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開合的聲音在夜裡聽來格外清晰。在昌慶宮外殿司夜的宮人被戚炳靖一一屏退,他帶著一身雪夜寒氣,未執燈燭地步回內殿中。床頭,他本以為睡熟了的卓少炎正抱膝坐著。聽見聲音,她抬頭看向他。戚炳靖的腳步稍頓了一下,心跳在胸腔內也稍頓了一下。他怎會以為她睡熟了?此事令他無法入眠,難道她就能如常入眠?“少炎。”他低聲道,一麵走近床頭,一麵快速搓了搓自己冰冷的雙手,“是我擾你好眠了。”卓少炎看著他寬衣,等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去了何處?”戚炳靖轉過頭,答她道:“方才睡不著,故而出殿透透氣。見到文乙,便同他說了幾句話。”一字未瞞,一字未騙。她沒說什麼,將懷裡揣著的手爐掏出來,遞向他。手爐被她抱得久了,尚有絲縷餘熱,足夠暖一暖他冷冷的雙手。戚炳靖握著這小小的手爐,立在床頭,低眼瞧她,因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故而並沒有輕易開口說話。她心內縱有再多矛盾,再多掙紮,人依然在他身邊,心依然在疼著他。這於他而言,已是足夠了。暗色中,卓少炎動了動,重新躺下來。她以背對著他,忽而道:“我想家了。”戚炳靖看不見她的神情,她的聲音落入他耳中,如隔千山一般遙遠。而她說出口的這四個字,更是叫他一窒。她輕聲又道:“可我在大平的家,早已沒了。我本以為晉煕郡的鄂王府會是我的家,然而我竟錯了。”他要的是帝位。他決意掀覆這晉室。他欲讓江山改姓,重鑄社稷。區區一個晉煕郡的鄂王府,如何能叫他滿足。“炳靖。我若留在你身邊,須得眼睜睜地看著你繼續殺人,直到你終將晉室踏毀成灰,以取而代之……是不是?”戚炳靖將手爐擱下。“鐺”地一聲,重重震耳。他道:“是。”床上於是再沒了動靜。在挨著她躺下後,戚炳靖沒再試圖去抱卓少炎,亦沒去握她的手。他的聲音像是自胸腔中排擠出的一般,又啞又沉:“少炎,我不勉強你。你若難再付真心,我也不留你的人。”窸窣一陣後,他將一物塞入她的手中。卓少炎握住這帶有他體溫的一物,稍稍一摸,牛皮質地、邊角毛糙……她的淚瞬間湧出。——心,我不知該如何相付。人,你要麼?——要。如今她早非罪眷,她貴為大平親王,她無須再借他的權、勢以圖大事,她不必再委身於他,而他除了她對他的情,也再無任何東西可以留得住她。當初她不知該如何給他這顆心。如今她卻不知該如何收回這顆心。淚水越湧越多。她哭泣無聲,然而整個人抖如篩糠。因他的話,亦因自己心口空無一物卻血淋淋的痛。背後傳來他低沉的喟歎聲,繼而整個人又重新被他圈入寬闊溫暖的懷中。戚炳靖的手摸上她的臉,擦去她的淚水。他手上的粗繭刮得她臉生疼,引她哭得更凶。她哭個不停,他就一直給她擦淚。不知擦了有多久,她突然扯住他的胳膊,翻過身來,一頭撞入他懷裡,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終於哭出了聲。他對她不忍,亦不舍。她對他亦是不忍,更是不舍。戚炳靖感受到了她的這份強烈難抑的不忍與不舍,當即眉頭一鬆,輕撫她的後背,任她在自己懷中放聲大哭。他不怕她痛,她哭。他怕的是她不痛,她不哭,冷靜決絕地離他而去。一直到覺出她哭意稍止後,戚炳靖才在她耳旁開口,繼續之前未儘的話:“……但隻要你還有一點疼我,還有一點不舍,我想要你摸一摸我的心。”他欲將胸腔打開,讓她窺見他的心,讓她碰觸他的心。他所有的過往與經曆,那些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那些埋藏於最深處的黑暗與泥淖——他願意毫無保留地向她敞述。隻要她願意。隻要她不嫌棄。他難能有如此主動、懇摯、坦誠的一刻,令她不禁眼鼻又酸。麵對這樣的他,她又何以推拒得了。卓少炎隻覺自己的心被他輕揉了一下,她隨之在他懷裡輕顫了一下。而後她將手從他肩膀滑下來,抵在他心口處,稍稍抬起頭,道:“……你當年從軍,並非為求曆練,而是為了今日,對麼?”唇息相觸間,戚炳靖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他按住她的手,沙啞的喟息撩過她的額發:“不。是為了活命。”……“四殿下。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文乙的聲音低低地傳入他耳中,他的肩膀被用力握住,連半步都進不得。這重重的警告與阻攔,很快便令他重拾神智、鎮靜下來。崇德殿內殿中的斥罵聲猶未歇止。他彎垂脖頸,二話不說地抱著食盒退下,反身徑直走出殿門。外麵,呼呼雪風夾著如沙一般的冰粒狂撲到他臉上,他那因怒意沸燃的熱血被漸漸冷卻。繼而他開始發抖。攥著食盒邊角的手指發青發白,一動,指節就咯嘣一聲。“四殿下。”文乙跟了出來,輕揮拂塵,喝退近處其餘侍從。他僵僵地立在風雪中,抬眼,眼中亦如結了一層冰:“……文總管方才是故意引我靠近內殿,去聽父皇與大皇兄說話。文總管是想要提醒我,大皇兄於內宮之中暗傳我身世之謠言,想要借此奪我的命?”文乙不吭氣。他又道:“可為何當我欲闖殿與大皇兄對峙時,文總管卻說死的必定會是我?!”少年的聲音冷硬而粗啞,眼中是憤,是疑,是痛,是駭。頂著風雪,他看著不肯開口的文乙,忽而冷冷笑了:“所有人都說父皇寵愛我。可他們從未見過父皇在私下裡是如何待我的……”凡有三四分賞識,必有六七分戒意。每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是冷然漠色。偶爾流露出父親對兒子的疼惜之情,卻總是匆匆一閃而過,何曾久駐於麵。那些被宣之於口的寵與愛,全是給旁人聽、給旁人看的。他何曾切實地感受過一分那寵、那愛。他本以為在兒之前,他更是臣。君父對兒臣,該當如此。可他或許錯了。“是因那謠言,固非謠言?”他在冷冷笑罷,又怔怔地問了一句。今若要皇帝在他二人之間殺一個,死的必定會是他。原因無它,唯他不是皇帝親生的罷了。文乙歎息:“四殿下。”他眼中的那層冰一點一點地消融,水霧模糊了他麵前的皇城風雪。他五歲喪母。從五歲到十五歲,他在這宮中如履薄冰、謹慎圖強,卻因文武出眾、屢受父皇嘉賞而為眾兄弟們嫉恨在心,於人不可見處遭過的苦數不過來。可他從未深思過,其實那些苦,竟都不算是什麼苦。這天下誰想要他的命他都可以不懼,除了一人。這人便是他的君,他的父。他抬起一條胳膊,倉促地將臉埋在袖中蹭了兩下。然後他目光複雜地再度看了一眼文乙:“若非我幼時曾多蒙文總管相助,今日我必不肯輕信文總管所言。”他又問:“文總管,為何要屢屢助我?”文乙回看他一眼,目中淺露悲憐,沒答他此問。然那一抹淺淺的悲憐之意,卻令他瞬間憶起了當年。……當年他不過五歲。母妃寢宮外,人來人往,個個麵色惶怖。他懵懵懂懂地用小手扒住門板,想要往裡麵望一望,卻被人不當心撞了一下,跌倒在地。“四殿下。”有人聲音和藹,從一側將他扶起來。逆著光,他對上一抹悲憐的目光,不知怎的,這目光逼出了他不敢對旁人露出的、莫大的委屈及害怕。他揪著這人的衣袖,在這人的臂間大聲哭泣,邊哭邊道:“他們都說,我娘親沒了,我、我……”這人歎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教他道:“四殿下,哭得好。一會兒寧妃娘娘會過來,殿下一旦見到長寧公主,就像這樣去抱住公主哭。隻有把公主哭得心疼了,殿下往後在這宮中的日子才會有倚仗,才會不被人輕易欺侮。”見他隻顧抽噎著,這人又囑咐了一句:“殿下,可記住了?”……那年,十二歲的長寧跟隨協理六宮事的母妃來到昌慶宮中。寧妃囑她在外等著,自入內去提問宮人。“姊姊……”男童帶著哭腔的聲音侵入長寧耳中。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懷裡就撞進來一個小男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將她震得心口陣陣發酸。小男孩兒把頭埋在她腰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姊姊,他們都說,我娘親沒了……”他的兩隻小手死死地抓著她的衣裙,無論旁邊的宮女怎麼勸掰都不動,仿佛她就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親人一般。長寧怔然片刻,伸出兩隻手,將他抱住。她輕聲哄他道:“四弟彆哭,還有姊姊在……”這時候,寧妃提了宮人出來,見狀蹙眉。在她開口責問前,長寧已出聲懇求道:“母親不是一直想要為我生個弟弟麼?不如把四弟領回宮中,正好陪我一道讀書玩耍,可好?”寧妃猶豫著,上下打量緊緊抓著長寧不肯鬆手的小男孩。“寧妃娘娘。”不知何時,文乙出現在她身旁,目色平和地道了一句:“四殿下前日的課業,被陛下當著幾個皇子的麵誇稱了好些句。”寧妃看了一眼文乙,目光旋而又對上長寧且求且嬌的神情,頷首道:“便領著你的四弟一道回宮罷。”長寧欣然謝恩,低頭看向他。他的一張小臉上掛滿了涕淚,小手被長姊輕輕牽住。不多時,一張透著淡淡馨香的帕子落在他臉上,她一麵溫柔地替他拭麵,一麵道:“四弟是我戚氏的好兒郎,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