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七年夏,晉軍進犯大平北疆。時鎮並州的裴穆清奉兵部令,節帥六州兵馬,北禦敵犯。在此之前的四年中,大晉主動出兵共計十七次,其中大戰四,小戰十三,平軍得勝之役不過六次而已。大晉裕王有雄才,在靠著征伐武功博得聖眷之後,更是請旨在晉西南的齊康郡大建督視軍馬府,進一步統合大晉南境在戰時的兵政與軍馬,借此培植自己的一方勢力。大平屢敗,北境將疲兵餒,朝廷在幾番猶豫平衡之後,終於景隆六年秋下令,從鎮戍國之東、南的禁軍中擇將北調,以重整北境軍風。被派往並州坐鎮的裴穆清正是當中的一位。當年的裴穆清正值盛年,北臨軍前,嚴行明令,大刀闊斧地整軍練卒,懲辦驕惰,裁汰冗弱,提拔銳將,短短數月之間,並州軍容煥然一新。此事上聞朝廷,皇帝難得地展眉舒容,兵部亦難得地鬆了一口氣。至景隆七年開春時,裴穆清於並州境內選募新兵,意在為並州守軍添補新血。年少無家、背井離鄉的顧易便在那時受募入伍。其後幾經核試,他成為裴穆清親兵中的一員,負責每日傳喚軍令、遞送驛報等事宜。如此沒過多久便逢大晉來犯,他被點入主帥扈隨人馬,於四月末跟隨裴穆清統軍出征。那個時候的平軍,迫切需要在北境贏得一場大勝,以進一步鞏固這剛剛得以重振的軍威。但這絕非易事。晉軍擁勝者之凜凜兵威,後方輜補源源不斷,軍馬個個抖擻凶狠,如同張著獠牙的群狼一般撲向大平。裴穆清善戰,亦善謀,驍勇之下不缺沉穩,統率麾下與晉軍且戰且周旋,以拖磨晉軍高盛的氣焰。晉軍未能戰而即勝,漸失耐心之下,連續數次露出破綻,反叫平軍占了便宜,由是兩軍陷入膠著,一直戰到六月中旬,仍然沒有任何一方奪得壓倒性的勝利。就在這時,平軍收得北麵一間報。報稱,高涼郡守軍接督府密令,將於十日後調防,接替原守軍的兵馬本該早已抵赴郡內,但至今遲遲未見。至於高涼郡守軍為何要被調防,不知;而後繼之兵馬為何遲來,亦不知。這條間報,足夠令人心動,亦足夠令人心疑。高涼郡作為晉軍的漕司重地,統管前線一切輜重轉運,後方軍資從四麵八方彙至郡內糧草倉,其積儲之豐足,非常人能想象。高涼郡守軍調防,新軍不至,則郡內人馬空虛,無防可控,正給了平軍一個奇襲的莫大良機。若晉軍漕司不守,前方軍心必亂,此戰之勝敗可定矣。但這若是假的,若是晉軍特為平軍設下的一隻口袋,又如何?主帥帳內,將領們各執一方,爭論了足足四個時辰,仍未達成一致。裴穆清沉思許久,最後拍板:下令裨將帶軍牽製晉軍主力,自點八千人馬,攜十五日口糧,輕裝北進,奔襲高涼郡。是以寧可拚上這八千人馬的性命,也不肯放過這畢其功於一役的難逢良機。十一日後,平軍八千人馬馳入高涼郡境內。是時守軍剛撤,郡內防禦空虛,平軍兵馬如自天降,晉軍漕司在倉促之間,隻能連夜召集漕司官兵及郡內為數不多的守倉衛兵,勉強抵抗來襲敵軍。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役。平軍速戰速決,半日破城,裴穆清率軍親至晉軍漕司外喊降,同時分遣人馬至郡內各糧草倉處,準備縱火焚之。半個時辰後,晉軍的隨軍轉運使謝淳率領漕司中的一眾武官走出來。他們手無寸兵,衣衫整齊,須發乾淨,好像特地為了這一時刻而做了準備。平軍人馬漸次安靜。裴穆清看向謝淳,簡單問說:“大人願降否?”謝淳也簡單回答:“願死國也。”裴穆清點了點頭,“可全大人忠誌。大人可有遺言?”謝淳沉默少許,開口:“唯望將軍先遣麾下驅百姓出城,而後再縱火焚倉,免傷無辜。”裴穆清應允了他的請求,然後命身後的部下張弓。謝淳遂領眾人,慨然赴死。死前,無一人再出一聲。死後,眾人屍體被收於漕司之內,隨平軍一把火燒成骨灰。裴穆清履踐了對謝淳生前的承諾。直到將高涼郡的糧草倉儘數燒毀後,平軍仍不能儘信晉軍絕無後詐,因不敢留戰,立刻調轉馬頭,在回軍沿途中將晉軍轉運前線之各要道一一掘毀。那時候的顧易跟隨裴穆清回馳軍前,並不知道在回去之後還將麵臨一場鏖戰才能讓晉軍認敗撤退,而他的命也將差點喪於那一戰。在晝夜兼程的途中,顧易每每疲極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慨然赴死的男人。在晉軍漕司門前,男人身中四箭,血透層層緇衣。他奉令幫忙收屍,有一封破碎不全的、尚未來得及遞出的書信從男人冰冷的胸口處掉落。信紙上的墨字被鮮血染花了大半,年少的顧易隻能勉強辨認出其上寥寥數句:「……今戰事至此,吾當為國死。國朝百年,兵辱已極,民不可再辱。倘以吾輩之死,全一郡百姓之命,死亦值所。吾心無所愧,唯憂一死而致吾愛卿卿悲慟憂傷,罪何可言!卿當自珍保重,願能再遇良人,愛卿護卿,一世不改,則吾地下可安。……」這一封不知是要發往何處、發至何人的信,被原封不動地塞回男人冰冷的胸口,同他的屍骨一道,在火光之中化為灰燼。……鄂王府,藏書閣。卓少炎找到和暢時,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收理古籍。聽到身後聲音,和暢回頭,看清來者後,他擱下了手裡的書冊。“殿下有何事?”和暢彬彬有禮地詢問。他本以為卓少炎此來是有書要尋,可卻久不見她答話。她的眉目有些沉,在將他看了一會兒後,走至他旁邊找了把椅子坐下,竟是長談之勢。和暢睹此,收起平素常掛在臉上的浮笑,待她發問。又過了一會兒,卓少炎問說:“晉曆元烈三十四年,高涼郡一役,平軍的主帥是裴穆清將軍。此事,炳靖一直都清楚?”和暢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下,反問:“殿下為何不去問周懌?”“周懌話少,若非被問,絕不多言。可是我今日十分想要多聽一聽,我想不到去問的那些事情。”此言誠懇,和暢的猶疑被消除。他看她道:“是。王爺一直都清楚。”卓少炎輕輕點頭,又問:“當年謝淳大人,是被裴穆清將軍殺害的。此事,炳靖也一直都清楚?”和暢答:“是。”卓少炎的臉色毫無意外。她的眉目卻更加沉了些,嘴唇跟著一動,像是有話欲出,可終沒能出聲。和暢便替她說道:“殿下是否想要問,既然大平的裴穆清將軍是王爺的殺父之敵,王爺此前為何還要襄助殿下成事?為何要讓裴穆清將軍冤罪被雪洗?為何要視大平軍臣拱立明主上位?”他問罷,又自答:“蓋因此等私仇,不足擋王爺之大業。”“想必殿下又要問,王爺之大業者,何謂也?”他繼續說著,全然省去了她提問的功夫,“大晉國中,兵不被辱,民不苦戰;天下宇內,無征無伐,乾戈閉藏。這是王爺之私欲,亦是王爺之大業。“為成大業,王爺可殺儘所有必殺之人;雖有私欲,王爺卻可置私仇於蒼生之後。這便是王爺。“在臣眼中,王爺與殿下從來都不是一路人。殿下為國儘忠,固然令人敬重;王爺圖覆晉室,功過孰高,後世自有公論。“王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殿下真能懂得他麼?殿下真能理解他麼?殿下真能輔弼他麼?“殿下,真能全心全意地愛王爺麼?”和暢毫無保留地說完後,躬身向卓少炎行禮告罪。卓少炎無聲地坐著。過了許久,她起身,不發一辭地走出了藏書閣。外麵,陽光下的積雪白得刺目,將她眼底逼出了一層薄薄的水光。未回和暢的答案就在她心口,一下接一下地躍動,試圖衝破她的製約。她短暫地駐足,平複心緒,然後繼續邁步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