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中午十二點五十分奇怪的是,馬克並未感受到任何恐慌症發作的症狀。既未呼吸急促,也無心悸的感覺。他隻覺得心跳加快了。彆慌。轉過來。暖太陽巷裡半個路人也沒有。私人土地上高聳的大樹搖曳的影子落在淺灰色的礫石上。馬克非常緩慢地轉過來,一麵把雙手舉高,以表明自己沒有反抗的意圖。“姓韋的,彆想耍花招。”馬克眯起眼睛。他麵前站著一個大約一百五十厘米高、體重頂多四十公斤的女生,打扮得活像剛從女子住宿學校出來的一樣……隻不過這個女生卻有著一張三十歲的臉。是柯薇娜!馬克從來沒見過她,連她的照片都沒看過,但絕對是她,錯不了。她逮住了他,用槍口指著他,眼神中流露出詭異的盛氣。馬克的腦袋飛速分析著接連看到的每一項元素。一個小時前出現在凱伊丘街上,而幾米旁,現在停在暖太陽巷裡的這輛藍色Rover Mini,原來是柯薇娜的車子。這個女生幾個小時前去過爵爺家……而且身上帶著一把槍。是她殺了爵輕信。而現在輪到他要被殺了。薇娜盯著他看,從頭到腳打量他。“姓韋的,你跑來這裡乾嗎?”薇娜的語氣中有一種幾近可笑的成分,好比一隻隔著鐵網尖銳狂吠的無害小狗。馬克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輕心。這個女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譬如一麵哈哈大笑,一麵突然朝你臉上開一槍。儘管如此,馬克仍無法把這個打扮老氣的小個子女生認真當一回事。奇怪的是,他依然感受不到任何恐懼、驚慌或驚恐症的症狀。“不準動,姓韋的,我叫你不準動。”馬克依然高舉雙手,但向前走了半米,臉上泛起笑意。“彆這樣看著我!”薇娜一麵退後,一麵大喊,“你嚇唬不了我的。你的事情,我統統知道。我還知道你和你妹妹上過床……居然和自己的妹妹上床,會不會太惡心了?”馬克忍不住又微笑了。這些話從薇娜的嘴裡說出來,怎麼聽都覺得缺乏說服力,就像以前在迪耶普兒童活動中心,有些小孩子朝他叫囂,他也不覺得怎樣,那些小孩才八歲,隻是虛張聲勢,其實內心怕得要命。“如果從你的角度來看,我應該是和你的妹妹上床吧……”薇娜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回嗆,腦袋頓時猶如一台內存容量不足的計算機。終於,她好不容易想出反擊之道:“你說得對,你是和我妹妹上床,因為她太漂亮了,漂亮到根本不可能是個姓韋的醜八怪。可是麗蘿已經滿十八歲,再也不需要跟你這種臟鬼在一起……”薇娜罵歸罵,馬克依然無感。大概是因為太老套了吧,太假了。他連駁斥都懶得駁斥,懶得告訴她,才沒有,他沒有和麗莉上床。馬克撇下薇娜,開始徑自往巷子裡走,並儘量表現得很堅定果決的樣子。薇娜拿著毛瑟槍更堅定地指著他。“我說不準動。”馬克繼續向前走,並未回頭。“抱歉,我不是來找你。我必須見一見你祖母,失陪了。這一棟就是玫園吧?”“你再敢往前走,我就斃了你,聽不懂嗎?”馬克假裝沒聽到,依然背對著薇娜。他這麼做對嗎?恐慌症的症狀一個也沒出現,他是否該相信自己的直覺?難道不會像爵爺一樣,也被這個瘋婆子朝心臟開槍打死嗎?他背後腰部開始冒汗。他在玫園巨大的大門前停下來。“你在乾嗎,我說我要斃了你!”薇娜像個過於亢奮的小孩子,“蹬蹬蹬”跑到馬克麵前,繼續拿槍指著他。她再一次仔細盯著馬克,從頭到腳打量他。“你在找什麼嗎?”馬克不無諷刺意味地說。“你就這樣子來,沒帶背包?你確定身上沒有藏什麼東西嗎?藏在衣服裡麵?”“你要我在這裡當著你的麵脫光光嗎?是這樣嗎?”“手給我舉高啦!”“還是你想自己來?用你的小手替我搜身?”薇娜遲疑了。馬克心想自己會不會玩得太過火了。這個女生似乎神經很緊繃,手指緊緊扣著手槍的扳機;這根手指上戴著一枚銀戒指,戒指上鑲著一顆精致的棕色透明寶石,和她眼睛的顏色一樣,隻不過更明亮一些。薇娜依然打量著他全身上下。顯然,她在找爵爺的劄記本,幸好他預先采取了防範措施。他逼自己硬是再狠一些:“抱歉,薇娜,我比較喜歡你妹妹。”他不等薇娜有所反應,徑直以顫抖的手指按了對講機上的門鈴,而不敢看這個瘋婆子在他背後做什麼。“可惡,我要斃了……”對講機傳出一個女性聲音,打斷了薇娜:“請問哪位?”“我是韋馬克,來找柯瑪蒂。”“請進。”大門應聲而開。薇娜猶豫了,這下子她拿著槍似乎反而尷尬了。她用槍指著馬克。“你也聽到啦,還等什麼等?叫你進去!”馬克早有心理準備,知道自己會進入一棟華麗豪宅,是這個高級住宅區最奢華的一棟莊園,但這片綠地之廣大,縱然現在已是秋天,花卉種類之多元,以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壇和玫瑰,仍然令他歎為觀止。這裡的麵積有多大?一萬平方米?一萬五千?他走在粉紅色細碎石鋪的小徑上,那個身高一百五十厘米的“保鏢”依然緊跟其後。“怎樣,姓韋的,這麼大一片土地,看得你目瞪口呆吧!這就是玫園!是古福蕾最大的莊園。從三樓就能看到整條馬恩河彎道。姓韋的,都是你們,害得麗蘿享受不到這一切!”馬克真想賞這瘋婆子一巴掌。像她這樣拚命無的放矢,最後終有幾箭會中標。馬克不由得比較起玫園的庭院和他伯修爾街家裡的院子。家裡院子隻有五米長,三米寬,雪鐵龍餐車一停進來,院子就滿了。莊園裡遠方,靠近溫室那裡,有隻鬆鼠經過,它以畏懼的眼神凝視著來者。“現在你懂了吧,希望你至少後悔了!”後悔?馬克耳邊仍回蕩著麗莉開心的笑聲。還有孩童的歡樂喊叫聲。隻要妮可一把車開去迪耶普海邊做生意,麗莉和他便會衝到小院子裡玩跳房子或打球。在他們年幼懵懂的眼中,那個院子比任何一個莊園都更寬廣遼闊。三階台階。薇娜依然握著槍,走到前頭,把厚重的大木門推開。馬克跟著進去。他瘋了嗎,就這麼放心進去?他這趟是隻身前來,沒人知道他在這裡。薇娜向他指了一條大走廊,他們又上了三階台階。走廊牆上掛了一些鄉間風景畫;一些鐵鑄的掛衣鉤上掛著毛皮大衣。走廊儘頭一麵橢圓形的鏡子,使走廊看起來更加深遠。毛瑟槍口指向右側的第一道門,是一道有著紅色線腳裝飾的厚重大門。他們進去了。馬克來到一個大客廳。家具、沙發和櫃子,大多罩著白布,想必是在不接待客人時防塵用的。在他正前方,一座開放式的書櫃占據了整麵牆。在對麵的角落,則放了一架白色漆木三角鋼琴。是一架佩卓夫鋼琴,最昂貴的品牌之一。馬克知道這種琴的價位。高大的柯瑪蒂直挺挺站在他麵前,身上僅有的裝飾是脖子上的十字架和裙擺上些許突兀的泥巴痕跡。柯雷昂在一旁沉睡著,他一臉漠然,腿上鋪著格子毯,幾片枯黃的樹葉卡在手臂間。黑寡婦和輪椅怪客,足以構成粗製濫造恐怖片的一幕畫麵了。柯瑪蒂不動聲色,隻朝他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韋馬克,真是稀客呀……想不到,你有一天也會來到這裡……”“連我自己都想不到……”那抹笑容拉得更大了些。薇娜退到一旁,守在鋼琴邊。“薇娜,給我把槍收起來。”“可是,奶奶……”柯瑪蒂的眼神沒有商討的餘地。薇娜乖乖把槍放在鋼琴上。薇娜顯然隻巴望一件事,即再度拿起槍並使用它。馬克呢,則依然看著鋼琴,看得目不轉睛。柯家當然會有鋼琴,這太說得通了。就算他從沒來過這裡,也早就料到會是這樣。這樣才合情合理。韋家沒有任何人有音樂細胞。不論是他父母還是祖父母,一輩子都不曾擅長過任何樂器。在柏磊區,連唱片都很稀奇。奇妙的是,麗莉才剛到伯修爾街住了幾個月,就對聲音,各式各樣的聲音,表現出高度興趣;上了幼兒園,音樂玩具令她深深著迷;她才四歲就報名上音樂學校,上得理所當然,且幾乎沒花錢;老師對麗莉讚不絕口,馬克記憶猶新,且與有榮焉。“這是個好東西,不是嗎?”柯瑪蒂說,“是原廠正品,我父親一九三四年訂製的。想不到呀,馬克,你也對鋼琴有研究嗎?”馬克陷入自己的思緒,並未回答。到了麗莉八歲時,音樂老師們開始力勸。麗莉是他們最優秀、最有熱情的學生之一。她對所有樂器來者不拒,彈鋼琴尤其上手。她應該多練習,不能隻有上課時練幾個小時,她應該天天都在家裡練琴。家裡空間不足的說法,很快就被迪耶普那些音樂老師推翻,現在市麵上已經有很好的家用直立式鋼琴了。隻剩下價錢的問題。隨便一架稍有品質的鋼琴,就算是二手的,也等同於妮可好幾個月的收入。連想象都難以想象。當妮可解釋說,買琴超出家裡的經濟能力時,麗莉並未吵鬨……某種尖銳的嘎吱聲把馬克嚇了一跳。在他前方的薇娜,把毛瑟手槍在佩卓夫的木質琴身上推來推去。“薇娜,拜托你不要動那把槍!”柯瑪蒂以平靜的聲音命令道,“馬克,我以前也彈過琴……至少年輕的時候彈過。其實彈得不怎麼樣。我兒子亞曆比我有天分多了……但你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跟我聊古典樂吧……”柯瑪蒂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個字是白白浪費的,這一點馬克意識到了。“你說得對……”他說,“我就直說了。我是來跟你談爵輕信的調查。不瞞你說,他把他的劄記本,也就是他十八年來的所有筆記內容,交給了我。其實,他是把它交給……”馬克猶豫了一會兒,隨即說:“……交給了麗莉,她今天早上要我讀一讀。”“可是你卻是兩手空空而來?”柯瑪蒂插話說,“馬克,你很謹慎。你有所提防,但實在沒有必要。以這本劄記而言,我從來沒要求爵輕信不準給彆人看。到最後,就算麗莉知道了,也未嘗不是好事。抱持懷疑,總勝過執迷不悟。就我而言,劄記本裡有什麼內容,我想我相當了解。爵輕信曾經是個老實的雇員。”馬克從鋼琴漆木表麵的反光看到薇娜驚愕的表情,接著才忍不住訝異地問:“曾經?”瑪蒂回答的時候,語氣中滿是嘲諷:“對,曾經。爵輕信替我辦事十八年了……但三天前已恢複自由之身……”馬克暗自咒罵。柯瑪蒂一派囂張的氣焰下,原來是想套他的話!她當然已經知道爵爺死了。被她的孫女殺了。說不定還是她指使的……馬克的雙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他跑來這裡做什麼?眼前,一個是尖酸刻薄的老巫婆,一個是恨不得等她一聲令下一槍打死他的瘋婆子。更彆提還有輪椅上那個行屍走肉般的老頭子了。根本是一場噩夢。來這裡必然是自討沒趣,何況這麼多年下來,梁子早已結得很深。馬克上前幾步,仿佛想讓自己更有自信。薇娜的手指握住了毛瑟手槍。他沒的選擇,反正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乾脆大方一點吧。“好,彆拐彎抹角了,我就坦白說吧!十八年來,我們兩家人各自堅持己見。柯家相信生還的是麗蘿,韋家認為是米莉——法官也是這麼說。”馬克喘了口氣,斟酌用詞。“柯夫人,這些年來,我和麗莉一起長大,我越來越相信一件事。”馬克又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柯夫人,麗莉不是我妹妹!你聽清楚了嗎?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飛機失事那一夜,存活下來的是麗蘿。”毛瑟手槍在鋼琴上滑動,發出嘎的一聲。薇娜瞪大了眼睛,感到既意外又欣喜,仿佛忽然馬克成了朋友,成了一個摘下麵具表露自己真實身份的臥底。他是他們這一陣營的!柯瑪蒂卻依然紋絲不動,沉默了許久,然後隻說了幾個字:“薇娜,帶你爺爺去莊園裡散步。”“可是,奶奶……”薇娜的淚水呼之欲出。“聽話,薇娜。你帶著雷昂,一起去莊園裡散步。”“可是……”這次,薇娜不再強忍眼淚。她推著輪椅出去,她祖父則在輪椅上繼續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