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子從靜岡回來之後的三天,都是翻著那本相簿,看著土井崎茜的照片過日子。一直以來不知其長相,隻存在於堆積的信息裡的少女,終於成為一個具體的人形了。不管怎麼看都看不膩。但從照片上小茜帶有挑釁意味的眼神和寂寞的笑容裡,卻也讀不出隻有小茜本人能夠說明的真相。小茜的形象具體化似乎也帶來轉機——就好像過去滋子好不容易找到的開關,小茜自己按了下去一樣,事態有了新的進展。“找到Akio了。”滋子接到秋津簡單明了的聯絡信息,第三度前往上野那家門可羅雀的咖啡廳。前兩次和秋津麵對麵坐著的位置,那張秋津坐過的椅子上,正坐著一個和滋子年紀相當、五官端麗的女性,她穿著涼爽的麻質套裝。“我是秋津的太太榮惠。”她聲音清澈地自我介紹,“今天我先生有事走不開,要我代他過來。”明明和秋津之間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關係,滋子卻感覺很不自在。秋津太太似乎也看出來了,直接便進入正題。桌上放著一個檔案夾。“請看這個。”裡麵夾著戶籍謄本、居民登記等複印件和秋津手寫的便條紙。滋子繼續翻閱下去,出現了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個二十五六歲年輕男子的正麵和左右側臉。滋子馬上就知道那是在什麼情況下被拍攝的照片。“金川有機材的董事長金川一男有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尚子。”滋子直盯著照片,秋津太太態度冷靜地繼續說下去。“她二十多歲時結婚成為三和尚子,生了兩個男孩。老大的名字是Akio——三和明夫,現在三十二歲。”滋子這才抬起眼睛,秋津太太微笑著對她點頭。“就是照片上的男子。”接著又語氣堅定地說:“也就是我在‘藍天會’所目擊到的那個人。”“確定沒錯嗎?”“是的。本人比這要胖一點,發色也不一樣,但就是這個人沒錯。”就是在電話中對田無先生大聲斥責,然後穿著邋遢的運動服衝進“藍天會”的男子,他讓打工的女孩們感到害怕,也讓荒井主任講話得壓低音量。“這是警方拍的照片吧?”“是的,三和明夫有過前科:詐欺、傷害、恐嚇和綁架監禁未成年者。”他假裝是演藝娛樂業的製作人,欺騙年輕女性,甚至女高中生,逼她們拍攝錄像帶或拍照,當然絕對不是什麼良善道德的內容。發現自己被騙的女性隻要想逃就會被監禁施暴。在披著的羊皮還沒拿下之前,他以讓她們上電視為誘餌,榨取她們的金錢。“也就是說他是女性公敵,靠女人吃飯的壞蛋。”他因相關的罪行被逮捕、起訴、判刑而坐牢。“大概也因此和他的家人關係不好。三和尚子當時已經和丈夫離婚,兩個兒子都長大成人了,但是明夫跟著尚子姓,弟弟則是在父親的戶籍之下。”“尚子女士離婚之後沒有改回娘家姓嗎?”“沒有。”說完秋津太太冷冷一笑,笑容跟她丈夫很像,“但明夫則是經常變換戶籍和姓名。”“通過不斷的結婚和離婚嗎?”秋津太太稍微睜大了眼睛說:“你知道?”“他就是利用這種方法來轉換身份的。”“秋津說這種手法很平常,對有前科又不肯悔改的人而言很便利。”每一次隻要花言巧語欺騙某人跟他結婚,短期之內還能靠對方的錢財過日子。“那他現在……?”“三和明夫目前單身,戶籍又遷回母親家,但是不知道實際的住處在哪裡,他的居民登記沒有更改過。”目前已掌握到他母親三和尚子的住處。秋津太太翻開那一頁讓滋子看,地址位於東京市內。滋子心情激動,手心冒汗,不知不覺握起了拳頭。這一切秋津太太都看在眼裡。“秋津交代我跟前畑小姐說,他希望你千萬不要單獨行動。”滋子笑了出來。“我會注意的,不過我也不會再麻煩秋津先生了。”秋津榮惠也笑了出來。“你不用這麼客氣。秋津他——或者應該說我先生所隸屬的警察機構欠了前畑小姐很大的人情。”“我……有嗎?”“九年前你挺身而出,在電視觀眾麵前揭下了凶手的麵具,那時離我先生他們能夠逮捕凶手還有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裡很可能還有人會被欺騙而喪命。”秋津很清楚地這麼說過。“謝謝你,請轉告他我答應,我絕對不會一個人魯莽行事。”秋津太太看了滋子一眼後,目光落在檔案夾裡的照片上。“這一次的對手是這名男子吧?”“大概沒錯。”即便是在那種情況下拍的照片,仍看得出來三和明夫長得很帥,他是讓小茜愛昏了頭的男人。“根據我所接收到的信息,三和明夫似乎將‘藍天會’辦公室當做自己可以隨意提款的金庫,態度蠻橫、作威作福。”“他是金川會長的外甥嘛……”三和明夫之所以能夠如此橫行,應該是金川會長允許的,至少是默認的。“我不認為‘藍天會’是什麼奇怪的組織,活動的旨意很正當,辦公室裡的人也都很認真、熱心。”秋津太太的呼吸突然間變得急促,“但是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發生呢,金川會長隻因為他是自己的外甥,就讓這種人自由出入‘藍天會’?隻因為是自己人嗎?明明知道他有前科,為什麼要讓他跟孩子們接近呢?簡直就是糊塗、草率、不負責任和愚蠢的表現。”她一口氣數落了一番。三和明夫就算在這種環境下也沒有改頭換麵成為一個正正當當的人,再這樣下去肯定會引發什麼問題,隻是現在還沒有浮上台麵而已,她氣憤地斷言。“我期待事情能全部被舉發。如果能對案情有所幫助,我會很欣慰。”兩人走出咖啡廳,正要離開之際,秋津太太叫住了滋子。“我們剛結婚的時候,秋津常常半夜做噩夢,最近比較少了。”滋子雙手抱著檔案夾。“我不認為他現在已經完全走出來了。他自己大概也覺得隻要還活著,就得背負九年前那個案件的包袱吧。”我到底在說些什麼呢,她顯得有些難為情。“總之前畑小姐,你並不孤單。”秋津太太說完後瀟灑地邁步而去,滋子對著她深深一鞠躬。滋子直接回到家,立即將明夫的照片放在客廳桌子中央,旁邊放上一張從相簿中挑選出來的小茜的照片。那張照片是她的臉部特寫,胸口係著初中製服的蝴蝶結,手擺出勝利的V字形,臉上露出讓人著迷的美少女笑容。滋子屏氣凝神看著這兩張照片,然後將小茜的那一張翻到背麵,她還無法確定兩人是否是情侶。她先將照片暫擱一邊,打電話給幫忙調查網絡信息的同業——“不知之後有什麼進展?”最近總是重複同樣的行為。不過從今天開始不一樣了,她已獲知三和明夫的名字。通過朋友介紹答應幫滋子接手這項麻煩工作的同業,是個做事謹慎的人。他好像在顧慮什麼,總是不把話說清楚,老是將“我再深入調查看看”掛在嘴邊,他說網絡上有很多陷阱,還是小心為妙。“三和明夫?”他驚訝地重複一遍,“已經知道名字了嗎?”“是的。不過我想就算直接鍵入名字,應該也不會出現什麼信息吧。”不過為了慎重起見,對方還是上網查詢,過了一會兒就回複說:“倒也不是沒有,但應該是其他同名同姓的人吧。‘藍天會’的相關信息裡既沒有三和也沒有明夫出現。隻不過……”對方停了下來,“不能保證信息的準確度,所以我不太想說。”換句話說,他看到了什麼。“請告訴我。”滋子焦急地催促。“可是你應該對網絡世界的遊戲規則還不太熟悉吧,我擔心的就是這一點。你應該不會說出我就是提供你這些信息的來源吧?”滋子再三確認後,對方才肯說出。“關於‘藍天會’,有一些奇怪的傳聞,但都不是最近的,應該是去年還是前年的。寫的人不知道是害怕‘藍天會’還是有所顧慮,信息都是片段式的。”這也表示在網上披露那些事情的會員們可能是金川有機材的員工。“網上說是帶隊的老師嫌參加活動的小朋友太吵而動手打人,使得小朋友受傷。但這不是一篇完整的文章,我是從許多篇文字中拚湊出大概的內容。”“那個‘老師’後來怎麼樣了?”“不知道,上麵沒提到。”“受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對方忍不住大笑。“拜托,沒處查啦。不過感覺得到是有很多狀況。”他說,“還有一篇,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乾的好事,老師之間發生了性騷擾的問題,甚至還發生近乎強製猥褻的事件,不過寫的人表示自己也是聽來的。”滋子不禁開口說:“大概是同一個人做的吧。”“是嗎?就是你說的那個三和嗎?”這一則事件點名說是M做的,對方不以為意地說出了重要的信息。“還有其他什麼信息嗎?”“今年以後就沒有了,可能是那家夥被開除了吧。”三和明夫不能繼續接觸小朋友了嗎?就連金川會長也察覺情況不妙了吧。“我收集這些信息的網站,是教育雜誌編輯常會上去交流的地方。我先聲明,這可不是任何人都進得去的網站喲。”滋子趕緊回他說知道了,謝謝。“總之我要說的是,有人給他們去信。他們雖然也想揭發事實,就是找不到著力點。有人說相關人士都噤口不談,大概每次出事,‘藍天會’都用錢解決了。如此儘心儘力的保護,搞不好製造這些麻煩的‘老師’跟‘藍天會’的高層有密切關係?”他的直覺還真是敏銳。“謝謝。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那很好,不過你千萬彆提到我!我隻是因為你查到了關鍵人的名字,告訴你一些傳言,我可不負任何責任。”不用擔心,責任我會叫其他人去負的。滋子連手表都沒看一眼,就直接出門前往“藍天會”的辦公室。抵達時早已過了圖書室的開放時間,門是關著的,不過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她打電話過去,是荒井主任接的,說話語氣讓滋子幾乎可以想象她困惑的神情。滋子不寒暄,直接切入重點:“關於在貴會服務的M老師,我有些重要的事想跟你談談。”滋子等了不到十五分鐘,荒井主任就過來了。她大概是從金川有機材總公司的側門出來的,突然從旁邊呼喊滋子,滋子在街燈下和她正麵相對。滋子一開口就說出“三和明夫”的名字,語氣刻意保持平靜。“他是金川會長的外甥吧?我聽說他製造了不少麻煩。”滋子仿佛可聽見荒井主任血液倒流的聲音,隻見她臉色漸漸發青,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你果然是……抱著那種目的……來調查的。”“你要是身體不舒服的話,那我改天再來吧?可以找田無先生也在的時候,要不然就直接讓我和金川會長談?”荒井主任攔下剛好經過的出租車,一把抓住滋子的袖子,兩人坐上了車,她堅持在這裡不方便說。車子漫無目的地行駛了十分鐘,兩人在一家大眾餐廳的招牌前下車。坐進大眾餐廳的禁煙包廂時,荒井主任仍是一臉蒼白。滋子默默地將三和明夫的照片放在桌上。“就是這個人吧?”荒井主任的身體被包裹在做工精致的夏季套裝裡,仿佛縮小了一圈,整個人都蔫了,垂頭喪氣,念念有詞,但聲音太小,完全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滋子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在桌上打開,將包裡麵的東西全都倒在那張照片上,荒井主任嚇得往後退。接著滋子又脫去短袖外套,將口袋也翻開來讓對方看。“你都看到了,我沒有藏著錄音機也不寫筆記,在這裡說的話不會留下記錄,不會對外透露,也不會說出你的名字。”儘管如此,淚眼潸潸的荒井主任仍逃避地將視線移開了。“我知道你對‘藍天會’的心意是真誠的,也很清楚你很尊重金川會長的理想,你也很努力地要為他實現那些理想,正因此我能感受到你的處境十分艱難。”滋子推開桌上那些皮包裡的東西,指著三和明夫的照片。“這名男子最近跑到辦公室對你和田無先生大吼大叫,要了錢後才離開,有這麼一回事吧?”荒井主任沉默不語。店裡麵沒有其他客人,連服務生都不見人影,但滋子還是將身體探向對方,壓低了聲音。“為什麼金川會長會放任他這麼胡作非為?”荒井主任歎了一口氣。“拜托你,請告訴我。”“因為他是會長的外甥……”主任低聲說。“你是說金川會長對自己人就很放任隨便嗎?”“不,不是的。”主任抬起頭來,眼睛濕潤,淚光閃動,“會長是想讓明夫先生振作起來,才讓他幫忙‘藍天會’的事務。會長說隻要讓明夫先生跟小朋友一起相處,接觸小朋友純真的心靈,他就會改變的,他本來就不是壞孩子。”滋子啞然失聲,怎麼會有如此樂觀的人性本善論。“會長知道明夫過去做了什麼而被送進牢裡吧?”主任有些退縮。“他已經為那些罪行付出代價了。”“可是他沒有悔改,不是嗎?”滋子試圖套話,於是接著說:“他毆打小朋友、對女職員做出惡劣的性騷擾等事,我全部都知道了。都是三和明夫乾的。他才從牢裡出來不到兩三個月的時間,就闖出這麼多的禍,為了不讓事情鬨大,會長出麵用錢幫忙解決了吧。你若是真的愛‘藍天會’的話,你真的認為那樣做對嗎?”荒井主任一手抵著臉,再度低垂下頭。“金川會長不可能不知道將三和明夫那種人放進他管理的組織中,會發生什麼事吧?三和明夫將假借會長的威勢做出什麼樣的事,會長不可能想象不到吧?”“會長認為他可能會改過向上……”對荒井主任如此沒有說服力的抗辯,滋子隻有一笑置之。“那隻是一種可能性,問題是現實情況如何呢?”“也許隻是時間太短了也說不定。”“這是會長的高見嗎?”“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從今年起,會長沒有讓明夫先生來打工,說要再等一陣子看看。”“可是他不是來向你們要錢嗎?會長認為那是可以允許的嗎?”荒川主任哭哭啼啼地說:“會長說明夫先生如果來要錢也不可以給,那樣對他有害無益。”“可你們還是無法拒絕,因為他的威脅很嚇人。當然啦,會長難道會不知道有那種事情嗎?難道他發現外甥無法照自己的意願重新振作而失望,從此不管他了嗎?難道他把責任推給你們,自己卻不願意再管教他了嗎?真是了不起的舅舅。話又說回來,一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還要彆人管教,本來就很丟人。”荒井主任靜靜地取出手帕拭淚擦鼻子。“我想會長是因為關心尚子女士才那麼做的。”“你說的是明夫的母親,會長最小的妹妹嗎?”“會長與尚子女士有著深厚的兄妹之情,明夫先生那個樣子,尚子女士又和先生離婚了,會長很同情她。”當然,金川會長也給予了妹妹經濟方麵的援助。可是就算他赤手空拳把公司經營得這麼有規模,現在他已經從總經理的位子退下來了,並且還必須做好榜樣給接手的孩子們看,因此不敢太明目張膽地援助尚子。“會長也曾想過讓尚子女士成為公司的董事,但是遭到其他家人的反對。”荒井主任似乎也想開了,恢複平靜繼續說下去,“接著會長又想讓尚子女士來接管‘藍天會’的營運,希望能給她一個像樣的社會地位和一份固定的收入。”滋子不禁皺起了眉頭。“這才是他創立‘藍天會’的真正目的?”突然間連“藍天會”本身的存在都變得很可疑。荒井主任整個人在短時間內變得很憔悴,她似乎連接觸滋子的視線都感到害怕,偷偷地抬起了眼睛。“會長是家裡的長男,底下有許多弟妹,每個人都很有出息,隻有身為老幺的尚子女士從以前就問題不斷……”老套一點的形容詞就是家裡的燙手山芋。“所以說她是家裡的問題人物?”滋子故意說話帶刺,荒井主任依然乖乖地點頭接受說:“一般人都會這麼說吧。”當初尚子的婚姻就跟私奔沒什麼兩樣,有段時期甚至父母斷絕與她來往,也因此隻有她和她的丈夫、兒子被排除在金川有機材和相關企業的經營行列之外。“會長曾經很嚴厲地指摘尚子女士從小就被家裡給寵壞了,也一直很在意這件事,後來其他兄弟姐妹和親戚丟下尚子女士不管,尚子女士的先生也離她而去,隻有會長還願意幫助尚子女士。”“連她不學好的兒子也要一起照顧,不管給周圍的人帶來多少麻煩?”滋子故意冷言冷語,不料荒井主任竟挺直了背說:“不然該怎麼辦?”她突如其來的反擊,讓滋子目瞪口呆。荒井主任隔著桌子繼續反攻。“家裡麵有行為不端的人,老是做出讓世人指指點點的事,最後還被警察抓走。如果有這樣的人,家人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難道前畑小姐的意思是說,那種沒用的人不必理他,跟他斷絕關係算了嗎?”滋子不僅被荒井主任的語氣所震懾,也為此時自己腦海中突然浮現的光景而驚訝,一時間無言以對。那光景是……土井崎夫婦。滋子和土井崎夫婦對坐,正準備從他們口中問出真相,追究了許多細節,不斷挖掘,不斷質問他們夫妻,可是問到最後隻有一個問題,滋子也隻得到一個答案。原來如此,所以你們殺死了小茜。小茜是那樣的問題女孩,所以你們殺死了她。這時夫妻倆反問:是的,沒錯,不然還有其他辦法嗎?我們還能怎麼做呢?把小茜趕出去不管嗎?隻要放棄小茜就可以了嗎?我們和這種人已經不是父母和女兒的關係,從此斷絕來往。在我們平靜的生活裡,你沒有必要存在,你是多餘的。我們可以說那些話把小茜趕出去,從此那孩子想做什麼、變成怎樣,都跟我們無關嗎?“鴿巢”的燈亮著,酒客的笑聲連在巷子口都聽得見。滋子微微開了一點門縫,探頭進去。鴿子一看到她立刻走出來迎接,順手關上了門。鴿子在遠處路燈和窗口照射出來的微弱燈光下,看著滋子拿出來的照片。“沒錯,就是他,”鴿子說,“他就是Shige。”滋子看著她的眼睛,鴿子也看著她。她眼瞳的顏色又黑又深。“總算讓你找到了。”鴿子沙啞的聲音中微微透露一絲懷念的味道,沒有厭惡和憎恨。鴿子就像是問候來自遠方的客人一樣,溫柔地拍了兩下滋子的肩膀。“雖然他都已到這個年紀了,感覺還是沒變。”“這是你所知道的他,十年後的樣子。”“這是警方拍的照片吧。”滋子默默地點頭。鴿子將照片還給滋子。“結果他還是過著那樣的人生。”“那就再見了。”鴿子舉起手輕輕一揮,轉身要走進店裡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他叫什麼名字?”“三和明夫。”“三和明夫。”鴿子複述了一次,“對了,記憶有些亂,不過我想起來了,他為什麼叫做Shige的由來。當時流行的棒球漫畫裡有個叫做Shige的選手,他長得跟那個選手很像。”不知道是誰先說出來的,結果從此大家都跟著這麼叫,他本人也很喜歡的樣子。“他那種人跟棒球根本扯不上關係,頂多是偶爾穿上棒球衣,裝裝樣子。”“鴿子,”滋子喚道,“他在做壞事的時候,你認為小茜會阻止他嗎?”陰暗中,鴿子的眼睛像貓一樣眯了起來。“做壞事?做什麼樣的壞事?”“犯案呀。”滋子直接說了出來。“至少我那個時候,小茜沒有阻止。我不是說過嗎?”她冷冷一笑。“其他時候,我也不認為她會阻止Shige做他想做的事。”“搞不好還會幫忙?”鴿子整個人轉過來麵對著滋子。“你知道什麼了嗎?有什麼……那類的事情嗎?”“就算有也不足為奇吧?”鴿子背對著窗戶,雖然近在眼前,滋子卻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不知道。”鴿子說,“我真的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想說,不要讓我說出那種事。”隔天一大早,滋子打電話給萩穀敏子說,我想馬上去你家,假如你能請假最好。敏子察覺事關重大,沒有多問什麼。當滋子來到敏子的住處前,剛好看見敏子提著超市的大塑料袋,正拿鑰匙準備開門,便上前打招呼。“哎呀,太好了,還好沒有錯過。”“你買了不少東西嘛。”敏子不好意思地說:“也沒什麼,隻是想為老師做頓午飯而已。”敏子還是這樣,她就是這樣的人。滋子感到心頭一陣溫暖。“我要先麻煩你一件事,有沒有阿等參加‘藍天會’活動時拍的照片?有的話借我看看。”“登山等遠足活動時,總是會拍團體照。”敏子邊說邊拿出一本相簿,裡麵都整理得好好的,還標注了日期和地點。滋子注意到了其中的一張。三十多名小朋友和家長排成兩排。前麵一排的正中央是一臉福態的金川會長,旁邊坐著的是荒井主任,和會長坐在一起的小朋友們一起拿著“藍天會”的大旗。和其他對著鏡頭笑的會員們比起來,站在最左邊的年輕男子顯得格格不入,他的臉上沒有笑容,看著鏡頭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身穿白色POLO衫、牛仔褲、球鞋,跟其他參加活動的大人服裝大同小異,卻隻有他一人顯得意興闌珊。他就是三和明夫。滋子在小朋友之中找尋萩穀等,他在第二排的右邊,很認真地睜大一雙清澄的眼睛,微笑的敏子就站在他後麵。“那是大家一起去千葉牧場玩的時候拍的照片。”敏子說。二〇〇四年十一月,很適合郊遊的星期天,背景是顏色正漂亮的紅葉樹林。阿等在這裡遇見了三和明夫。最後的通關完成了,數據都齊全了。唯一剩下的問題是,什麼時候將這些東西送去該去的地方?“這個人是‘藍天會’的職員嗎?”手指著照片中的三和明夫,滋子問。敏子湊上前看。“假如說是家長,又好像太年輕了點。”“你對這張臉有印象嗎?”“這個嘛……”敏子想了一下說,“那裡的職員和工讀生常換,而且又有幫忙的義工。”“你們跟他說過話嗎?”“嗯……我不記得了。”“參加這次活動過後,阿等跟你提起過當天遇到了什麼人嗎?有沒有說誰好、誰很討厭呢?”敏子不安地眨動眼睛,看著滋子,想讀出問話背後的含義。滋子點點頭,將自己的手提包拉過來,從中取出了小茜和三和明夫的照片。敏子很仔細地看著她手上的照片。滋子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皺著眉頭的敏子一看見三和明夫的照片,嘴角動了一下喊了聲“啊!”“這個人……就是這個人……”敏子手指著那張團體照,“那麼這邊的……該不會就是小茜吧,老師?”滋子深呼吸一口氣後,開始說明。她不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而是從盒子裡一片一片取出拚圖,小心翼翼地排列,注意順序,也輕輕拿起那塊有尖角的拚圖……敏子身體僵硬地聽著。“所以說……老師……”“是的。我想已經找到解答了,阿等留下那些畫的謎解開了。”敏子看著團體照,這一次她不敢碰觸,將手縮了回來。“這個男人……小茜的……”“他知道小茜被殺死的秘密,還以此恐嚇勒索土井崎夫婦。”滋子說出來後,反而覺得心情平靜,不再搖擺不定。“阿等看到他腦海中的畫麵,知道了土井崎茜的死。對阿等來說,應該是無法解釋、十分恐怖的畫麵吧?很難將它畫成圖畫,可是不畫出來又會覺得很難受。”躺在帶有蝙蝠風向儀的房子的地板下,冰冷的灰色皮膚的少女。阿等可能並不知道那個畫麵的準確含義,才沒有具體地談到這件事,也無法跟敏子說明畫中的含義。可是他這麼說過:感覺很悲傷。這個女孩無法走出這個房子,所以很悲傷。阿等所看到的三和明夫的記憶,原來塗有悲傷的色彩。原來阿等也能讀取伴隨著記憶的情感。那種悲傷的情感究竟是誰的呢?是小茜、土井崎夫婦,還是Shige呢?假如三和明夫的心中還存有悲傷的話……“這個人怎麼知道小茜的屍體是那樣子躺著的呢?難道說他看見過?”敏子的聲音開始顫抖。“這一點恐怕隻能問他本人或跟土井崎夫婦確認了,我也不敢亂說。不過……”就算沒有親眼看到,也會出現在這裡。隻要知道小茜被埋在地板底下,他心裡的眼睛就能看見吧?然後成為黑暗記憶的影像,經常出現在腦海裡麵。萩穀等就是看到了那影像。“老師,謝謝你。”敏子伏在榻榻米上,“我……我和阿等,這樣就夠了。我終於明白了,阿等擁有難得一見的特殊能力,那孩子試著通過畫圖,來駕馭那種能力吧?”敏子語音哽咽,整個臉哭皺成了一團。駕馭?滋子思考著這兩個字。她想起了讓阿等送命的那場難以解釋的車禍,也想起了櫻花小學流傳著他自殺的謠言。就算不知道含義,無法解釋清楚,這種不小心看穿彆人的記憶和內心秘密的能力,在阿等懂事之前就不斷發生。他所看到的不見得都是美好的景象,秘密通常很陰暗,也伴隨著危險。萩穀等要想存活下去,就必須驅使自己對抗那種能力。到十二歲為止,他一路很努力地走來,可是不見得每一次都能處於優勢。他年紀還小,和自己內在湧現的那種不請自來的能力,以及那種能力召喚出來的負麵影像作戰,那場麵其實是很激烈的,有時候他會累得支撐不住。說不定是阿等內在的能力壓垮他身心的時刻到了吧,於是阿等看不到眼前的現實,看不到紅燈和馬路那頭疾駛過來的卡車,他已經無法分辨這一幕究竟是外在的他人記憶,還是自己眼前的現實了。阿等常常一個人發呆。自殺——絕對不是。應該說這才是真正的“事故”吧。阿等同時活在兩個世界裡,是否在被卡車撞到時,他視線裡隻有那個他從不奢望卻與生俱來的另外一個世界?敏子掩麵哭泣。滋子靠上前輕撫敏子的背,一邊在腦海中翻閱阿等留下的一幅幅作品。這個世界裡的阿等是個小小巨匠;另一個世界裡的阿等,則是企圖理清這世間的混沌而孤軍奮戰的管理者。他筆下的現實世界充滿溫暖,也是他和母親兩人共同創造的這個世界的寫生,是他們母子倆的樂園。阿等是否將那些企圖闖進樂園,對他而言是未知的——人世間的惡、秘密、糾葛、我執、私欲等都留在一張張的紙上?他還不需要那麼早認識那些東西,所以他想暫時跟它們保持距離吧?可是……滋子突然發現了。“那張梅花的畫。”滋子低喃,“你們母子倆去偕樂園看完梅花後,阿等所畫的那幅畫……”敏子一邊擦乾眼淚一邊點頭。“那是一幅很漂亮的畫。明明是阿等在現實世界看到的東西,卻被分類為‘不正常的圖畫’,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是呀,很奇怪。”“我猜那是因為阿等畫的是敏子記憶中的梅樹林吧?”滋子對著敏子微笑。“因此在阿等的分類中成了‘不正常的圖畫’。可是那幅畫一點也不可怕,沒有難以理解之處,也不會令人覺得恐怖。”類似的畫,或許還有。隻有阿等看得見的溫馨而美麗的畫麵:深深印在某人心中,呈現出阿等所不知道的異國壯麗景象;或是有著思念某人時淡柔的色彩。“嗯,應該是吧。”敏子又是哭又是笑,“老師說得很對,一定是那樣子。”這一次兩人一起放聲大笑,儘情大笑,笑到迸出淚水。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心情平靜了,敏子帶著鼻音不安地問:“可是老師,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什麼怎麼做?”“要把一切都告訴誠子嗎?還有另一個可能存在的案件……”滋子一下子被拉回現實。是呀,萩穀敏子委托的案子結束了,但是另一個案子還在進行中,目前正麵臨最後的嚴峻局麵,隻是滋子還不知道是不是要進入真正結束的階段。與三和明夫及土井崎茜相關的另一個案件是否存在呢?“我想不該隻是拜托千住南警局的野本刑警幫忙,我也得出動才行。”滋子打算去見Shige。她答應過秋津和他太太不會貿然行事,不過隻是去見對方應該不算是貿然行動。“雖然還不知道他本人的住處,可是有他母親的地址,我想應該會有線索可循。”這時敏子突然重新坐直,說出滋子意想不到的話。“老師,到時候請帶著我跟你去。”滋子驚訝反問:“可是你去做什麼?”“我知道自己一點忙也幫不上,可是我不能讓老師自己一個人去那裡。”為了不讓滋子打斷自己,敏子說得很快,“而且我想見見他。”“你要見三和明夫?”“是的。他是讓阿等看到那個影像的人,所以我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雖然我們可能在參加活動時見過,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也沒注意到他的存在,可是阿等看見了。如今既然知道那孩子看見了什麼,我想再見那個人一麵。拜托你,老師。”敏子低頭請求。“再說,老師,有我一起去,見到他的母親時,或許還可以多個借口,就說我的孩子在‘藍天會’受到令郎照顧什麼的。”滋子聽了一笑說:“敏子,你還真是設想周到呀。”“那也是托老師的福呀。”滋子答應後,和敏子道彆離開。在前往車站的路上,她打電話給野本刑警,手機不通,轉到語音信箱。滋子留完言後,轉往土井崎誠子的公寓。難得她不在,滋子站在門廊前正猶豫不知該怎麼辦時,看見一輛眼熟的轎車駛近,那是井上達夫的車。車子停在公寓前麵,接著副駕駛一側的車門開了。誠子從車裡下來,無視駕駛座上正說些什麼的達夫,她好像有些負氣地低著頭,直往這邊走來。達夫也從車子裡走了出來,先發現滋子的存在。“啊,前畑小姐。”誠子驚訝地抬起頭,微微轉頭看了達夫一眼,立刻跑過來拉起滋子的手。“來,請進請進,不用在意達夫,隨他去吧。”佇立在旁邊,一臉不滿的達夫就這樣被留在外麵。“吵架了嗎?”前幾天不也因為吵架而淚眼汪汪嘛。“誰叫達夫那麼囉唆。”誠子嘟起了嘴,“什麼事都要管,老是纏著我,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好,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呀。”滋子默默看著她,大概能猜出誠子接下來會說些什麼。誠子歎了一口氣說:“或許像我們這樣藕斷絲連是不對的……”果然還是這樣嗎?“他對你越好,反而越讓你喘不過氣來嗎?”誠子用力點頭,旋即又搖頭否認。“不是那樣子的,可是有些事達夫不會懂。”有些事他絕對不會懂,偏偏他又要擺出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有時候會讓誠子覺得很生氣,覺得他很煩很討厭……“我們無法心意相通。我的心情,如果不是處於相同立場是無法理解的,可是達夫卻想要理解。”滋子站在玄關,還沒脫下鞋子便說:“我沒什麼事,隻是想來看一下你就回去。”誠子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發生什麼事了嗎?”“沒有呀,我隻是突然想到你現在不知怎麼樣了而已,之前你好像沒什麼精神。現在看你應該沒事。”滋子露出笑容,“你對達夫會有那種矛盾的心情也是理所當然,可是我認為最好不要急著下結論。”誠子的感覺很靈敏,滋子的說辭是蒙騙不了她的。“不是那樣子的吧,你一定是有事才會來找我,對吧?”“我都說不是了。”“舅舅和舅媽他們說了什麼嗎?”“他們都很好,跟我說了小茜以前的事,還說要你偶爾回去讓他們看看。”誠子臉上滿是怒氣,緊閉著嘴不說話。“時候到了,我會好好跟你報告。”滋子說,“到時候希望你能承受得住,還有,為了讓你能夠釋然地去見父母,隻要我能幫得上忙的我都會去做。”誠子像個孩子似的坐在身邊的圓凳上,神情突然變得小孩子般幼稚。“我知道了。”滋子走到外麵,達夫的車子已不在原地。滋子在路上邊走邊想,誠子到底在希求什麼?她對滋子有何求?對達夫有何求?對她的父母呢?還有對小茜,她又想要求些什麼?真相不見得能治愈人心,那麼聰明的誠子,應該能了解這一點。即便如此,她還是希望知道真相。木村夫婦認為誠子希求的是來自第三者的見解,這樣子誠子才能原諒父母,將小茜的死塵封於過去,這種事不是她自己能夠厘清的。滋子停下了腳步,心中想著:誠子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吧?阿等所看到的畫麵,如果誠子也能看到,她會塗上什麼顏色呢?假如阿等還活著,將他眼睛所“看見”的景象告訴誠子,誠子又會怎麼說呢?若阿等告訴她,這個女孩很傷心,誠子會如何回答呢?是呀,我也很傷心。三天後的早晨。野本刑警的來電把滋子給吵醒了。“還在睡嗎?看到電視新聞了嗎?”滋子趕緊打開電視。好像發生什麼大事了,畫麵上某個住宅區的巷道裡停著警車,旁邊站著一名記者,手上拿著麥克風。“拜托你醒一醒吧,該不會連昨天晚上開始的報道也不知道吧?”野本刑警斥責滋子。聽說是杉並區內有一名小學女生從昨夜起就沒有回家,警方和居民已經展開搜索。“難道你忘了嗎?那是三和尚子的住處,現在電視畫麵裡的就是她家呀。”滋子的睡意頓時全消。滋子已經將一遝資料交給野本刑警,她知道Shige就是三和明夫以及他的前科。但是,清查還未破案的殺人命案則遇到瓶頸。雖然有幾起值得注意的案件,那些案子還在繼續偵辦,但當時辦案的人員變動,有些細節無法得知,或是案子負責人(根據野本刑警的說法,對方看她是菜鳥女刑警而有所戒備)不肯鬆口,所以沒有什麼進展。滋子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她,隻好被動等待。“失蹤的少女名叫佐藤昌子,目前還不知道這名少女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當地居民很清楚三和明夫的過去,之前就聽說過許多和他有關的傳聞,所以懷疑昌子的失蹤跟他有關。”還不隻是不好的傳聞而已,據說有人還看到過年輕女子被帶進三和家,甚至半夜聽見女人的尖叫聲。“所以說明夫現在是跟母親住在一起?”“好像是吧。”今天早上搜索隊的幾個人跑去找三和尚子,說話的時候雙方情緒激動,發生衝突。三和尚子受了輕傷,已經報警,事情就這樣爆發開來。“關於有性犯罪前科的人是否該公布其服刑後的住處資料,目前各方意見分歧……”記者飛快地解說現況。滋子手裡握著電話聽筒,眼睛盯著電視畫麵,整個人都看傻了。“我現在就去現場。”滋子說。“啊?”明明是她急著打來電話通知,野本刑警卻驚訝地反問,“你去乾什麼?”“不知道,我去見三和尚子。既然Shige仍繼續做這種事,就必須阻止他,這需要他母親協助才行。”“前畑小姐你可以嗎?”“萩穀女士會陪我去。”敏子有阿等跟在身邊。為了證明阿等短暫的人生並非沒有意義,他的能力並非隻是造成他的痛苦,前畑滋子起身準備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