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2049 字 2個月前

周懌在外殿等著戚炳靖更衣。……不在京中的諸皇子中,戚炳靖所處的西境戍軍最遠。為了趕在所有人前頭入京,他們這一路幾乎是每隔兩日才睡上兩三個時辰,每人除了自己的坐騎之外還帶了兩匹馬,晝夜倍道兼馳,才堪堪在京北三百裡的地方將昌王一行截住。在此前長時間的謀劃與準備之下,那一戰勝得毫無懸念。探蹤,設伏,射殺。之後他們將對方人馬全部斬首,自己未傷一人。昌王死前,甚至都沒能看清楚到底是誰下的狠手。天陰著,他與他百餘名扈從的屍身被歪七扭八地交錯壘堆在山包前。周懌帶著人清了一遍方圓十裡,確保沒有漏網之魚。再回來時,戚炳靖跨過數具不知名的士兵死屍,親手持刀,斬下長兄的頭顱。他的眼底積疊著化不開的深濃黑霧。整個人因巨大的疲憊感與同樣巨大的輕鬆感而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周懌在側撐了他一把。“殿下。”周懌提醒道,“離回京還有三百裡的路。”戚炳靖將手中的頭顱丟進地上的鐵盒中,上馬,沉默而狠悍地抽下一鞭。……自皇帝寢宮出來後,周懌將戚炳靖極差的臉色看得一清二楚,更在聽到他說渾身都疼時,多年來頭一回產生了擔憂的情緒。當年戚炳靖是為何出京的,在西境的三年又是如何過的,此番是抱著什麼樣的決意率眾親隨走上這一條非生既死的通天之路,沒人能比他更清楚。但他的擔憂並未能持續。他眼睜睜地看見戚炳靖的狀況,因那簡簡單單的大平北境幾字而產生了極速的變化,如同被於一瞬間重新注入了滾滾生力,巍而不倒。周懌放下心來,但心中又同時冒起另外一層隱憂。……建初十三年豫州一役畢,戚炳靖回西境後破天荒地關心起大平國事來。他做了兩件事。先是發書給長寧,借長寧為了收藏天下曆朝名作而於大平京中經營多年的關係,搜羅收買一切關於卓氏的消息。然後又對陳無宇提了個不算太為難的要求,用陳無宇在軍中的資曆與人脈疏通大晉南境駐軍,再從陳無宇麾下抽調了一支斥候兵馬,常年借駐於南境軍前,用以偵探網羅卓少疆與其麾下兵馬的所有動靜。這兩頭得來的眾多情報與消息,被定期轉遞至西境,由戚炳靖親自收閱。不論是多瑣碎無用的內容,戚炳靖都不放過。所有經他閱後的文劄,皆交由周懌妥善鎖管。有一回,周懌忍不住問:“殿下這是為了什麼?”戚炳靖看他一眼,扣下手中的兵書,說:“我想要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能讓一個人在那種絕境下仍然抱有戰勝的信念。我更想要知道,能做到這一切的人,又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戚炳靖沒說出口的是,那個人給了他在黑暗中向生的明光與力量,而他想要更清晰而長久地看一看,這道光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究竟還能夠發出何等耀眼的亮芒。……建初十四年初,豫州一役剛結束沒多久,卓少疆便拜表大平朝中,自請留鎮豫州,同時請旨建雲麟軍旗,而後奉兵部敕令,分遣麾下將校赴大平北境各州鎮招募兵員。因二國邊境戰火連年,北境人丁驟減,雲麟軍募兵進展頗不順。豫州城中將僚一籌莫展,卓少疆又草了封奏劄發往京中,要求兵部與刑部特開恩令,國中十年內流放北境的數十萬囚徒中,非犯盜殺、強奸之罪者,凡有服刑未滿而欲從軍之人,皆可在麵部刺字入伍。這一道奏劄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大平朝中眾議紛紜,皇帝沉吟難決,最終還是成王將皇帝說服,這道恩令才發下了北境。此令一開,雲麟軍再無缺丁之憂,前後不過三個月,便募滿了擬定的兵員。而卓少疆後來幾番被大平朝中彈劾詰礕的持軍嚴苛、治下狠厲之作風,亦是因此故。雲麟軍近三成士兵非良家子出身,倘若主帥不以嚴令治眾,又何以能煉出一支從麾而戰的驍勇之軍來。這前後諸事傳到大晉西境,戚炳靖撚著文劄,對周懌說:“這等將材。”周懌亦頗感慨,表示認同。這等將材,若大平皇帝善用之,將來必成大晉重患。……卓少疆既建雲麟軍,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整肅部伍、磨煉精兵。在此期間,大晉南境駐軍幾次小規模地發兵,試探性引戰,皆被雲麟軍所擊退。至建初十五年仲夏,卓少疆點兵發豫州,縱分三路,分彆北擊恒、安、肆三州。雲麟軍祭天誓師,挾必破之決心,要將這三座被大晉在建初十三年攻陷的重鎮一一收複。兩個月後,雲麟軍破恒、安二州,卓少疆遂聚師肆州城外,集重兵攻城。便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晉帝抱恙,諸子歸京,大平成王遣使來朝。……平使被人一路領至昌慶宮門口。周懌親自驗過那人的文牒,搜看他身上有無兵器,然後帶他入內。平使步入外殿,對正位上的戚炳靖恭敬地行了個使臣大禮。戚炳靖簡單回禮,請了來者姓名,然後命人看座。他待平使的客套話全說罷,笑了笑,問:“時候不早,還是說正事吧。”平使說:“大平有意止戰,與大晉締盟。這幾十年來二國周邊多有小國崛起,若大平與大晉一直這麼打下去,怕是皆會困於外患,難養國中。”戚炳靖好整以暇地問:“這是大平皇帝的意思,還是成王的意思?”“既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亦是成王殿下的意思。”戚炳靖又笑了笑。這笑裡麵透著幾分冷意。他說:“卓少疆和他的雲麟軍,眼下正集重兵日夜猛攻肆州,不破不休。平使來議止戰,大平的誠意在哪裡?”平使回之以微笑,說:“大晉失恒、安二州,馬上又將失肆州。雲麟軍中銳卒如雲,晉軍擋不住又打不過。殿下若不同意止戰,又能如何?”周懌守在下方,聽到此處,算是明白了。大平這是仗著卓少疆率雲麟軍在邊境連勝,又趁著晉室詔諸子歸京這一昭示著晉帝身子不行了的亂時,手握卓少疆的軍勇來壓人。戚炳靖看著平使,臉上的冷笑淡了,說:“大平成王派你來談和,此事卓少疆本人知道麼?卓少疆和他的雲麟軍在邊境戮力血戰,知道自己被人當做籌碼這般利用麼?”平使道:“此乃大平國事,不勞殿下費心。”戚炳靖將人看了半晌,挑了下嘴角,頷首道:“止戰可談。隻要你們把卓少疆的人頭給我送來,大晉可立二十年內不主動出兵之國約。”平使想都不想便斷然回拒,道:“絕不可能。”“為何?”“卓少疆乃大平將臣,大平朝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賣將臣之血以求和。”戚炳靖的表情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問說:“大平朝廷殺的忠臣良將還少麼?遠的不論,隻說近的,晉曆建初十三年,在卓少疆之前出鎮豫州的裴穆清將軍是怎麼死的?”平使皺眉不語。戚炳靖進逼一句:“大平不願以卓少疆之人頭換二國止戰,究竟是因不能出賣將臣之血,還是因卓少疆是你們成王割舍不得的心頭之愛?”平使一時驚愕。但更令他震驚的話還在後頭,就聽戚炳靖又道:“再或者,這兩年來統領雲麟軍在北境征戰的,根本不是卓少疆,而是他的雙生胞妹,卓少炎?”平使自知不該麵露驚色,但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實在令他無法維持如常神色。半晌,他勉強開口:“殿下之言,未免太過於匪夷所思。”“我亦以為此事太過於匪夷所思。”戚炳靖表示同意,然後提議說:“可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不如我一一說出來,請平使為我解惑?”周懌聽著,自知阻止不了,便默默地歎了口氣。平使亦隻得道:“願聞殿下之疑惑。”戚炳靖微微一笑,命人給自己奉了杯茶。飲罷,他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天姿聰穎,曾與他共求學於大平講武堂中。卓少炎本計於晉曆建初十四年春入大平兵部,但後來卻因生病而擱置了出仕一事。晉曆建初十三年末,卓少疆自大平京中提兵北出鎮豫州。從那之後,大平京中便再無一人親眼見過卓少炎本人。此事真不真確?”平使默聲不語,落在戚炳靖與周懌眼中,堪算默認。戚炳靖又繼續道:“卓少疆在大平北境募兵建軍,卻從不與部伍同寢、同浴、同如廁。他麾下親將江豫燃對外隻稱這是他的私癖,而卓少疆平日統軍嚴苛狠厲,雲麟軍上下無人敢予以質疑。“卓少疆在雲麟軍中素以冷酷寡言聞名,甚少於眾兵卒前親口發聲。平日中軍議事,所出之令必經江豫燃傳曉各部伍。雲麟軍上下十餘萬人,能得親聆其訓之人,不過二十餘名高階將校而已。“卓少疆身為一軍主帥,雖是精熟兵法、才智拔萃、軍功傲人,但卻不擅刀槍、不擅陣決,唯一能與眾將校一較高下的便隻有騎射這一門。卓少疆出身望族卓氏,身為男兒,更曾於大平講武堂師從裴穆清學習兵法武藝,但卻不會裴穆清傳授於講武堂眾男兒之裴氏槍法,實在奇怪。“這幾件皆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還望平使能夠為我解惑。”戚炳靖的語氣真誠坦蕩,抬手朝平使一請。平使無話可答,從始至終僅以沉默應對。戚炳靖此前的犀利一問固然令他感到驚愕難抑,但後來的這一番話卻更加令他感到惶怖。京中卓氏之事,北境將兵未必耳聞;而北境雲麟軍中之密辛,京中朝臣們亦未必了解。可戚炳靖一介大晉皇子,竟然不論是大平京中還是雲麟軍中,舉凡關於卓少疆之事,全部知解甚詳,而從中所挑揀講出的每一句話都更是直擊要害,令他一時無法招架。看見平使沉默的樣子,戚炳靖複又笑了笑,衝下叫道:“周懌。”他沒具體吩咐,但周懌已會意。幾個殿衛奉令進來,持兵將平使壓住,迫其跪在大殿當中。刀劍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憤怒地喘著氣,昂首斥問道:“殿下要斬來使?!”戚炳靖自座上走下來,靠近平使,彎腰盯住他的雙眼,說:“不。我隻想要你開個價,要用什麼才能從你嘴裡買到一個真確的消息?”……是夜,宮中接到了來自邊境的緊急戰報。周懌收了戰報,去轉呈給戚炳靖。他走入內殿,看見戚炳靖坐在窗邊矮榻上,沉思遠望。夜裡的窗外一片青黑,著實沒有什麼可看的。但戚炳靖就這麼一直望著那青黑的遠處,過了很久,才轉過頭,分了點目光給周懌。周懌自然明曉他此刻在想些什麼,更能從他那似是著火了的眼底感受到他熾濃的情緒。……饒是此前已有深足懷疑,但聽到來自大平成王身邊的人親口確認卓少疆其名之下即是卓少炎,仍是給兩人帶來了不同程度的衝擊與震撼。那個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上、麵對糧儘兵罄的絕境仍然誓死抗敵、為一國之存亡、為眾軍與百姓之性命而戰的年輕將軍,竟是一個女人。那個不懼寒苦地自請留鎮邊境、不擇手段地募兵建軍、統率兵馬北攻失地的雲麟軍主帥,竟是一個女人。那個以一身堅不可摧之硬骨與悍不畏死之勇魄為他斬開窒黑夢境、帶入一縷明光、令他敬之仰之而想要深探研究的人,竟是一個女人。……戚炳靖打開周懌遞過來的邊境戰報。肆州城破,守軍儘俘。她自豫州揮師北進,至今夜,終於如願收複了大平在兩年前所失的、十數位將校為之戰亡的三座重城。戚炳靖麵無表情地合上戰報,丟還給周懌。然而他的胸口卻沸熱難當,諸多情緒交錯激震,令他幾乎難以平複。她攻陷了肆州城。亦攻陷了他的心。又不知過了有多久,戚炳靖才開口,對周懌說出這一整夜的唯一一句話:“我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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