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出了宮門,英嘉央才停下腳步,在夜色中回頭看了一眼沈毓章。男人意態平和沉穩,絲毫看不出他不久前才在大殿之上持兵相逼,迫皇帝於惶惑無奈之下出製手詔,以他代掌兵部事。在拿到這封詔令後,他更是得寸進尺,要求皇帝一並出具大禪詔書,明言將傳帝位於昭慶公主之獨子。這兩道內降禦劄,此刻已被送往宰閣中書,最遲明晨便將公之於臣眾。皇帝生性仁懦難改,雖因刺客一事而心疑英嘉央與雲麟軍勾結弑君,對傳位之前約多有搖擺之意,但被沈毓章如此強勢一逼,皇帝畏於其勇魄,先前那點動搖立刻被震得稀碎,急情之下計無從出,隻能順應於他。成王多年來在人前立的是公明的名聲,在皇帝跟前兩袖始終不沾一塵,如今謀位,更是要圖一個“名正”。此前半朝臣工推舉他即大位,鬨得是沸沸揚揚,卻始終不聞他表露願即位之意圖。縱於暗下裡施展諸多見不得光的手段,將局麵攪得紛亂如麻,也不見他真的親自動手公然要挾皇帝。可沈毓章卻不計將臣忠名,不計闔族前程,以一顆孤膽與一柄鐵劍,強硬且無畏地將這亂局狠狠劈開。……英嘉央無意識地抬手,撫過自己微微有些發紅的頸側。他出手看似迅狠,然而力道拿捏得極好,那般鋒利的冷刃,竟至最後都未真傷她分毫。掛著公主府燈籠的車駕就候在不遠處。她料他是騎馬而來,於是對他告彆道:“沈將軍。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沈毓章沒說話,卻一路跟著她走到車駕旁,看著公主府的侍婢將她扶上車,然後,就定定地站在車駕前不動了。他這麼擋著路,駕車的小廝不敢造次,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侍婢將簾子打起來,英嘉央於車中凝眉望向他。片刻後,她垂下目光,對婢子吩咐道:“去請沈將軍上車來。”……馬車緩緩前行,街光一忽明一忽暗地透進車內。車內寬敞,兩人坐著,中間尚隔了不少的空。沈毓章微閉雙眼,擰著眉頭抬手,用力按了按跳痛的額角。英嘉央無聲地坐著。如此沉默地行過四五條街。她開口說:“公主府雖在城西,路途稍遠,但這畢竟是在京中,你又何必擔心我之安危,特意來送這一趟。”他睜開眼,目中有些疲意,“如今之成王,除了弑君之外,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做的。”他未鬆眉頭,又說:“陛下今日一醒來便傳你入見,更是失策。成王深知卓少炎與雲麟軍不可能允讓陛下傳位於他,但卻不知陛下究竟做了什麼打算。他以一場刺殺攪亂內宮外朝,看陛下遽慌之下,責譬誰人,便可知其本欲傳位於誰人。我料此刻,成王必定以為陛下欲傳大位與你。”英嘉央的指尖微微一麻。沈毓章看她一眼,“成王本想借刺殺一事讓陛下猶疑不決,以拖延時間。待宗室各王、侯於封地知悉京中事之後,不免會有想要上京勤王、以謀大位之人,到時局麵便會亂上加亂。而局麵越亂,則對雲麟軍越不利。如今若要穩定大局,必得逼有司速速行陛下禪位、新帝登基之二典。”話到此處,正遇路麵不平,馬車重重顛簸了兩下。沈毓章的後背撞上車板。他眉間一緊,額角冒出一層細汗。他這稍顯異狀的模樣被英嘉央看見。她挪過手邊的蓮燈,不聲不響地朝他那邊照了照。不甚明亮的光線下,他衣袍的背側隱約有深暗的赤色現出,這是她此前在殿上並未察覺到的。沈毓章正坐著,不妨她探手過來,在他背上輕拂而過。他轉過頭,就見她凝神仔細查看指尖血跡,遂知瞞她不過,便又無聲將頭轉回。“怎麼受的傷?”她問。他答說:“沈府家罰。”……昨夜入京,他歸府後先至雙親處告罪。當初他離京一走便是六年不歸。年初卓少疆坐通敵死罪,他自集州大營發書京中沈府雙親處,斥貶朝廷、明論己誌,而後沒過多久便奉兵部調令北上金峽關,此後再未與府中主動聯係過。北邊後來所發生的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震悚沈府。沈氏闔族被朝中彈劾近三個月,父親與叔伯輩早已告罪歸府、不視朝事,數月來向皇帝請罪的劄子摞起來幾乎與案同高。他與雲麟軍共謀廢帝一事本就已將闔府連累,父親積攢了數月的怒火無處可發。而今他終於歸府,卻在麵謁雙親時又將她生子而自己多年不知一事冷靜陳說出口。父親聞之雷霆大怒,天明之後便叫他到祠堂先跪滿四個時辰,然後在裡麵親手將他狠狠杖責了一頓。到最後父親打到手臂發抖,怒意卻絲毫未減,衝他說了句極重的氣話:“若非你眼下所謀之事連係著沈氏一族之生死,我必定要將你這逆子親手打死,以告罪於沈氏祖上。”他跪在沈氏先祖的靈牌前,回父親道:“父親今日若不打死兒子,兒子便做定了這逆臣逆子。”他接著說:“父親既知兒子眼下所謀之事連係著一族之生死,便望父親於朝中助兒子一臂之力。宰閣、禦史台、六部、九寺的臣工中,凡有不附成王之忠良之輩,望父親能費心親攏之。陛下一旦大禪,還需賴此輩與成王一係抗衡,與雲麟軍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父親須知,這即將要坐上大位的人,亦是父親的嫡親血脈。”父親被他氣得臉色蒼白,手中沾血的木杖掉在地上,嘴唇抖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他最後又說:“至於央央,兒子是一定會娶回來的。”……但沈毓章僅以四字簡單回答了她。英嘉央不見他多解釋,又問:“傷口怎不妥善處理?”被打成這樣,衣袍裡外都染透了血,分明是沒有好好包紮上藥。沈毓章沉默了一會兒,說:“趕不及。”她沒有繼續問下去。皇帝一醒便傳她入見,這消息傳到沈府,他豈能容大事有失,必是一刻都多等不了。大殿之上,他氣勢強硬,神色鎮靜,逼著皇帝連出兩道手詔,誰又能想得到他是帶著這樣一身杖傷提劍上殿的。此刻血透衣袍,卻還要先顧她在這亂局之中的安危,執意要將她先送回府。英嘉央低眼,手上他的血已乾涸,指尖皮膚被扯得緊繃。她隻覺心口似也被輕輕一扯,繃得緊了些。……馬車在公主府前停穩,二人先後下車。雖有非常短暫的遲疑,英嘉央還是看向他,說:“先進來把藥上了,再回沈府。”然後先行步入府中。沈毓章頓了一下,跟了上去。公主府中極為闊大,雕甍邃閣,高軒曲徑,夜風輕來,有花草香氣盈於四周。她讓婢女先去備藥,回頭就見沈毓章立在原處,臉色沉沉地盯著地上花階,目中添了些說不明的情緒。她卻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思緒,想了一下,對他說道:“宇澤每日睡得早,眼下應已睡下了。”沈毓章聞聲抬眼,片刻後,說了一個“好”字。婢女備好藥,回來為他引路,她遂交由婢女侍奉他,為他清理傷口並重新上藥,自回屋去更衣。待更了衣,派去侍奉沈毓章的其中一個婢女回來,臉色不太好看,囁喏半天不稟。英嘉央一麵對鏡摘去耳上金鐺,一麵問:“怎麼了?”婢女未辦好差事,年幼的臉龐掛著懊色,輕聲說:“奴婢們請沈將軍寬衣上藥,沈將軍坐在屋中,冷著臉,不言不語的,奴婢們半晌都勸不動。”英嘉央將耳鐺擱在妝鏡前,看了一眼鏡中的婢女,並沒責她什麼,起身走了出去。……屋門再被人打開時,英嘉央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眼前。沈毓章挨著矮榻,手肘撐在膝頭,脊背繃出一道流暢而結實的線條,上麵幾抹猩紅刺眼。他抬眼覷她,不作聲。英嘉央輕輕歎了口氣,對屋內外的侍婢們吩咐說:“藥放著,你們都先下去罷。”門被緩緩闔起,屋中點了燈,照著他冷肅的臉。她走近他,什麼話也不多說了,抬手去解他的衣袍。一層接一層地揭下來,待到他上身儘裸,背上那幾道杖傷又長又深,觸目驚心。她扯著他衣物的手一抖,不當心地輕敲到了他的腰側。“央央。”他叫她。這一聲她已有六年不聞。當下她隻覺心口再次被人輕輕一扯。他說:“你對我,還是會忍不住心疼,是不是。”……十六歲那年秋,他跟隨皇帝及諸皇子們出獵,雖有禁軍跟著,卻還是因貪獵而不當心地從馬上摔了下來。幸得天佑,摔傷不重,骨頭也隻斷了肋條一根。回京之後,她一聽聞他受傷便跑出宮來看他。當時她眼眶通紅,緊攥著他的手腕,又氣又急,掀開他的衣袍就要看他的傷處。那時候的他還能忍著疼笑出來,騰出一隻手將她摟住,安慰她不是什麼大傷,不過兩三個月他便又能同從前一樣,能上馬能張弓,能將她一把抱起來。她把下巴擱在他肩頭,隻覺心被揪扯得難受,半晌後悶悶地道:可是我心裡麵疼。……“你既然還是會心疼,”沈毓章的聲音低沉有力,“那麼我有些話要說給你聽。”英嘉央不語,手中替他輕輕清創、上藥。他背著她,看不見她的神情,停了停,又兀自繼續說道:“這些年你因我而受了多少委屈,我隻能揣測。而我隻要一揣測,就覺得心都要沉了。“你說無意再敘你我之舊事,又說你我再無當初了。那便如你所願,你我不敘舊事,我亦不提當初。“我要你看這往後,我是如何待你。你若願意把心再給我,我絕不會再讓你疼一分。“你若不願意,那麼我便一直等到你願意為止。“但你若想把心給彆人,除非我死。”……傷口被處理妥當後,英嘉央拿他褪下的衣物稍稍搭在他身上,說:“我去讓人找些乾淨的男子衣物,拿來給你。”然後便離開了這間屋子。這是自他說完後,她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聽起來無波無瀾。而從始至終,她都沒叫他看清她臉色如何。英嘉央離開時留了門,夜風裹著花香侵入屋中。花香催人眠,沈毓章用手肘拄著案台,手掌撐著額頭,閉眼休息。傷痛極抽人精力,不多時他便意識昏沉,幾欲睡著。朦朧間,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沈毓章勉力睜眼,瞟見有一角孩童的袍擺掛在門檻處,目光再向上去,正見一個想要極力隱藏自己、卻又忍不住要探頭向內張望的小男孩。怔了一瞬,他幡然清醒。小男孩被他發現,頭先是往外躲了一下,沒過多久,又大著膽子探頭向內望了望,見屋中的男人無甚反應,便試探地抬腳邁過門檻,不算費勁地將自己挪進了屋。他眨著眼看了看沈毓章,雖難掩好奇,卻還是有禮地衝他一揖,動作帶著孩童獨有的青澀認真。然後他稚嫩的聲音在屋中響起:“你是誰?”沈毓章想說些什麼,但一絲聲音都發不出,整個喉嚨都被心頭翻湧上來的熱血堵得牢牢的。他不止發不出聲音,他連動都動不了,整個人像是被用粗而硬的石釘釘在了這榻上,從頭到腳都僵硬著,連背部的傷口都沒了痛感。小男孩的容貌在屋中的光線下現出細節。眉毛像娘親,眼睛也像娘親,臉盤……臉盤像他,鼻子像他,嘴唇下頜統統都像他。沈毓章連呼吸都要窒住了。小男孩沒得到他的回應,便邁著小步子,有模有樣地走近他,大膽地盯著他的臉瞧了半天,十分執著地再次問說:“你是誰?”見他不語,小男孩的眼睛眨了幾下,換了一句問:“你姓什麼?”到此時,沈毓章才終於感覺到血液回流至四肢,僵麻的手腳能夠動了。他略顯艱難地從榻上起身,一條腿彎下,單膝跪在小男孩身前,讓自己的目光與他的眼睛平視,然後聲音有些不受控製地、沙啞而微顫地回答他:“……臣姓沈。”小男孩瞪大了雙眼,近距離地看著他眼中映出的自己,再問:“那你是不是我爹爹?”不待沈毓章說話,小男孩又湊近了些,神情期待極了,說:“娘說過,我爹爹就姓沈。”沈毓章的喉結滾了滾,反問:“你娘還說了什麼?”小男孩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很是認真地回答他:“娘說,我爹爹心中是山河,他在邊疆守著我英氏的天下,那天下裡也有我。所以我和彆人不一樣,從小沒有爹爹陪在身邊。”沈毓章眼底發脹,又發酸,良久不能言。這是他與她母子錯失的六年光陰,這更是他無論如何都填補不了的愧責深洞。他想要抬手,碰一碰身前孩子的小手,卻終究按捺住了這衝動。然而有一隻小手卻輕輕地摸上了他的臉,細軟的小指頭在他眼角擦了擦,孩子的聲音變得有些小心翼翼:“……我不問了,你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