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越來越大的哄鬨聲,誰都不知道,是誰丟下來一個小女孩,可所有人都清楚東南亞曾經最流行的“見紅”博彩。有人能在今天,在這艘船上,在這個賭場裡公然做這種事,光是想象,就足夠讓場內的所有人熱血沸騰。南北蹙眉。她伸手撩開珠簾,隻是想看看這艘船上,有誰可以有這樣的膽子。很快入口的樓梯,就出現了一雙腳,整個人慢慢地,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裡。有人認出來了,低聲開始議論開來。南北也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低聲喃喃了句話。“什麼?”程牧陽低聲問她。“當初讓吳家讓出賭場時,這個人最不肯配合,”南北笑了笑,“我對他印象很深。”“略有耳聞。最後是中緬政府以賭博罪,查封吳氏在大陸和邁紮央所有的家產,勒令吳氏停止在緬甸的賭場生意,很意外的處理方法,”程牧陽看著她,“不過,處理得很有意思。”“有意思?”南北笑吟吟地看他。程牧陽頷首:“你哥哥和那些反政府武裝稱兄道弟,而為你查封賭場的,卻是緬甸政府。”在他們低聲交流的時候,那個吳家的小少爺,已經站在女孩子麵前,讓身後的人抱起小女孩。小小的一個身子,被人夾住腋窩如此抱著,竟單薄得像個破布娃娃。他兩根手指捏起那慘白慘白的小臉:“不要跑,一會兒有你舒服的時候。”說著話,伸手召來了一個年紀大些的賭場招待,“這裡有沒有包房?”女人沒想到,會有人有這種要求:“有,有是有,可是這裡是不允許——”“不允許什麼?”女人微微笑著,柔聲說:“周生老先生這次特意交代過,這艘遊輪上因為有貴客的忌諱,不允許有任何的見紅衝喜。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規矩,如果有人不能接受,隻能請先生下船了。”“見紅衝喜?”吳成品也在笑著,用右手扯下了小姑娘的破布裙子,“她是我女朋友,小女朋友。”然後,是上衣。因為布太硬,扯了兩三次,終於在布料撕裂的聲音裡,扔掉了扯成幾塊的布料。他做得太坦然,借口也太巧妙。賭場的那個招待,竟然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此時,所有的珠簾都已被人掀開,那些端著酒水和熏香遊走的女孩子,也都停步,讓開了那個矛盾的集中地。最後掀開的那麵珠簾後,走出來的,是南北。她登船是個意外,參與這次的事情也是個意外,所有人都默認畹町的南氏不會出現。所以,當她和程牧陽出現在碼頭,除了深知內幕的人,都以為她不過是程牧陽的女人,那個莫斯科戰爭之王的某個女人。她穿過一道道珠簾的隔間,曖昧不明的光線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吳成品身邊的人才都退了開。吳成品手裡已經握著把壓衣刀,暗銀色的刀身,在一寸寸割著女孩身上最後的布料。細微的緬甸語,從那個小女孩的嘴裡呢喃而出。她不知道這裡還有沒有人聽得懂,這個小女孩隻是在念著經文,她幾近全|裸,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卻在念著經文。“彆來無恙,南大小姐。”吳成品餘光看到她,手裡的動作終於停下來。他絲毫都不意外。這樣的稱呼何其恭順,可是這樣的動作,分明就是在告訴她:南北,我就是為了你而來。“有幾年了?”南北把視線移到他身上,“兩年?兩年前,我們在邁紮央見過。”“大小姐還記得?”吳成品手腕頓了頓,銀色的光,在手中折射著。他的刀尖就對著她的心窩,伸出手臂就能刺入的距離。程牧陽和沈家明同時直起身子,沈家明對身邊的人揮揮手,而程牧陽已經從懷裡摸出銀色的槍,端在手裡,瞄準了吳成品的眉心。同時,有上膛的聲音,在他四周十幾步開外,有二十多個程牧陽的人同一時間舉起槍。沒有人知道這些人是如何出現,如何上前的。所有人都是悄無聲息地舉槍,除了上膛和瞄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南北卻看都不看那刀,揚手就是一個清脆的巴掌:“在邁紮央,你就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知道我忌諱什麼。”“好,哈哈,好!大小姐繼續。”吳成品舔著自己的嘴唇,手腕已經翻下來,刀鋒向下。她漆黑的眼睛裡,平靜得不真實:“當初,在邊境線上有十幾個家族,為什麼現在隻有四個?”她又走近一步,用兩根手指捏住他的刀刃,“因為中國人總是迷信一些數字,比如4,比如9,所以我們自我淘汰,勝者為王,敗者滅門,最後隻剩了四個姓氏。就這麼簡單,”話沒有說完,吳成品的右臉又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所以,不要以為,你能挑釁我們。”第一次是猝不及防,包括吳成品這個挨打的人,都始料不及。而第二次,卻讓近百平方米的賭場都寂靜下來。程牧陽像是笑了,手指已經扣住了扳機。“北北,”沈家明捏著幾乎要燃儘的煙,曲指彈進了煙灰缸裡,“這船上不能有人命。”如果可能,儘量不要在周生家的遊輪上鬨出人命,這是客人的禮儀。而且他知道,南北能做到什麼。她轉過來,雖然是回答沈家明的問題,卻是在看著程牧陽的眼睛:“不要開槍。”沈家明原本是笑著的,看到她轉過來,臉色卻驟然變了。她的身子,和抱著小姑娘的兩個男人,剛好擋住了吳成品的所有要害。可就在沈家明衝出去的時候,吳成品已經動手了。刀鋒陰冷,直奔南北的後心。就在刺出去的一瞬他卻被人捏住了咽喉。南北用一種詭異的姿勢,向後仰彎身子,兩根細長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他的喉骨上,粉紅的指甲,嵌入古銅色的咽喉。那把匕首就懸在她的腹部。多一寸,就足以致命。大片大片的白光,從吳成品的眼前掠過。咽喉要道被人拿捏著,稍稍用力,就是窒息。比起兩年前的壓製,此時他才知道死亡並不神秘。她想要讓他瀕臨窒息,親眼見見絕望的樣子。手指剛才捏緊,用力,忽然感覺吳成品僵住了全身的肌肉,喉骨竟開始不自覺地上下滑動著,在她兩指之間,掙紮著想要求生。南北輕輕蹙起眉,很快又舒展開。是程牧陽。她鬆開手的時候,吳成品同時跌落在地板上。子彈正中眉心,分毫不差。也因為是眉心,她身上沒有沾任何的血跡。在程牧陽開槍的時候,所有持槍的人,都在下一秒同時射殺,有消聲器,二十多發子彈的射擊也帶來了非常瘮人的穿透肢體聲響。除了吳成品,吳家的人中的都不是要害,跌落在地麵,蠕動著身子痛苦呻|吟。遠處的程牧陽把槍收回去,臉孔在橙黃的燈光下很平靜,隻有眼睛是看著她這裡,他拍了拍沈家明的肩膀,走到了南北的身邊。她正彎腰,摸著小姑娘各處的骨頭。幸好,沒有任何骨折。她輕聲用緬甸語,說:“不要怕,我是南北。”小女孩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伸出手,有些抖,可還是放在她的手上,呢喃了一句話。沒有人能夠聽得懂,除了她。仍舊是緬甸人喜歡說的祝詞。那個極度貧瘠內亂的國家,卻樂觀快樂。他們相信佛祖能保佑人,就連此時此刻,經過暴虐和死亡,她仍舊這麼虔誠地相信。迅速有人移走了屍體和傷者,幾個穿著旗袍的女孩子,側身坐在地板上,很嫻熟地擦洗血跡。小小的波折,反倒讓所有人都賭性大發。不得不承認,對於賭徒來說,見血絕對能夠讓所有人忘了人性,沉浸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賭桌上,沉浸在青花瓷碟裡那對上下翻飛的骰子裡。幾億美元雖不是個大數目,可這一個賭博罪,究竟讓吳氏被兩國盤剝了幾層皮,她也有所耳聞。吳成品對她有如此怨氣,情有可原,恩怨也還簡單。可最後,卻是程牧陽將這恩怨,全盤接到了自己手裡。親手槍殺吳家的小少爺,又當著所有人的麵,狠狠地給了周生家一個“大巴掌”。中國人最重顏麵,尤其是這麼注重形式的家族,她光是想想,就覺得這次有些麻煩了。她和程牧陽單開了一桌,兩個人在珠簾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最後,都有了些笑意。他示意擲骰子的莊家開局,隨口道:“我一直認為,我很了解你。”南北從他的手裡,拿過一個籌碼下注:“最後發現,你根本就不認識我?記得我說過,小時候經常去抓豚尾猴嗎?能抓猴子的人,腰身都足夠軟。其實我真的會的不多,真的不多。”她抿起嘴巴,歪著頭笑起來,“我哥哥才厲害,他隻要照著你的鼻梁打一拳,就會把骨頭碎片推進你的頭顱,手法,完全像個藝術家。”程牧陽笑一笑,輕輕用手指,敲打著賭桌的邊沿:“那個小女孩,和你說了什麼?”“感謝我,她說佛祖會保佑我。”“為什麼?”“緬甸,”她專心看著莊家輕搖著青花瓷碟,判斷自己的輸贏,“他們是非常信佛教的國家,你如果去過,就會明白,這是他們最真心的祝福。”程牧陽回憶了會兒,學著那個小女孩的話說了一遍。果然是語言天才,聽一次就記住了。可那樣虔誠的話,用他的聲音說出來,卻是百轉千回,有著蠱惑人心的性感。瓷碟打開,是他贏。她本想要拿他的本錢,給自己贏回一些,卻不料竟然又是他贏。程牧陽伸手,按住她放在賭桌上的手,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越欠越多了,怎麼辦?”“賭債肉償唄,”南北故意說得輕佻,揮手對那個莊家說,“讓我們休息一會兒。”莊家很識相地退出珠簾。“你不該在賭場開槍,而且是親手開槍。這不值得,扔給任何一個人去處理都可以,卻不該是你開槍。”他笑:“在擔心我?”“我怕你會有麻煩,”南北的聲音柔軟,輕輕地用手指點了點他的眉心,“你在想什麼?程牧陽,告訴我,你這裡究竟在想什麼?”他握住她的手指,從自己眉心移開,低聲告訴她:“我很少開槍,剛才隻是怕你有危險。”隻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他才會這個樣子,說這種話。南北忽然想起在比利時的那晚,她蹲在地上點了一堆煙火,慶祝自己有了南淮的消息。而那時,他並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開心,隻是守著她,怕她被燙到手。他更不知道的是,一星期後,她就要離開他,回到畹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