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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毒 宮部美雪 4573 字 2個月前

星期一上午,集團宣傳室來了一位意外的——應該說是驚天動地的訪客——原田泉的父親。是刑警鬆井帶過來的。起先,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講話。“因為他堅持一定要跟各位當麵道歉。”當初北見怎麼樣都找不到原田泉的家人,果然還是警察厲害。我們不知所措。我提議找橋本先生過來,卻被園田總編製止。“原田先生應該是專程來見我們的吧,我們應該尊重他的心意。”原田先生被請到那間會議室,由總編和我負責接待。小五這天排的是下午班,穀垣先生為了治療腫包到醫院去了,鬆井也馬上回局裡去了。原田個子矮小,滿頭銀發按照老式風格梳得很整齊,一身灰色西裝剪裁精致,想必是手工定做的。整體而言,給人一種高雅紳士的印象。即使請他坐下,他仍舊遲遲不肯落座,欠身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這次,小女闖下這種大禍,我實在不知如何道歉,真的很對不起。”在這種情況下,除了這句話恐怕也沒彆的可說吧。他的聲音仿佛卡在喉頭。縱使終於坐了下來,他依然不肯抬頭,肩膀僵硬地聳著,遞上名片時也依舊垂著頭。名片上的頭銜是道友工程技術公司的“劄幌分社長”。“老家也在劄幌嗎?”總編問道。“是的。就我和內人住,我還有個兒子,比小泉大四歲,因為工作關係住在大阪。”每說一次話,他就像道歉似的猛點頭,眼角深深地刻著皺紋。“謝謝你專程遠道而來。”總編緩緩回禮。“這是應該的,我早就該來拜訪了。”這句話從他惶恐畏縮的身體裡擠出,令我無言以對。“原田小姐已長大成人,況且聽說她很早就離家獨自生活了,所以我們並沒有責怪你們夫妻的意思。”這不是我說得出的台詞。如果桃子——萬一,即便隻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不管在哪種形式下,傷了人,我會作何感想?即使人家這麼對我說,我還是會說這是我的責任,都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錯吧。那個想象令我頭暈目眩,兩眼發黑。“您的好意安慰實在是……”原田先生這次真的哽咽了。他深深一鞠躬,額頭幾乎貼到桌麵上。“彆這樣,請把頭抬起來。”雖然沒有真的觸碰他,但是總編伸手做了一個像要扶他肩膀的動作,催他抬頭。總編的眼神平靜無波,看似哀傷。原田先生半抬起身,我這才發現他已滿臉通紅,無力地眨了幾下眼後,紳士頓時變成老人,他的眼眶和鼻頭都濕了。“對不起。”他從西裝暗袋裡掏出大手帕擦臉。那手帕燙得筆挺。“小女闖禍,是我們做父母的責任。我也向警方說過了,為了找到小泉,為了讓她好好贖罪,我們一定會儘全力配合。”“我知道了,我也會把你說的這番話轉告其他同人。我相信大家一定會諒解的,請你放心吧。”原田拚命鞠躬,一行淚水也跟著滑下臉頰。一位想必有相當地位的紳士現在不但必須在眾人麵前承認自己是個失職的父親,還得極力道歉。我固然如此想,但總編一定會覺得接受他這麼道歉反而更鬱悶吧。“這次發生這種事,我們公司這邊或許也有某些過失,我很後悔沒有跟原田小姐好好談一談。”總編說道,這是事發以來一直縈繞在她心中的悔意。是我和穀垣先生怎麼勸都無法令她抹去的心緒。原田先生以驚人的速度當下反駁:“不,不是那樣的。”他抬起頭,充血的眼睛直視著總編,斬釘截鐵地說,“您這樣想就錯了。各位沒有過失,錯的是小泉。”我和總編有點愕然,不禁麵麵相覷。“你的意思是……”我代啞然的總編發問。原田先生求救似的直視著我,轉為傾訴的語氣:“小泉闖下這種大禍,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發生過很多次,而且是接二連三。”他那枯瘦的脖頸上凸出的喉結正在上下聳動,“每次我和內人都在想,到底哪裡做錯了?是我們對小泉的教育方式錯了嗎?抑或是我們做父母的太疏忽,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什麼讓那孩子的個性嚴重扭曲或深受傷害的事?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討論,也尋求可以改善的地方,自認為已經很努力了。可小泉還是依然我行我素。那孩子無論何時何地,總是任性地闖禍,惹火彆人,說儘謊話。她一直如此。”一口氣說完後,他像個快溺水的人般急促呼吸。“各位的好意安慰,我這個做父親的實在是愧不敢當。請各位千萬不要有懷疑自己也有過失的想法。我們夫妻多年來也一直這麼想。我們一直相信隻要我們改變了,小泉應該也會改變。可那是錯的。不管怎麼做,對那孩子都不管用,她永遠在對某些東西生氣,怎麼樣也無法平息那股怒火。”園田總編當下僵住了。我笨拙地乾咳一下,重新坐好。“警方已經向你解釋過,我們和原田小姐之間發生了什麼衝突嗎?”原田先生搖頭。“詳情我不清楚。事實上,我就是來請教這個的。她這次又向各位說了什麼謊,為難了各位?”我把一連串事情說給他聽,也把我在編輯工作室“ACT”聽來的消息據實以告。要不是處於這種情況下,這些事本來一想起又會令人惱火,可是我卻越說越難過。原田先生專心傾聽的眼神中浮現的深沉絕望幾乎也感染了我。“小泉給貴公司的履曆表能否借我看一下?”聽到原田先生這麼要求,總編猛地起身,仿佛終於找到一個借口逃離現場。暫時隻剩下我倆獨處後,原田先生再次用手帕擦臉。我把目光從他身上轉開。“在這裡,請看。”總編把履曆表放在桌上,又坐回原來的位置。她凝視著神情不安地拿起履曆表的原田先生。“我們不知道那孩子在東京的住址,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工作。但正如各位所料,這份履曆是假的,學曆是胡謅的,因為那孩子高中就輟學了。”原田先生目光追逐著履曆表上的記述,低聲說道。“你和原田小姐沒有聯絡吧。”“是的,已經失聯四年了。”“剛才我提到的那位北見先生曾四處打聽,想聯絡原田小姐的家人,但是他查不出你們搬去哪裡。”“實在很抱歉,”原田先生再次致歉,放下履曆表,“我們是在躲那孩子,失聯這個說法並不正確,我們是抱著和她斷絕關係的打算。”總編發出泄氣的歎息。“怎麼會那樣……”原田先生閉嘴垂下了頭。他眼角濕了,再次拿起手帕按著。“上麵寫的出生年月並不準確。小泉今年二十八歲,她少報了兩歲。”“啊,噢。”我驚愕地出聲,“不管怎樣,原田小姐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小。當初麵試時,我還以為她大學剛畢業。”“這種事對那孩子來說好像非常重要。”“我能理解,”總編小聲說道,“不管怎樣,可能也是為了配合履曆表的學曆和工作經曆而不得不調整年齡吧。”原田先生分彆掃視了總編和我,挺起原本駝著的背。“跟兩位說這種丟人現眼的家醜,絕不是為了回避做父母的責任。這點我也對警方說過,我隻是想讓你們理解,我們下定決心和那孩子斷絕關係,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內人,不如說是為了我兒子。”總編倏地動了一下眼皮。我點點頭,催原田先生繼續說下去。“這已是陳年往事,我就不多贅述。總之小泉從小就是個難纏的孩子,她好強又不肯認輸,動不動就發脾氣,因此交不到朋友。一上初中,老是抱怨在學校被同學欺負,有一陣子還拒絕上學。我們和老師談過以後,替她辦了轉學,可她在新學校還是不適應,直到畢業為止都一直問題不斷。那孩子帶朋友回家的次數寥寥可數。”“我也有女兒。”我插嘴說,“雖然還是學齡前的兒童,不過呃,像這種好強或不肯認輸的個性不見得是壞事吧。”原田先生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他一笑,眼神看起來更哀傷。“是啊。為了考試分數、賽跑名次或是自己畫的圖能否入選全區展覽會這種事,和朋友競爭的確不是壞事。可是,事情總有個分寸吧。”“對,那當然。”“如果因為忌妒朋友的成績好,就拿尺劃破人家的臉,害人家縫了八針;把朋友參賽獲獎的圖畫當著人家的麵撕破,這樣算不算太過火?”我和總編再次像傻瓜一樣麵麵相覷。“她真的做出那種事?”“小泉的確做了。”原田先生疲憊地深深吐出一口氣,“當然,小泉每次闖禍,我和內人都會嚴厲責罵她。我們自認為已經很有耐性地教導她那種處事態度是錯的,可是她充耳不聞,反而學會了撒謊。”她開始編故事,說自己做出會挨罵的行為,其實是有不得已的正當理由。例如她會說:“我打人是因為那個人考試作弊,我親眼看到了。”她會說:“我撕畫是因為那張畫不是那個人自己畫的,美術老師幫了忙,可是那個人卻神氣活現地說是自己畫的。像這樣,不是太不公平了?”她說得太合情合理,不隻是原田夫婦,就連老師和其他家長都被她耍得團團轉。“她小學四年級的班主任老師當時五十幾歲,算是老一輩的教師。就在我和內人不知第幾次被找去約談時,那個老師直接告訴我們:小泉是個天生的騙子。”“太過分了。”總編嘟囔著。原田先生微微搖頭。“可是,連我們也隻能這麼想。我兒子就完全沒這種問題。我和內人都覺得我們對兒子和小泉的教育方式沒有什麼不同。說起來反而對兒子更嚴格,因為我們覺得他是哥哥,應該表現得更好。”我的哥哥和姐姐也經常被我父母這麼叨念——你是哥哥,你是姐姐,所以要更懂事。不知他們倆是否抱怨過不公平。“她這種問題行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是從上學之後嗎?”原田先生想了一下。“應該是。但仔細想想,或許更早之前就已經萌芽了。”“你說她常發脾氣的意思是……她無法控製怒氣嗎?”“算是吧。不隻是怒氣,她會忽然放聲大哭,甚至連續哭上好幾個鐘頭,原因連我們和老師都無法理解。所以,我認為她應該是無法控製情緒。”從她在我們編輯部的表現,也可以看出這種跡象。隻要稍微糾正或是要求她,她就會臉色大變。但倒也不是每次都會情緒失控,在她拿膠台砸總編的那件事發生之前,暴力傾向並沒有表現出來。這是否可以解釋為年近三十的她,至少變得更成熟了?然而在這次的安眠藥事件中,她把暴力運用得更加巧妙。“剛才您提到過,小泉控告她之前任職的公司的社長跟蹤並騷擾她。”“對,不過那件事,沼田社長在處理上也有不妥之處。”“可那也是小泉常用的手法。她會先偷走朋友的東西,然後說那本來是她的,卻被朋友偷走了,再不然就是到店裡偷東西,卻向老師告狀,栽贓給不相乾的同學。”“呃,恕我多嘴,”總編總算開口了,“當時,你們找過專家谘詢嗎?”“兒童谘詢處不知道去過多少次了。”原田先生苦笑。那已經不是表情,倒像是整個身體的苦澀,那笑容隻是貼在臉上。“當時雖然也有輔導員熱心協助,可情況還是沒有改善。”“那麼心理醫生或精神科醫生呢?我是說,呃,為什麼不試著接受心理治療之類的。”總編慌忙補充說明,“現在不是常聽說小孩子會有ADHD(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的縮寫,即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或行為障礙之類的問題嗎?”她迅速說完後,忽然變得很不好意思——“我也隻是在報章雜誌上看到,我沒養過小孩。”我說:“以原田小姐的年齡來看,原田夫婦為這個問題所苦已經是十五至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恐怕還不像現在這樣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找醫生或接受心理谘詢吧。能夠商量的對象想必隻有學校老師和兒童谘詢處。”“啊,對哦……”總編頓時很泄氣,“說得也是,地方城市想必更保守吧。”“不,我們直到四年前都還住在東京。”不知為何,原田先生像是被人戳到最大的痛處般,表情扭曲地說出“東京”二字。“我們決定和小泉斷絕關係後才搬到劄幌。我也換了工作。”四年前,對原田家來說似乎是發生最大悲劇的那一年。“小泉在孩提時代和少女時期都讓我們傷透腦筋。”原田先生繼續說,聲音嘶啞,“這中間有一個分水嶺,那就是高中輟學。那所學校本來就不是她的理想學校,不到一年她就輟學了,卻也因此安分下來。該怎麼說呢?看她失去精力雖然讓我們有點擔心,可是至少不再忽然暴跳如雷、大吼大叫,也不會動不動就說謊。她在家裡幫忙做家務,寵著自己養的小狗,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我和內人當時都以為,這孩子過去之所以在學校鬨出種種問題,該怎麼說呢……可能是因為她做什麼都用力過度,或者對自己要求太高。當然她對彆人也很嚴格,但對自己更嚴苛,才會覺得事事無法稱心如意,老是煩悶焦躁吧。”他開始冒汗,取出手帕,“啊,對不起。我並不是要袒護那孩子,也不是要辯解,呃……”“沒關係,請繼續說。我也覺得原田先生……作為父母的看法應該是正確的。”那是一種直覺,自然而然地產生。她謊報學曆,誇耀自己根本不會的技術,一被指出錯誤就抓狂的種種行為,或許都是出於她無法忍受本來的自我——理想中的完美自我和現實中不完美的自我產生的落差,試圖填補這個差距。“啊,所以,”原田先生用手帕半捂著臉,呻吟似的說,“窩在家裡和周遭切斷關係,就某種角度而言,或許讓她得以冷卻吧。起先她常常默不吭聲,漸漸地變得開朗起來,也開始斷斷續續地打工。她本來就不笨,成績也一直不壞。”“是啊,我想也是。”“她也說過,想去參加大學資格考試(日本文部省對尚未由高級中學或同等程度學校的畢業者舉行的學力檢查考試。考試合格者即取得報考大學的資格。)念大學。可是她的想法一日數變,一下子說將來要當花藝設計師,一下子又說要當編劇或美容師。我們那時也太天真,以為隻要她肯安頓下來開朗地過日子,隨她做什麼都好。所以,當她說想去上什麼課程或才藝班時,我們都讓她去了。雖然她沒有考取任何一種正式執照,但那時好像也樂在其中。”然而她還是一樣,有時候會在打工的地方或才藝班與看不順眼的人大吵一架,或是毒辣地(毒辣到令人懷疑究竟有幾分真實)說某人壞話。但至少不再像小學和中學時期鬨得那麼嚴重了。“我以為那孩子畢竟也成長了。”這並非完全錯誤的觀察。“她就這樣過了二十歲。我們輕率地以為隻要過一陣子安排她去相親,在適當的時期結婚生子,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她雖然口口聲聲說想當職場女強人,但以她那種個性,想在社會上工作,肯定又會闖禍。想必她自己也會很辛苦。”總編不合時宜地輕輕沉吟道:“不是我要唱反調,就算她要走入家庭,還是一樣很辛苦。尤其是一旦當上媽媽,還得打入‘媽媽們’的社交圈,那說不定更難……”說完,她才慌忙抬手在麵前猛擺,收回剛才那番話,“對不起,我太多嘴了。”“不不不,您說得沒錯。”原田先生垂落視線,“是我們的想法太天真。但當時小泉的狀態真的很穩定,讓我們忍不住會有這種想法。”話題好像忽然被打斷了,我們陷入一陣沉默。我茫然想著該請原田先生喝飲料,說了這麼多話,他一定渴了吧。可是,他一定不會喝。而我也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送上茶或咖啡。“後來,我兒子先談起婚事。他交了女友。”他說原田泉當時二十三歲,哥哥二十七歲。“我兒子的女友在我當時的公司上班,擔任我的秘書,是個認真開朗的好女孩。”他聲音一沉,同時肢體語言也開始出現痛苦的征兆,仿佛坐的椅子變成了刑具,他整個身體開始呻吟。“當時我相當忙碌,天天加班,假日不是陪客戶打高爾夫就是忙著新產品發布會,整天在外麵跑。秘書也很忙,必須到我家替我拿替換衣物或送文件,她表現得很勤快。為了表示謝意,我內人也很關心她。她一個人從鄉下來東京生活,我們偶爾也會請她來家裡吃飯。她就這樣認識了我兒子。”到目前為止,原田先生完全沒提及任何特定的地名、公司與人名——他小心地回避。“兩人交往半年後來找我,表示想結婚。我當然沒理由反對,我和內人都高興極了。但她一旦嫁給我兒子,當然不可能再繼續當我的秘書。我兒子任職的公司還算不錯,以他的年紀來說薪水也很優渥,所以不用擔心家計問題。她在步入禮堂的三個月前辭去工作,開始往返於娘家和我們這邊籌備婚事,還去上烹飪班,把學到的菜品做給我們吃。”總編和我一聲不吭地仔細聆聽。“小泉也……”唯有原田先生細瘦的脖子上明顯的喉結宛如獨立生物般蠕動,把難以啟齒的話語與回憶忙碌地搬出來。“她好像也很高興哥哥要結婚了,還說從小就想要個姐姐。和哥哥的女友似乎相處得很融洽,所以我們絲毫也沒想過要擔心。”沒有任何危險征兆,沒有不安的跡象,一切都圓滿順利地進行著。“原田小姐和她哥哥的感情好嗎?”總編平靜地問。“我認為我兒子是個好哥哥。”原田先生閉上眼,輕輕地點頭,然後看著總編,“即使在小泉惹出種種問題的那段時期,他也沒有放棄她。”“原田小姐也很敬愛她哥哥嗎?”“我認為是,要不然……”話語驟然打住。我聽見原田先生的身體發出呻吟,那仿佛是骨頭摩擦、心臟扭曲的聲音。“舉行婚禮的日子來臨……”他的聲音哽在喉頭。我很想打斷他,我已猜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原田小姐想必以某種方式破壞了哥哥的婚禮吧?哥哥本來隻屬於她一個人,她不願最愛的哥哥被人搶走,於是再次說謊,逼退了哥哥的未婚妻吧。所以你們才會和原田小姐斷絕關係。光是這件事就夠了。“那是所謂的公開婚禮。介紹人,或者說證婚人是我兒子的上司夫婦。喜宴順利地進行著,我們都覺得兒子和紀惠很幸運,能認識這麼多好前輩和好朋友……啊!”新娘的姓氏我沒問,總編也沒問。“喜宴進行到最後,應該是在贈花給雙方家長之前吧,司儀讓小泉上台以新郎妹妹的身份說幾句祝福的話。”本來隻是喜宴過程中穿插的一段致詞。但是一旦開了口,才知道那並非祝福之詞。“她當時結結巴巴的。事後回想,小泉大概也下不了決心做出那麼狠的事吧。早知道當時就要阻止她。”她說了一些自己和哥哥的往事,話題跳來跳去毫無章法,但列席者都麵帶微笑寬容以對。“最後……小泉她……”原田先生的額頭因冷汗而發亮。他已經沒心思再用手帕擦拭了,他用力握拳。“她說有些話還是非說不可。她說,今天想當著來賓的麵,說出自己此刻真正的心情。”然後原田泉當著哥哥嫂嫂的麵;當著雙方家長、親戚、友人、公司同事的麵說了。“她說:‘其實,我從小就一直被我哥騷擾。’她說自己受到哥哥的性虐待。”原田先生在喘息。總編閉上雙眼,嘴角扭曲。我感到膝頭在顫抖。“當著小姐的麵說出這種話實在是……”原田先生用沙啞破碎的聲音道歉。總編依舊閉眼,用力地搖了搖頭。“沒關係,因為我知道說話的人更痛苦。”“那是說謊吧。”我搶先說,不自覺地扯高嗓門,“全是鬼扯,對吧?”“當然是謊言。我兒子絕非染指胞妹、做出那種獸行的人。我和內人都知道,在我們家中從未發生過那麼驚人、可怕的事。”他們也知道女兒小泉是個多麼會說謊的人。“小泉邊說邊掉淚。就在愕然的我們麵前,說得跟真的一樣。她說自己在還沒有來潮前就被侵犯了。小時候不懂哥哥對她做了什麼,可是她喜歡哥哥,哥哥也說是因為喜歡小泉才這麼做,而且哥哥說不能告訴任何人,所以她一直不敢說。因為她怕如果反抗,會被哥哥討厭。”等到她長大了,明白那種行為的意義後,她開始想逃,可是逃不掉。哥哥和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況且哥哥還威脅說,事到如今就算告訴彆人也不會有人相信,反而隻會讓人知道她已非完璧之身,到時候是她自己吃虧,所以她才不甘願地維持這種關係至今……“即使和紀惠開始交往,甚至決定結婚後,他仍未停止這種行為。小泉邊哭邊這麼說。”原田先生不斷地吐出折磨自己的字眼。我仿佛看見他吐出的話語在桌上積成一攤,幾乎溢出,從桌沿滴落地板。總編把眼睛閉得更緊了。“我當場跳起來,我想當時大概怒吼了吧,好像大聲叫她住嘴,彆再胡說八道之類。我邊叫邊衝到她身邊抓住她,想把她拖離麥克風。”全場的賓客陷入死寂,剛才會場內還洋溢著的祝福氣氛與幸福光環也全都蒸發了。“那孩子拚命抵抗、打我的臉。她拚命掙紮,還想踹我,她腳上穿的草鞋順勢飛出,掉到新郎新娘坐的那一桌前。”他說原田泉那天穿著和服。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克製住不去想象那場景——一個長袖翻飛、發髻淩亂、怒打父親的女兒。據說她一邊抗拒,一邊還在繼續高喊:“你們明明知道!”“爸媽明知他的獸行卻佯裝不知!”“我過得這麼痛苦,憑什麼哥哥可以得到幸福!”她又哭又叫,用不輸給父親的音量大喊:“你明知道我還拿掉過哥哥的孩子!”新郎一直悶不吭聲,臉色蒼白得仿佛血液已被抽乾,一動也不動。這時終於站了起來。“你說謊!”就在他放聲悲鳴之際,坐在旁邊的新娘已昏厥,從椅子上跌落。仿佛重現那一刹那的靜寂,我們沉默不語,隻聽見原田先生宛如啜泣的粗重呼吸。“婚事毀了。”他眼神虛無,卻堅持繼續敘述。狹小的會議室幾乎被他內心溢出的追憶填滿,我們快溺斃了。“我想紀惠是相信我兒子的,所以才會痛苦。她無法逃離小泉的謊言之毒,毒性已蔓延全身了。”半個月後,紀惠自殺了。縱使再怎麼信任,再怎麼深愛,縱使兩人之間的感情仍在,然而當眾被潑上滿身汙穢,親眼看到彼此的臉和身體都沾滿那種由汙穢泡沫化成的恥辱之後,已經無法再攜手生活下去了。“真可憐。”總編幽幽地說,一手撫著臉。原田先生頭垂得低低的,如同祈禱般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他表示接下來還要回港中央警署,陪同鬆井一起檢查女兒留在公寓裡的行李,也得向房東致歉。他離去的背影變得好渺小。不管怎麼看,都不再是一位高雅的紳士,而隻是一個疲憊、生了病、希望破滅、無法向任何人討回這筆債而隻能責怪女兒的老父親。責怪自己的孩子等於是責怪自己,這就是天下父母心。原田先生離開後,總編和我依然留在會議室,我覺得好像不該就此離去。原田家的過去依舊充斥在這裡,好像不該帶出去,必須親眼目睹衝刷著膝頭的陰冷潮水退去之後才能移動。“已經是午休時間了,”總編茫然將視線投向桌麵低聲說道,“可是一點胃口也沒有。”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你還好吧?”“嗯。”總編也動了動一邊的臉頰笑了,至少她打算笑吧,但我覺得她好像在哭。“發生那種事,也難怪會和女兒斷絕關係。”不僅破壞了長子的婚事,也讓原田家失去一切,不得不從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麵前倉皇逃離。“就連公司也無法慰留他吧。”“你是說誰的公司?原田先生,還是他兒子?”“兩邊都是,這還用問。”總編繃著臉發脾氣。我試圖想象一個男人眼看著新兒媳(站在父親的立場)、疼愛的部下(站在上司的立場),被自己女兒的行為逼上絕路的心情。也試著想象一個男人被他那感情絕非不好、明知是惹禍精卻仍拚命愛護的妹妹,用謊言害死自己新婚妻子的心情。我試著忖度他們的生活。想了又想,還是無法想象。無奈宛如空白的內心隻有一個念頭: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一個天生的騙子。真有這樣的人嗎?原田泉就是這種人嗎?她追求的是什麼?究竟為何憤怒?為何執著?懷著什麼樣的希望活在世上呢?“我被哥哥騷擾。”“那個人考試作弊,我親眼看到了。”電話中那個仿佛沾沾自喜的聲音又浮現腦海——我今天不舒服,不能赴約了。我一宣稱要中止談判,她的聲音忽然尖銳起來——這是什麼意思?你太自私了吧,什麼玩意兒!原田先生說,她對人對己都很嚴苛,要求太高。那個看法想必是正確的。但原田泉追求高度理想的社會恐怕隻是她的幻想吧。“喂!”總編喊我。她好像已經喊了我很多聲。“啊?”總編這次瞪著牆壁。“剛才聽到的事太惡心了,害我忍不住反胃。”“惡心的話題我聽夠了。我覺得已經一次聽完了十年的份。”“可我還是忍不住會想。”會議室的牆上好像黏著總編看不見的仇人。她的視線充滿了犀利的恨意,尖銳得恨不得瞪死那個仇敵。“搞不好是真的。”“什麼?”“我是說,搞不好是真的。”“你在說什麼?”“她哥哥的事……”我驚愕得目瞪口呆。“你是說她哥哥真的對她性侵?”“不能說毫無可能吧?”總編銳利依舊的目光射向我。她的眼神仿佛在說:全世界的男人都是我的敵人,而你就是敵軍的先鋒。“她情緒不穩的原因說不定就出在那上頭?你不覺得這樣就解釋得通了?”我們互瞪了一會兒,最後我說:“拜托你停止這種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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