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雖已進入九月中旬,白天氣溫仍高達攝氏三十三度。他在下午將近四點時帶著愛犬小白出了門。仍是幼犬的小白不畏殘暑,頻頻催他去散步。小白有固定的散步路線,出了自家玄關後穿過小巷,在大馬路右轉後直走一段路,經過兩個大型十字路口,右邊就會出現一座公園。公園裡禁止犬類亂跑,但如果飼主隻是牽著狗經過,通常不會被園方刁難。公園四麵都有出入口。他從西口進去,以逆時針方向在園內繞行,再從北口穿越街道。天氣炎熱,園內的遊樂設施空無一人,清潔工正在打掃位於東南角的公廁;西口旁沙坑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對剛放學的高中生情侶,正聊得起勁。據我後來打聽,這對學生情侶和清潔工紛紛指證,的確曾有一個牽著小柴犬、年近七十的老人一邊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臉上的汗水,一邊穿越公園。當時老人還在對柴犬說話,學生情侶能聽到他的聲音,但是聽不清楚說話內容;清潔工則表示,聽到他對柴犬如此抱怨:“真熱啊!為什麼你還這麼有精神。”穿過公園後繼續走,小白不時在電線杆和路邊護欄上抬腿做記號。散步時,他總會帶著處理小狗排泄物的塑料袋、小鏟子和手套。這些東西放在廉價的小紅袋裡,斜背在肩上。沿路的居民經常看見他和小白繞行固定路線的身影。“那隻小柴犬和背紅袋的老爺爺。”也有孩童有這樣的印象。有些家庭主婦如果湊巧在家門口遇上他們,也會打招呼。這個夏天熱得異常,所以菜販遇上他時總會有這樣的對話:“今天也很熱呢。”“的確很熱啊。”菜販說,他是個殷勤有禮的人。散步路線的折返點是一家小型便利店,大約三年前開張的。這裡本來是一處投幣式停車場,小白向來習慣在折返前在收費定時器旁做記號。便利店開張之後,它有好一陣子顯得倉皇不安。這是他女兒聽他說的,他女兒那時還提醒他,不能讓小白在便利店外麵的垃圾桶或客人停放的自行車上做記號。他當時還回答,彆擔心,小白不是笨蛋,隻要告訴它不可以,它就不會做。當他抵達便利店時,已經過了下午四點半,來回一個小時的散步路線正好走了一半。以前還是投幣式停車場時,據說他會坐在水泥擋車墩上抽根煙,然後才折返回家。便利店開張之後,他進店裡逛逛和直接回家的比例據說各占一半。但這個夏天畢竟太熱了,所以他常會走進店裡納涼。這時候,他會把小白綁在店前的護欄上,花錢買點便宜的小東西,通常都是煙,但自從他在十個月又十天之前戒煙後,就改買便宜的零食和冷飲了。他之所以戒煙,並不是因為對自己的健康狀態感到不安,他從十八歲就開始抽了,還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隻是有一天,他忽然感覺煙抽起來一點也不香,口感不佳,很苦。他心想那就乾脆戒了吧,打這麼想的那一天做起,他毫不費力地戒掉了。“看來什麼事都有收手的時候。”據說他當時笑著這麼說。這也是從他女兒那裡聽來的。那天,他在便利店買的是裝在方形紙盒中的烏龍茶,紙盒側麵附有吸管的那一種。烏龍茶可以降血壓,所以常喝,但他不愛喝罐裝的。走出便利店,他帶著小白踏上歸途。本該跟來時一樣,安然無恙地走回家。在便利店的收銀台結賬時,他製止店員將烏龍茶放進塑料袋,拿在手上離開了。這一幕也被對準收銀台的監視器拍了下來。走了三十分鐘,大概是口渴了吧。或許打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把飲料帶回家,而是在路上喝掉。以成年人的步速來算,從便利店步行十分鐘,即差不多走了歸途的三分之一處,有一間修車廠,足有三間店麵大,麵向人行道的大門整天都是敞著的。這一天,廠裡有六輛車要修理,伏臥在車體之間工作的三名工人起先隻聽見某人仿佛因驚嚇叫了一聲“啊”,接著猛然響起狗吠聲。當時,其中一人的上半身躺在車底下,另外本來采取蹲姿的兩人頓時起身,猜測外麵的人行道上是不是出了事。最靠近外麵的工人從車體之間鑽出來走到門口,然後發現了他。他正滿地打滾,邊呻吟邊口吐白沫,四肢胡亂揮舞。而那隻嬌小的柴犬正圍著他不停地打轉吠叫。“啊!怎麼回事?”修車工大驚。喂,不好了,快叫救護車!工人一邊朝裡麵的辦公室大喊,一邊跑到他身旁。柴犬立刻撲上來,咬住工人的袖子。就在工人想扯開小狗時,倒地不起的男人在人行道上痛苦掙紮,猛翻白眼,腰就像蝦一樣弓起,脊椎仿佛快折斷了。這時,另一名工人跑來抓住柴犬的項圈,安撫著把它拉開。總算重獲自由的第一個工人這才試圖抱起口吐白沫、痛苦掙紮的男人。原本在人行道上滿地打滾的他,這時候沒了氣息。抱起他的工人的手臂頓時感到一陣斷氣前的痙攣,工人說至今都忘不了,還會在噩夢中反複重現。“搞什麼,怎麼會這樣?這應該不是……車禍吧?”周遭看不出車禍的痕跡,現場隻有一個剛斷氣的男人,他的遺容遠談不上安詳,麵孔因痛苦而扭曲,充血的眼睛瞪得幾乎爆出。遲了一步才出來的第三名工人被眼前的慘狀嚇慌了,踉蹌之下踩扁了掉在人行道上的烏龍茶紙盒。撲哧一聲,盒中殘留的液體噴出,濺濕了人行道。柴犬不停地尖聲吠叫。沿路居民聽到工人們的騷動,紛紛聚集而來;來往車輛也減速慢行,司機們從車窗探出頭來窺望。鳴著警笛的救護車呼嘯而至。這是發生在下午四點四十分至五十分之間的事件的經過。急救員抵達現場後雖然做了急救措施,但終歸徒勞,他在五點十二分正式被宣告死亡。他隻是牽著狗像平時一樣出門散步一個小時,身上沒帶任何足以證明身份的證件,隻有腰間皮帶上掛著一部裝在套子裡的手機。急救員感到此事可能涉及刑事案,於是向警方通報。從那部手機的電話簿裡選出“曉子”這個名字並打電話過去的,是趕來處理此事的某位巡查。接電話的是一個叫古屋曉子的四十二歲女人,任職於日本橋的外商證券公司托瓦梅爾東京總公司第二管理部門。她當時正在開會,但還是接了,因為來電顯示的“父”字令她心生警兆。父親除非真有急事,否則絕不會打給正在上班的女兒。聯絡上她之後,自然確定了死者身份——古屋明俊,現年六十七歲,老人在兩年前的生日那天,離開了多年來忠心效力直到退休、之後每周仍有三天持續以特約雇員身份服務的某大型金屬加工公司,是一位對“無業”這個頭銜非常氣憤的老人。不管在誰看來,這種死法都很不正常。死亡現場立刻出現竊竊私語,某人先說出來,然後一個個傳開。“這是第四個了。”“是第四起了。”“沒想到就發生在這麼近的地方。”關於古屋明俊可能是首都圈自三月起連續隨機毒殺案的第四名犧牲者的報道,旋即在三個小時之後出現。同樣,這次摻進紙盒裝烏龍茶內的也是氰化物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