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三點二十一分摩托車騎進暖太陽巷,在玫園大門口停了下來。騎士匆匆下車,脫掉安全帽,撥了撥自己的黑色長發,按下對講機門鈴。“喂?”“有個柯夫人的包裹,限時專送,應該是急件吧。我是直接從總公司那邊過來的。”“她目前不方便收件,包裹就先放信箱裡吧……”“我必須當麵交給她。”“現在沒辦法耶,可能要等個幾分鐘。你能等一下嗎?”快遞人員歎了口氣:“不太能啊。你哪位?”“我是護士,琳達……”“也行啦。”快遞人員稍微猶豫了一下,“那就拜托你了,你會把包裹交給柯夫人吧?”“這並不算太難吧……”快遞人員忍不住笑了起來:“對了,琳達……你們這邊很刺激啊!又是救護車,又是消防隊,又是警察的,害得我差點過不了馬恩河。是抓到什麼變態殺人魔還是怎樣?”“差不多嘍!他們在古福蕾樹林裡剛發現了一具女人的屍體,就在從這裡再過去一點的地方。聽說是被開槍打死的。他們還不確定是打獵意外或蓄意謀殺。很誇張吧?古福蕾這裡居然發生命案!”“起碼能讓這一帶熱鬨一下……”琳達收下那個牛皮紙大信封袋。她猶豫著要不要通知柯夫人。柯夫人在她的溫室裡,她最討厭整理植栽時被人打擾了。她的溫室儼然成了她的教堂。對她而言,從事園藝猶如參加教會活動,是神聖的一刻,琳達一點都不想褻瀆。算了,等夫人回來再把信封袋交給她吧,琳達把它放在門口書桌的電話旁。她不想拋下柯雷昂自己一個人太久。最主要的,她不想拖得太晚,她還得幫他洗澡、替他穿衣服、喂他吃晚餐、把點滴都接好……假如一切順利,她傍晚六點就能下班。到時候的柯雷昂已經洗乾淨、吃飽喝足,可以上床睡覺了。琳達就能回家,去接回自己的寶寶,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她來到柯雷昂身旁,把輪椅推進浴室裡。這是她最討厭的時刻:把老頭子抱到平台上,簡直像在扛床墊。等琳達好不容易把他安頓好了,她喘了幾口氣,然後按下“升”的按鈕。柯雷昂的身軀開始往上移動,直到她腰際的高度。浴室裡一切都是自動化的最新款設備,和任何一所醫院沒兩樣,甚至還更先進。這方麵無可挑剔,她可以安心工作,柯瑪蒂很樂意砸錢。琳達開始替柯雷昂脫衣服。她挪動他,替他解開扣子、把手從袖子抽出來時,她簡直覺得老頭子是有反應的,仿佛他也借力使力,想讓她更方便做事。三天前,琳達甚至覺得柯雷昂對她微笑了,是有意識地對她微笑。她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至少醫生們是這麼說。這個癱瘓的老頭無法辨認麵孔、說話的聲音或任何聲響,無法記得自己的一舉一動或今夕是何年。所以幫她把手從袖子抽出來,就更甭想了……琳達順著老人鬆垮的雙腿,把他的卡其長褲脫掉,再脫已臟掉的內褲。幾片黏在衣服上的楓葉,掉落在浴室踏墊上。要是他們錯了呢!琳達心想。她照顧柯雷昂到現在已將近六年,早上兩個小時,下午三個小時。她傾向於相信他並不是個坐在輪椅上任人推著走、隻會吃喝拉撒的廢物。琳達開啟溫水,用沐浴手套搓肥皂。她洗澡總是先從生殖器官開始,接著洗身體的內側。琳達身為人母到現在已經七個月,兒子取名叫雨果。她懂得分辨一個笑容到底是發自內心還是生理反射,能區分一個眼神究竟是心領神會還是空洞茫然。沐浴手套順著左腿而上。在內心深處,琳達其實挺喜歡雷昂的,不過在這個冷冰冰的家裡,大家都討厭他。包括他的太太,和他的親孫女,那個陰陽怪氣的薇娜。她聽說過太多有關柯雷昂的壞話。聽說他以前是個蠻橫跋扈的老板,能夠在委內瑞拉、尼日利亞或土耳其,一口氣開除上百名工人;聽說他是個厚顏無恥、鐵石心腸的人。那又怎樣?她無所謂。六年來,對她而言,柯雷昂隻是一具橡皮人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一個柔弱的可憐蟲,隻能靠她保護和照顧,靠她提供一點溫暖和慰藉。像她的小寶寶一樣!老人與護士,這兩人能互相理解,畢竟每天相處五個小時。世上沒有任何醫生能看得出這份默契,柯瑪蒂和柯薇娜就更彆提了。是的,柯雷昂仍有溝通的能力,隻不過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一道門砰的一聲關上!琳達戴了沐浴手套的手,在老人鬆弛的肚子上頓時停住。是家裡的大門,琳達明明記得已把它關上。她把沐浴手套放下,走了幾步來到玄關。一個人也沒有,隻是一陣風罷了。這種情形並不罕見,玫園是一所很大的宅院,有十多間臥室,二十幾間廳室,至少總有一扇窗或一道門是開著的。琳達回到浴室裡。雷昂仍光溜溜等待著。他需要她,就像她的小雨果需要他一樣,可不能丟下他不管。琳達犯了一個錯。她隻顧著想雨果和雷昂,沒注意到一個異狀。她沒仔細看大門口旁的書桌。牛皮紙袋不見了。琳達再度氣喘籲籲。她替柯雷昂洗完澡了,幫他換上了乾淨的長褲和睡衣襯衫,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她堅持不肯讓他穿成人尿褲,即使最昂貴的診所都使用紙尿褲,她仍不為所動。不管,她天天替他更換衣服和床單就是了。琳達把雷昂抬到他房間的特製病床上,他房間就在浴室隔壁。為了方便輪椅通行,不得不打掉牆壁,設了一道新的門。病床也是目前市麵上最好的,完全電動控製,沒話說。醫療方麵,雷昂在自己家裡遠勝過去養老院的等死病房,在那種機構,老人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像亂葬崗一樣。柯雷昂呀,至少能死於富貴之中。雖然孤獨,卻富貴。柯瑪蒂自多年前就改睡樓上了。琳達從床上把羽絨枕頭拿過來,放在最靠近的一張椅子上。她把這個白色大枕頭墊在柯雷昂背後,好讓他在床上能坐穩,她就能喂他吃東西了。琳達看了看手表,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就能上晚餐了。她再一次確認老頭子的身軀確實穩穩躺在病床上。他現在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盯前方,隻偶爾眨一下眼皮,他每次洗完澡都是這樣。琳達聽說過有個癱瘓的人,憑著眨眼睛表達字母,拚出單字和句子,就這樣寫出了一本書。太厲害了!要是她的雷昂也是一樣呢?雖然醫生們是那麼說,但要是他的腦袋深處仍能正常運轉,他隻是被困在一層厚厚硬殼裡的呢?要是柯雷昂有話要說,有事情想告訴她呢?隻不過,她無法理解他的溝通方式。這個老頭子,頭腦裡到底在想什麼?琳達聽說柯雷昂曾經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個大老板,曾經叱吒風雲。他從零開始,累積了可觀的財富,在全球各地都有廠房。他主宰過一個不折不扣的帝國,曾是一個巨大金字塔頂端的法老王。現在卻是由她來保存那些昔日的回憶,來照料這個木乃伊般的身軀。想必是因為這樣,因為他所握有的權勢,大家才會那麼討厭他。那是一種嫉妒。他現在無力反抗了,以前的那些弱者便落井下石。明明那些弱者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賜,譬如玫園這個莊園就是一例。琳達把一個小聲音監控器放在柯雷昂的床頭櫃上,就像用來從另一個房間監聽小嬰兒哭聲的那種無線電對講機。她去廚房準備食物時,總會開啟監聽器。這麼一來,她就安心了。其實這麼做有點無聊啦。她去廚房時,癱瘓的柯雷昂哪可能出什麼事呢?琳達步出臥室時,朝老頭子瞥了最後一眼,他依然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個白手起家的天才,現在又回歸原點了。那道影子悄悄從琳達背後飄移過去,躲在牆壁和樓梯之間。琳達如果轉過頭來,稍微轉個四分之一,就會看到這個影子了,但她直往廚房而去,並未轉頭。琳達一向堅持親手烹調柯雷昂的餐點。她的招牌粥,僅使用新鮮食材,內容包括蔬菜、火腿和十多種她去馬恩瓦雷市場買的材料。她親自削皮、切剁、搭配。柯雷昂對她的粥極其厭惡,吃進去的有一半都吐出來,但琳達也很有原則,不輕易讓步。而且一個月以來,她還把分量加倍。她所熬的粥,分量超過雷昂所需要的,於是她把剩下的一半帶回去給兒子雨果!以她回到家的時間而言,實在太完美了。老雷昂和小雨果的菜色一模一樣。琳達是個聰明的女生,她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柯瑪蒂,但那老太婆總不至於為了兩根蔥、三個蘋果和一片火腿而跟她計較吧!琳達把監聽器放在食物調理機旁,開始把麵前的兩根胡蘿卜去皮。她喜歡這個沉靜的片刻,讓她很有安全感。那道影子從廚房門口掠過,它推開柯雷昂臥室的門,躡手躡腳進去了。琳達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老頭子的目光直盯著這個步步緊逼的身影。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驚恐,仿佛看透了對方的來意。影子猶豫了,落在它身上的這個目光顯得很不真實,幾乎帶有威脅之意。猶豫的感覺隻持續不到一秒鐘,影子繼續前進。它對這個躺在麵前的癱瘓身軀毫無同情憐憫可言,隻有憎恨和不齒。影子又逼近了,它看到床邊的枕頭,不禁泛起笑意。這是最完美的辦法,既快速又無聲無息。影子走向椅子。老頭子的目光並未隨著它移動,他依然瞪大眼睛,直盯著打開的房門。影子感到比較放心了,原來是它自己多慮了。這個癱瘓的老頭並沒有認出它來,他其實什麼也認不得了。在它腳下,木頭地板發出細微的嘎吱聲。琳達的菜刀刀鋒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清楚聽到雷昂的房間傳來聲音。一陣嘎吱聲!琳達連刀子都沒放下,本能地走出來到玄關,然後前往柯雷昂的臥室。總不可能是老頭子自己下床了吧!她不由自主把手裡的菜刀握得更緊了。今天下午的氣氛真是詭異。先是樹林裡發生命案,到處都是警察。然後又是那個快遞人員,和那個包裹。還有剛才砰一聲關上的大門。現在,一個癱瘓病人的房間裡居然傳來地板的嘎吱聲。琳達伸直了手臂,把菜刀在麵前揮來揮去。她的手臂顫抖著。這棟屋子向來令她感到怕怕的,很像電影裡的那種鬨鬼宅院,譬如希區柯克《驚魂記》之類的。琳達平常儘量不去想那種事,但她在這裡一向不太自在。她開始腿軟,渾身發抖了。琳達把菜刀直指前方,挺進臥室內。柯雷昂的目光仍是空空洞洞的。房間裡也是一片空空蕩蕩。沒人呀!琳達緊張地笑了一下,讓心情緩和一些。這棟屋子和神經兮兮的這一家人快把她逼瘋了。她為了地板的嘎吱聲,居然拿著一把菜刀到處亂跑!她該換個環境、換個工作了,馬恩河這一帶到處都是有錢人家。顧不了柯老頭了。她對他再怎麼有親切感,也隻能拋到腦後……她現在有雨果要照顧。菜刀順著她的腿垂下來。琳達心想自己必須集中精神,把給老頭和小孩的粥繼續做完,然後趁早走人。她步出臥室時,腳步比較穩健了。廚房裡食物料理機的聲音讓影子鬆了一口氣。剛才,它太大意、太急躁了。這次,不會再讓廚房裡的護士聽到聲響了。影子小心翼翼推開客廳的門,它剛才就躲在這個有白色鋼琴的客廳裡。它雙手拿起椅子上的羽絨枕頭,又上前兩步。絲質布料蒙住了柯雷昂的臉。沒有任何動作,沒有任何反應,好容易,簡直太簡單了。把一個癱瘓的人悶死,需要多少時間呢?一般正常的人會不斷抽搐,然後忽然停止掙紮,但現在完全缺乏這類的參考指標。需要等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永無止境地等下去?影子沒有算時間。怎麼辦?它就隻是等而已,能多久就多久。忽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醫生們都會說這是不可能的。柯雷昂的手臂猛然僵直了。這是否一個軀體死亡時的終極反應呢?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自衛舉動?影子並不罷手,仍用力按壓枕頭。柯雷昂的左手臂像是抽筋了一樣,他手一揮,把床頭櫃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放在針織小餐墊上的玻璃杯和水壺,摔到地上應聲碎裂。琳達失聲尖叫!這次,絕對不是幻覺,她確實聽到房間裡傳來玻璃碎掉的聲音。難道是她瘋了嗎?她再度握著菜刀,不假思索衝出廚房,連忙進到臥室。她腳邊有碎玻璃。有水,水有點臟了。沒有其他任何人。沒有其他任何人,隻有柯雷昂,他的雙眼依然睜得大大的,幾近橢圓形了,像個瘋子。他嘴巴扭曲,毫無血色,活像電影《驚聲尖叫》裡的麵具。一絲氣息也沒有,死了。琳達看得出一個人是活著或死了,她感覺得出來。她照顧老人已有近十年經驗。這個人死了。是被悶死的。枕頭仍在床上,就在他腳邊。在當下,琳達對於麵前這個斷了氣的人毫無悲傷的感覺,對這個她曾有好感的癱瘓病人毫無憐憫之意。在當下,她唯一的感受,唯一蓋過所有其他情緒的感覺,就是驚嚇。她嚇得魂不附體,嚇得頭皮發麻,她隻想尖叫逃離玫園。用各種方式不計代價遠離這個瘋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