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657 字 2個月前

鄂王因夜裡飲酒故,次日晨輟朝,直到過了晌午才起。內都堂命人送奏本到昌慶宮,被告知鄂王歇在崇德殿,便又匆匆轉遞至崇德殿。鄂王遂與皇帝共閱臣章,談議國朝要事,直到近晚,才同皇帝作彆,離殿出宮。出宮後,鄂王儀仗直趨長寧大長公主府。自正月十七日起,鄂王因朝事繁忙而長宿於宮中,久未回公主府。今夜鄂王此行,內侍省早早便遣人前往曉諭公主府,安排打點諸事。然而當鄂王儀仗緩緩行至大長公主府門前時,迎接眾人的卻是閉門冷羹。內侍省的人在外麵跪了一排,俯身叩首請罪。磚石上覆著雪霜,鄂王的靴底踏亂這一層浮薄的白淨,徑直侵入他們垂視發抖的目光中。鄂王並未發怒。他站在長寧大長公主府門前,親自抬手,叩動獸首門鈸。銅鐵互擊的聲音高而亮。門的另一側,有人像已在此久候,聞聲而道:“公主無意見王爺。王爺,還是請回罷。”鄂王沒有回應。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退後兩步,側轉過身,望了一眼守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禁中侍衛,無聲地下了一道令。侍衛們上前,拔出身上攜帶的兵器。這座欽賜大長公主府,當年辟府修建時所耗甚巨,千餘名精工巧匠不分晝夜而造出的精貴與華美,如今被武力輕而易舉地摧毀。等鄂王再度轉回身時,公主府大門已被利落卸破。他抬眼前望。在他身後站著的、跪著的人,也跟隨他的動作而抬眼前望,然後紛紛大怔。洞開的府門內,長寧大長公主素衫披發,無妝無飾,坐在敞闊卻寒冷的主廊間。她的身邊,隻有一個婢女手持一盞素紗燈籠,照亮她麵無表情的一張臉。好像他的破門而入,她已恭候多時了。婢女的燈籠輕輕晃動了一下,地上的影子也隨之一晃。不多時,那兩道挨得很近的影子上方,又疊壓下一道長而冷的身影。鄂王已經站在她二人麵前。婢女持燈籠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連帶她的眼神也放低了。她看不見、也不敢看二人的神色,隻能聽見二人的聲音。鄂王先問:“我大晉皇室女眷,非國喪、非服罪,不著素衣。今皇姊何故如此?”長寧反問:“鄂王竟不罪本宮?”鄂王道:“皇姊何罪之有。”長寧道:“本宮有兩個親兄弟為人所殺,還有兩個親兄弟今被刑囚在獄、生死難測,本宮這個做姊姊的,恐也難逃鄂王降罪。”鄂王道:“皇姊多慮了。”長寧道:“鄂王在本宮府上動兵、破門,這等陣仗,豈非對大罪之人?”鄂王沉默少許,而後道:“是因皇姊不肯見弟弟。”長寧猛地站起來,怒道:“本宮沒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弟弟!本宮更恨自己當初不曾看清你的心狠手辣!”她的聲音將燈影驚得重重一抖。鄂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長寧的嘴唇被凍得發青,她的眼中凝著清亮的水,仿若再一輕觸,便會潰而成洪。她說:“鄂王。你今若不抓本宮下獄,明日本宮便將聯名在京宗親上書皇帝與朝廷,奏劾你當年殺害昌恭憲王之罪。當年本宮不曾作證,如今悔不當初。”鄂王微抬雙眼,看向她。他終又開口:“隻要皇姊心裡能痛快。”長寧道:“哪怕如此,你也絕不肯放過炳昱與炳衡?!”她的憤怒與憎恨當中,同時夾雜著無力與絕望。鄂王收回目光。他緩慢地向長寧行了個大禮。這一個無聲的動作代表了千言萬語。是為她對他多年的庇護養育之恩而真誠道謝,亦是為他自己此刻的無法妥協而懇摯告罪。然後他轉過身,沿著來路,一步續一步地走出了公主府。在擺駕離去前,鄂王向他的儀衛親兵留下了一道簡短的王命:莫論何時,莫論何事,護長寧大長公主之周全,順長寧大長公主之心願。……皇帝在身體康複後的隔日,即恢複了聽朝視事。大殿之上,文武班齊。鄂王領眾臣向皇帝祝安,三呼萬歲於廷。皇帝答辭,依慣例為鄂王賜座,叫眾臣平身,然後由輔臣出前奏事。整個早朝持續了約一個半時辰,皇帝仔細聽了戶部新令的施行情況,期間並沒作什麼評價。諸臣奏事畢,鄂王向皇帝道:“陛下如今龍體康健,臣可以放心南回封地了。”皇帝微怔了一下,意頗不舍道:“朝廷事多,四叔在京,朕才能放心。”鄂王道:“此殿之上皆忠臣。陛下大可放心。”皇帝張了張口,還欲再說些什麼挽留。這時,皇帝身邊近侍上前道:“陛下。永倉郡防禦使戚炳永在殿外求見,言稱有要事要當廷奏稟。”皇帝的表情很驚訝,疑道:“六叔?”緊接著,他的目光很快地掃向鄂王,又掃了一圈殿上群臣。鄂王安靜地坐著。皇帝遂收回目光,對近侍道:“宣他覲見。”殿門啟合,光與影一扇扇交錯,鄂王與皇帝的臉色在這一扇扇的光與影之中無聲無息地完成了無人可以察覺到的轉變。戚炳永被人引入殿中。他一路行至禦前,跪拜,叩首,禮畢起身,抬頭,直視禦座之上的少年。皇帝問道:“六叔本不必上朝,若有事奏,遞章入禁中便是。今有何要事,需勞六叔上殿稟對?”戚炳永對答:“臣為代晉室宗親上疏而來。”皇帝又問:“所上何疏?”戚炳永道:“臣等欲劾鄂王謀害至親之罪。”舉廷聞此大震。皇帝也驚得將身體向前傾去,道:“方才,六叔說什麼?”戚炳永雙手遞上奏本,道:“建初十五年秋,先帝寢疾,詔諸子歸京。鄂王於歸京途中截殺昌恭憲王。”此固不是新鮮事,眾臣麵麵相覷,不知當年無果之舊事何必又被重提。戚炳永接著說:“此事,今有長寧大長公主為人證。”眾臣不顧臣儀地交頭接耳,一時間沸沸揚揚。皇帝一愣,轉頭去看鄂王,像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戚炳永話未竟,停頓少許,又道:“建初十六年夏,先帝病篤,不識人事。鄂王矯詔,自封為王,後親手弑父君於寢宮。”此言一出,群臣陡驚,沸議聲驟止。皇帝不顧君威地站起身,失聲道:“六叔,何敢胡言至此!”戚炳永道:“臣並未胡言。此事亦有人可作證。”皇帝連連追問:“誰人?誰肯為此事之人證?!”戚炳永一字一句道:“先帝近侍,今內侍省都總管文乙。”皇帝愕然無語。身邊近侍眼疾手快地攙扶了他一把,皇帝才得以勉強站穩。然後他滿麵緊張地看向鄂王,低聲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鄂王在眾人矚目之中,麵不改色地站起來。皇帝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戚炳永則近前一步,急切地對上道:“陛下。大晉有國法,宗室有祖製!鄂王今有疑罪在身,該當下獄問審。陛下何必猶豫!”皇帝囁嚅,求救似的看向下方的刑部尚書詹丹。在無人臣敢言的一片寂靜中,詹丹持笏出前,道:“稟陛下。今晨,內侍省都總管文乙親至刑部投案自首,並舉發鄂王數罪。大晉律法,在世一日,便為尺一日。臣以為,鄂王身負疑罪,的確該當下獄問審。”鄂王的目光動了動。此時的他,在眾人眼中,堪稱眾叛親離。麵對這憑空而降的罪名,他甚至沒有為自己當廷開脫一辭。他隻是極簡單地問了一句:“刑部欲治本王之罪,雖有人證,然物證何在?”冷蕩蕩的大殿上,詹丹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傳入眾臣耳中:“下獄問審,證據自然就有了。”……鄂王下獄的次日,出自禦史台的一封萬字彈章被內都堂公之於世。其上彈劾鄂王之言,鋒利如刃,尖銳如刺,曆數鄂王近年來的不臣、不法之行舉:殺父兄,辱忠良,害眾軍,謀私權,目中竟無國法祖製;以帝君年少,屢行欺君事,違正旦百年朝製,刑天子師於禦前,取大晉皇後鳳冠,飲酒夜宿崇德殿……其廢帝野心昭然若揭。此封彈章既出,半日之內,彈劾鄂王之浪潮洶洶而起,無數措辭詰戾的彈章鋪天蓋地地灌入都堂之中,舉京幾乎不聞任何敢為鄂王辯白的聲音。這般凶猛的勢頭,是久抑數年、一朝掙脫後的巨大反彈。這似乎不僅僅體現了群臣的心聲,更代表著深居於崇德殿、忍辱負重數年之久的那位少年的態度。聲勢浩大的彈潮被皇帝放任不管整三日。然後有詔出外廷:以寶文閣直學士、知製誥譚君主審鄂王謀弑君父、宗親一案。……森冷潮濕的刑獄中。獄吏揮動手腕,帶刺長鞭飛舞成圈,在充斥著血腥味的空氣中震出一聲刺耳的爆音,鞭尖飛速展開,牽動整條鞭體,重重抽落血肉之軀。隔著三丈的距離,譚君瞬也不瞬地盯著前方。男人手腳被縛,站姿仍如青鬆。這般的十鞭抽下去,他的後背已成一片血肉模糊。淋淋血珠順著他的腰背往下滾浸,沒多久就染透了他的全身衣物。第十一鞭,獄吏用力揮抽向他的雙腿。男人應聲跪倒在地。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權勢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滅威儀,被抽毀尊嚴,被抽斷硬骨,就在譚君的眼前,應聲跪倒在地。譚君緩步走上前。獄吏見狀,收起長鞭,無聲退讓。跪在地上的男人,臉色因烈痛而變得慘白,汗水和著血水將他的五官襯得戾氣十足,他的手背上青筋必現,拳骨撐在地上,竭力維持著不抖不動的姿勢。譚君腳尖停在他膝前數寸處。“當年鄭文襄公因得罪王爺,竟被王爺迫害至死。臣今想問一問,這些年來,王爺悔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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