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原溪子迄今為止,從來沒有認為自己的年齡還很小,之所以她直到如今,已經29歲了,還沒有談婚論嫁的理由,大概是按世間的人選標準,她的要求有些太高了吧。杉原溪子幾乎從來都是,抱著這樣的信念:畜生,可以成為自己丈夫的人,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是,他的個子要高一些,要具有男人的風采;可以不是很富有的男人,但是,他決不可以太吝嗇;具有堅強的意誌和專注於自己的事業,是個硬漢且富有才華,而且,他要對妻子始終具有火一樣的激情……杉原溪子所描繪出來的男人形象,可以說是她記憶中的哥哥的影子,而她的這個哥哥,年長溪子七歲,她20歲那年,哥哥在槍嶽死於非命。對她這個唯一的妹妹,感情甚重的哥哥的音容笑貌,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杉原溪子心目中愈發偶像化,並深深地烙在了她的意識深層之中。這樣的男性形象,到了20歲左右的、花蕾般的姑娘的意識中,便成為一成不變的“理想男性”的標準了。杉原溪子與其他姑娘所不同的是,她從情竇初開之日,直到已經過了最佳婚期的今天,這種選擇偶像的標準仍然不減,雖然一直未能如願,但是,溪子仍然在心中企盼著。對於她來說,這一點是不可動搖的,不管到了什麼時候,具備全部這些條件的男性,應當是存在的。如果和他相比,其他女性周圍的男性,就根本不值一提了。這些男人們一邊抱怨自己的薪水太少,一邊又時時刻刻地,對自己的頂頭上司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他們即使心情好的時候,充其量也就是靠著喝酒、賭博而忘掉一切。杉原溪子極目所至之處,這樣的美男子就算是有……唉呀,實在也太遺憾了,和她心目中的形象相差甚遠。可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在杉原溪子的心頭,仿佛有著一股異樣的、令她心焦的不安。一直到上了高校,杉原溪子都是在家鄉的鹿兒島長大。畢業於當地的高校以後,杉原溪子就一個人去了九州的福岡,考入了國立大學,和眾多的男生同桌同室,一起在文學係上學。畢業的同時,杉原溪子便進入了九州電視台(KTB),到今年為止,溪子已經在那個工作單位,迎來了自己的第七個春天。雖然與學生時代有所區彆,並在有眾多男性的電視台製作部工作了六年,但是,杉原溪子的身邊,仍然沒有一個可以說是,有了那種朋友關係的男性,對女人來說,這難道不是一種欠缺嗎?實際上,杉原溪子的同事們,從來沒有把溪子當成一個“女性”來看待。工作上,杉原溪子自然有著離不開的同事,但是,這些男人常常流露出“說起溪子小姐嗎,想對她表示什麼,可是……”的話。溪子似乎可以看透這些人的內心。也許,沉浸在要把這些男人“整治”成這個樣子的歡悅當中,正是杉原溪子的追求吧。這一天,在福岡市較為靠近大海的KTB二樓製作部的一個房間裡,人們又圍繞在杉原溪子周圍,激烈地展開著討論。“馬鹿野郎(ひらがな寫作:“ばかやろう”カタカナ寫作:“バカヤロー”;它的羅馬拚音是:ba ka ya ro u。“馬鹿”來源於中國《史記》,從“指鹿為馬”而來。日語的馬鹿意為:分不清馬和鹿的人,形容一個人很蠢。“野郎”的意思是指山野村夫,沒有見識的人。加在一起就是說,一個人沒教養、沒見識、愚蠢至極的笨蛋。在日本語中,“馬鹿”即“ばか”指的是笨蛋,那麼“馬鹿野郎”隻是更深地表達了這個意義,它是指一個人的行為思想愚蠢到無可救藥的程度,“野郎”在這裡指的是第二人稱。也就是說“你”是個“馬鹿野郎”也就是變相地在說:“你愚蠢得無可救藥了”。簡單的說就是“太傻”、“太蠢”的意思。)!……無論如何,也不至於那麼任憑對手擺布呀!……”杉原溪子對坐在她辦公桌對麵、不停地在手中擺弄著鉛筆的富岡乾男斥責著。她口中所說的“對手”,就是指節目的資助者。在九州電視台的製作部,擔任導演的杉原溪子,目前與同一辦公室的富岡乾男為一組,負責製作一套名為“你的下午茶時間”的漫談式節目。這套節目在每個星期一至星期五的下午,2點半到3點10分播出,他們把主要觀眾群,定在了家庭主婦這一層次。但是,由於來自東京的其他電視台的節目,是九州電視台的主要節目來源,因此,這套節目就成了本社獨立製作完成的代表性節目了。因此,製作部裡的二十多人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從事“你的下午茶時間”的采訪、編輯和導播的工作。而溪子和富岡這一對搭檔製作的節目,是在星期二播出的。“要給觀眾以新鮮感,這應當成為我們這套節目的,主要框架和原則。”杉原溪子衝著富岡乾男,用她那天生的伶牙俐齒,滔滔不絕地尖叫著。富岡乾男比杉原溪子年輕一歲,但是,他已經是有了兩個女兒的父親了。他那清瘦的臉上,戴了一副方方正正的黑邊眼鏡。他那年輕的相貌和精力充沛的工作勁頭,從來沒有讓溪子感到他自恃有了“家庭”,而看不起杉原溪子。還有一點,讓溪子感到非常滿意:當她感到對什麼東西厭煩,非要大發議論的時候,富岡就會馬上認真起來。“那麼,我明白了。”富岡乾男依舊在手中轉動著鉛筆,以用來掩飾那聲音中的煩躁。在辦公桌的周圍,還有總導演阿森科長,去年才來的佐伯,以及在星期五的節目中,擔任客串女主角的主婦——北阪麻理子,但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發表什麼意見。眼下討論的內容,是與杉原溪子他們星期二節目的內容,有關的問題,因為,節目讚助人通過營業部,提出了新的要求。這個4月份,就迎來了開播兩周年的“你的下午茶時間”欄目,要在一個星期之前,做出大致的主題,並由此排出每個星期的節目計劃,比如星期一的“故鄉九州”、阿森和佐伯搭檔的星期五的“生於現代”——交通宣傳節目的連續製作。杉原溪子他們在星期二,要以“女性幸福”為主題製作節目。由於主要的觀眾群體是中年婦女,那麼,就要符合她們的口味,還不能過於呆板,要不斷地變換視點。例如節目讚助人就提出,是否可以標出“現代戀愛論”的主題,使其更貼近當前年輕主婦們的注意力。“可是,就算是拿不出新的計劃,也不能夠簡單地,變換一個主題就可以了呀。”也許是被杉原溪子煽動的吧,富岡乾男隨口插了一句嘴。平時他那蒼白的麵孔,這會兒也微微發紅。“要不就徹底改變一下過去的風格,連特邀演員也換一個,換看上去更年輕的,因為觀眾也不僅僅局限於主婦嘛,大學生、年輕職員,還有什麼嬉皮士……”“嬉皮士的戀愛論?……馬鹿野郎,這和女性的幸福主題,簡直相差太遠了吧?也許會受到大多數觀眾反對的。”說到這兒,富岡乾男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那麼,溪子小姐打算無視對手的意見嗎?”“怎麼著都行。就像剛才說的,抓住以戀愛的結束,即是家庭這一命題,爭取引出多種多樣的戀愛論來。”“這可是糊弄觀眾的行為呀,這樣的主題行得通嗎?”“問題不在於提的內容,而在於提問的方式,這是我的見解。”富岡乾男和杉原溪子稍稍對視了一下目光後,又說了下去:“怎麼樣,我可沒有信心。”說完他又擺弄鉛筆。“那麼,就做出兩、三個計劃怎麼樣?然後,我們再具體研究。大家都做出了各自的計劃,對比之後再繼續討論,怎麼樣?”阿森科長終於插了一句,然後站了起來,做了一個“今天到此結束”的示意。“一會兒我還要去商量一下,明天拍片的事情呢!……”阿森科長像是要故意引導大家一樣,看了一下牆上的鐘:已經6點半了,剛才還是被晚霞染紅的、窗戶外麵的天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深藍墨水一樣的顏色。“明天呢,我打算播放早上上班髙峰期間,學校區域內的交叉路口的交通情況,五分鐘左右的片子,加上評論。”阿森看著溪子和富岡說道。“人們常常看到:上學的孩子們跑步穿過,因為堵塞而停下來的汽車的間隙,這是很危險的。評論要帶點宣傳、鼓動性。”這位阿森科長的頭發已經花白了,留著一個三七開式的背頭,和他那和善的麵孔十分相宜。每當說到自己承擔的節目的內容時,他便用更加柔和的語調,對自己的搭檔佐伯說話。他對於處於飛速發展建設中的、地方城市的交通問題,似乎傾注了更多的熱情,而其中的原因也與最近他的妻子,被一輛出租汽車撞傷,造成一起交通事故有關。從那件事情之後,人們便感到他在節目製作中,也更多地提到交通問題了。“那麼,我先走了。”阿森科長向周圍的人說了一句後,便離開了椅子,來到正全神貫注地,聽大家講話的北阪麻理子身邊說了一句:“辛苦了!……”然後,阿森科長便拿起了辦公桌上的東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辦公室。直到阿森科長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消失,富岡乾男的表情,仍然是那麼僵硬。“每個星期在播音室裡,都擠滿了與眾不同的、奇特的男男女女,聽他們說說各自的戀愛體驗,倒真是挺有意思的。連茶室裡都是這些人。”岡向佐伯發著牢騷。“特邀演員都認為,自己的體驗是最標準的,是嗎?”佐伯輕聲地問道。富岡乾男認真地對他說:“是這樣的。戀愛本身,就是盲目的嘛。啊,沒有戀人,恐怕是不會明白的。”富岡乾男一麵說著,不覺向杉原溪子那兒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滿了開玩笑的神色。杉原溪子莫名其妙地說道:“是啊,是的!……”她似乎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富岡也輕輕一笑。“阿溪小姐有這方麵的經驗嗎?”“你也太年輕了!……啊,大姐!……”佐伯一邊朝溪子身邊靠過來,一邊大聲笑道。他們常常這樣鬨。不過,今天對溪子來說,她總覺得這個玩笑裡有某種惡意。富岡乾男似乎在刻意“營造”這種氛圍。“大姐,你還在等著我呢,是吧?”這時候,又傳來了一個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立花洋介站在門口。立花洋介是攝影科的攝影師,主要從事節目的攝影攝像,但也做一些錄相節目的轉接編輯工作,也為營業部做CF,也就是商業廣告片。由於“你的下午茶時間”開播以來,常常需要他過來幫忙,因此,每個星期,他都要和溪子見上一、兩次麵。“怎麼,阿洋來了。你這陣子拍的片子,觀眾評價不錯嘛!……”杉原溪子說著,過去拍了一下洋介的肩膀。立花洋介和杉原溪子一樣,今年都是29歲,也是獨身,但是,他比溪子還矮一點,就是沒工作時,洋介也總是喜歡隨身帶著照相機,一邊走一邊拍照。兩個人簡單打趣了一下後,富岡乾男又湊了過來:“喂,阿溪,你比他要大嗎?”“不,我小。”“啊,對不起……不過,他真的有了吧?”富岡乾男故意用一個大家都明白,但又十分含混的詞說完以後,屋裡的男人全都盯向了溪子。北阪麻理子隻是好奇地,盯著這些人看。麻理子今年27歲,但是,由於她的肌膚白皙、長相清秀,因此,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她嬌小的身軀上麵,穿了一身合體的成套西服,更加襯托出她那纖細的腰身,並讓人感到一種,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家閨秀的氣質。可是,實際上,北阪麻理子是國立大學一名副教授的妻子,並且,她已經有了一個兩歲大的男孩。丈夫北阪悅史是學國際法的,但是,由於都市問題,被輿論界稱之為“未來學”,而人們又認為,他是這個學科的代表人物之一,於是,應邀參加了兩次“你的下午茶時間”節目。也就因為這個原因,麻理子也有幸被“發現”,而成了特邀嘉賓。而且,節目組內也認為:在播出一套慘不忍睹的交通事故畫麵時,出現這麼一位容貌、身材都十分嬌好的女士,會反襯出強烈的視覺效果來。同時,她在對白和評論中,也時常閃爍出她的才華。不僅如此,對於比自己小的北阪麻理子,杉原溪子看到了,她做為一個女人,該做的事情都做到了,而且,她在自己的“勢力範圍”裡,居然也遊刃有餘地工作著,心中就產生出一種焦躁和羨慕的複雜情感來。“這麼說,有一個戀人還是好。實際上,以後,我應當找一個合適的。”杉原溪子完全是無意識地脫口而出,也許是對北阪麻理子的嫉妒,產生的對抗意識吧。但是,不料,她這句話,卻引起了相當的反應。“真的?要什麼樣的?……”佐伯興奮地兩眼放光地問,“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們幫幫忙!……杉原小姐,怎麼樣?”“對呀!……”富岡乾男也用力地鼓了一下掌。“明天就去辦。是不是不能對彆人說啊?……阿溪要找的人是什麼樣的?咱也開開眼界!”對於富岡的提議,這些男人都表示了同意。“不過,這次攝影的工作,如果不通過美術部的話……”杉原溪子求救般地看著洋介,想把話題岔開。立花洋介則隻是“嘿嘿”地笑了笑:“明天好嗎?”杉原溪子感到口乾舌燥了。當杉原溪子朝正衝著大門的台階走的時候,感到背後有三個男人的目光,正在盯著自己。她不禁心中一驚:為什麼當時會說那樣的話?當時,杉原溪子隻是感到,北阪麻理子的目光中,有一種奇妙的東西,後來,她還說了一句“我失禮了”,便也匆匆忙忙地回家了。這會兒,她肯定為了早點兒看到孩子,而乘出租車走了。難道她也嘲弄我嗎?“要不我現在馬上回一下頭,不過,也許沒有什麼效果……”於是,杉原溪子下定了決心,推開玻璃門便走了出去。交通流量極大的大街上,距離門口有三百來米的前方,便是市中心的交叉路口。那一帶早就是著名的商業中心了,那裡整天被異常的熱情、和到夜裡也充滿喧噪聲的環境所包圍著。一對對緊緊依偎在一起的男女,從杉原溪子的麵前走了過去,在逆光中形成剪影的他們,像是被吸進這巨大的紛亂世界中一樣。已經進入4月下旬了,可是,今年春天來的遲,從大海方向吹來的風,還殘留著剌骨的寒氣。溪子用緩慢的動作拉了拉衣服,並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條方巾,圍在脖子上,包住了臉麵,朝那個交叉路口走去。“要乘坐出租車嗎?”杉原溪子突然這樣想著。不過,這會兒富岡乾男他們,一定會認為,自己要逃走了吧,因此,也許走到交叉路口,混在人群中最好。那條街既熱鬨、又狹窄,在那裡就可以躲過他們三個人的眼睛了。不,這是愚蠢的,最好若無其事地走進一家小飲食店,一邊吃著,一邊等他們走了更好一些。這時候,杉原溪子正好抬起頭來,她看到不遠處,有一個電話亭,“要不然,就裝模做樣地打個電話,說一聲‘今晚有急事,來不了了’……”可是,他們會識破這一點的吧,因為,杉原溪子是一個老姑娘,沒有過這種戀愛的經曆。“任憑他們去吧!……”杉原溪子對於自己心中,產生出這麼多無聊的念頭,而突然生起氣來,“總之,無論本小姐用什麼方法,恐怕也躲避不過他們的目光的。”在KTB和它隔壁的一家石油公司的大樓之間,一個男人似乎等人似地,正站在那裡。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大衣,高高的個頭,那挺拔的站姿,顯示出一種乾練的男性風采。當然,對杉原溪子來說,這種形象並不熟悉。隻是——杉原溪子一刹那間猶豫了,然後她快步靠近那個男人,並抓住了這個男人的手腕。這個男人似乎也在暗中注視著杉原溪子。於是,他們果然開始朝商業街方向走去。杉原溪子徑直朝前走著,一邊喃喃地自問:“為什麼不說話?隻是一會兒的時間……”她心中不停地琢磨著。這個男人什麼也不講,等到了交叉路口的時候,他才問道:“請問是白開水小姐嗎?”聽到這微小的聲音,杉原溪子反射般地點了點頭。於是,兩個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手拉著手過了交叉路口。在對麵大樓旁邊的,一個建築工地的、陰暗的空地上,杉原溪子看到:一輛滅了燈的黑色中型車停在那裡。這個男人走到汽車旁邊,輕輕地掙脫開溪子的手,用鑰匙打開了助手席的車門。“請坐上去吧!……”他用右手指了一下座位,杉原溪子這才看清楚,在他那茶色眼鏡的後麵,一對目光深邃的眼睛裡,流露出異常的笑意來。杉原溪子又回頭看了一下交叉路口,她看到富岡乾男他們,正在盯著自己。一瞬間,杉原溪子像是被人追趕似地,毫不猶豫地一頭鑽進了轎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