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徹底亮了。這徹底亮了的天,是永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的天。這天自古而開,數千年一無所變,可卻在這一日悄無聲息地變了。它變得嶄新,嶄新得再也不似從前的任何一日。它變得清透,清透得讓被它覆著的塵世了無塵跡。陽光從這樣的天上灑下來。輕巧地漏入兵帳中。柔和地貼上卓少炎的臉。她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下,沒過多久,就徹底醒了。徹底醒了的她將雙眼打開,看見眼前之人,正是她夢中之人。夢中,冷冽的狂風暴雪將她重重擊倒,她半身浴血地跪入泥濘的沼潭。夢中,這個男人身挾萬軍不敵的強硬與決意,救她於死境,饋她以新生。夢中,他低聲喚她的名,以深情,以真心。夢中,她親筆寫了一封婚書,交至他的手中。陽光將男人漆黑的眼眸遮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卓少炎枕在他堅厚而暖熱的懷抱中,憶過那一場夢境,然後彎起唇角,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的笑顏,光芒四射,遠勝陽光。謝淖垂了垂眼睫,也跟著笑了。他將她往自己懷中攬了一把,喚道:“少炎。”她的呼吸輕輕擦過他的喉結:“嗯。”那呼吸如羽,引得他的喉結隨之滾動,連同按在她背後的手掌都變得更熱了。天明明已經大亮,可誰也沒有推開對方起身,二人就這樣安靜地相擁著,過了好一會兒。終於,仍是謝淖先開了口:“今晨無事?”須知從前,卓少炎隻要人在軍中,必定日日早起練兵,從無例外。她治軍素嚴,以身作則之下,麾下無有敢犯令者。而他亦如是。可今日,二人眼中似乎隻餘彼此,旁的人、旁的事,都不值二人分神、分時。“如今之雲麟軍,有江豫燃做主帥。”她剛睡醒的聲音還透著啞色。言下之意,是她決定不去晨練了。他遂放柔了掌勁,輕輕撫了撫她的背。她選擇留在帳中陪他,待在他的懷抱中,又是在以她的方式疼他了。可下一刻,卓少炎卻抬手掐住他的腰,推著他翻向床榻的另一側,將他毫無防備的吃痛神情收入眼中。然後她以雙掌撐在他身體兩側,居高臨下地壓低目光,冷冷問說:“痛麼?”那目光凜冽,如同近在咫尺的鋒刃。謝淖看著她的雙眼,將本已滾至嘴邊的“不痛”二字吞了回去。他沒說話,以沉默應對。然後極緩慢地,他一絲一絲地卸去強撐著身體的力氣,放鬆躺平。最後,他在她的注視下,現出一丁點笑意。這一丁點笑意,像是在主動坦白,承認他身上的傷,實在是痛極而難忍。他終於向她打開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沒有絲毫隱藏和遮蓋的自己。在她麵前,他不懼示弱,他也願意示弱。縱使他的痛會讓她憂心,他也不再自作主張地瞞她不說。他奉上他能夠給予的全部坦誠,讓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緊接著,卓少炎低下頭,將謝淖的這一丁點笑意咬入唇間。她的手緊緊地按在他的身側,長發輕撩他的脖頸。過了會兒,她抬起頭喘息,盯住他,“你謝淖,是我卓少炎的男人。”這宣告簡短而有力。叫他的沉默隻有更加沉默。她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從此往後,除我之外,這世間任是何人何事,都不能再傷你半分。你——也不準再被旁人旁事傷半分。”謝淖同她對視。她的瞳底躍動著琥珀色的光輝。少頃,他鄭重地答應:“好。”話音落下,如重鼎不移。她便重新低下頭,湊在他頸窩處,溫柔地親了親他裸露在外的、毫無防禦的頸部動脈。……鄭至和掐算著時辰,拎著醫箱入帳來為謝淖請脈。但他算對了時辰,卻沒算到眼前這一幕。謝淖的上半身衣衫被剝得乾乾淨淨,傷口儘呈於人前。他坐在矮榻邊上,一動不動地,老老實實地讓身邊的女人察看他身上的傷。聽見鄭至和入內,謝淖抬起目光。鄭至和被那道生冷的目光盯得心頭直發虛,立刻垂首抱袖,行禮道:“謝將軍。”然後他悄悄瞥向一旁的卓少炎。頭一日在中軍帳中的情景,鄭至和仍然記憶猶新。他萬萬沒想到,不過是一夜的功夫,這二人的關係竟然能夠修複至此,堪稱神速。他心下一邊對謝淖的本事暗暗歎服,一邊又發起了新愁。當著謝淖的麵,他該如何稱呼卓少炎才妥當?是該稱將軍夫人,還是該稱英王殿下?因考慮到眼下自己身處何地,又因考慮到眼下誰人手中兵馬更盛,鄭至和心中稍作權衡,很快便做出了決定。“英王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說道。卓少炎的眉頭輕輕蹙著,口中吩咐:“呈藥來。”“誒。”鄭至和應承著,當即明白她這是要親自為謝淖的傷口換藥,便連忙將備好的東西奉至卓少炎跟前,自己則躬身站在一旁幫忙。久經軍旅之人,處理外創自不陌生。卓少炎不多話,動作嫻熟,神思全被身前男人的一呼一吸所牽動。鄭至和在邊上陪候,看著看著,就有些呆了。這二人,一個深沉狠辣,一個殺名震世,誰能想到竟有這般的模樣。男人那從不肯因苦痛而皺一分的眉頭,今日罕見地皺起來了。他慣會忍耐的本事消失無蹤,相反地,每痛一下,他都會發出短促的一聲“嘶”,還會伸手捏一捏女人的胳膊,示意她下手再輕一些。總而言之,他更像個有血有肉有人疼的平凡男人了。女人則溫柔又耐心,每上一處藥,就要停下來瞧一瞧男人的表情,心疼之情溢於言表。她偶爾也會低下頭,湊近他的額頭,安撫似的輕輕親一親他。這樣的舉動,會令他緊皺的眉頭緩緩舒開,取而代之以無奈低笑。總而言之,她同鄭至和所認識的那個英王判若兩人。鄭至和覺得自己有點多餘。可沒人叫他走,他絕不敢走。他不僅不敢走,他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打擾了這二人。鄭至和又不禁有些羨慕。他想到了自家的夫人。他鄭至和的夫人盧氏,是個與他門當戶對的普通女人。盧氏什麼都好,就是脾氣烈了些。她每回同鄭至和生氣,沒個三五天絕不肯和好,有幾次甚至氣到跑回了娘家,還有幾次在府中絕食不進,每一回都讓鄭至和頭疼萬分,束手無策。而他鄭至和,做了盧氏十五年的丈夫,兩人連最小的兒子都已滿十周歲了,可他卻至今都不知該怎麼哄生氣中的妻子。他回憶著盧氏生氣的模樣,又覺得這回出京大約是分開時間過長,怎麼如今連盧氏生著氣的模樣,也十分叫他想念。鄭至和的這一番出神是被帳外士兵的奏報聲終止的。顧易接大平京中書,派人來請卓少炎。卓少炎離去前,將手中上藥的活計交給了鄭至和。後者順手接過,不假思索地就繼續為謝淖處理背上的傷口。“鄭至和。你在想什麼?”“想夫人。”鄭至和老實地回答。謝淖無聲一笑。許是今日的謝淖格外隨和,鄭至和大著膽子討教道:“英王殿下之前發了那般大的怒,將軍是如何將她哄好的?”謝淖看他一眼,“你覺得她,是能叫人哄的性子?”鄭至和一愣,覺得有理,便搖了搖頭。依那個女人的性子,但凡認定了,便不會輕易放手;若決計放手,便不會再留任何退路及餘地,更不可能再回首。她的愛意,一如她的為人,磊落而坦蕩。她既選擇勒兵在此等著謝淖歸來,便不曾做過要讓他為難、讓自己為難的打算。想到這裡,鄭至和不禁生出感慨:“英王殿下待將軍之心,世所罕見。幸好殿下一直等著將軍,否則當初她若真的離府歸國,另嫁他人,將軍又該如何自處?”謝淖少見的隨和神情,被這“另嫁”二字瞬間抹儘。鄭至和遲遲不察,兀自繼續道:“下官這些時日來被英王殿下帶在身邊,可算見識了殿下在大平國中、軍中的人望與聲威。像殿下這樣的女子,大平朝廷內外傾慕她的男兒何止萬千。她身在親王之位,若是當真想要效法男子一般,請大平皇帝降旨,允她同時納幾個男人入府,恐怕也不是什麼做不得的事……”這話被終結於謝淖的冷冷斥誡:“擱下藥。滾出去。”……中軍大帳內,卓少炎閱罷顧易遞上的邸報與書函,稍作沉吟。顧易一早就聽聞了她昨夜去謝淖帳內未歸,心知不必多問,隻是指了指來自沈毓章的書函,問說:“殿下調雲麟軍卻不北進,在此久耗錢糧,朝中有文武質疑也不為怪,隻是對著沈將軍,殿下應當如實相告眼下之境況及所做之決定。”“顧兄說的是。”她收起沈毓章手書,“我此番行徑,的確欠朝廷一個解釋,亦的確是為難毓章兄了。”顧易又說:“謝將軍既已安然歸來,接下去打算如何?”“且等他傷好再說。”“傷好後,將軍又打算如何?”卓少炎沒答,側首顧他,目光銳利。顧易會意。他思忖半晌,道:“登極一路,絕非坦途。”“確非坦途。”卓少炎輕一點頭,道:“但他之誌,在乎千秋。而彼大位,舍他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