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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毒 宮部美雪 4571 字 2個月前

倏然垂眼,放在桌子中央的那台錄音機的紅燈已經熄滅。隻顧著說話,不知不覺單麵錄音帶已經轉到頭了。對於這一點,坐在我對麵的人也察覺到了,他眼角的皺紋變得更深,整張臉都笑開了。“哎呀,停下來了。”看來好像是,我一邊回答,一邊打開錄音機的蓋子,哢嚓作響地把錄音帶翻麵。“還沒進入正題,隻顧著講廢話就把帶子錄滿了。唉,真不好意思。”我笑了。“彆這麼說,那不是廢話。”我任職的《藍天》編輯部裡多的是遠比我現在使用的更好更新的錄音機。人物訪談,對於《藍天》設定的目標——“以今多財團所有員工為讀者的綜合社內報”而言,是一直被視為主力的重要單元,為此添購所需用品絕不手軟。但我卻寧願不用MD和IC錄音器材而選擇錄音帶,而且偏愛這款連自動倒帶功能都付之闕如的老機型。我的訪談向來無法保持均一水平,有時聊得興起,可以源源不絕地引出對方的話題;有時則完全相反,怎麼說都是錯話,連訪談架勢都擺不出來。這就是門外漢做采訪的悲哀。這時候,老式卡帶錄音機發出的細小聲音及帶子卷完的哢嚓聲往往可以拯救我,那會形成一種強弱對比,給帶子翻麵的動作其實也能緩和氣氛。如果換成容量大的IC或是具備無聲自動換麵功能的錄音機,那麼我的不在狀態和奮戰苦鬥想必會被機械地默默錄下來,絕不可能替我解圍。“如果我是建設公司或日用品公司的職員,就算再怎麼聊居家事務都無所謂。”今天我的訪談對象——今多物流倉儲股份有限公司管理部第二部副部長黑井寬治先生如是說,“可我做的是物流,而且專管貨架,畢竟不能脫軌,所以還是得從頭來過。”他一邊撓著太陽穴,一邊拿起攤在麵前的問卷,開始沿著內容逐條看去。那是一個星期前,我用社內快遞交給他的大綱。這次的訪談是係列策劃,今天已是第五次,標題名為《副部長大人揮劍出擊!》,聽起來頗為勇猛。把焦點放在處於中間管理層,既不媚上也不欺下,一邊輔佐科長和部長,同時也負責統領現場的“副部長”這個職位上,挖出他們(和少數的她們)的心聲,以及對公司的建議。這並非編輯部想出來的策劃案,而是采用讀者投票的策劃案。此次提案者是一個匿名(《藍天》以不記名方式廣邀各方意見)但自稱是現任副部長的職員,他的提案是:“有一次,我的孩子問我:爸爸名片上的‘副部長’是做什麼的?這個‘副’是低於誰?爸爸到底是不是大人物?我竟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副部長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職位。彆人究竟需不需要,自己有無權力,連自己都無法確定。‘副部長’到底是何等角色?真有存在的意義嗎?我很想聽聽財團旗下各公司副手們的心聲。”“當然不可能有什麼權力。”我們那位向來果斷的總編不屑地吐槽說這是個無聊的提案。這時,我連忙主動請纓,因為這陣子我一直待在編輯部做排版和校對工作,很想找機會出去走走。我多少也懂得玩點手段,所以一聽到我精明地補上“我們已經兩年多沒采用讀者投票的策劃了,再不給個交代不太好哦”一句時,總編哼了一聲。“你倒是挺有心的嘛。”“偶爾也得討好讀者。”“真不可思議。一個明明隻需要討好會長的人居然會想做這種事。”有話直說的人不見得是毒舌派。就算某次發言聽起來像是毒舌損人,也不見得真的藏毒。我笑著回了總編一句:“因為我認為這應該是個有趣的策劃。”即便在後來,好歹也算是我助理的某位編輯部女職員嘟起嘴說:“總編對杉村先生總是特彆嚴格,我覺得這樣太過分了。”我還是叫她不用放在心上:“在園田總編和我之間,那種過招方式等於是日常寒暄。”女職員卻一臉受不了地說:“杉村先生,虧你還能心平氣和。”我欣然執行策劃案。“副部長”這個職位,是日本特有的以嚴謹的年功序列製度為基礎的上班族社會打造出來的、構成秩序等高線的一條線。這條線會因公司和部門單位而異,有時粗,有時細:有時細得必須眯眼才看得見;有時和“組長”的線難以分辨,有時和“主任”的線同色,略微橫越那條線上方。即便如此,那仍是“副部長”,而不是“組長”或“主任”,這一點令人覺得很有意思。實際會見過的“副部長”中,有些人和我抱有相同的看法,有些人則高聲堅稱這個職位存在的意義。他們說,有一種地形唯有用這條等高線方可標示。這個差異也令人深感好奇。因此,前四次的訪談都超時,事後整理內容時不得不大幅刪減。但這一次不同,純粹在談題外話。但容我再嘮叨一次,這絕非廢話。此刻,我和黑井副部長之間有一個很想熱烈交換意見的共同話題。那就是生病的“家”。我們是頭一次見麵,對彼此一無所知。我們按照慣例打招呼,交換名片,說聲“請多多指教”後就在會議室的椅子上落座。一坐下,黑井就“啊”地撫著工作服前襟,說聲“失陪一下”便匆忙起身。原來是他放在胸前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走到牆邊,半背對著我接電話。我本來以為是公事,沒想到他對著電話說:“喂,是我,早苗怎麼樣了,沒事吧……”這下子令我吃了一驚。是他家裡——想必是他妻子打來的吧。凡是有家室的男人都能輕易察覺的事態頓時浮現在我腦中。早苗大概是他孩子的名字。那孩子出了什麼事,所以妻子打電話通知他。是急病,還是受傷?而且這通電話顯然不是第一次通知,想必是報告後續經過。電話又繼續了一陣子。我雖然沒有刻意豎耳偷聽,但是房間小,能聽見,還聽見了醫院名稱和人名。一會兒之後,我得知早苗這孩子(應該是)的病情似乎並無大礙,這才安下心來。“唉,真不好意思。”黑井收起手機,向我深深一鞠躬,“平常我不會在上班時間做這種事,可是沒辦法,我女兒她……”他用右手摩挲著額頭像要抹去汗水。果然是為了小孩。對於這個剛認識的人,我忽然萌生了一種親切感,雖然我隻是個連副部長都當不上的小職員,卻同樣身為人父。“請彆放在心上。既然是孩子的事,你會擔心自是理所當然。”黑井抬起頭,但目光的焦點似乎仍然射向遠方女兒住院的病房。“她有哮喘,今早發作得很嚴重。雖然被救護車緊急送往醫院,但是院方表示沒有空床,東轉西兜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我看看時鐘已經過了上午十點。”“真是的,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黑井搖搖頭說:“你知道嗎?所謂的有害建築綜合征,呃……是個莫名其妙的洋名詞。”我瞠目以對,沒想到會在這裡撞上這個話題。我當然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老實說,我家現在就在討論這個話題。”我誠實相告。黑井小小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那,府上也有小朋友生病嗎?”“不,幸好沒有。我們買了一棟二手房屋重新裝修,我內人非常緊張。”黑井雙手往桌上一放,深深頷首。“那就好,你最好小心一點。我家當初要是多注意一點就好了。”於是他說出原委。去年秋天,他們一家搬出公司宿舍,終於得償所願在橫濱市內擁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是一棟格局普通的雙層洋房,據說是縣內某知名建築商蓋的房屋。“這是一輩子一次的大買賣,因此我和內人事前也做了不少功課,自認為還算有點知識,所以關於有害建築綜合征,我們並不是毫不知情。報紙和電視新聞都報道過,可還是覺得事不關己。我本來以為隻要是正派建築商推出的房子,買方應該用不著擔這麼多心。”住宅用的建材、塗料和壁紙用的黏合劑等用品所含的化學物質會對人體造成不良影響,引發過敏性皮炎和哮喘、頭痛等各種疾病——簡而言之,這就是綜合征。“社會上開始討論這個話題應該已經有四五年了吧?最近法規也越來越嚴格,所以我以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實際上,我也以為新蓋的房子和待售的公寓的這個問題不再受矚目了。難道這隻是媒體炒新聞的熱度減退,報道事例減少罷了?記得東京都內某所小學在老校舍改建後,學生之間爆發了有害建築綜合征,最後不得不再次全麵改建——這則新聞好像是一年前看到的。當時,媒體還以“有害建築綜合征不隻是住宅問題”的角度處理,強調公共建築也該嚴加規範和監督。“府上的問題,查明原因了嗎?”我用比較委婉的方式問道。因為我不好意思開口問是不是建築商欺騙消費者或偷工減料。“說到那個,偏偏就是搞不清楚。”黑井皺起眉,露出痛苦的表情,“我還以為是建築商說謊呢,所以大加討伐,沒想到一檢查,我們懷疑的化學物質數值竟然都在安全值內。隻不過發現了黴菌,是黴菌的孢子,據說那應該就是造成我女兒哮喘的原因。他們說不可能有彆的理由。”室內空氣中隱含的黴菌孢子及塵埃,也就是所謂的室內灰塵,的確是引起過敏的原因。但如果隻有這樣,應該算不上是有害建築綜合征吧。“黴菌的含量比一般的平均值高出很多嗎?雖然我不知道這種東西是否有所謂的平均值……”“我也不知道。”黑井苦笑道,“恐怕連建築商也不知道吧。隻不過,我家的狀況並非壁紙發黴或滲水嚴重,至少肉眼所見的地方不是。所以我內人懷疑也許是看不見的地基滲水,才會導致發黴。”據說建築商矢口否認。“本來健健康康的孩子,一搬進來就開始哮喘。內人認定原因一定出在新家。她說:‘老公,一定就是所謂的有害建築綜合征。’於是,我們翻遍書籍又上網搜索,還跑去聽演講,拚命做了一點小小的研究,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我們對這個問題已經熟悉到建築商完全不是對手的地步。”他說在這一年當中,已經找過三家調查公司。第一家是建築商請的,費用也由對方負責,但之後的兩家是黑井家自掏腰包。“結果還是隻找到黴菌嗎?”“三家公司的調查結果各有不同,還扯出什麼甲醛的東西。”黑井苦笑道,“我聽了很多次還是記不住名稱。有的說雖然查到那種化學物質,可是數量根本不足以造成問題,而且據說也不是引發哮喘的物質。我內人聽了變得很歇斯底裡。其間我女兒也是動不動就發病,簡直叫人受不了。”這已經是第二次叫救護車,據說第一次也住了院。“令愛幾歲了?”“上初二,如果再拖下去就要影響升學考試了,所以內人才會變得更積極。其實她小時候就有小兒哮喘,”他接著說道,“那是她念幼兒園的時候,但上小學以後症狀就消失了,從此再也沒讓人操過心。”“可是這次和過去不同吧?”“我們是這麼覺得。可是建築商卻說我們家小孩既然本來就有哮喘病史,當然比一般人更容易過敏,站在公司的立場,除非超過法定標準值,否則無法繼續對我們負責,這就是他們的說法。”我能理解建築商會這麼說。“內人揚言要打官司,我倒覺得用不著弄到那種地步……”他吞吞吐吐地說完,又補上一句,“總之,隻要女兒身體健康就夠了。”“杉村先生府上改建,是公寓還是獨棟洋房?”他把話題轉到我身上。“是獨棟洋房,內人和我都很喜歡那棟房子的格局,但前任屋主可能是喜歡地毯吧,到處又鋪又貼的,連樓梯和廁所的地板都沒放過。”“那可麻煩了。”“是啊,全都得撕下來。”我妻子菜穗子當時看了一眼就大叫:“這簡直是塵蟎的巢穴嘛!幾乎都可以聽見塵蟎蠕動的聲音了。”“所以,一決定改建,內人就做了一點功課。”“對對對。”黑井開心地笑道,“簡直就像台風來襲前的老人一樣拚命,對吧?”他這個妙喻極為貼切。麻煩來了,這下要做的事可多了,俗話說有備無患,說著還卷起袖子——每當台風接近,我祖父和父親總是這樣鉚足全力,看起來甚至像是很高興台風要來。說起來,菜穗子現在的亢奮就跟他們一模一樣。“最近,連我都聽不懂的艱深的塗料成分和化學藥品名稱,她卻可以滔滔不絕。”“說得很順吧?嫂夫人也會吧,而且說得可順了。說什麼女人不懂化學,那根本是以訛傳訛。仔細想想,女人本來就對化妝品如數家珍,甚至清楚到令人懷疑她們怎麼連這種事都知道。所以她們怎麼可能不懂化學。”壁紙的黏合劑和地板亮光劑的成分雖然不能和乳液或精華液混為一談,但黑井的確言之成理。我們這麼聊著聊著就把錄音帶用完了。等我重新掌控局麵,結束訪談時已是午餐時間。於是我和黑井一起前往今多物流倉儲橫濱分公司的員工餐廳。他大力推薦,說這裡的每日特餐相當美味。物流現場的忙碌和坐在辦公桌前的事務性工作截然不同。最能夠體現出這一點的就是用餐時段。大家都吃得很快,單是我和黑井坐的這張桌子,短短十分鐘內就不斷有員工來來去去。大部分都是穿著和黑井同款工作服的男員工,從領口有無條杠和杠數的多寡可看出職位高低。“女職員不會來員工餐廳。”黑井一邊戳著烤魚,一邊笑著說,“之前調侃她們是要去外頭吃更好的,還惹她們生氣了呢。她們嫌這裡的食物太鹹太油。現在的女孩子都自帶便當,聚在沒有臭男人的會議室或咖啡座一起吃飯。”飯後我也去了那個咖啡座。無論是剛才的午餐還是此刻裝在紙杯中的咖啡,都是黑井用餐券請的客,餐券就像回數券(即不指定乘車人的車票,有效期內任何人都可以使用。購買時比每次買一張票優惠。)一樣是整本的。“聽說厚木分公司已經比我們搶先一步改用IC卡了。”我們正在交談之際,一個年輕男人興衝衝地在黑井旁邊的空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手上同樣拿著咖啡杯。“副部長,風光的訪談已經結束了嗎?”對方是個五官立體、輪廓算是深邃的青年,工作服領口沒有條杠,年紀大概二十歲。“總算順利結束了。我已經把自己為你們受了多少罪全都告訴人家了。”年輕部下嬉鬨地拍打著上司的手臂。“不行啦,怎麼可以這樣發牢騷,應該學學那個《X計劃書》(NHK的報道性節目,報道各行各業的無名英雄為了開發策劃案進行的挑戰與努力。)才對。”接著,他欲言又止,把目光轉向我,表情頓時凝固。“咦?這不是杉村先生嗎?”我對他毫無印象。困惑之下,我眨了眨眼。黑井問他:“怎麼,你在總公司受過人家照顧?那你還不趕快好好道謝。”年輕部下頓時綻放笑容。“才不是呢,副部長。這一位可不是像我們這種小角色能夠幸蒙照顧的人。”他的語氣輕鬆開朗。我微笑,因為我雖然不記得在哪裡和這個年輕職員扯上關係,但我很明白接下來他想說什麼。對我來說,那完全不是什麼稀罕事。“副部長,你不知道嗎?壓根兒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那你慘了,真的慘了。”他故意吊人胃口,大眼睛滴溜亂轉。黑井一臉迷惑。“您還是忘了吧,對不起,就算我們副部長說了什麼冒犯的話,也請您千萬不要向會長告狀。”年輕職員故意起身,深深朝我一鞠躬。黑井來回審視著部下和我。我保持微笑,開口說:“他好像誤會了……”“哪是誤會啊。您趕緊忘記吧,拜托您就饒了我吧。”散坐在周圍餐桌的其他員工紛紛朝我們看來。“這位杉村先生,就是今多會長的乘龍快婿。”年輕職員一隻手頻頻拍打上司的衣袖,另一隻手忙不迭恭敬地朝我伸來,“是我們今多財團龍頭老大的乘龍快婿!不,可不是會長自己的夫婿哦。”一點也不好笑,但他似乎自以為在說笑。“杉村先生是今多會長千金的夫婿。”黑井微微開口,發出“啊”的一聲。我輕輕朝他點個頭,仰望站在我麵前這個雙眼發亮、身穿製服的小夥子。“我們在哪裡見過嗎?”“入職典禮時,您不是來采訪過我們嗎?”“去年春天嗎?”“是的。是後來人事部的人告訴我們的,害我聽了亂興奮,真的。因為那可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他再次扯高嗓門說道,“那應該是所有上班族的夢想吧,我也會努力的。杉村先生如果生了女兒,到時候我第一個報名應征女婿,還請多多指教。”啪的一聲巨響,是黑井一巴掌打在再次行禮的部下的背部。“你在得意忘形些什麼啊,笨蛋。”部下誇張地喊疼,嬉皮笑臉地不當一回事。“啊?副部長,有什麼關係,我隻是隨口說說嘛。”“什麼應征女婿。像你這種人,還不如先把工作做好,免得被炒魷魚。”黑井看看手表,起身離席。我也跟著起身。“那我不打擾了。”聽我這麼一說,挨罵的部下仍沒有接受教訓。“請記住我的長相。可是打小報告就免了,拜托拜托。”他再次油腔滑調地說笑,引得周圍的員工都笑了。黑井次長和我朝著正麵玄關大廳走去。黑井邊走邊說:“年輕人不懂規矩,對不起。”“哪裡哪裡。”我說。不然還能說什麼?“這年頭啊,像他那樣的年輕人很多,既不懂得看場合,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連什麼玩笑可以開都不會分辨。”我輕輕點了點頭,對著一臉沮喪的黑井報以一笑。“我太太的確是會長的女兒,但和今多財團毫無關係,那應該是今多家的家務事吧。”這次,輪到黑井慌忙點頭。看來似乎沒注意聽,隻想趕緊敷衍帶過。“所以,我太太對公司也不具備任何影響力,我隻是個普通小職員。或許一開始就該向你表明,但我通常不會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才……”那是謊言。雖是謊言,但我還是搬出這個當借口。“沒想到反而失禮了,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不,千萬彆這麼說。”黑井次長說著垂下眼。走到大廳,匆匆做完公式化確認,打聲招呼後我們就分開了。正要朝著對開的自動門邁步時,我才想起有件事忘了講。“關於令愛的事,還請多多保重,但願能早日查明原因。”黑井眨眨眼,就像剛才在咖啡座時一樣露出愕然的表情。他似乎很驚訝,原來早就忘了這回事。看來,從我的身份被揭穿那一刻起,對他來說,我已經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了。不到一個小時前,還在為買房子的辛苦、改建裝修時該注意的地方、有害建築綜合征的問題、老婆隻要一扯上房子就會像台風來襲前的老人一樣變得歇斯底裡等話題心煩的人,似乎已不再是我,我已變成不在場的其他人了。但他還是欠身行禮,客氣地說聲“謝謝”。我也鞠躬回禮,出了自動門。抵達車站,上了橫須賀線電車,落座後我開始思索。黑井是否正後悔,後悔向我推心置腹地說了那麼多?大概也會擔心吧,擔心他身為今多財團的職員,處在地位曖昧的“副部長”一職,是否在與會長有直接關聯的人麵前說了不該說的話或什麼輕率之詞;是否隨意批評了高層,對公司現行方針提出異議。想必也漸漸感到氣憤吧:杉村那小子搞什麼鬼,簡直像個間諜,會長也太沒品位了,居然讓女婿當社內報的記者。整個財團包括社員和準社員多達數萬人,會長應該不至於在乎每個人的發言吧。就算杉村去告狀,自己也不會忽然丟了工作吧。即便如此,心裡仍不是滋味,感覺被騙了。接著他大概會這麼想:雖然杉村那小子說什麼房子裝修很麻煩,又抱怨老婆囉唆,其實和我根本不一樣嘛。有錢人拿搬家當消遣,怎能跟我們這種小小上班族從微薄薪水中拚命省錢買房子的夢想和辛苦相提並論,真是偽君子!在他心底,想必正嘲笑我和他有天壤之彆吧。他是否真的這麼想,我不清楚也無從得知。然而,對於忍不住猜測他會這麼想的自己——即便再怎麼認為早已習慣——還是感到卑屈。那種卑屈苦苦折磨著我。九年前,在銀座的電影院,由於一場小意外,我認識了今多菜穗子這個年輕女子。我對她抱有好感,幸運的是她也喜歡我,我們交往了一年左右便結婚了。若寫成文章,不過如此而已。圓滿收場,皆大歡喜。可惜現實比較麻煩。歸根究底,是我太遲鈍。早在與菜穗子陷入熱戀前,早在我們彼此認定再也無法回頭前,即便一次也好,我早應該試著問她了。“對了,你這個姓氏很罕見,該不會和今多財團有關吧?”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在正確的時刻,向正確的對象,提出正確的問題。我卻疏忽了這一點。現在回想起來,當我們一起外出時,在電車廣告和書店門口的海報上應該看過不少次菜穗子父親的名字。她的父親今多嘉親是財界大佬,由他出任會長的今多財團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企業。他的發言經常被雜誌放在刊頭引用,他的照片登上經濟雜誌封麵的次數更是難以計數。就算一次也好。我應該指著他的名字、照片或肖像畫向菜穗子發問,那是不是她父親,菜穗子應該會老實承認吧。而我應該會為之愕然,會雀躍不已,然後赫然清醒。我應該會醒悟,就算再怎麼愛這女孩,在一起有多幸福,我也絕不可能有緣與她廝守。我起碼還有這點常識。可是,我卻沒有問這個問題,甚至沒察覺到必須發問。實際上,當菜穗子在我麵前回答“對呀”時,我的心已無退路,至少沒有自救的退路。相反,我已有了被趕走的心理準備。被誰?今多嘉親?不,我還沒那麼自戀。我以為會拿棒子打我、把我從他的掌上明珠身邊趕走的,鐵定是他的秘書。而且頂多派個第三秘書就很不得了了。當時我甚至連今多嘉親有幾個秘書都搞不清楚。可是我的心理準備實際上卻落空了。今多嘉親沒有派秘書打發我,而是親自出馬。他來見我,跟我談話,答應了我和他女兒的婚事,雖然附帶了幾個條件,但仍可說是爽快得令人跌破眼鏡。在那之前,想必他已經詳細調查過我的家世背景,肯定也和菜穗子談過了,大概也發生了不小的衝突與爭執吧。然而,一旦接受女兒的心願,答應了這樁婚事,不管之前經過多少波折,至少在我麵前,他完全沒有表現出足以讓我看出蛛絲馬跡的舉止。反倒是說服我的父母兄姐遠遠更加困難,而且以失敗告終。我父母至今仍未原諒我,兄姐也對我歎息不已。即便如此,我還是和菜穗子結了婚,至今仍維持婚姻關係,也生下了女兒。嶽父提出的幾項條件中除了一項,其他甚至可說是我主動提議的。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能打著菜穗子的招牌企圖控製今多財團的經營;不得讓菜穗子卷入商業鬥爭,保證讓她平穩度日;不得利用菜穗子名下的資產自行創業。第三項條件中還附帶著一條,那是我絕對想不到的事:我得在今多財團總公司當一名職員。當時的我任職於“藍天書房”這家小出版社,是個負責出版童書的編輯。我喜歡這份工作,也覺得做得很有意義,沒有非辭職不可的理由。“在今多財團,我能做什麼?”我問。嶽父回答:“有個由我本人擔任發行人,製作社內報供全體員工的編輯部。我想讓你去那裡上班,你應該派得上用場。”當我搭電車、泡澡、一個人發呆時仍會不時思索,嶽父到底看中我哪一點才會斷定我足以成為菜穗子的丈夫呢?第一優先因素是什麼?是因為我好歹也是個編輯嗎?抑或因為我是個不可能操控菜穗子向今多家族挑釁、謀奪巨額財產,連一丁點野心也沒有的安全男人?究竟是哪一個?關於菜穗子不參與今多家族事業的理由,我向黑井解釋為“今多家的家務事”,並非隻是隨口敷衍。今多家和菜穗子的確都有難言之隱。菜穗子雖是今多嘉親的女兒,卻非元配所生。過去在財界,菜穗子的母親似乎廣為人知,她經營一家畫廊,是今多嘉親長年來的情人。她早已過世,死於心臟病,菜穗子也遺傳了同樣的體質。我的妻子略有心臟肥大的毛病,從小體弱多病,我們能生下一個孩子,全靠醫學發達和幸運之神的眷顧。今多家的正統繼承人是兩個兒子,這兩個早已在財團中樞忙碌工作的兄長和菜穗子的感情不錯。嶽父諄諄告誡過兒子們:“你們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絕對不可能成為爭奪今多家族事業與財產的對手。”另一方麵,他也向菜穗子保證,一定讓她終生不受俗世雜務煩擾,可以安享寧靜富裕的生活。菜穗子對此也感到很滿足。所以她的丈夫也必須是個懂得嚴守這種分寸的男人。我就是那個符合條件、正如嶽父期望的傀儡。再加上我是編輯,不是我自誇,就編輯的表現而言我絕非傀儡。於是我從“藍天書房”辭了職,在同事中有人祝賀我麻雀變鳳凰、有人冷笑的目送下,靠著裙帶關係成為今多財團的小職員,加入一群不知該以何種麵目迎接我這個會長女婿的新同事中。“杉村先生,或許你打算以空降身份來當總編,可惜總編是我。”總編輯園田瑛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麼說的。我說,既沒有人叫我來當總編,我也沒聽過有這回事,即便真有人這麼命令我,由於我過去做的是童書,對社內報的編輯一竅不通,所以也不可能突然勝任總編之職。她一聽才欣然接受。“哦?那就好。你的桌子在那裡。”無論彼時還是現在,她都沒有改變,雖然有時會惡意跟我作對,但那也隻是在她刻意扮演壞人的時候。像這樣的人,其實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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