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下午一點十七分馬克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柯瑪蒂隻替他開了門,並未送他到門口,留下他和他滿腹的疑惑。恐慌症逐漸平緩,他的呼吸恢複規律。花茶的燥熱感也漸漸消退,仿佛他全身上下變得比較通風了。馬克從走廊儘頭的橢圓形鏡子裡看到自己驚慌的神情。他趕緊離開。隻要再下三階階梯即可。推開沉重的橡木大門。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裡。馬克的雙腿幾乎站不直。他的思緒非常混亂。是否該拆開這個薰衣草色信封,看一看這份DNA檢驗報告的結果?還是要忍耐好幾個小時,等到了迪耶普再說?這或許是柯瑪蒂設下的圈套也不一定……一階、兩階、三階。新鮮空氣撲麵而來,馬克用力吸了好幾口,感到通體暢快,他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緒。在他前方,玫園的庭院裡,半個人影也沒有。這個莊園的淒涼氣氛,讓他聯想到養老院,不然就是瘋人院。馬克走向鐵柵門。左方,紅色楓樹的後麵,他看到了柯雷昂。他頭垂在肩膀上,一個人沉睡著,被薇娜棄置在草地上。粉紅色的礫石在他腳下沙沙作響。馬克試著厘清思緒。他有三件事迫在眉睫,這三件事各以某種方式牽涉到命案。首先是幾個小時前的爵爺命案。所有線索都指向是柯薇娜槍殺了他。接著是他祖父的命案,因為十六年前在特雷波港餐車上的煤氣中毒事件,確實是一樁謀殺案。馬克必須想出爵爺筆記內容的矛盾點究竟為何,那段記憶就收在迪耶普他童年房間裡的某個地方。最後是麗莉,和她所說的那一趟不歸路。是躲避?是複仇?還是有意尋短見?這三個悲劇彼此是否有關聯?有的,想必是有的。解開其中一件,就等於解開其他兩件。礫石再度發出沙沙聲,這次來自馬克的背後。“姓韋的,你要去哪裡?”薇娜!馬克轉過身來。“我要走了。你祖母人很好,把我想知道的統統告訴我了……”“最好是啦!她什麼都沒告訴你。奶奶雖然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其實早就老糊塗了。”馬克歎了口氣。“真相隻有我知道。”薇娜繼續說,“我以前也在土耳其那裡。其他所有人都在恐怖峰的飛機上死掉了,我沒死,我提早搭飛機回來了。姓韋的,跟我來!”馬克望著薇娜,感到匪夷所思。“我叫你跟我來啦!你看,我連槍都沒了。你剛才說,十八年前,是麗蘿活了下來,是韋米莉被燒死在飛機上,對吧?那就跟我來!”馬克不為所動。“來啦,姓韋的,跟我來。告訴你,你一定會有興趣!”其實,又有何不可。薇娜興奮得像個小孩子,她順著小徑前進,再度打開橡木大門,穿越走廊,然後從櫻桃木大階梯上樓。馬克納悶地跟著她走。到了二樓,薇娜轉過來,一根手指放在嘴巴前,幾乎像在講悄悄話:“右邊是我的房間。彆傻了,我不會帶你參觀的。不過左邊呢,是麗蘿的房間。跟我來……”馬克走上前去。這次和薇娜在一起,他同樣沒有任何危急或緊張的感覺或症狀。薇娜推開房門。馬克愕然發現這是一間小女孩的可愛房間。所有東西一應俱全。最裡麵的粉紅色小床上,擺滿了絨毛娃娃;窗簾上印著巨大的長頸鹿,長頸鹿的頭頂著天花板,腳貼著地板;橡木的換尿布台上,放了一條橙色浴巾;一座有著小花圖樣點綴的粉色調衣櫃;一個格子櫃上,有幾個八音盒、一盞夜燈、一堆絨毛娃娃、一隻藍色大象、一隻老虎、一隻灰色和白色的兔子;地板上鋪著一片很大的嬰兒遊戲墊,遊戲墊上又是一大堆玩具,有幾個手握搖鈴、一隻小象、一些布小醜……馬克隻想拔腿狂奔,奪門而出,逃離這個瘋人院,但他的腿不聽使喚,仿佛薇娜的聲音是無形的絲線,將他雙腿纏住了。“十八年前,奶奶布置了這個房間,準備迎接從土耳其回來的麗蘿。從那之後,我們一直保留了這個房間,也許麗蘿有一天會回來。你也知道,她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呀!”薇娜敏捷地跨越各個玩具,跑進房間裡。她把衣櫃打開。衣櫃裡滿是衣服,有各種尺寸的洋裝、帽子和可愛小鞋子。一個很小的皮草緄邊粉紅色毛帽掉到地上。薇娜神情淘氣地轉向馬克,她說話時依然壓低聲音,非常投入,像個向大人介紹自己娃娃屋的小女孩:“現在呀,都是我在收拾和整理。要是讓奶奶來做,她一定會把這些統統丟進垃圾桶。統統丟進垃圾桶呢,有沒有搞錯?你呀,一定可以明白。我也知道麗蘿現在長大了,可是她如果回來,看到她的這個房間、這些玩具和衣服,應該還是會很感動吧?”馬克稍微退後,但並未走出房間。他內心五味雜陳。“喂,姓韋的,要不要看?你要不要進來?你到底在不在意麗蘿呀?”馬克不由自主向前跨了一步。“你看,連她的禮物都還在!”馬克已經感到不舒服了,想不到居然還可能更不舒服。他一腳踏入了一個恐怖的童話故事,和他交談的是兒童玩具賣場裡的殺人魔女。“姓韋的,你看,這些是麗蘿一歲以後,每一年的生日禮物,也有聖誕禮物。”薇娜向馬克指了指一堆大小不一的禮物包裹,它們有些散落在房間裡,有些疊在一起。“我全部可以倒背如流。最大的一個,擺在床上的那個,是她的第一個聖誕禮物。是聖誕節前,就在飛機失事的前一晚,我和奶奶一起去老佛爺百貨挑的,我當年六歲,到現在還記得百貨公司櫥窗裡的那些電動玩偶……”她來到馬克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你猜得出是什麼嗎?”馬克搖搖頭,覺得既感動又嫌惡。“是隻熊,一隻很大的熊,比她還大,橘色和咖啡色相間的。它叫班喬,是我替它取的名字。班喬。這麼久以來,它一直是她的好朋友,它在等她,你知道嗎?彆動,我來替你們介紹一下……”馬克用手揉眼睛。這個白癡薇娜再這樣發瘋下去,害得他都要哭了。薇娜小心翼翼打開大紙箱,拿出一隻眼神溫柔的巨大玩具熊。這份溫柔想必所費不貲。薇娜把班喬放在床上,用兩個粉紅色抱枕左右墊著它。“哈嘍,班喬!”她開心地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哦,你很快就不孤單了,大日子快到了。說了你一定不相信,麗蘿快回來了!”馬克心想,這是睡美人的房間。標本般的填充娃娃、乾皺的衣物,隻為了等一個已死去的孩子,根本是亡者的展覽館。“然後呀,”薇娜繼續說,“其他箱子,我就不一一打開給你看了,還有洋娃娃,這是一定要的,和一些很厚的書,我知道她很愛看書。六歲的生日禮物,在那邊那一箱,是一把小提琴。我不確定小提琴合不合適,但鋼琴呀,家裡已經有了。後來,禮物越來越難挑,是比較小包的那些。有首飾,在那邊,慶祝她的十三歲生日。還有一隻手表。也有唱片,不過那些唱片現在應該有點不太流行了,對不對?小甜甜布蘭妮、瑞奇·馬丁、拉魯莎(拉魯莎(Laetitia Larusso),法國流行樂女歌手。)那些……你知道的。這個大箱子是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是一台迷你音響。然後最新的禮物,慶祝她十八歲,是這個信封……你不猜猜看?”馬克再度搖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出國玩!套裝行程,全部包在裡麵,跟裡沃利街上的一家旅行社買的。你覺得合適嗎?你覺得麗蘿還敢搭飛機嗎?”馬克的腦袋裡再度一片狂風暴雨:他好想把這個瘋婆子在這裡就地勒死,用絨毛娃娃悶死她,好讓她閉嘴,讓她彆再說了!薇娜幾乎靠在馬克的肩膀上了。“老實告訴你……我最喜歡的禮物,還是第一個,那隻大熊班喬。它實在很棒,對不對?我告訴你,起先,我太喜歡班喬了,簡直有點嫉妒,我很想自己留著它,但奶奶不答應。其實,她是對的。我相信麗蘿一定也會很喜歡它……你呢,你覺得如何?”馬克望著薇娜,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態度看待她。那個鋪著淺粉紅色床單的嬰兒床,顏色和形狀簡直像大理石墓碑!那是個孩子的墳墓。這個房間是個墓穴,這些年複一年累積下來的禮物,是獻給犧牲者的祭品。如此悲戚,上帝看了於心不忍,終於讓死去的孩子複活了!“喂,姓韋的,你一句話也不說,大開眼界了吧!現在發現這麼多好東西,麗蘿居然無福享受,你一定覺得很難過吧。她在你家過聖誕節收過什麼鬼東西,我連想都懶得想!”至少賞她一巴掌,狠狠傷她,在身體上傷她一次,然後趕快逃走。馬克努力克製住了。“喂,姓韋的,過來,給你看個東西,最後一個……”馬克已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薇娜走到衣櫃前,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本粉紅色布質封麵的冊子,封麵上有小花和彩球裝飾。“這本是麗蘿的專輯簿。”薇娜悄悄說,“喏,你可以看,但拿的時候要小心。”馬克不情願地把專輯簿接過來,翻開瀏覽。他的雙手顫抖著。又是個變態的東西。“我的名字:麗蘿”“我的彆名:美珞、瑪蒂、薇娜”“我的爸爸:亞曆”“我的媽媽:美珞”“我的生日: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七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緊接著是一些其他數據,一項比一項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家:一張玫園的照片。”“我的房間:一張馬克所在房間的圖畫,是小孩子的手繪圖畫,想必是薇娜小時候畫的。”“我最喜歡的絨毛娃娃叫作:班喬”“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姐姐薇娜”馬克驚駭地翻閱。這根本是個子虛烏有的人生,是個胎死腹中的生命。“我的手:一個水彩手印,是誰的手呢?”“我最喜歡的顏色:藍色”“我最喜歡做的事:聽音樂”頁麵順著馬克的手指翻動。“我的第一次生日:一張從《巴黎賽事》或其他雜誌剪下來的麗莉照片,粗糙地貼在柯氏一家人中央,柯家人正圍著餐桌用餐,桌上擺了一個插著蠟燭的蛋糕,蠟燭蛋糕也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我的第一次度假:同一張麗莉照片被貼在一片原野上,四周滿是盛開的龍膽花,背景是一處山區。薇娜在一旁草地上,笑得很燦爛。照片上的她八歲,花朵直達她腰際。”馬克停下來,無法再看下去,他整個後腦和頭頂發麻。薇娜應該注意到了,她把專輯簿從他手中奪過來。“好了,你看完了?我去收起來。”柯瑪蒂從客廳的窗戶,看著馬克從小徑大步離去。他簡直是跑著離開的。薇娜那個小兔崽子終究忍不住,非要帶他參觀那個房間、裡麵的玩具和所有其他那些東西。她因此把祖父忘得一乾二淨,把他一個人晾在草地上,像個被丟在一邊的推車,像個無聊的玩具,秋天時被丟在院子角落,到春天才發現已生鏽壞掉了。“活該!”柯瑪蒂不屑地自言自語。她看到馬克來到玫園的柵門旁。她微笑了。他太急著想拆開信封,又不敢違背長輩的指示,正要衝去迪耶普他祖母家呢。可憐的小馬克呀,等他看到DNA的檢驗結果後,一定不會失望的。馬克打開柵門,從她的視線範圍消失,沒入古福蕾樹林和鄰近其他莊園的茂密枝葉中。瑪蒂在客廳裡默默地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她並未全部告訴韋馬克。她並未提起爵輕信在麗莉生日前那一晚的最新發現,並未提到他打來的那一通讓事情徹底改變的電話。爵輕信宣稱發現了真相,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真相……隻因為看了一份十八年前的報紙!柯瑪蒂的手指輕拂鋼琴的一個白鍵。那個姓爵的是信口開河嗎?她很快就會有答案。她已向柯氏企業總公司的主任秘書,要一份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東部共和報》複印件。那個秘書夠機靈的話,應該傍晚以前就會送來。她特彆要求要用快遞直接送到她手上。她的指示很明確,秘書並未多問什麼。現在她隻要耐心等幾個小時就行了。到時候,她就知道爵輕信有沒有騙她,就知道整件事是否真的結束了。柯瑪蒂在鋼琴前的矮凳上坐下來,把手平放在麵前。她好多年沒彈琴了。這架鋼琴安靜、無用,宛如廢物,就像屋子裡的所有一切一樣。對,再過幾個小時,整件事就結束了。三個尖銳的音符撕裂了寂靜。Do、Fa、So。整件事都將結束,隻剩薇娜不會這麼想。不論那本劄記裡的內容為何,不論爵輕信發現了什麼,不論韋馬克在劄記裡或薰衣草色信封裡將會看到什麼,麗蘿將永永遠遠活在她姐姐薇娜病態的想象之中。她將繼續活著,就像小女孩眼中的洋娃娃那樣。隻不過這個小女孩的娃娃推車裡藏了一把毛瑟L100款手槍,而且沿路上,若有人敢告訴她,娃娃車裡隻是個死掉的玩具、一具冰冷的塑料屍體,她將不惜把他們一一擊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