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是誰 麗蘿還是米莉 31(1 / 1)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一點二十九分馬克快步走在暖太陽巷裡。他心想,這條巷子的名稱應該是古福蕾樹林長出來以前取的。以目前來說,用“冷陰影”來形容這條貴氣而枝葉茂密的巷子還更貼切一些。馬克大感欣慰地再度看到古福蕾市中心,看到灰色的教堂鐘樓、三角形的“當心學童”警示標、“戴賽爾小學”或“戴維杜耶體育館”等咖啡色路標,更特彆高興看到一道硬是穿透了蒙蒙雲霧的微弱陽光。他放慢腳步,拿出手機,聽取語音信箱。依然沒有任何留言,不論是麗莉的還是妮可的都沒有。他一麵走,一麵打電話給麗莉。他實在恨死了那七聲鈴聲!“麗莉,我是馬克,我們必須談談,越快越好。快回電話給我。我剛從柯家出來,對,你沒聽錯,就是柯家。很重要,麗莉。先和我談談再說,彆自己做決定。我好在乎你。馬克。”他一麵掛上電話,一麵幾乎是閉著嘴唇地自言自語:“快回電話給我,拜托,快回電話給我……”馬克持續快速前進,來到列胥船閘。剛才那幾個釣客仍是一模一樣的姿勢。運河裡的水依然慵懶地流著。馬克瀏覽手機通訊錄裡的號碼。妮可。響了一聲半後,一個沙啞而熟悉的聲音接聽了電話:“喂?”馬克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妮可,我是馬克,聽到我的留言了嗎?”“聽到了,聽到了……我剛從尚瓦爾墓園回來,正要回電話給你。馬克,你問的那些問題呀,我也沒辦法回答你。你在巴黎,應該比我更常見到米莉。這個嘛,我……”“妮可,我人在古福蕾……剛從柯家出來。”沉默。奧菲歐剛從地獄出來了,卻沒救出優麗狄璽。馬克必須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妮可……柯瑪蒂交給我一個信封,說是要給你的。是一份……一份一九九五年的警方DNA分析報告。爵爺當年偷偷取了麗莉的血。”妮可沙啞的聲音在電話中懇求:“馬克,彆相信他們說的那一套。他們一直都……”馬克打斷她:“妮可,必須交給你親自拆開。她是這麼告訴我的。”他們的對話再度陷入一陣長長的沉默。馬克隻聽到妮可費力的呼吸聲。“馬克,現在信封在你身上?”“對。”“是個什麼樣的信封?”馬克雖不明白祖母的用意為何,仍乖乖順從:“這個嘛,是個標準大小的藍色信封,有點像薰衣草的顏色。就像醫院和化驗室常見的那種信封……”“你拆開看了嗎?”“沒有!妮可,絕對沒有,我……”“馬克,千萬彆拆開看!柯瑪蒂是對的,至少在這一點上是對的。彆拆開看。你快來迪耶普一趟。實在不該跑去柯家。現在,你趕快來柏磊區,越快越好。”妮可咳嗽了。她說起話來似乎很吃力。她再度咳嗽,這次是為了清喉嚨。“馬克,事情從來就不像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麼簡單。不論柯家告訴你什麼,都彆相信他們。還有很多事,他們其實並不知道。快回來,希望不會太遲。”馬克感覺自己像忽然掉進一塊冰塊裡,像在運河混濁的水裡窒息,無力抵抗而被卷入水底。“妮可,什麼東西太遲?誰太遲?”“彆浪費時間了,馬克,我等你。”“妮可……”她掛斷了。在一個水泥電線杆後麵,稍微遠離了裡昂車站的洶湧人潮後,馬克查看他時時收在皮夾裡的一張時刻表。“巴黎—魯昂:16:11—17:29”“魯昂—迪耶普:17:38—18:24”他再過一個多小時才需要去聖拉紮爾火車站搭車,如此一來,他在抵達迪耶普前,有很充裕的時間可以把爵爺的劄記讀完。馬克被人群推著走,一麵朝地鐵站的方向前進,一麵試著回想自己從撕下來那幾頁所看到的最後幾行字。爵輕信當時一如往年,去了恐怖峰,正在山頂上。結果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他想找地方躲雨……然後……地鐵列車駛入站台。一名年輕的音樂表演者在馬克之前上車,她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她背著一把吉他,吉他袋的頂端高出她頭頂一大截,看起來活像喪事版的比古登高帽子(比古登地區(Bigouden),位於法國西南部。白色高帽子為當地婦女的傳統服飾。)。馬克擺出一副漠然的撲克臉,這是各大都會生活在地底廊道的地鐵族的標準表情。他在車廂最後方停了下來,倚靠著車窗,開始專心爵爺的筆記,先重讀被撕下最後一頁的最後幾行字,然後再銜接劄記本裡的內容。滂沱大雨已無所謂。我的心臟簡直要跳出來了。我不可置信地一路走到前方的小木屋。它是個很普通的牧人小木屋,幾乎廢棄了,破爛的屋頂尚且夠我躲雨。但吸引我目光的並不是木屋,而是木屋旁那個小石堆:幾塊石頭疊在一起,約莫三十厘米寬、五十厘米長。前方豎了個木頭小十字架。十字架的腳邊,有個陶盆裡種著一棵植物,一棵居然還活著的迎春花。你一定可以明白我為何激動了。我麵前的這個東西,是個墳墓呀,一個很小的墳墓!我冷靜思考。八成是某個牧人把他的狗埋葬在這裡。或他的羊,或隨便什麼彆的動物。還能是什麼?傾盆大雨繼續落下,我躲進小木屋裡,但雨水從殘破的屋頂滴落,我不得不緊緊貼著木牆。我忍不住一直想,小木屋旁那個正在淋雨的墳墓,雖然大小和一個小動物差不多……但那個大小……也和一個嬰兒差不多。眼下,我一麵等雨停,一麵打量這個小木屋。屋內沒有家具,但有一塊長長的木板,或可充當臨時床鋪。木板一旁擺了一條卷成一團的灰色破舊棉被。土裡有個像是刻意挖的小洞,洞裡黑色的灰燼痕跡顯示,幾天前,或許幾星期前,曾有人在這裡生火。地上散落著垃圾,有啤酒罐、新舊不一的煙蒂,再度顯示曾經有人以這個小木屋為棲身處,或附近偶爾有青少年來這裡過夜。味道混雜了泥土味和尿臊味,是勉強可以忍受的極限。整整過了一個小時,雨勢才停歇。天色已暗,但憑著這麼多年上山的經驗,我已有備而來,隨身帶了個手電筒。我從小木屋出來,腳踩在泥濘中,用手電筒照向小墳墓。天空不時仍滴下幾滴雨。我戰戰兢兢地前進:這幾滴雨,究竟是先前大雨的尾聲,還是下一場大雨的開端?光束劃破了黑暗。那個十字架不過是兩根綁在一起的樹枝。用來固定的細繩,似乎磨損得並不嚴重。了不起一兩年吧?我把手電筒光束指向盆栽。我在這方麵涉獵不深,但迎春花應該不是一種很耐活的植物,尤其這裡的溫度這麼低。所以是有人不久前才把這盆花放在這裡,頂多幾個月前放的。這天晚上,烏七八黑的,我很難進一步觀察。大樹枝頭滴著冰冷的水珠。現在溫度急速下降。憑著手電筒微弱的燈光,我從恐怖峰下山起碼需要兩個小時,或許要更久。儘管如此,我仍待在原地沒走……你現在越來越了解我了吧!我把幾塊石頭翻開,想看看這個小石堆底下藏了什麼。顯然什麼名堂也沒有,隻有泥土而已。不然,就必須帶著鏟子再回來好好挖,我才不想徒手扒呢。不過你想也知道,是不是,我並不會那麼容易放棄,我一手把石頭一一搬開,一手費力地舉著手電筒打光。過了十分鐘,我換手繼續。我覺得自己像個盜墓賊,像個趁著月黑風高的夜晚,掘出死屍加入自己僵屍兵團的厲鬼。一條狗、一頭羊、一個嬰兒……都好,無所謂。我什麼都沒發現,淨是石塊和泥濘而已。我把石頭胡亂放回去。這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BMW車上時,已經是半夜,我以二十公裡時速,又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杜河畔我下榻的克萊畢福民宿。惡劣的氣候變本加厲,現在降下的是一種融化的黏糊糊的雪片。我濕透了,凍僵了,臟死了,手指還滲著血。我這天夜裡染上的感冒,花了十天才痊愈……而這一切隻為了區區幾塊石頭,為了一條狗的墳墓!一條我連屍體都沒挖到的狗。調查這個案子快把我逼瘋了。睡前,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我一連喝了三杯民宿老板娘莫妮卡特釀的葡萄甜酒。隔天,我回去找自然生態公園的水源暨森林維護員孟凱戈,就是那個體格健壯得像樵夫、長相帥氣得像好萊塢影星的家夥。他開著吉普車穿梭在恐怖峰一帶很多年了,理論上應該很清楚小木屋和墳墓的事。被我一問,孟凱戈既感到意外,又很無奈無法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是的,他知道那個小木屋,偶爾會有流浪漢或青少年去那裡逗留,他總是儘可能驅趕他們。至於墳墓,他從來沒特彆注意過,但八成是狗的墳墓吧。在汝拉山區,把狗埋葬在小石堆下相當常見。山徑路旁常有這種一小堆一小堆的石頭。我猶豫著是否要帶鏟子上恐怖峰,好好挖一挖那個墳塚。這天的天氣比前一天更惡劣,氣溫又降了幾度,依然下著大雨,且雨中帶雪。徒步走上兩三個小時,目的何在?我前一晚已經在那個墳塚的土裡翻找過好幾分鐘了。那個小木屋、那堆石塊,和我所調查的案子,能有什麼關聯呢?一定是風馬牛不相及。最後,我在最靠近的村子安德維列村喝了杯咖啡,等了半個小時,期盼天氣好轉。結果隻是白白浪費時間。接近中午時,綿延的山頭上下起大雪。我索性直接回巴黎了。我的調查再度碰壁,我心想,要是把這件事告訴納金,他一定又要笑彎了腰。拜托,居然跑去挖狗的墳墓!我當時還不知道,但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這天,我犯下一個錯誤。也許是十八年調查中唯一一次犯錯,但天哪,真是個滔天大錯!我大可替自己找各種借口,下雪、太冷、太累、運氣不好、怕被納金笑,但又何必。我,一絲不苟又固執的爵輕信,這天上午居然放棄了,我氣餒了,我沒查到底。我敢保證,總共隻有這麼一次,卻也是唯一最不該鬆懈的一次……但我又扯得太遠了,抱歉。所以當時是一九八六年,名牌手鏈的酬金已高達六萬法郎。依然無人出麵領賞……我繼續堅守調查的崗位,一麵通過縝密的計劃,試著壓抑逐漸萌生的倦怠感……我去加拿大魁北克的希庫蒂米區,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去見麗蘿的外祖父母貝氏夫婦,但毫無斬獲……拉近和韋家的距離,也屬於我縝密計劃的一部分,而且這部分還挺愉快的。麗莉快六歲了,馬克八歲了。我和他們共度了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一日……這天熱得要命。那次是很早期的一次音樂節,海邊遊泳池前搭起了臨時舞台,在迪耶普樂隊的伴奏下,麗莉彈了兩首鋼琴曲子。她容光煥發,穿著漂亮的綠色洋裝,一頭卷曲的金發,是台上年紀最小的成員,而且是小很多!我們後來去吃妮可賣的炸點心。那天晚上人山人海。由於對孫女登台演出感到非常驕傲,韋妮可的氣色顯得格外的好。雖然隻是短短一曲肖邦的時間,她卻看起來特彆美麗,幾近幸福了。我看她看得目不轉睛,她眼中隻有台上獨當一麵的麗莉,而渾然不覺她的印花罩衫,一次也不曾遮住輕薄內衣下的豐滿曲線。稍後,我們一起去草地上,麗莉坐在我腿上吃可麗餅。她問我叫什麼名字。“輕信!”“蹺蹺板輕信!(在法文,“輕信”(Crédule)與“蹺蹺板”(Bascule)押韻,念起來朗朗上口。)”一夕之間,我被她取了這樣的綽號,“蹺蹺板輕信”。她還記得嗎?我從受雇於人的私家偵探,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小孩子的玩具。馬克則一心隻想回到伯修爾街上的家裡。他希望現在就走!世界杯足球賽正踢到八強對決,今晚是法國對巴西……就算馬克沒這麼央求,我自己也不想錯過這場比賽,而且在內心深處,我很高興能和馬克一起看球賽。妮可答應讓我帶馬克回家,她則陪麗莉繼續待在海邊。很不可思議的一晚……就在快要中場休息前,斯托佩拉偷偷踩了巴西守門員一腳,普拉蒂尼隨即把分數踢成平手,馬克和我興奮得互相擁抱;距離終場剩下十五分鐘,法國守門員巴茨神來一筆,用反手化解了蘇格拉底的罰球時,小馬克緊緊抓著我的大腿;延長賽的時候,巴西很明顯用力扯了貝洛內一把,那個混賬裁判居然沒吹犯規,氣得我們齊聲大吼大叫……而費爾南德斯踢進最後那一球後,我們一起出來到伯修爾街上,左鄰右舍一片歡騰的景象,是我前所未見的。一九八六年。蹺蹺板輕信。法國踢進四強,對上德國!我必須承認,這和調查已沒有太大關聯了……但還有什麼好查的嗎?一九八六年時,我已不抱多大期望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