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487 字 2個月前

頭一夜宮城起火,火勢極烈,濃煙遮蔽半片天幕。此事鬨得太大,瞞不過舉京臣民,皇帝在盛怒之下降罪長寧大長公主一事不脛而走。這一場大晉皇室之變,聳動京城。而就在長寧大長公主被下獄的次日,皇帝於朝會上親下詔書,當著一眾文武臣子的麵,宣布徹底罷除鄂王生前所行之全部政令:先改兵製。重新恢複三衙、兵部二分之製,將自建初十六年以來兵部集軍權於一體的規製破廢。又下令,削去謝淖大晉中將軍之將銜,並詔止邊境藩將可憑軍功晉位朝廷高階武官的製度。再廢此前戶部頒行的新酒商稅令。還宗親藩封之酒務、商務於各封地王府,減免各地藩王每年須向朝廷繳納的稅幣,以此籠絡在封戚氏宗親。與此同時,為緩解朝廷戶部的壓力,進一步縮減由朝廷中樞每年向四境邊軍發放的軍餉。除此兩件涉及朝廷根本的製度外,還有其餘大小二十餘項規製,皆在這一封皇帝詔令之下,被儘數推翻、罷廢。舉朝緘默。……兵部置詔獄,守獄之人皆來自於禁軍。獄牢深處的一間囚室外,有四名普通士兵已輪番值守此室近三月。逢午間換值,兩人來,兩人走,一切如常。然後有人來給關押在此的囚徒們放飯。輪到最裡麵的此間時,飯菜已涼。士兵接過飯菜,像往常一樣地將鐵門打開,彎腰將飯菜擱在裡麵濕黴的地上,習慣性地起身關門時,又突然猶豫了一下。手裡把著鏽跡斑斑的鐵閂,士兵低眼看向被關在這間囚室中的男人。那是一位將軍。或者說,他曾經是一位將軍。他起自行伍,曾同此刻看著他的士兵一樣,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士兵。他曾服役於大晉西境,十餘年間身曆大小戰事近百役,自建初十六年起率軍從征南疆,屢立戰功。他身上的每一分戰勳與功績,皆是以這具血肉之軀,在沙場一刀一槍拚出來的。這樣一位戰功等身的將軍,如今卻被抹去了他所曾擁有的全部功勳與榮耀,被羈押在這不見天日的深牢之中。而他犯下的最不可饒恕之罪,不是打了敗仗,不是淪陷疆土,更不是通敵賣國,而是——他是已故鄂王的親將。士兵就這樣目不轉睛地望著男人,目光中多了些往日不曾見的東西。今日皇帝下詔一改兵製,便連兵部深獄之中亦傳此令。從軍守紀,兵部獄中並無人敢竊論朝事。可來自於他們的一束束沉默的目光卻已出賣了他們的情緒、他們的血氣、他們的不解、他們的不甘。大晉的兵命賤。曾有人試圖改變這一切,讓從軍的普通士兵變得有尊嚴,讓百年來被人驅使的藩將能夠憑借軍功晉位朝廷的高階武官,讓出身邊軍的將領能夠被擢拔進入朝廷中樞。但那人死了。在他死後,大晉的兵命賤如故。在士兵露骨而壓抑的目光中,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頭來。他很少說話。這時也不例外,他與士兵對視幾瞬,伸手取過飯菜,低下頭,無聲而專注地吃起來。士兵默默退後,不知為何,竟未立刻將鐵門鎖上。男人似乎不察這變化,一口接一口地吞咽飯菜。末了,他向門外的士兵索了些水喝,然後站起身,用餘水淨了淨臉和手。做完這一切後,男人看見了出現在囚室外的譚君。兩個士兵不等被告知及要求,便已主動地退走回避。“周將軍。”譚君道,一麵看了一眼未上鎖的牢門,一麵步入其中。周懌對他點了一下頭。譚君在再度開口前,將周懌多打量了幾眼。他與周懌無深交,在此次周懌回京之前,二人幾乎不曾對過幾句話。當初周懌返京,聞鄂王下獄,不僅不退,反而一意孤行、入宮求見聖駕,堪稱自投羅網。而正是他這一自投羅網,才叫皇帝以為鄂王左膀已卸,繼而進一步放鬆了戒備。事後譚君曾問過一次周懌,當時他是怎麼想的。當時周懌答說:“王爺深謀,入獄必有所圖。王爺欲置我於事外,是王爺替我做的取舍。可我若真置身於事外、留王爺一人犯險,我豈還是我?隻有我主動投死,皇帝才能徹底放心,而王爺才能徹底置之死地而後生。”這等忠誌,這等默契,曾令譚君無言而慨歎。得將如是,非止謝淖一人之大幸,更是一國之大幸。譚君從袖間抽出一封書函,遞給周懌,“這是謝將軍發來,要譚某轉交將軍的信。”周懌接過,快速閱過,然後還給了譚君。信中所計及諄諄叮囑,已在他沉著的眉眼之中烙下深印。譚君將信重新收妥,道:“將軍當初忤逆上命、執意歸京,曾叫謝將軍在刑部獄中動了一場大怒。”周懌短暫沉默,“當初謝將軍所慮周全,是我未領將軍之恩情。”譚君便不再多提此事,轉過話頭,將近日來京中所發生的大事一一說與周懌聽。除卻今日皇帝所下改製之詔令外,也詳細說了頭一夜長寧大長公主在宮中縱火而被下獄一事。說罷此事,譚君感慨道:“此事驚駭滿朝文武,誰都想不到,長寧大長公主竟能做出這等出格之事。”周懌卻毫無征兆地笑了。那笑中不全是笑意,裡麵還包含著痛苦、惋憐與深愛。它們緊密地融合在一起,亦互相撕扯與抵觸,顯出他難以言狀的重重矛盾。他道:“像她。”這簡單二字,譚君竟未聽懂。在所有人都在震詫於長寧竟然做出了一件絕不像是她會做的事時,唯獨周懌毫不驚訝地說,像她。周懌沒有解釋。他以沉默在身周砌起了一堵堅不可破的牆。牆內,是他埋葬在心中的、久未碰觸過的鮮活回憶。他曾經親眼目睹過她縱火。那一把火,燃燒在他與她之間,他的心被燒得滾燙,他的整具身體也隨之燃燒。她縱火的姿態有多優雅,就有多狂野。她曾經用那樣的一把火,宣示她對他的愛欲,張告她要將他占有。在那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來自何處。在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掙脫了禁錮在她身上的重重責任,義無反顧地迎著狂風與烈焰奔向他。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她點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後來,是他親手將這火滅了。以他之隱忍,以他之決絕。他親手將她推回了原點,看著她回歸冷靜、回歸平靜,然後看著她重新背負起那重重責任,為了她所在的晉室,恪守不懈、奉獻自我。曾經的那把火,是她因愛而縱。而今她再度縱火,是因至深的悲哀與絕望,以豁出命的瘋狂,徹底撕開晉室那浮於表麵的、極度虛偽的體統與臉麵,向萬眾毫不吝惜地展現其下數不儘的肮臟與凶蠻。她摧毀了晉室。也摧毀了曾經竭儘一己之力也要維護晉室不破的她自己。這一場洶洶大火之後,那個他所認識、熟悉、深愛的長寧也不再存於此世間了。周懌狠狠地紅了眼角。……翌日,皇帝再下新詔,不顧大晉律法中宗親罪減一等的祖製,以桓、睿二王交通大平、陰謀賣國,禦筆判斬。刑部尚書一位空缺未補,舉朝持續緘默不諫。深獄之中,再添兩具戚氏宗親的屍骨。這兩位大晉的藩王,這兩位皇帝的親叔叔,在鄂王在世時尚不曾因罪獲死,如今卻死在了這個不過剛滿十五歲的少年皇帝手中。如河之血,靜靜地淌過崇德殿的每一寸殿磚上。又三日,皇帝於早朝時貌似公允地詢問眾臣之意,有關鄂王一案所牽連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究竟該要如何處置為好。眾臣無一人言。見無人言,皇帝聖心獨斷,叫負責主審鄂王一案的譚君即刻草詔,將其中重罪的三百一十七人誅夷三族,餘者不分罪名輕重,闔族流放北境。麵對皇帝一道接連一道的苛狠詔令,朝廷之上,眾臣長久以來的緘默終於在這一刻被打破。譚君持笏出前,朝向禦座,道:“陛下恕臣,難奉此命。”少年皇帝露出一絲訝異的臉色。“譚卿?”“陛下當以仁明治國。此非仁明之君所為。”“譚卿?!”譚君雙膝落地。他身材瘦削,跪著時,肩後的骨頭將朝服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硬,極銳。他抬起頭,目光視上,聲音有些沙啞:“臣曾教過陛下:何謂忠,何謂孝,何謂祖宗之法,何謂家國天下。”他又道:“臣還曾教過陛下:何謂不忠,何謂不孝,何謂目無祖宗之法,何謂棄置家國天下。”少年臉色因怒而僵青,從禦座上站了起來。譚君俯身叩首,道:“臣忝為帝師,卻沒能教好陛下。臣請乞骸骨,望陛下準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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