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不如一起歸去 56(1 / 1)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下午三點二十三分馬克憑本能開車。雪鐵龍廂型車並未出什麼問題。現在可不是出亂子的時候呀!車子努力地攀爬每一個彎道,直到恐怖峰山腳。馬克穿越安德維列村,然後駛進一條白色細礫石小路,路旁兩側堆了綿延數百米的木柴。錯不了,隻要循路邊的“高汝拉自然公園山莊”箭頭形小木牌指標繼續走即可。他把車停在公園山莊前,一片圍繞著展覽館小屋的大草皮上。山莊的門口設置了一張法國和瑞士汝拉山區的大地圖,詳列了這個地區的各條登山步道。他所在的停車場旁,有個小遊戲區,設有一些木質遊樂設施,有杠杆、溜滑梯和爬繩,想必是為與父母爬山爬得意猶未儘的小小登山客所設的。“現在四點。”馬克說,“不到天黑,我們就能到山頂了。”薇娜毫不掩飾臉上的嘲諷之意。“你上去又能找到什麼?”“不找什麼。你知道嗎,你不一定要一直跟著我。”“你很無聊啊,不然你以為我乾嗎大老遠跑來這裡?”馬克走進公園山莊。他買了一份這個地區的兩萬五千分之一比例的地圖和一份步道圖。在櫃台值班的是個高大的褐發女孩,頭發綁著印第安人般的長辮子。有個男的撫摩著她的手,好像在教她要按那個按鍵。他的另一隻手卻放肆地摸著這個女實習生的屁股。這位想必是孟凱戈吧,馬克心想。就是自然公園那位有著帥氣眼神的維護員,那個專門搜集剛畢業漂亮實習生的痞子。馬克出來和薇娜會合,並把地圖攤在公園山莊前的一張桌子上,迅速找出了通往恐怖峰山頂的路徑。他把地圖收好,然後打開廂型車的後門,拿出一個背包,塞了一床睡袋、一隻手電筒、一瓶水、一條火腿和幾包餅乾。“你居然準備了東西?你這車子的後麵,原來是阿裡巴巴的藏寶箱呀!”“你知道,我祖母家地方不大,沒有地下儲藏室,也沒有車庫。所以,東西都堆車上……”“可以分我一些嗎?”“可以。彆帶太多東西,包包總不能比你還重。”“少來了,到時候才爬到一半,你就哭著找奶奶了!”馬克硬是笑了笑。他不想再理性思考,不想再想什麼計劃了。他也知道自己準備走的這一趟,實在沒什麼道理:爬上恐怖峰,回到失事現場,然後尋找爵爺所說的小木屋和墳塚……這時候的爵爺可以在任何地方,但絕不在山頂上。他隻是意氣用事而已。純金名牌手鏈、嬰兒的骨頭碎屑、目睹空難的遊民……全都可能是爵爺布下的圈套。他到了山頂以後,還希望怎樣?希望出現奇跡嗎?他皺起眉頭。是的,其實,他正是希望如此。他們上路了。一如預期,攻頂的過程耗費了足足兩個小時。馬克腳程相當快。薇娜緊跟在後,毫未顯露疲態。這段山路並不算難爬,高度落差約五百米,森林步道沿途均設有清楚路標。越往上爬,映入眼簾的杜河下遊、瑞士境內和碉堡般的聖烏桑小鎮也越顯清晰。他們在半途停下來解渴。氣溫有些悶熱。馬克滿身大汗,他背包下的襯衫已濕透。薇娜倒是仍穿著毛衣,且身上一滴汗也沒有。爬完一個緩升坡的茂密鬆樹林後,便能抵達恐怖峰頂。馬克更加快步伐。薇娜不但跟得上他的腳步、跟得上他的節奏,連呼吸的頻率都跟他一模一樣。這消耗體力的過程,竟讓他們磨出某種默契,馬克不禁這麼想。才怪,他下一刻又改變心意。失事現場毫無預警忽然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們麵前沒有森林了。仿佛有一群開墾的樵夫來過這裡,伐出一小片出人意料的空地。而且大小尺寸非常精準,猶如刻意測量過:它又長又窄,像一條光禿禿的皮帶,約一公裡長,四十米寬。後來補植了新的鬆樹,但高度連一米都還不到,活像派來巨人國增添人口的先鋒小矮人。它們是一群在五顏六色遊樂場裡嬉戲的歡樂小矮人:這條長方形的空地上滿是黃色和藍色的龍膽花、杓蘭,和橘色深淺不一的山金車花。薇娜和馬克並肩站著,一動也不動。這裡已看不見任何當年空難的痕跡。沒有任何遺跡,沒有大理石碑,連個立牌也沒有。馬克心想,這樣也好。隻有遍地的野花。再過個二十年,新栽種的鬆樹將長得和森林裡的其他大樹一樣高,它們的枝乾將如手互相碰觸銜接,然後漸漸地,曬不到陽光的野花將窒息、逝去,無法再開花,被蕨類和苔蘚所取代,頂多隻會剩幾株水仙花。然後一切將從此被遺忘。他們默默站在原地。馬克立足的地方一丁點都沒改變,就在森林和長方形的空地之間,仿佛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薇娜稍稍上前,在草地上漫步。最高的野草約到她大腿的高度。馬克不由自主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他吞咽有些困難。恐慌症發作的這些初期症狀,他太熟悉了,在這裡發作得比較緩慢,或許是因為海拔的關係吧。都是對害怕感到恐懼害的……他什麼都沒說,也不動,隻是更用力呼吸。薇娜應該聽到了,也可能沒聽到而因此感到意外,或甚至可能了然於心,有何不可呢。她回過身來。陽光照得她眯起眼睛,讓人覺得她說不定在對他微笑。那是一種哀傷的笑容,一種抑鬱的停歇,一種恬靜的絕望。馬克咳嗽了。他絕不會向薇娜坦承這件事,但他覺得自己呼吸順暢多了。是的,就算嚴刑拷打他,他也寧死不招,但他不得不承認,有這個瘋婆子和他一起在這裡,讓他有安心的感覺,尤其這個聖殿般的境地,藏著他們心中共同的秘密。他們大約待了一個小時。雲層下方的夕陽,已幾乎降到樹梢的高度。“去小木屋吧?”馬克輕聲說。薇娜並未回答,隻默默跟著他走。馬克查看了地圖好幾次。他們在森林裡找了近一個小時,很多地方看起來都很相像,他們不斷折返。難道一切是爵輕信憑空捏造的?薇娜不曾說半句風涼話。她甚至在他試著從地圖辨認方位時,努力從旁協助他。天色逐漸轉暗時,他們終於找到傳說中的小木屋。爵輕信沒騙人!它和他在劄記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樣:是個普通的牧人小木屋,一旁有一堆石塊,小屋的屋頂已破破爛爛。有那麼一瞬間,馬克甚至希望爵輕信就在屋內等著他們。他本能地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毛瑟手槍。其實沒有這個必要。小木屋裡空無一人。屋子比爵輕信所描述的更乾淨,不過他也說過,他把所有廢棄物用塑料袋裝走了,以找怪人裴喬治的下落。這個姓裴的流浪漢呢,又真有其人嗎?馬克從小木屋出來,繞了屋子外圍一周。爵輕信所描述過的細節,應有儘有。譬如被翻掘過的土地、散落數米的石塊,附近還有兩根斷掉的樹枝,或許原本可組成一個十字架。這一點,爵輕信也沒騙人。小木屋旁確實有個小墳塚,他曾兩度挖開墓穴,用篩子濾出一個金環圈和一些人類嬰兒碎骨屑。現在,這些又有什麼用?馬克看了看手表。傍晚七點三十六分。他並未再收到麗莉的短信。他在距離小木屋幾米處的一段枯樹乾上坐了下來。太陽已在這個世界的屋脊下山了,至少是在他世界的屋脊下山了。這裡遠離一切,隻有個瘋婆子相伴。其實她也沒那麼瘋,沒那麼危險,沒那麼壞。他失敗了。他將放任自己沉溺在痛苦回憶裡。他將用哀戚往事填滿自己的思緒,免得想到此時此刻,麗莉正睡在一家診所的病房裡,再過幾個小時就要進行墮胎手術,因為他們的愛的結晶,基於某種令人無法接受的約定俗成,注定無法見容於世上。他也不願去想,唯一能幫助他的人,亦即殺他祖父的凶手,此時正逍遙法外,完全不可能在這一帶遇見。薇娜來到他身旁。“可以開動嘍!”她在一塊布上隨意擺了帶來的水、餅乾和火腿。“好豐盛的大餐呀,是吧?”他們默默吃著。現在小木屋的光源隻剩月光,屋子看起來越來越像森林裡妖魔鬼怪出沒的破舊鬼屋。他們各自都知道此時已來不及下山,將必須一起在山上過夜。他們並未討論此事,但已有默契,畢竟他們正是為此而來。為了來恐怖峰上過一夜。他們是兩個迷失在沒有墓碑的墓園裡的孤兒。等東西統統收拾好了,馬克從背包拿出爵輕信的綠色劄記本,交給薇娜。“喏,你應該找這個東西好一陣子了吧?或許你比我聰明。”“這是那個混賬的日記?”“沒錯……”“謝了。”薇娜拿著劄記本、她的睡袋和一隻手電筒,進到小木屋內。馬克則朝反方向離去,一麵走,一麵用自己手電筒的光束照路。他在森林裡遊蕩了好幾分鐘,以小木屋為中心繞了個大圈。他回來的時候,小屋內隱約泛著薇娜手電筒的微弱光芒,就像燈籠裡搖曳的燭光那樣。馬克進到屋內。薇娜睡著了。她蜷縮在睡袋裡。“爵輕信的劄記本”是翻開的,就放在她臉旁。馬克不禁微笑。這個大他四歲、長年飽受怨恨折磨的女生,令他不由得感到心疼,像另一個需要他保護的小妹妹。他悄悄到她身邊,拿起綠色劄記本,再從木屋出來。他又去坐在枯樹乾上,下意識地翻到最後一頁,讀起最末幾行字。我在這本劄記裡,記錄了所有的蛛絲馬跡、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假設。整整十八年的調查,全記錄在這一百多頁之中。假如你已仔細讀完,那麼你現在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也許你比較厲害?也許你能發現什麼我所忽略的調查方向?也許你能發現什麼關鍵,如果真有的話?也許……又有何不可?對我而言,已經結束了。若說我既無悔恨也無遺憾,那是言過其實,但我儘力了。“我儘力了。”沒有任何新靈感出現。他試著打電話給麗莉,但在這個偏遠的山區收不到任何信號。馬克不禁罵自己是笨蛋。跑來這種地方,實在是個爛主意。他隻好重看存在手機裡的舊信息。他讀著下午在車上收到的最新一條短信:“馬克,我明天早上十點進手術室,一切都安排好了,彆擔心。我之後就會打電話給你,一切都會很順利的。親親。米莉。”明天早上十點。他覺得自己真沒用。一隻貓頭鷹的嗚嚕聲,為夜色更添陰森氣息。貓頭鷹,又稱鴞,或梟,就像爵輕信這種梟雄。馬克不禁微笑。他對猛禽類沒什麼概念,反正那隻夜禽躲在樹梢上,某個看不見的地方。馬克開啟手電筒。光束照到的淨是樹葉。“你躲在哪裡?”他高聲說。他的聲音消散在深山裡。“難以捉摸,是吧?躲在暗處?你在這山上,天天偷看偷窺多久了?很多年前,有隻大鐵鳥墜落在你的地盤,你那時候就在這裡了嗎?睡在小木屋裡的裴喬治、他挖過的墳墓和那條名牌手鏈,那些你也都見過嗎?還有好幾年後,來當盜墓賊的爵輕信……快告訴我,你到底看到了什麼?”傳來的嗚嚕聲幾乎有歡快的感覺。“你就這麼瞧不起我嗎?你真的認為我沒機會了?或許你說得沒錯……可是,你想象看看。想象一下嘛。我的小女兒,她十二歲了。我們父女倆一起在野外搭帳篷露營。夜裡,我講故事給她聽。譬如我可能說:‘寶貝呀,你知道嗎,當年那個晚上,我遇上大麻煩。我在高山上,完全沒轍。可是我無論如何必須第二天早上十點以前想出辦法。你媽媽在世界的另一頭。寶貝呀,隻差那麼一點點,你就永遠看不到星星,我就永遠聽不到你的笑聲,就永遠握不到你的小手。你知道嗎,你爸爸在最後關頭救了你。當年那個晚上,他很聰明哦……’”手電筒的光束再度掃向枝頭。一個黑影子飛走了。可能是貓頭鷹,或其他夜禽。“你說得對,我想太多了……”馬克回到小木屋。他感到冷,於是鑽進自己的睡袋,在薇娜旁邊躺下來。他仰躺著,雙眼透過屋頂的破洞望向天空。這些破洞猶如通往無限蒼穹的天窗。他必須再仔細想想,必須對自己進行嚴刑拷打,反複逼問自己,直到自己的潛意識、記憶或直覺,向他吐露些什麼,不論什麼都好,隻求能找到某個關鍵。他必須善用僅存每一個小時的每一分鐘。一旁的薇娜睡得很不安穩。她並未蘇醒,但不斷變換姿勢,不時發出小小的驚叫聲。她漸漸越來越靠向馬克,本能地想貼近他溫暖的身體。她是否曾和男人一起睡過?是否曾躺在男人身旁過?此時應該早已過了午夜子時。前一夜,馬克不曾合眼。他不知不覺沉沉地睡著了。累壞了。他睡了三個小時。是薇娜的尖叫把他驚醒的。一聲慘叫。薇娜在小木屋內渾身發抖直直站著。她長發亂了,看起來像個驚恐的巫婆。她睡覺時並未脫掉毛衣,毛衣下露出兩條細瘦的腿。她兩腳不停原地跳躍,仿佛站在熾燙的木炭上。“還……還好嗎?”馬克睡眼惺忪地問。“還好啦,沒事。彆擔心,我習慣了。”她躺了回去。馬克擔憂地望著她。“沒事啦!”“你確定?”“對啦,快繼續睡!我不需要保姆。彆煩啦。快睡!”“我好像有點睡不著了……”“那就自己含拇指呀……你一定也會做噩夢,總也能自己解決吧……自己想辦法!”薇娜背對著馬克。她的睡袋碰到了他的睡袋。貼得這麼近,感覺很奇怪。馬克又無法合眼了。現在是淩晨四點,是個關鍵時刻。他必須現在馬上采取行動。之後,就太遲了。薇娜又睡著了。采取什麼行動呢?馬克的雙眼依然凝視著夜空。星星出現又消失,八成是被雲層遮住,那些看不見的雲層,不斷被汝拉山區的勁風推移著。這些星星就像一顆顆的假流星,承諾著永遠不會實現的願望。就像夜行飛機上的閃爍信號燈,比較靠近,且轉瞬即逝,讓人誤以為是星星。采取什麼行動?馬克的思緒總不免回到綠色劄記本的最後幾行字,想著那臨時喊停的輕生舉動。爵輕信是否隻是虛張聲勢?當天晚上,寫完劄記,放下筆後,他真的發現了什麼嗎?就在距離半夜剩五分鐘時,難道他有什麼沒寫進劄記裡的新發現?馬克拚命回想。昨天薇娜在火車上到底說過什麼?馬克集中精神。他唯一認得的兩個星座——大熊座和織女星剛剛在他眼前消失了。薇娜說過的話,在他一片漆黑的腦際浮現:“爵輕信二十九日晚上打電話給我祖母……他說有新發現。據說是整個案子的關鍵。就這麼巧,偏偏在最後一天,離半夜剩五分鐘的時候!偏偏就在他打算一麵盯著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東部共和報》,一麵朝自己腦袋開一槍的前一刻!他需要再有一兩天搜集證據,但他信誓旦旦表示有把握能解開這團謎。他也需要再有十五萬法郎……”馬克反複思索這些內容。倘若這些話屬實,爵輕信應該是在他凱伊丘街的住處,麵對著熊熊燃燒的曆年檔案,準備朝自己腦袋開槍的時候,發現了答案。前兩天上午,馬克曾在屋內仔細找過:他什麼都沒發現。薇娜也一樣……隻找到一具屍體。他到底漏掉了什麼?馬克試著想象爵輕信死前的畫麵。對準太陽穴的槍口,和一份將沾滿鮮血的報紙。為什麼爵輕信臨時打消念頭?他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讀到了什麼?靈感這麼自然而然乍現,仿佛得來全不費力氣: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東部共和報》!爵輕信的目光,最後想必就是落在這份報紙上。說不定答案就印在這份十八年前的舊報紙上?有何不可?反正都到這個節骨眼了,就算這不是線索,起碼也能當個方向。馬克躡手躡腳站起來,以免吵醒薇娜,她依然睡得不安穩且不時發出小小驚叫聲。他把自己的東西統統丟進背包,從口袋掏出從爵輕信劄記本撕下的頁麵,取了其中一張,翻過來,在背麵寫道:“我去買早餐。”他把留言放在地上,放在薇娜的臉旁邊。步道圖也留給她。他則帶走地圖。馬克又看了一眼這個窩在睡袋裡的小女孩般的身軀,這個灰藍色的睡袋對她而言太大了。薇娜一定有辦法自己下山的。太陽尚未升起,但一片微弱的曙光,已隱約映出遠方山頭的輪廓。星星陸續消失。最後一天的黎明。馬克想著白色病房裡的麗莉。他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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