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卡宴穿行在橫店的大街上,黎成朗靠在後麵閉目養神,阿倫在前麵開車,他們正準備趕去杭州,然後坐晚上11點的飛機回北京。對於走得這麼急,阿倫很不解。黎成朗有幾個朋友正在橫店拍戲,這次過來原本計劃多待兩天,和他們挨個聚聚。可下午在馬場見過宜小姐後,他就吩咐他去訂機票,也不管時間已經這麼晚了。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撇了撇嘴,所以說無論什麼老板都不好伺候,即使是溫文有禮的黎影帝,也有難以理解的時候。視線忽然瞥到街道右側某個身影,他驚訝地睜大眼,沒多作思考已經喊出了聲,“黎老師,那邊那個人……是宜小姐吧?”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雖然黎成朗沒說,但阿倫總覺得,他會這麼匆忙離開,多半和宜熙脫不了乾係。誰知道他現在想不想見到她啊!黎成朗睜開眼睛,神情沒什麼變化,卻抬手放下了三分之一的車窗。他透過空隙望去,果然看到了宜熙。她還穿著白天的衣服,孤零零地在街上走著。黎成朗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隻是從他的角度看去,總覺得她的動作透著股失魂落魄。“黎老師?”阿倫詢問。黎成朗略一沉吟,“先跟著她。”於是卡宴放慢速度,蝸牛般向前挪動,始終和宜熙保持小段距離。阿倫一邊開一邊慶幸這條路車少人也少,不然早被罵了。就這麼跟了五分鐘後,他也發現不對勁了,這宜小姐究竟想去哪裡,怎麼走個沒完沒了?她看起來,好像根本沒有目的地,隻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發泄……他扭頭看向黎成朗,對方臉上帶著思量,手指搭在真皮座椅上,輕輕敲了兩下。與此同時,宜熙迎麵和一個男人撞上,重重摔倒在地。黎成朗輕歎口氣,對阿倫說:“叫她。”阿倫將車靠邊停下,然後按響了喇叭。宜熙剛剛被男人拉起來,又跟對方道了歉,遲鈍地回過頭,正好對上車內的黎成朗。她還沒反應過來,視線費勁兒地在他臉上對焦,三秒後才道:“……黎老師?你還沒走?”黎成朗問:“你在做什麼?”夏天的夜晚,連風都帶了絲熱氣,宜熙摸了摸頭上的汗,這才發現自己當了回暴走少女。她尷尬道:“我……我吃了晚飯沒事兒做,出來散散步。”散散步?黎成朗不說話。他默不作聲,宜熙也越來越緊張。她和許暮洲分開後,因為不想回酒店,所以一個人在街頭遊蕩,卻不料會被黎成朗撞上。下午的事還曆曆在目,雖然隻是自己的誤會,但想來還是覺得窘迫,她如今真是有些不想見他。黎成朗將她的表情儘收眼底,也大概能猜出她在想些什麼,這讓他又生出絲尷尬。事實上,如果不是她剛才的狀態太糟糕,他根本就不會叫住她。自己最近在關於她的問題上頻頻失控,他隱約察覺他應該是動了什麼念頭,但她有男朋友,光是這個消息就阻止了他往下探究的全部欲|望。所以他臨時改變行程,匆匆離去。抬眼再看看她,女孩眉心微蹙,劉海被汗水打濕,眼底的陰霾如冬天的大霧般揮之不去。而她的膝蓋上,紅色的傷口清晰可見,是剛才在地上磕出來的。不能讓她這個樣子在街上亂走。這麼想著,他拉開了車門,“你上來,我有話問你。”宜熙一愣。有心拒絕,然而在他的注視下,那些話怎麼也說不出來。抿了抿唇,她彎腰鑽了進去。黎成朗問阿倫,“有醫藥箱嗎?”阿倫驚訝,“這輛車上沒有,不過這裡有創可貼。”“那個不行,去最近的藥房。”宜熙這才發現自己腿受傷了,連忙說:“有創可貼就可以了,不用去藥房。”黎成朗看了看她,沒有堅持,“好吧。”阿倫把創可貼遞過去後,就假裝專心地開車,目光時不時往後瞄。那兩人都沒注意他,或者說注意到了也不在乎。黎成朗問:“你遇到什麼事了嗎?”宜熙把創可貼端端正正貼到傷口上,不答反問:“黎老師的機票是什麼時候?現在還不走,會趕不上吧……”她躲避的意思這麼明顯,黎成朗都有些無奈了,一天之內連著在小姑娘這兒碰兩次釘子,搞得他像什麼一樣。如果不是兩人如今也算得上朋友,他又實在擔心她,連這個口他都不會開。他說:“哦,我改主意了。這裡還有幾個朋友要見,多待兩天再走。”“這樣啊。那您早點回酒店休息吧,在前麵放下我就好了。”“你還不回去?”她垂著頭,“我……還不想回去,我想逛逛街。”他盯著她陷入了沉默,宜熙隻顧數車內地毯上的花紋,也就沒有看到他臉上複雜的表情。他想了好一會兒,終於做了決定,“宜熙。”“恩?”“你餓不餓,想吃東西嗎?”宜熙莫名其妙,“吃東西?我不想吃東西。”想到一事心生怨念,語氣也怪了起來,“而且,你不是說我胖了嘛,再吃就更胖了。”黎成朗反應了一瞬,才明白她指的是微博的事。關於這個,宋執後來已經嘲笑過他了,他在電話那頭樂得跟斯皮爾伯格找他拍片了一樣,“嘖嘖嘖”感歎不已:“我沒想到你也會做這種蠢事。怎麼能說女孩子胖了呢?這是禁句,禁句懂嗎!這絕對能排進“女生最不愛聽的話”的前三名!可你不僅說了,還是說給幾億網友聽,宜小姐脾氣再好,也一定在心裡罵了你千百次了。”不得不說,他很少在宋執麵前這麼無力反駁,隻有沉默聽他教導的份兒。黎成朗覺得自己需要解釋解釋,“恩,這中間有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原來太瘦了,稍微胖一點會更適合這個角色,看起來也更漂亮。”所以,我是在誇你。“是嗎?”宜熙將信將疑。“是的。”黎成朗肯定,“所以,可以去吃飯嗎?你吃了晚飯,我還沒吃,現在有點餓了。”宜熙本來想說,我明天還要拍戲,不能吃宵夜,今晚要早睡。可剛才的一幕幕不斷在眼前閃現,她忽然有些害怕再次回到那空曠的房子,害怕一個人麵對那仿佛沒有儘頭的黑暗。深吸口氣,她毅然抬起頭,仿佛下了什麼天大的決心。身子朝前傾,她拽住黎成朗的衣袖,斬釘截鐵、無比堅定道:“我想吃烤串。黎老師,我們去擼串兒吧!”黎成朗:“……”宜熙對橫店不熟悉,最後還是黎成朗帶她去了家烤串店,藏在七拐八拐的巷子裡,張斯琪曾經來過一次,對這裡讚不絕口。老板大概是見多了明星,看到黎成朗戴著墨鏡和口罩立刻心領神會,帶他和宜熙去了角落裡的桌子。那裡擺了個單獨的烤架,和彆的客人隔開大半個院子的距離,摘下口罩也不用擔心被發現。有個十七八歲的男生一邊給鐵架刷油,一邊問他們要些什麼。宜熙決心將悲傷化為食欲,豁出去點了一大堆,然後期待地看著男生把它們一個個放上架子。香油滴到炭火上,冒起一層層白煙,她目光炙熱,漂亮的臉蛋越湊越近。男生一開始還不覺得,等視線在她臉上瞟了幾次後,臉就開始發紅,到最後根本不敢看她,隻顧低著頭,局促地給肉串翻麵。黎成朗看不下去了,輕輕咳嗽一聲。宜熙問:“黎老師?對了你還沒點呢,你要吃什麼?小師傅,我們倆的都不要薑蒜哦,一定記住了!”黎成朗說:“就你點的那些吧,我看你叫了那麼多也吃不完。反正我們口味差不多。”他說到口味,就想起吃餛飩那次副導的打趣,“口味一樣的人適合一起生活”。這個念頭閃過的下一秒,他就反應過來,神情頓時變得有點微妙。宜熙聽到黎成朗要從她的盤子裡搶吃的,呆了兩秒後再次轉頭,嚴肅道:“小師傅,再給我加三串脆骨三串魷魚三串藕片,謝謝了!”宜熙覺得自己好久沒這麼放縱過了。《女皇》開拍到現在一個多月,她大多數時候連覺都睡不夠,偶爾有點空閒,也是在看劇本對台詞。算起來,這還是她進組後第一次出來吃宵夜。老板上了幾瓶冰啤酒,她一邊喝一邊吃烤串,全然忘了淑女風度。黎成朗就在對麵看著,提議來吃東西的是他,可真到了這兒,他卻基本沒怎麼動,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宜熙仗著量好,嫌啤酒喝著不痛快,又叫老板拿了白酒來。黎成朗留心問了句,得知她明天的戲在晚上,也就沒有阻攔。然而大概是白天有點中暑,心情又太差,她今晚沒能展現強大的戰鬥力,居然很快就醉了,黎成朗發現時已經回天乏術。女孩兩頰酡紅,醉醺醺地朝他笑,連口齒都含糊了,“我之前就想問,你是不是算好了?怎麼每次……每次我和他吵架,你都會出現,然後帶我來吃東西……你是專門救濟失戀少女的嗎?感天動地黎影帝。”黎成朗蹙眉,“你和他?失戀?”頓了頓,“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這樣就說得通了,小女生忽然頹廢成這樣,隻能是感情上遇到了問題。宜熙大搖其頭,黎成朗挑起眉毛,她湊近低聲道:“不是吵架,我和他——分、手、了!”他愣住。宜熙說完竟低頭笑了起來,同時再次乾了杯子裡的酒,“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分手了。我再也不用和他糾纏。以後,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互不乾擾,清靜得很……”說到後麵,聲音逐漸低下去,她閉了閉眼睛,嘴唇不斷顫抖,終於流露出一絲脆弱。黎成朗猶豫片刻,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沒有說一句話,可安撫的意味不言而喻。宜熙苦澀一笑,“其實,我以為我不會難過的……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八九個月以前,我們就說了分手。我以為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可是今晚上見到他,我才發現……原來即使過了那麼久,我還是……還是會舍不得……”她捂住臉,懊惱到了極點,仿佛在氣自己居然這麼沒有用。黎成朗心中滋味複雜,憐惜擔憂失落紛紛湧上來,他慢慢道:“如果你舍不得,也許……”也許什麼呢,他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她卻聽懂了他的潛台詞,“黎老師你不用勸我了,不可能的。我再舍不得,也已經下定了決心,我們不會複合的。我就是……難過一陣子,很快就會好的。長痛不如短痛嘛。而且這件事,也確實拖了夠久了……”他沉默片刻,朝她舉了舉杯,“你想清楚了就行。”兩人再次陷入沉默,黎成朗正思考怎麼帶走對麵的酒鬼,腳上卻碰到了什麼東西。他低頭一看,發現是宜熙的鞋尖。因為天太熱,她穿了短袖上衣配牛仔短褲,露出一雙筆直修長的腿,此刻它就伸過了桌子底下,落在他麵前。黎成朗的視線在那線條漂亮的小腿上停頓五秒,然後抬起眼眸,鎮定地喝了杯冰啤酒。剛想不露聲色地避開,她卻搶先一步,踩在了他的腳上。黎成朗詫異看去,她的鞋子就像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一樣,在他腳背碾來碾去,中間還轉了個圈。如果不是力道太大,他簡直要以為她在跟自己調情。忍著腳上傳來的劇痛,他看向宜熙,女孩還不知道自己正做著什麼,嘟嚷道:“好軟的石頭……是我喝醉了嗎?這裡的石頭,真的好軟……”你確實喝醉了。他沒作聲,任由她繼續蹂躪自己。宜熙玩了一會兒喪失興趣,鞋子還踩在他腳上,卻不再用力。她以手托腮,仰頭癡癡地望著天空,今夜有星,點點璀璨灑在藍緞子似的夜幕中,非常漂亮。她看了一會兒,滿足地笑了起來,“真好,我有很久沒這麼認真地看過星星了。真好看。”說完側頭看他,眼神迷蒙、唇畔含笑,那模樣竟異常嬌憨。她朝他眨眨眼睛,撒嬌般問道:“黎老師,你說,是不是很漂亮啊!”她笑得很美,大大的眼睛裡水澤閃爍,像是天上的星星也落了進去。他與她四目相對,心跳驟然加速,多少年沒有過的感受。也就是在同一秒,他忽然懂了自己最近的異常是為什麼。就像在大霧中行走的人,終於撥開眼前的遮蔽,看清了自己找尋的究竟是什麼。他對她不受控製的靠近,心底深處的蠢蠢欲動,全都有了答案。其實早就猜到了不是嗎?隻是這一刻,才真的確定。她還在衝著他笑,像個懵懂天真的小女孩。而他凝視著她的臉龐,忘了腳上的疼痛,也忘了她究竟在問些什麼,隻輕聲回道:“是啊,很漂亮。”兩人離開烤串店時,宜熙已經醉得連路都走不動了,黎成朗半扶半抱,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車上。宜熙一沾到座位就縮成了一團,阿倫讓黎成朗坐副駕駛,他卻擔心她一個人在後麵出點什麼問題。可惜這不是保姆車,那樣他還能坐她對麵,現在卻隻能把她扶起來,他坐旁邊,她半靠在他身上,隻當是個大靠枕。阿倫看兩人之間近乎沒有的距離,隱約間好像明白了什麼。自己剛才的建議真是太蠢了,人黎老師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啊!黎成朗還不知道自己被陰險揣測了一番,隻是側著頭觀察宜熙的情況。她趴在他肩上安靜沉睡,長發垂落胸口,街上的燈光不時映照到她臉上,瓷白的肌膚也鍍上層朦朧的光影。黎成朗這會兒心情複雜,眼睛還盯著她的臉,思緒卻在不知不覺間跑遠。他想起了半年前,他身陷吸毒傳聞,章卉和PR來找他商量對策。三人剛走到會議室門外,就聽到裡麵有小姑娘在議論他,聲音清脆、侃侃而談,最後一句讓章卉差點沒笑出聲。“……他在《不期而遇》裡和女主的親熱戲,我都直接替換成自己。”經紀人和PR眼神戲謔,而他不作反應,平靜地走了進去。然後,就看到了她。即使到了現在,他還是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她動心。他今年36歲,過去十幾年間當然也交過女朋友,隻是都沒能修成正果。最近幾年,他沒有刻意追求這個局麵,卻奇怪的一直保持單身。宋執為此笑話他無數次,說他人還沒老心先老了,他也懶得反駁。有時候他會想,也許真像宋執說的,經曆的事情越多,心就越難感覺到悸動,也不會再像少年時那樣,為了一個人牽腸掛肚、夜不能寐。那些美麗的麵龐落入他的眼中,都和畫報一樣,固然賞心悅目,卻激不起任何彆的情緒。那麼,她又有哪裡不同呢?他想了一會兒,沒得出結果。不過好在他不是宋執,那個男人明明是個花花公子,卻總喜歡探究愛情真諦,就像上回,非追著自己問看上宜熙的原因。他不在乎事情是怎麼開始的,隻要確定他如今確實喜歡上了她,這就夠了。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她對他並沒有和他一樣的感覺,不僅如此,好像還很抗拒……懷裡的人動了動,他低頭一看,宜熙皺緊了眉頭,嘟嘟嚷嚷說著什麼。他湊近一點想聽清楚,她卻睜開了眼睛。他一瞬間竟有點緊張,“宜熙?”她神情困惑,似乎沒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裡,扒著座椅到處張望。黎成朗連忙把她拉下來,宜熙轉過身子,注意力也隨之落到他身上。歪著腦袋,她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會兒,咧嘴笑了,“是你啊。”“恩?”她拉過他右掌,用兩隻手緊緊攥住,重複道:“是你啊。”黎成朗開始覺得有趣,難不成她還要撒個酒瘋給他看?“是我。”“你……你怎麼會來這裡?是來看我的嗎?哦,不對,你是來看彆人的……是我想多了。我想多了。”他忽然就有點心虛,佯裝鎮定地咳嗽了聲,“你喝醉了,我送你回酒店,睡一覺就好了。”他語氣溫柔,不料她反應巨大,“我不要回酒店!那裡好黑,我不要一個人回去,我不要!”她開始劇烈掙紮,黎成朗不得不用雙手控製住她,“你彆亂動……聽話,小熙!”他第一次這麼叫她,卻自然得像是叫了無數次。宜熙動作頓住,片刻後在他懷裡抬起頭,盯著他看了半晌,小嘴一扁,無限委屈道:“你怎麼又學他講話啊?我不喜歡你和他說一樣的話,你不要學他了好不好?”這個口氣,真是太許暮洲了。他沒聽懂,困惑地擰起眉頭,“什麼意思?”頓了頓,“你知道我是誰嗎?”還是說,把他當成彆人了?她點點頭,一臉的理所當然,“我知道啊。”“那你說說看,我是誰?”宜熙吃吃地笑起來,“你當我傻啊!你是誰,你當然是黎成朗了。哦,還是黎影帝,還有……黎叔叔。”他聽到最後三個字頓時愣住,片刻後才不確定地追問:“你叫我什麼?”餘光瞥到前麵的阿倫,他明顯也聽清了,但硬是擺出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好像生怕被他逮住逼問。宜熙把頭靠上他肩膀,小動物般蹭了蹭,輕聲嘟嚷,“黎叔叔啊。這麼久沒見,我其實好想你的,黎叔叔……”“好,這一條過了!休息十五分鐘,準備下一場!”連續工作了三個小時,周杏芳終於大發慈悲,讓大家中場休息。工作人員都湧到男女主角旁邊,宜熙接過助理張冰遞來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後才說:“糟糕,口紅有碰到嗎?臟了嗎?”張冰說:“沒關係啦,反正一會兒都要補妝的,你先喝吧。”宜熙長舒口氣,眯眼看天上的太陽,可怕,居然燦爛到這個地步,她覺得再站一會兒自己搞不好就要中暑了。說起來也真是慘,她今天的戲原本是晚上,沒想到一起床就接到電話,說周導和統籌臨時變了安排,下午拍她和蔡傑宏在馬球場的戲。宜熙揉了揉宿醉後疼痛不已的腦袋,衝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再喝了張冰給她買的醒酒藥,這才趕來片場。她回到自己的椅子,拿起小風扇對著臉和脖子吹起來,過了會兒,蔡傑宏也拿著個小風扇走了過來,“看你今天狀態不太對啊,怎麼,昨晚沒睡好?”宜熙斜睨他,“想說什麼?”蔡傑宏這才發現自己沒能藏好臉上的八卦,連忙調整下表情,神經兮兮地湊近道:“我就是關心一下,你彆戒心這麼重嘛……黎老師千裡迢迢來看你,多有心,你們昨晚就沒去哪裡玩兒?”“糾正,他不是來看我的,他是來看周導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周導,看黎成朗是不是先來的劇組,然後才去的馬場。”蔡傑宏不信,宜熙心念一動,反將一軍,“你就知道八卦我,我還沒問你呢。昨天心童扭到腳,你動作也太自然了吧,直接就抱起來了。你和她什麼時候這麼熟了?”這個猜測在她心中有一陣了,隻是昨天的事讓她更加懷疑而已。仔細想來,這兩人有不少對手戲,要是因此走得近一點,也在意料之中。蔡傑宏眨眨眼睛,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不過好在他反應快,立刻就嬉皮笑臉道:“我和心童,是好朋友啊。恩,很好的朋友。”宜熙微笑,“那我和黎成朗也隻是好朋友,像你們倆一樣純潔的朋友。”說著,舉起小風扇朝他一陣猛吹,直到蔡傑宏閉眼求饒,才得意洋洋地放過了他。太陽還是那麼大,拍攝現場準備得差不多了,宜熙和蔡傑宏一起往那邊走,她抱怨道:“這鬼天氣,簡直要命了,待會兒還要去挨曬。陛下,我不爭寵了,您還是把我打入冷宮吧!”蔡傑宏說:“不好意思,孤現在還隻是太子,武才人想進冷宮恐怕得去求薑老師。”他提到薑岩,宜熙立刻神色一變。那是業內有名的老戲骨,在這部戲裡飾演李世民,宜熙對他敬畏有加,不僅因為他是前輩,還因為他也是首影的老師,宜熙上學期剛修了他的課……幸好沒掛科,否則見到老師都抬不起頭來!“薑老師?”“你彆薑老師薑老師地嚇我啦,煩不煩!”“不是,薑老師來片場了,你自己看啊!他後麵好像還有人,啊,那是……”宜熙順著望去,果然,薑岩正站在人群中和工作人員聊天。而在他左側方,黎成朗笑容溫和,低頭和周杏芳說著什麼。宜熙心跳陡然加速。如果說現在有誰是她最不想見的,那隻能是黎成朗。昨晚的事情,她隻記得前半部分了,他們倆一起去吃烤串,她喝了很多酒,似乎還傾訴了分手的悲痛心情。但後麵怎麼離開的烤串店,以及怎麼回到的酒店,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天知道她有沒有酒後失態,做出什麼丟臉的事情啊!本來還祈禱接下來幾天都沒有見麵的機會,這樣等黎成朗離開橫店,他們再見麵就隻能是《奪宮》的宣傳活動。幾個月的時間,足夠他把昨晚的事忘記,可沒想到,他今天居然又來了片場!宜熙叫苦不迭的同時,另一個想法也控製不住地冒出來。雖然昨天已經自作多情了一次,但有些感覺還是太過微妙,讓人無法忽視。他現在過來……真的和她沒有關係嗎?“黎老師,薑老師,你們怎麼來了?”蔡傑宏走上前笑問,態度謙遜有禮。薑岩說:“中午和成朗吃了飯,他說想過來給看看周導拍戲,我們就一起來了。唔,你們今天這身打扮倒挺精神。”因為上一場戲是武媚娘在馬球場上初遇太子李治,兩人在不知對方身份的情況下比賽了一次,所以宜熙和蔡傑宏都換上了古代打馬球的行頭。頭戴襆頭、足登黑靴,唯一的不同是宜熙穿著墨綠窄袖袍,蔡傑宏則是絳紅窄袖袍,兩個人站在一起,果真如薑岩所說,看起來英姿颯爽……而且,相當般配。黎成朗目光在兩人臉上滑過,並不作聲。宜熙說:“我也覺得,翟老師的服裝向來考究,這窄袖袍還有一身黑色鑲金邊的,又華貴又帥氣,是特意給薑老師您準備的。就是下周那場擊球的戲。”她把注意力都放在薑岩身上,巴望著老師能多和她聊幾句,最好讓她彙報一下上學期的學習心得,當場布置暑假作業都行!反正隻要不用麵對黎成朗,她無所畏懼!奈何天不從人願,某人還是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你會打馬球?”宜熙頓了兩秒,才說:“不會,所以隻拍一些我們在馬上的鏡頭,做做樣子……”她說完鼓起勇氣看向黎成朗,卻驚訝地發現他並沒有看她,而是盯著蔡傑宏。蔡傑宏聳聳肩,“我的水平黎老師你還不清楚嘛!騎著跑跑還行,打馬球這種高難度的活動,隻能拜托替身了。”黎成朗拍拍他肩膀,“彆灰心,我也不會。”蔡傑宏笑眯眯,“我已經在酒店訂好包廂了,薑老師和我明天都沒戲,今晚咱們一起喝酒,我正好跟兩位老師討教一二。”薑岩和黎成朗都笑著應了,宜熙眨眨眼睛,終於醒過味來。看樣子,他們三個之前就約好了今晚聚會,黎成朗和蔡傑宏早就認識,現在看來他和薑岩也很熟,熟到中午吃了飯,晚上還要接著吃……所以,他真的是來看這些朋友的?剛才那個問題也不是問她,而是問的蔡傑宏?她又想多了?!黎成朗這時才把注意力放到宜熙臉上,蹙眉道:“你很熱嗎?怎麼臉這麼紅?”宜熙摸了摸臉頰,“我……很熱!對啊,這天氣真是太熱了!”薑岩拿了瓶冰水給她,溫和道:“我看如今劇組最辛苦的,除了周導就是你了。你這孩子也真讓人操心,不管是念書還是拍戲都這麼倔,彆累垮了自己。”宜熙接過水,喏喏點頭。黎成朗就在薑岩旁邊,神情平靜,可落入宜熙眼中,總覺得透著股冷漠。她看著他這樣,忽然就有些失落,明明昨晚兩人才一起喝酒,可一轉眼,他就對她這麼疏離,連話都懶得多說兩句。她真是自我感覺太良好了,才會擔心他會對她窮追猛打!握著沁涼的瓶身,她失落著失落著,忽然冒出個念頭。黎成朗態度變化這麼大,難道真是自己昨晚做了什麼,所以得罪了他?他生她的氣了?!她渾身都繃緊了,越想越覺得一定是這樣,焦慮得不知如何是好。黎成朗適時叫道:“宜熙。”“啊?”他說:“要拍了,過去準備吧。”宜熙一看,果然蔡傑宏已經過去了,就連薑岩也去了周杏芳旁邊,正和副導說話。周圍沒有彆人,她略一掙紮,毅然道:“那個,我還沒有謝謝黎老師,昨晚麻煩您照顧我了。”“應該的,不用這麼客氣。”他似乎想離開,宜熙連忙說:“還有就是,我這個人喝多了可能、可能會做一些奇怪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挺少喝醉的……反正,如果我酒後失態,冒犯了您,請黎老師千萬彆和我一般見識。我不是有意的……”冒犯了他。管他叫叔叔算不算?黎成朗看著她,女孩的擔憂是如此真切,都快讓他產生罪惡感了,可想到昨夜那聲驚心動魄的“黎叔叔”,他還是決定保持沉默。阿倫拙劣的安慰還回旋在耳邊,“這個,黎老師,如今小女孩們都流行這麼稱呼男人的,真的。大叔嘛!你彆想太多,宜小姐肯定……肯定不是真把你當叔叔的!”黎成朗覺得,他應該慶幸不是宋執是他老板,不然這個月工資早沒了。“黎老師……”宜熙沒得到回複,越發忐忑不安。他微微一笑,“你想多了。你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一路上都在睡覺,很安靜。”“真的?”宜熙將信將疑。黎成朗肯定,“真的,放心吧。你真的不過去?一會兒周導要是罵人,我可幫不了你。”宜熙這才發現自己耽擱太久了,也來不及追究他的態度轉變又是怎麼回事,幾步跑到蔡傑宏旁邊。黎成朗看著那個窈窕的背影,有點無奈地揉了揉額頭。也是托了“黎叔叔”的福,他大概知道她抗拒他的原因是什麼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因為太老被小姑娘嫌棄,說出去恐怕會被斯琪他們笑死。不過,這也給他提了醒。既然她抵觸得厲害,他還是彆靠近得太明顯,先打消她的懷疑。畢竟要是把人嚇得躲遠了,再想拉回來就難了。接下來的一場戲拍得很不順利。蔡傑宏本來就容易NG,以前有宜熙帶著還好點,要命的是今天宜熙的狀態也不對勁,兩個人互相拖累,一個鏡頭拍了五次還沒過。周杏芳怒不可遏,索性走到兩人身邊,厲聲道:“你們搞什麼,副導沒給你們說戲嗎!太子殿下,這是你的庶母,也是讓你眼前一亮的女人,你得知她身份那一瞬,表情不該是受到驚嚇,她又吃不了你!還有媚娘,你的情緒太單一太正氣凜然了,你以為你是徐惠嗎?端莊賢惠的大才女,對太子的愛慕避之不及?你演的是武皇!”宜熙和蔡傑宏都很窘迫,想到黎成朗和薑岩就在旁邊看著,還覺得有些丟臉。蔡傑宏低聲說:“是我不好,帶的你也跑偏了。”宜熙搖搖頭,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那邊周杏芳也想到了這個,宜熙的狀態固然一般,但比起蔡傑宏還是好多了。況且這段戲李治的情緒才是要著重表現的一方,蔡傑宏自己演不好,宜熙也幫不了他。她想了想,扭頭道:“薑老師,你能給Zac做個示範嗎?我演男人太怪了,你來提點一下他。”薑岩是業內前輩,蔡傑宏又不是專業演員,讓他教他演戲並不會有損蔡傑宏的麵子,就連他本人都期待地看了過去。薑岩有些意外,“我嗎?可我沒看過這一場的劇本啊。而且周導,我都這把歲數了,來演這段也很奇怪吧。這時候李治可才16歲……”薑岩今年57,就算演技再高超,16歲的少年也不是說來就能來的。跨度這麼大的扮嫩,一個不慎恐怕就不是指導,而是丟臉了。周杏芳明白他的顧慮,目露遺憾。蔡傑宏卻看向了黎成朗,試探道:“薑老師不方便的話,黎老師您呢?你來和宜熙對一下這段,指導一下我?”宜熙始料未及,下意識道:“黎老師和薑老師的情況差不多,應該……也不方便吧……”她想的是,薑岩都沒看過這段的劇本,黎成朗就更沒看過了,他要是演不好一樣有損影帝的顏麵。可落入黎成朗耳中,卻成了把他和薑岩同等而論,兩個人歲數都太大了,不適合演少年郎君……他沉默一瞬,微笑道:“好啊,反正這一段台詞也不多,我試試。”周杏芳驚訝,“你不開玩笑?”“範思鈞都跑來客串了,我幫您帶帶新人又算什麼?隻希望我彆演砸了,白白浪費大家時間。”他說得謙遜,圍觀群眾卻沸騰了,誰也沒想到居然能看到影帝的現場,一個個都舉起了手機。宜熙看著黎成朗走近,心也越跳越快,右手抓緊了衣袍側麵的接縫。雖然拍《奪宮》時有不少對手戲,可畢竟隔了這麼久,又是她屢屢受挫的情節,她還真擔心在他麵前出洋相。反觀黎成朗,他正拿著蔡傑宏的劇本快速默記台詞,似乎半點不知道自己給彆人帶來了怎樣的壓力。兩分鐘後,他朝周杏芳說:“可以了。”大家都退開了一點,雖然隻是做示範,但也開了攝像機,像正常拍攝那樣。這種事情以前也有過,回頭搞不好還能當個噱頭,剪在花絮裡博眼球。周杏芳親自打下場記板,喊道:“a!”陽光明媚的馬球場邊緣,武媚娘手持偃月形球仗,一步一步朝外麵走去。她剛打了一場精彩的比賽,球場上揮灑自如、大殺四方,仿佛回到了自在率性的閨中歲月。可一離開馬背,就跌回現實,她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隻是個被困深宮的小小才人,不受陛下寵愛,每日在三千殿宇下虛耗青春。這讓她痛苦。她不是為了死在這裡才入宮的!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她聽到有人叫她,語氣急切,“小娘子……小娘子且住!”她回過頭,看到了黎成朗英俊的麵龐。有那麼一個瞬間,宜熙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在她麵前的,不是那個永遠沉著淡然的男人,甚至不是《奪宮》裡陰沉乖戾的太子。他的眼神很明亮,看她時充滿了殷切和喜悅,還有若有若無的羞澀。那是少年人情竇初開的模樣。陽光照在他臉龐,讓他整張臉都閃爍著光芒,英俊得驚人,也年輕得驚人。宜熙覺得震驚。沒有化妝,沒有造型,單靠眼神和表情的改變,黎成朗就讓自己看起來年輕了十歲。奇妙得如同魔法。“小娘子馬術過人,孤欽佩不已。隻是你既贏了比賽,怎麼不拿彩頭就走呢?”他朝宜熙拱拱手,柔聲道。她回過神來,也行了個禮,“妾擅闖球場,擾了諸位君子擊球的雅興,您不見怪就好。彩頭斷不敢收。”“原是我等技不如人,輸了也是應該,怪不得娘子你。”頓了頓,“孤是當今陛下第九子,還未請教小娘子芳名。”宜熙震驚抬眸,“第九子?你是……太子殿下?”就在今年,嫡長子皇太子李承乾與嫡次子魏王李泰相繼被廢,身為長孫皇後嫡出的第三子,晉王李治被冊立為儲,並昭告天下。她沒有想到,眼前這意氣風發、英武不凡的少年,就是大唐未來的國君。他還在看著她,眼睛裡的情愫是那樣炙熱,她早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的少女,如何看不明白?心中一凜,她後退一步,儘量平穩了聲音回道:“才人武氏,參見太子殿下。”才人武氏?他眉頭微蹙,臉上閃過茫然,似乎沒聽明白。然而下一秒,他就睜大了眼睛,失聲道:“才人……你是父皇的妾室?”蔡傑宏站在監視器前,緊緊地盯著黎成朗,不敢錯過他一絲表情。之前NG那麼多次,問題就出在這裡,他實在很想知道,這位國際影帝會怎麼處理李治這一刻的心理變化。宜熙默然不語,而黎成朗呆呆地看著她,臉上最先出現的情緒,不是蔡傑宏的失望以及驚嚇,而是狼狽。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對著什麼人怦然心動。他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君子,是國朝新近冊封的儲副,理應成為天下人的表率。可就在片刻前,他竟懷抱著那樣的心情,叫住了自己的庶母。簡直是不容於世。他羞愧不已、驚懼交加,恨不得轉頭就走,可是下一秒,視線卻又觸到了她的臉。那樣美麗而充滿生機,擊球的樣子像個征戰沙場的將軍,瀟灑得不像話。活了十六年,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就連笑容都帶著灼灼顏色,讓他差點連球仗都握不住。不知不覺間,他眼神又炙熱起來。他到底太年輕了,即使極力隱藏,眼中的愛慕還是遮蓋不住。那樣的克製,可就因為這克製,竟讓這情愫越發驚心動魄起來。宜熙對上他的眼睛,一瞬間心跳加速,這是跟蔡傑宏對戲截然不同的感受。她不用再想方設法帶著對方入戲,隻需要被黎成朗牽引著,輕而易舉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四目相對,她忽然產生了個想法,一個無比瘋狂的想法。陛下不喜歡她,可這個男人喜歡她,如果她當初嫁的是他,今日的處境斷不會是這樣!如果她嫁的是他……陽光刺到她臉上,像是老天的警告,她忽然醒悟過來自己在想些什麼,臉色瞬間慘白。眼中的神采歸於死寂,她側過身子,避開他的注視,聲音冷得如千年寒冰,“太子殿下。”這個稱呼如同兜頭一瓢冷水潑下,他幡然醒悟,難堪得連太子的儀態都無法維持。拱手為禮,他倉皇道:“孤不知才人身份,多有冒犯,還望才人寬宥。”“殿下客氣了。今日之事是個意外,您不必放在心上。時候不早了,妾身告退。”黎成朗低著頭,用餘光看著宜熙慢慢走遠。他忽然有了個奇怪的聯想,李治對武媚娘一見傾心,卻因為對方是自己的長輩選擇放棄。而在宜熙心中,大概是反過來的吧,她覺得他太大了。這樣看來,他是不是也該遵從她的心意,放棄為好?蔡傑宏看宜熙已經快走出畫麵,以為這段表演結束了,收拾好滿腔的欽佩讚歎,正準備帶頭鼓掌,卻發現黎成朗又慢慢抬起了頭。攝像機推進,監視器上,他的臉龐放大,眼神也清清楚楚。含著柔和的笑意,像是剛剛產生了什麼荒謬的念頭,他揮開它,望著宜熙消失的方向,眼中是明確,乃至篤定的神采。黎成朗這天的示範在劇組內被很是議論了一番,看過現場或者錄像的人都說,除了最後那個眼神,堪稱完美。周杏芳曾好奇地問過他,結尾那麼演是什麼意思,黎成朗的回答很無辜,“我以為已經完了,那時候……在走神吧。”蔡傑宏很心塞,走神也能演成這樣,真是把他秒得連渣都不剩了。黎成朗在第二天離開橫店,走的時候沒有和宜熙打招呼,她對此又是失落,又覺得應當如此。以他們倆目前的關係,黎成朗特意給她交代行程才是見鬼了。她留在橫店拍攝剩下的戲份,沒有影帝在身邊出沒,終於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上。隻是黎成朗雖然在千裡之外,關於他的消息卻不容忽視,很快,宜熙就看到了他的新片《心上的人》開機的新聞。這兩年黎成朗的工作步伐明顯放緩,粉絲們在《奪宮》殺青後久久等不到偶像的新動態,還以為他要跟去年一樣,拍一部電影就歇到年尾。如今喜從天降,不免歡呼鼓舞,很快就把“黎成朗心上的人”刷上了微博熱門話題。宜熙也因此登了許久不上的微博小號,盯著官博的宣傳海報看了很久,還是沒忍住轉發了。@愛吃荔枝的圓滾滾:#黎成朗心上的人#這次的造型看起來很帥啊,西裝革履大長腿,期待期待![心][心]做完之後,她安慰自己,反正是個小號,雖然因為幫黎成朗掐架以及許暮洲的點讚,這個號也有幾千的粉絲了,但隻要沒人知道皮下君是誰,她不在乎粉絲怎麼說。身為飯圈千粉大大,很快就有人從她這裡轉發,宜熙隨意刷新一下,驚訝地發現其中一個轉發畫風不太對。@夏心童V:#黎成朗心上的人#這次的造型看起來很帥啊,西裝革履大長腿,期待期待![心][心]她磨牙。夏心童還真是無聊透頂,居然用大號轉發了她的微博,還原封不動照搬了她的話。好在她留了個心眼,刪掉了宜熙的小號ID,但挑釁的意味還能更明顯嗎?這是要掐架啊!麵對閨蜜的質問,夏心童表現得無辜,“沒有啊,我是真心喜歡黎成朗,就在看了他那天的示範表演之後。你應該高興,以後他就是咱們倆的黎叔叔了!”見宜熙不說話,她又意味深長道:“而且你轉發的時候不覺得嗎?這個話題真是太曖昧了。‘黎成朗心上的人’,他心上的人……是誰啊?”她眼睛在宜熙身上瞟來瞟去,答案簡直呼之欲出。宜熙在經曆兩次“自作多情”後,早就對這種程度的調侃免疫了,聞言隻是冷冷一笑,“還能有誰,宋執唄!”夏心童:“……”十月中旬,宜熙終於完成了《女皇》的全部拍攝任務,正式殺青。而在此之前,夏心童和郭子茜也在一周內相繼殺青,兩人沒有急著趕回學校,一直等到宜熙也完成工作,才一起離開。宜熙:“嗬嗬嗬,我知道你是留下來看蔡傑宏的。”夏心童:“嗬嗬嗬,郭子茜才是留下來看蔡傑宏的。”宜熙的青年武媚娘殺青的三天後,另一條新聞也登上了各大傳統媒體和網絡媒體的頭條,著名演員韓夢飾演中年武媚娘的消息正式曝光,再次引發群眾對這部戲的關討論。其實認真說起來,韓夢現在已經過氣了,她最紅的時期是七八年前,最近幾年都沒有話題度高的作品,全靠和影帝杜文瀚的戀情才能繼續博關注。可惜大半年以前,杜文瀚出軌台灣名模宋家慧的消息讓她連這唯一的優勢都失去。身為受傷害的那方,她本可得到大眾的同情,但因為她最終選擇原諒男友的出軌,不免讓人怒其不爭。她和杜文瀚重修舊好、在微博大秀恩愛那晚,無數曾為她抱不平的網友紛紛高呼“打臉啪啪啪”,從此把這兩人稱為“天造地設的一對”。不過凡事有利也有弊,拜杜文瀚出軌所賜,韓夢今年的話題度著實不低,都快趕得上有作品產出的時候了。對比兩位武則天的宣傳力度,明顯可以看出劇組的偏心,宜熙是扔出去吸眼球的炮灰,就是奔著引起爭議去的,韓夢卻是十七張定妝照齊發,聲勢浩大,閃瞎你的狗眼。宜熙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了那些照片,不得不說,《女皇》的服裝實在是太漂亮了。照片上的韓夢,無論是皇後時期的高貴典雅,還是臨朝稱製的倨傲霸氣,乃至最後登基為帝的老年造型,都靠譜得讓人流淚。這也讓無數原本不看好這部劇的網友紛紛改口,把她誇上了天。“嗷嗷嗷,韓夢好美好美好美!她都快四十了吧,怎麼一點都不見老啊!”“這才是武皇啊!不是盧嫣的妖妃,也不是之前那個什麼依稀的白蓮花,這樣睿智霸氣、睥睨天下才是我心中的武皇!”“樓上+1!另外,那朵白蓮花叫宜熙,真是鬼一樣的名字啊!”“讓韓夢從頭演到尾多好,我相信隻要好好化妝和打光,她演少女沒問題的,為什麼要兩人分飾啊!周杏芳眼瞎了嗎!”“帶資進組的吧,不然那朵白蓮花憑什麼演女主?周杏芳也要錢啊,有什麼辦法。”“嗬嗬噠,隻恨我沒有個有錢的乾爹,不然也能演女皇過把癮!”蔣露看到網上的輿論走向,有點擔心宜熙,專程買了她喜歡的點心回來,結果對方一臉冷峻地從電腦後抬起頭,朝她搖了搖手指。“我在節食。”“節食?節什麼食?”宜熙把日程表翻給她看,“下個月初,我要接受《華都時報》的專訪,之後還有一係列的沙龍照要拍。我必須迅速瘦回90斤。”剛進門的郭子茜聽到這裡一愣,繼而走到旁邊沒說話,反倒是蔣露欣喜地叫出聲,“也就是說,熙熙你的宣傳要開始啦!”宜熙笑著點頭,蔣露一把抱住她,用連隔壁寢室都能聽到的音量大喊:“太棒了!熙熙你終於要紅啦!”雖然沒有蔣露說的那麼誇張,但當宜熙頂著“新任覃女郎”的頭銜登上《首都日報》娛樂版的頭版頭條,各大電視台的娛樂新聞也相繼出現她的麵孔時,她還是感覺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不同於之前的遮遮掩掩、順帶一提,這次所有的報道都將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宜熙也很快得到了和韓夢在《女皇》劇組一樣的待遇。《奪宮》製片方放出了兩張她的劇照,一張是單人的,她身著紅裙、翩然起舞,柳腰彎折、水袖曳地,眼神嫵媚得仿佛能夠融化人的骨頭;另一張則是和黎成朗一起,她神情淒然、含恨暗藏,手中長劍抵上他咽喉,而黎成朗輕蔑冷笑,似不屑一顧。這兩張照片在網上引起了很好的反響,除了誇讚兩人顏值賽高,也第一次有人把注意力落到宜熙的演技上麵。不少人稱讚她眼神有戲,和黎成朗的虐戀情深值得期待。與此同時,在王安惠和電影製片方的聯合運作下,宜熙的個人資料也一點點被記者們挖了出來。大家這才發現,原來新一任覃女郎出生於香港,自幼在南京長大,目前就讀於首都電影學院表演係,已經連續兩年取得了專業課第一的好成績。她被周杏芳選中出演青年武則天的消息也被再度提起,這回卻不再是襯托韓夢的反麵典型,而成了年紀輕輕就演技精湛、前途不可限量的佐證。“……六朝古都的潺潺流水造就了這位女孩骨子裡的古典優雅,而在不久以後,這份美麗也將出現在觀眾麵前。讓我們拭目以待,她會帶來怎樣的精彩。”王安惠放下昨天的《首都日報》,滿意道:“文章寫得不錯,不枉我一番打點。”宜熙坐在對麵,手托著腮不語。這段時間,她總算感受到出名的滋味。手機快被打爆了,無論是工作號還是私人號,都是從早響到晚,簡直不勝其擾。各大媒體都想找她做采訪,很快就有記者到首影堵人,為此她不得不跟學校請假,從寢室搬了出去。她在北京有幾套閒置的公寓,之前是嫌麻煩才一直住寢室,現在特殊時期,她選了其中離公司近的那套,作為最近的落腳之地。王安惠在她房子裡環視一圈,意味深長道:“看來我得重新審視你的家庭情況。”宜熙謙虛,“彆這樣,我隻是個單純的富二代。”王安惠自然早就調查過她,知道她家境優越,現在不過隨口一說。宜熙的電話恰好又響了起來,她看了號碼後就把它調成靜音,然後丟到沙發上不予理會。“最近是這樣的,誰都想找你,忍忍就好了。”王安惠了然,“下個月中《奪宮》就要首映了,禮服和造型師我都幫你選好了,明天就去公司試一下。之後還有幾個訪問,行程都交給Lisa負責,我就不跟了。”“你會陪我去首映禮嗎?”“當然,這是你第一部作品,我肯定要去。”宜熙點點頭,王安惠觀察她神情,問:“怎麼,你很緊張?”宜熙本來想否認,可想了想,還是道:“挺緊張的。”就像王安惠說的,這是她的第一部作品,雖然隻是個配角,但從開拍到現在,她也付出許多心血。如今,它終於要第一次呈現在世人麵前,等待她的是讚譽還是貶損,現在還一無所知。她沉默片刻,重複道:“我很緊張。”12月13號,由覃衛東執導、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大片《奪宮》在北京舉行了盛大的首映禮。除了導演覃衛東,影帝黎成朗、影後張斯琪以及一眾主演也悉數到場,為新片宣傳造勢。為了配得上那3.6億的投資,整個首映活動非常高大上,內地四大名嘴、台灣五大主持齊聚一堂,其中就包括之前主持了《奪宮》發布會的相聲演員胡德康。黎成朗前一天還在《心上的人》劇組,今天是特意請假來參加的首映禮。他一身純黑西裝,旁邊是火紅長裙的張斯琪,兩人靠在一起含笑招手,台下的閃光燈頓時亮成一片,魅麗可見一斑。宜熙作為女三號,在這種場合自然是不能搶女主的風頭,但同樣的,她的造型也不能過於平淡,否則就失去了一個搏版麵的大好機會。王安惠和造型師研究之後,為她選了身嫩綠的露肩短裙,恰好可以露出漂亮的鎖骨和長腿。黑發綰成小巧的發髻,配嫩綠緞帶的發箍,非常清新活潑的裝扮,將她年齡上的優勢凸顯無疑。宜熙就這麼俏生生地立在台上,讓所有的記者和觀眾一看到她,冒出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年輕真好!哪怕是站在烈焰紅唇、氣場大開的張斯琪旁邊,她的青春貌美也為她扳回了一城,非但沒有被張影後壓製得黯然失色,反而展現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韻味。反觀女二號殷如,情況就不樂觀多了。她今晚選了黑色長裙,長發如瀑、唇紅似血,雖然衣服的顏色不同,但很明顯和張斯琪一樣走的女王路線。可惜在冷豔高貴這條路上,她比起張斯琪何止差了幾個段位,兩人站在一起,就像女王和她的遠房親戚,分分鐘分出高下!可怕!慘不忍睹的屠殺!殷如484傻,你去和張斯琪硬碰硬乾嘛!還不如學新任覃女郎另辟蹊徑,也不至於輸的這麼明顯啊!女明星的紅毯鬥豔向來是門大學問,作為在影後光芒下生還的實力派選手,宜熙同情地看了眼殷如,心滿意足地將目光轉回了台下。此時正好到了采訪宜熙的環節,胡德康笑著說:“幾個月不見,小姑娘真是越來越漂亮了。還記得我嗎?你肯定忘了我了,你們小姑娘都沒良心!”他作逗哏,宜熙就儘好一個捧哏的職責,“胡老師您真是冤枉我了,就上個月我還跑去德慶社聽了相聲,可惜您當時不在。我特彆想見您來著!”台灣女主持羅伊依笑著眨眼,“胡老師那是貴人事忙,我想見也經常見不到呢!不過你彆氣餒,有黎影帝在你旁邊,見不見得到胡老師也不重要啦!”她這話說得含蓄,暗指了兩人前陣子的緋聞,台下記者頓時心領神會。黎成朗看了宜熙一眼,笑道:“我以為我的環節已經結束了。不用看覃女郎的短片嗎?”羅伊依哈哈一笑,順勢把話題帶過。本來就隻是調節氣氛提一嘴,覃衛東的大製作根本不需要炒作演員緋聞這種招數,說多了反而模糊今天的主題。熒幕上播放著宜熙練舞和拍攝的剪輯,當事人卻有點心不在焉。為了不妨礙大家看視頻,演員們都站到了暗處,黎成朗就在旁邊。她本來沒打算和他說話,可聞到隱隱傳來的男士香水味,忽然就想起兩人拍親熱戲那次。他把她攬到懷中,那時候縈繞在她鼻尖的,就是同樣的氣息。這麼久了還沒換新款,他倒是很專一。她的目光不自覺落在他臉上,黎成朗正望著熒幕,側顏清俊秀雅。大概是年輕時演了太多炫耀長相的電影,他對於嗬護自己的容貌不怎麼熱衷,這兩年出席活動時不時會蓄起胡子,搞得像個滄桑的大叔一樣。宜熙本來還擔心他今晚也這樣,但很驚訝,他的造型居然很舒服,胡子刮得乾乾淨淨,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他就這麼站在柔和的燈光裡微笑,恍惚間竟有了二十多歲時在青春電影中的校草風範。宜熙滿意地欣賞了三秒,視線順著下滑,卻又停在了他的領帶上。暗藍斜條紋,今晚第一眼看到就覺得熟悉,隻是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現在仔細打量,不正是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戴了她送的領帶出席首映禮?黎成朗轉眸,“怎麼了?”宜熙不知道怎麼說,咬著唇欲言又止。反倒是黎成朗順著她的視線看下去,蹙眉想了想,明白了,“這個領帶?哦,這是你送的。”“你不知道?”宜熙眨眨眼睛。黎成朗說:“造型師配的衣服,我沒怎麼注意,要不是你提醒,恐怕真發現不了。唔,看來你眼光挺好,不然Kevin也看不上。”“Kevin?”“Kevin .哪天你讓他做一次造型就知道了,在某些方麵,他簡直挑剔得令人發指。”宜熙覺得自己應該是被誇獎了,卻並不怎麼高興。她扁扁嘴,有些悵然地想,原來隻是湊巧啊……采訪環節結束,終於到了今天的正題,電影開始放映。播放廳的燈先後熄滅,連大熒幕都是黑暗一片,宜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也隨著現場的逐漸安靜而越揪越緊。雖然在同一個廳內,彼此的心情卻截然不同。觀眾和影評人是等著欣賞大導演的新作,準備著批評或是讚揚,宜熙卻是等著看自己。在這之前,她並沒有看過剪出來的成片是什麼樣子,所以直到這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在電影中還有多少戲份,又表現成什麼樣子。這一刻,她也是在檢閱自己。作為國內著名影評人,戴長治幾乎出席了覃衛東十幾年來每場電影的首映。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他就因為《歲月》而對覃衛東推崇有加,之後的《涼山州的女人》和《如影隨形》也證明了他的評價,覃衛東果然中國第五代導演裡走得最遠的。可惜近年來,他的作品質量下滑,《安塞腰鼓》和《青芒戀人》都遭到惡評。當然,並不是說這兩部電影不好,若換了彆的導演拍出這樣的作品,早就一匹黑馬殺出重圍。隻是在影評人和觀眾心中,覃衛東應該達到的,並不隻是這種程度。果然是江郎才儘嗎?戴長治在心裡歎了口氣,將目光投向漆黑的熒幕。關於這部電影,他之前聽說了很多,覃衛東一改以往作風,沒有啟用新人擔當主角,而是選了演技得到認可的黎成朗和張斯琪。大家都說他是被公眾的批評影響了,不敢再在演員上麵冒險。戴長治有些好奇,不知道這三個人的合作,能否扭轉覃衛東近年來事業的頹勢,幫他一舉翻身?熒幕逐漸亮了起來,廣電總局播放許可的動畫過後,製片公司的LOGO也出現在畫麵中。五秒後LOGO消失,熒幕重新陷入黑暗,然後,有冷幽幽的光線一絲絲泄了出來。是皎潔的月光。碧瓦飛甍、屋宇連綿,整座都城在黑夜中沉睡,仿佛蟄伏的巨獸。電影把背景設在五代十國,並沒有具體點明是哪個國家,所以這座都城是仿唐時長安城複原的,長達五秒的鳥瞰鏡頭,展現出一派盛世繁華。更夫敲著更鼓穿過長街小巷,在他身後,三名黑衣人躍過屋頂,快得仿佛鬼魅。他們潛入一處府邸,在庭中齊齊跪下,五步之外的回廊上,有華服男子執杯而立。溶溶月色下,男人笑得和煦,可英俊的眉宇間又透著股高不可攀。是許暮洲扮演吳王。作為新近走紅的小生,許暮洲能這麼快參與覃衛東的大戲,還是戲份吃重的男二號,一直被說是開了掛了。戴長治陪老婆時,被迫看過那部收視率爆棚的《南園遺愛》,對這個年輕人有點印象,但也僅此而已,那種古裝偶像劇,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今天也是抱著挑刺的心情,想看他在覃衛東的調教下是否有所長進。然而,當許暮洲在熒幕中出現後,他卻小小地吃了一驚。不過短短幾個鏡頭,他就讓大家忘掉了《南園遺愛》裡的少年君王,現在出現在他麵前的男人,圓滑狡詐、野心勃勃,如毒蛇般覬覦著兄長的儲君之位。庭中芳草萋萋,吳王飲了一口酒,慢慢道:“陛下果真要放太子出來?”“是。秦相的奏疏遞上去之後,陛下便信了太子的清白,密謀篡位一事乃是被人栽贓。如今,楊大人已去了東宮,召太子連夜入宮。”吳王握緊了酒觥,笑道:“好。甚好。我便知他不會那麼輕易垮掉。”密探們噤若寒蟬,埋著頭不敢動一下,而吳王抬眼望過高高的圍牆,輕聲道:“大哥,看來明日,做弟弟的還得親自去迎你,才不辜負咱們往日的情分。”順著他視線望去的方向,畫麵切換,幾匹快馬奔馳過寬闊的街道,揚起落花無數。然後畫麵再次切換,換成富麗堂皇的東宮,這裡是當朝太子寢居之處,可鏡頭卻越過雕欄玉砌,停在了東宮北邊一處破敗的殿閣。外麵重重守衛,庭中一株梧桐高大茂密,男人身著白袍、披散長發,立在樹下。月光穿過枝椏照進來,被切割得破碎,疏疏落落灑在他身上,讓他的五官越發難看清。他右手前伸,有青色小鳥停在掌中,一人一鳥對視良久,他勾唇冷漠一笑,“來人了。”話音方落,看管他的宦官就出現在小院門口,跪地誠惶誠恐道:“稟太子殿下,陛下……陛下有口諭至!”他並不理會,繼續逗弄著小鳥,觀眾看不清他的臉,隻能從動作中看出他的怡然。宦官臉色慘白,重重磕了個頭,“殿下!聖諭至,請您移玉跪接!”一聲鼓點落下,在靜謐的環境中格外清晰。太子的手掌毫無征兆地握緊,本來還撲騰的鳥兒被捏在其中,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哀鳴。觀眾的心也隨著這一幕揪緊,眼睛不自覺睜大,他……捏死它了?太子終於轉身,麵朝宦官漠然道:“儀容不整,如何敢受聖諭?待孤更衣加冠,再行跪聽。”這是太子在鏡頭前的第一個正臉,也是開場三分鐘後,黎成朗第一次出現在觀眾麵前。而對於男主角的首次亮相,戴長治和全場觀眾都是同一個反應——差點沒認出來。畫麵中的男人,陰沉乖戾、冷漠傲慢,明明是階下之囚,卻又帶著金馬玉堂的貴氣,每一處都透著詭異。他逗弄小鳥的樣子那麼溫柔,像最好的情人,可是下一瞬,就輕描淡寫地將它捏碎。如此狠辣,讓人一瞬間分不清他和許暮洲究竟誰才是反派。黎成朗出道多年,可以說演遍了各種類型的角色,但這回還是給了眾人截然不同的感受。帝國年輕的太子,一出場便身陷囹圄,接下來便是可以預料的權力角逐、兄弟相殘,這些戲碼雖然俗套,卻也是宮廷戲中永不淘汰的元素。戴長治興奮了起來,無論覃衛東發揮得怎麼樣,至少黎成朗這次是會給他一個驚喜了。在戴長治的斜前方,宜熙雙眼大睜,一瞬不瞬看著熒幕。她看著太子長發披散的臉,忽然想起當年第一次在電影院看到黎成朗的情景。就是這樣,他在電影中的魅麗是無法抵擋的,每一個人物都像活在他的身體裡,這樣渾然天成的戲骨,才讓她死心塌崇拜了這麼多年。眾人心思各異,而劇情也進行到太子著衣完畢,隨傳旨之人星夜入宮。畫麵中,一列車隊在空蕩的長街上平穩前行,太子坐在車內,麵無表情地掀起帷幕,望向長街儘頭。那裡,是巍峨的九重宮闕。宮人呈上墨敕魚符,監門使臣查驗之後,高聲吩咐侍衛開門。沉重的宮門緩慢打開,發出巨大的吱呀聲,於此同時,兩個大字也從門後浮現,然後緩慢上升,停在宮闕上方。赤紅如血,仿佛預示著所有人的命運。奪宮。主題曲響起,電影這才正式開始。近幾年國內大片頻出,每一部都投資上億,單從布景來看,個個都是華麗精美、氣勢恢宏,卻無一例外全沒逃掉情節破碎、人物空洞的毛病。比如前段時間盧嫣的《武則天》,還有更早的杜文瀚的《阿房宮》,觀眾帶著期待走進影院,出來後就得出“隻有衣服能看”的結論。《奪宮》的風格乍一聽和這兩部影片很相似,但看了二十分鐘後戴長治就知道,它們是完全不同的。毫無疑問,黎成朗是整部電影的絕對主角,以他飾演的太子為中心,各條副線依次展開,卻又彼此關聯,節奏緊湊、環環相扣,劇情相當精彩。而除了黎成朗,張斯琪也發揮出了應有的水準。她飾演的太子妃出身名門、與太子青梅竹馬,雖然彼此深愛著對方,卻因為立場不同而時刻算計防備。當她錦衣華服立在湖邊,眼睜睜看著太子拂袖而去時,明明還是端莊高貴的樣子,悲涼的眼神和幾個微表情卻完美展現了人物的內心。那一刻,觀眾真真切切感覺到了她的傷痛。戴長治沉浸在劇情中,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電影裡,太子為了對付吳王,決定與多年宿敵齊王結盟,事後他自覺愧對亡母,獨坐大殿內捏碎了酒杯。鮮血順著手腕淌下,觸目驚心,於此同時,身段窈窕的麗人也出現在畫麵。水藍裙裾曳地三尺,像海麵的波紋,她一步一步朝太子走近,最後緩緩跪坐在他麵前。她為他拔出碎瓷,紅唇吻上傷口,妖魅般吸吮血液。他憐惜地撫摸她,而她溫順承受,等他的手終於離開,她也抬起頭,容顏第一次暴露在眾人麵前。顛倒眾生。這是戴長治唯一的感受。因為太專注,所以沒有聽到後排觀眾發出的抽氣聲。這樣咄咄逼人的豔色,仿佛能衝破熒幕而來,一把扼住你的咽喉。她的舌尖舔過鮮血,從骨子裡散發出嫵媚,讓人簡直無法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一瞬。戴長治足足三秒後才回過神來。這就是新任覃女郎,是一個小時前看到的那個俏麗靈動的女孩。怎麼會這樣?一個人的差彆怎麼能這麼大?他當然見識過女演員們台上台下的巨大反差,所謂伊人千麵,並不隻是誇張的形容。但那種程度都是在演藝圈磨練多年的演員才能做到的,可這個女孩,之前的嬌俏清新毫不造作,現在的媚骨天成又如此勾魂,仿佛是毫無關係的兩個人。最關鍵的是,她還美得如此無法忽視。女演員在電影裡,因為臉被放大十幾倍乃至幾十倍,通常都會讓美貌度下降幾個等級,所以能在電視劇裡演絕世美人的,在電影裡就隻能演普通人,殷如就是個例子。但這個女孩卻不同,她在戲外看著固然漂亮,卻不會讓人有這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可是當那張臉被放大到一層樓那麼高,堂而皇之呈現在他麵前時,簡直……驚心動魄。這就是所謂的電影臉。有些人就是天生適合上鏡,覃衛東也最擅長發現這種人,第一任覃女郎、如今的國際巨星楊曼雨便是活生生的例子。這是戴長治的想法,普通觀眾卻不會想得像他這麼多,他們隻是單純地覺得,這個新出來的角色顏值太高了!殿閣華麗、幔帳飛舞,而她一身綺羅錦繡,小貓般依偎在太子懷中,就連紅唇裡嗬出的氣都帶著魅惑的色彩。想給她跪下!接下來的劇情,每一次柳姬出現,都像是一場視覺的享受。她輕顰淺笑,她翩然起舞,她漫不經心羞辱比她身份高貴的興安公主,甚至暗中給太子的政敵傳遞訊息,都無法讓人產生一絲責怪。隻因她是這樣美麗。終於,電影進展到最後半個小時。吳王命令柳姬殺了太子,她在掙紮中選擇放棄,卻被吳王一眼看穿。她背叛了自己的主公,拚死殺出重圍,回到太子身邊給他報信。她是那樣天真,以為自己真的能幫到他,以為她舍了性命不要,他便能活下來。可等待她的,卻是情郎的翻臉無情。那個與她恩愛了三年的男人,他個將她捧上雲端、讓她被整個帝都豔羨的男人,那個在十年前救了她性命、從此被她牢記於心的男人,就這樣拋棄了她。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以為自己是做局的人,以為是她在騙他,可到頭來,愚蠢的隻有她一個。這場戲是宜熙在整部電影裡水平的最高峰,她甚至在最後破天荒地帶動了黎成朗的情緒,現場表演時兩人就感觸頗深,而經過後期製作,震撼力更是直接翻了倍。二胡的背景音悲愴而蒼涼,仿佛柳姬心底無邊的哀訴。她躺在太子懷裡,生命一絲絲消逝,卻還執拗地追問他記不記得她。可是他沒有回答,她隻好自嘲地笑了,帶著永久的遺憾閉上了眼睛。她曾發誓要報他的救命之恩,最後終於為了保護他而死,也算求仁得仁。飛花漫天、滿地鮮紅,絕色美人的消逝也轟轟烈烈。而在她沒了氣息後,他才握住了她的手,給出那個她期盼了十幾年的答案。宜熙不知何時已紅了眼眶,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幾個月前,腦子裡全是拍攝這部戲的點點滴滴。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想起一會兒還要接受采訪,生怕花了妝,強忍著不敢哭。黎成朗適時遞了塊手帕過來,宜熙轉頭看他,男人眼神關切,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愫,宜熙卻在一瞬間想起了對柳姬那樣殘忍的太子,猛地把手帕推了回去。居然又被遷怒了。黎成朗愣了兩秒,無奈地收回手。被柳姬虐到的並不止宜熙一個,播放廳內也有彆的女性觀眾在啜泣,就連一些男人也忍不住歎息。魯迅先生說過,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柳姬的美麗與癡情就像一塊瑰寶,如今她生生在他們麵前打碎,觀眾的心也跟著碎了。伴隨著柳姬之死,全片也拉開最高潮。太子終於對吳王發難,而在此之前,齊王謀逆篡位的罪名已鬨得滿城皆知,明爭暗鬥多年的兄弟三人終於到了最後對決的時刻。他們以為總有勝利的一方,可他們都忘了,在他們上麵還有掌控天下的帝王。他們的君父。猛虎雖然老邁,卻也容不得旁人覬覦他的位置,哪怕那是他的親生兒子。到了這個時候,戴長治也終於明白,覃衛東為何不願點明這部電影的具體朝代,他甚至沒有讓皇帝在全片露一個正臉。所有的人物都沒有名字,隻有身份的代號,齊王,吳王,太子妃,太子,還有皇帝。隻因這一切,不過是千年封建皇權的縮影,被說了無數遍的帝王家悲劇。電影的最後,太子鬥倒了自己的弟弟,他們都死在了他的手下,可他本人也因為謀反的罪名被收監下獄。還是電影開場時那處破敗的殿閣,還是同樣的罪名,一切仿佛輪回。他像之前那樣立在梧桐樹下,逗弄著青雀,月光流瀉而下,為他灑了滿身清輝。戴長治發現,比起開場時被梧桐葉切成碎片的光影,現在的光芒要皎潔明亮多了。那個宦官又出現了,他跪在太子麵前,手中的托盤上是赤金酒壺和紅玉酒觥。宦官顫聲道:“小人奉陛下命,伺候殿下飲酒。”鼓點突兀地響起,幾乎是下意識的,所有觀眾都想到,上回聽到這個聲音,是太子捏死了小鳥。果不其然,他又一次收緊了拳頭,青雀被握在其中,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大家忍不住皺眉,心也揪緊了,到頭來,還是什麼都不能改變嗎?太子握著青雀,朝著皇宮的方向遙遙一拜,恭敬而緩慢地說道:“兒臣,謝主隆恩。”六個字,仿佛輕似鴻毛,卻又重逾千斤。他保持那個姿勢三秒鐘,然後輕輕笑了。宦官越發惶恐,他伸手端起酒杯,裡麵的液體清冽透明,卻因為赤紅的杯壁而顯得像是一汪鮮血。他看了好一會兒,笑著抬起右手。掌心鬆開,青鳥撲騰著翅膀,試探著飛離。他輕聲道:“去吧。離開了,就不要再回來。”青雀越飛越高,在庭園上方盤旋幾周,然後越過重重高牆。在它下麵,囚禁廢太子的東宮越來越小,困住君王的九重宮闕也越來越小。那些富貴滔天、一世榮光,最終被無邊的黑夜吞噬,什麼也看不清楚。唯有明月高懸,如千萬年前那樣,照耀這片錦繡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