碗,洋洋灑灑, 沉寂稍許, 溫柔稍許。“上元節了啊。”荀翊輕聲說道。“是,皇上。”戴庸回道。荀翊向來不在意這些時節, 得了提醒才能想起一二, 但一年除了除夕清明中秋, 其他的他都置若罔聞, 好似與己無關似的。戴庸習慣了,太後也習慣了,宮裡的嬪妃們也都習慣了。比起先皇凡是節日都要熱鬨一番的性子來說, 當今聖上反而像個沒甚情感的仙人,高高在上,不可攀。但那又能怎樣呢?先皇愛熱鬨, 最後死的也熱鬨,各路勢力紛爭,恨不得揪個荀家的子孫就能當幕後皇上。在那樣的環境下出來的荀翊,性子反而冷到了冰裡。隻是他們不知道, 在他們都瞧不見的地方, 荀翊也是有絲溫柔的。一如寧姝不知道,原來皇上在他人眼裡是那般冷麵冷心。“京城今日熱鬨?”荀翊問道。戴庸笑道:“回皇上,熱鬨, 上元節哪兒能不熱鬨呢。過了今日,很多人的年便也過完了,等不及再到正月三十了。”荀翊“嗯”了一聲,沿著這花燈照出的小路走去。正是夕陽落下的時候,今日的晚霞甚是好看,火燒似的鑲著邊兒,一路鋪天蓋地的翻湧著。花燈下綴著的朱紅花碗裡俱都盛了一小碗的水,原是為了防止走火。但此刻,晚霞斜斜的映照在這水中,像是一團團燒的正旺的火。天火、人火掩滿四周,像是瓷窯裡悶燒的風景。荀翊到雲舟宮的時候,寧姝正在院子裡忙著收那些晾曬的花草,夜裡濕氣重,擱在外麵總是容易變潮,倒是就不能用了。她將白梅等理到藤板上,方要抱起來,身旁有人搶先一步將藤板拿了起來。“不用幫忙的,我自己來就好。”寧姝說著伸手去接——嗯?今天宮人怎麼這麼高?她抬頭一看,皇上正端著那藤板站在自己麵前。“皇上。”寧姝連忙行禮。荀翊微點了下頭,問道:“要做花茶?”寧姝是有這些大大小小的習慣,很多是各個朝代瓷器教她的,用著用著也就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寧姝看著那藤板,思索該怎麼不動聲色的將這藤板接過來,讓皇上拿似乎不太合適。“是用來做香囊的。”“要放去哪兒?”荀翊轉身,自然而然的問道。看來今日客戶想要乾活!寧姝從石桌上抱起小些的藤板,說道:“就擱在暖閣便可。”瓷器們也很喜歡這樣的香氣,地龍一烘,屋子裡好聞極了。她話一說完,手上的那個藤板也沒了蹤影,荀翊一手托了一個,簡練說道:“走吧。”寧姝連忙跟上去,生怕皇上一個不小心,把自己好不容易折騰出來的花草給打翻了。誰知道萬一到時候打翻了,皇上惱羞成怒,說不準就要使小性子怪在自己頭上呢?戴庸跟在兩人後麵,抬頭看了眼天——很好,太陽還是從西邊落下去的,沒有天象異變。荀翊將藤板放在寧姝指定的位置後,殿內陷入了沉默。荀翊轉頭去看多寶閣上的瓷器,寧姝則低著頭翻弄花草。不是她不願意說,就是覺得怪怪的。雖然入職,不是,是入宮了,位份也升了,但她一點都不了解皇上這個人,隻覺得他不似外界傳言那般嚇人,相反,還有點溫柔。荀翊則是一如既往的話少,往先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讓戴庸拿折子拿年注。如今……“用過晚膳了嗎?”荀翊一如既往的問出了這個問題。“尚未。”寧姝一如既往的回答。“朕也未曾用膳。”荀翊將話題一如既往的繼續下去。寧姝點了下頭:“知道,他們見皇上來了便去準備了。”然後又是一陣沉默,戴庸在邊上低著頭,裝出看不見聽不見的模樣,但卻在心裡咆哮:這兩個人乾什麼呢?!寧美人快點討好皇上啊!皇上,剛才出來的時候不是還問奴才今日是不是上元節嗎?這麼好的話題快開啟來啊!多寶閣上的瓷器們屏住呼吸,此刻都心照不宣的不說話,眼睜睜的看著寧姝和皇上之間的互動。待到所有菜上來了之後,荀翊看了一眼麵前的湯便知道,這是出自禦膳房之手,並非是寧姝親手煲的。但轉念一想,自己兩日未來,她今日又受了寧趙氏的委屈,沒空煲湯也是正常。他抿了一口那湯,雖然用料仍足,但不知怎的就是不如寧姝那簡單的小湯來的舒坦。想來應當是料華而掩本味了。寧姝下午在太後娘娘那兒吃了太多點心,如今有些吃不下,匆匆吃了幾口便停下了。荀翊看在眼裡,問道:“胃口不好?”寧姝猛然想到皇上倡儉樸啊,自己這不是擺明了在他麵前鋪張浪費嗎?還要不要升職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了?她連忙搖頭,低頭繼續吃:“沒有。”就是真的有些頂,吃的艱難。荀翊見她這般更是觸動,想來她是因為寧趙氏的緣故,戴庸不是說她哭過了嗎?胃口不好卻還要強撐著無事。為不讓寧姝不自在,荀翊也很快吃完了,之後便一如既往毫無懸念的讓戴庸拿了折子過來。戴庸不情不願的去了:……奴才今天不想拿折子,奴才就想看門。荀翊翻著折子,突然看到一張暗中遞上來的,狀告參知政事周攜齊家的嫡子周仰殺人辱屍。折子上寫的簡單,但內容卻是字字含血。這周仰打小讀書不成,也心不在仕途,前些年纏著自家娘掏了銀子開了個布匹莊子。前幾日在布莊裡看見個試衣裳的小娘子美貌,就要強占了人家。這小娘子前不久已成了婚,她夫君恰是一同來的,見狀便當街罵了周仰幾句。周仰平日裡哪受過這種氣,二話不說就讓莊子裡的護衛們將這兩人捆到後院去,當著男人的麵把小娘子強了,又將那男人活活抽死。原本這事兒因那小娘子被周仰鎖在布莊應是無人知道,周仰也是毫不在乎,可如今卻繞過了京城的三衙,直接到了荀翊的案頭。荀翊看著那折子上的字,若有所思。過了片刻,他問道:“朕記得,上元節的時候,京城裡的鋪子是要多開些時辰的。”“對。”寧姝順著答道:“要到子時才關門呢,年也就這般鬨完了。”荀翊思忖片刻,問道:“什麼時辰了?”“皇上,馬上便要戌時半了。”戴庸回道。荀翊微微點了下頭,抬頭問寧姝:“之前賞賜的那些糖可嘗過了?”“嘗過。”一說到糖,寧姝便十分開心:“好吃。多謝皇上。”“喜歡便好。”荀翊身上有些微微的脫力感,離他要去孔雀藍釉罐的時間近了。他緩緩開口,問道:“現在想吃糖嗎?”“嗯?”寧姝不知他為何這般問,便抬眸看,隻覺得他眼神有些微微的迷離,不似往日那般冷清。而這絲微微的失神,讓荀翊有了一絲人氣。他眼尾原本就有些美態,隻是平日不顯,如今迷離當中霎是勾人。荀翊的意識開始有了絲離散的感覺,他撐著一口氣,竭力在意識全部流散之前,由一側的孔雀藍釉罐裡撚出一顆糖,剝去糖衣,遞到寧姝麵前:“啊——張嘴。”一顆朱紅色的糖放在了寧姝麵前,是她喜歡的石榴味道。寧姝微愣,一瞬間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有,亂七八糟的纏成了一團。而她在這裡麵硬是揪出來了一根,上麵寫著三個字:石榴味。寧姝微微低頭,由荀翊指尖含走了那顆糖,朱紅色抿在她的唇邊,添了一絲繾綣的意味。“啊啊啊啊啊啊!姝姝是不是蹭到了皇上的指尖!這是什麼少兒不宜的畫麵!”青瓷虎子大叫:“禽獸!放開姝姝!我都不敢看了,我要捂上眼睛。”秘葵“啊”了一聲:“姝姝臉紅了。”“豈止是紅,是很紅。”汝奉添加了內容。“嘖嘖嘖,還是從小孔雀裡拿出來的糖。”小白在旁說道:“不知道小孔雀現在的心情如何,想不想一罐子把眼前的這個男人給砸死。”“噓噓噓,小點聲,快看皇上什麼反應!”秘葵把眾瓷的聲音壓了下去。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寧姝低著頭,滿臉通紅的抿著飴糖,皇上卻半絲反應都沒有,好像——睡著了?“???”小白,“皇上有問題。”秘葵點頭:“問題很大。”下一刻,荀翊緩緩的眨了下眼,指尖還有她的溫度。看著寧姝的模樣,他猛然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做了什麼,不由得有些尷尬羞愧,耳根也跟著紅了。“咳。”荀翊狀若無人的伸手揉了揉寧姝的頭:“今日是上元節。”寧姝“啊”了一聲,總是覺得哪兒有些不太對,接下來的發展應該是揉腦袋嗎?“帶你出宮,如何?”荀翊問道。寧姝猛地抬頭,臉上的紅暈還未散去,倒顯得像是激動一般。她眨著小鹿一般的雙眼:“真的嗎?臣妾可以出去玩嗎?”“嗯。”荀翊說罷又伸出食指在自己唇間一比,“但是不能告訴彆人。”“好!”寧姝連忙點頭,“不告訴彆人!”在雲舟宮宮人一片欣慰的目送當中,寧姝歡天喜地的地跟著荀翊去了紫宸殿。雲舟宮側殿內,瓷器們回過神來,小白輕聲說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小學生談戀愛吧。”秘葵沉重的附和:“是。”汝奉不讚同地說道:“你們的思想真的是太齷齪了,活了這些年,難道歲數都活到奇怪的地方去了嗎?小學生似的談戀愛有什麼不好?往好處想。”連一貫甚少對寧姝感情指手畫腳的青叔都忍不住了:“當皇上的,怎麼能這麼寵後宮!唉,是姝姝啊,寵吧寵吧。”秘葵想了片刻,說道:“其實小學生談戀愛也沒什麼不好,汝奉說得對,最是青澀最是難忘。嗯?等下,皇上為什麼也這麼青澀的感覺?”小白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聲音沉重:“我覺得皇上不是青澀,而是撩妹技術趨於化境,返璞歸真了。剛才是不是勾的姝姝一愣一愣的?”“那按你這麼說,姝姝還撩而不自知呢。”秘葵嗤之以鼻,下了斷言:“就是小學生談戀愛,初段水平都不到。枉費姝姝跟我在一起這麼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