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一下,江豫燃繼續說:“城中已有多處傳謠,說刺客是雲麟軍的人。雲麟軍表麵聲稱欲立明主、振社稷、由皇帝定奪將傳大位於誰人,暗地裡卻行此暗殺苟且之事,實是因卓帥聽聞舉朝推舉成王即位,故而欲先弑君,而後或圖自立,或圖推立非成王之旁人。”聽清楚後,卓少炎披衣的動作慢了下來。“豫燃,今晨如常練兵。”她對帳外的江豫燃吩咐後,轉頭看向戚炳靖,而後者亦已在這幾來幾回的對話中起身,此時正好整以暇地攏起衣襟。他二人昨夜在帥案上鬨出的一片狼藉還未清理。被她親手撕了的文書亦在那狼藉之中。卓少炎向那處掃了一眼,臉色冷下去三分,說:“這是在挑撥你我之餘,還要讓英氏宗室內亂。”她並未說是挑撥皇帝與雲麟軍,因皇帝對雲麟軍的信任早已自她舉兵的那一刻起便蕩然無存。雲麟軍挾持昭慶,欲立者誰,皇帝清楚;雲麟軍陳兵城下,不欲立者誰,成王清楚。這一出刺殺之戲,挑撥的正是皇帝與雲麟軍所欲推立之人,而不論那人是誰,皇帝此時此刻的內心必定猶疑搖擺,宮牆之中又豈會不亂。戚炳靖頷首,以示認同。然後他說:“若宗室內亂,你能如何?”這一問簡直犀利。雲麟軍陳兵城外,仗著多年來在邊境攢積的殺名與血勇震懾京畿一帶,令皇帝與眾臣不敢擅悖前約;然若宮城之內宗室自亂,皇帝對傳位於誰搖擺不定,這無兵無煙之戰局,又實非雲麟軍於城外所能製。倘若雲麟軍此時提兵入皇城,那更會坐實了卓少炎欲弑君自立之謠言,雲麟軍又何以能再得人心。沉思少頃,卓少炎答說:“我不能如何。”她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怒意,然而眼神卻極銳利:“但沈毓章人在城中,不如看看他能如何。昭慶之子,身上流著他一半的血。成王如今這一鬨,沈毓章又如何能忍得了。”城外之兵,她來典;城內之局,沈毓章來破。如若他二人之間連這點默契都沒有,那便當真是枉費了少時共同奉教於裴穆清座下的那幾年。戚炳靖再度頷首。待將衣物穿戴齊整,他對她道:“出去看看。”要去看什麼,卓少炎沒問,但心裡非常清楚。刺殺皇帝是天大的事情,兵部自然有十足充分的理由層層加強京城各處的衛戍兵力。吩咐親兵備馬,二人並轡出營,於晨輝之中策馬馳近城下。秋日朝光浮於護城河上,河麵淨碧如鏡。河畔四野泛柳飛絮,於熏風之中輕蕩。卓少炎籲止坐騎,遙遙遠眺。戚炳靖亦勒馬,立在她身旁。縱隻這般遠望一眼,亦可輕易分辨出城門樓與外城牆上各處加增的士兵。而外城尚如此,更可以想見皇城宮內此時是何等景象了。有風卷著燒雲掠過,霞彩不掩這座近四百年的都城之弘偉堅雄。風亦輕柔地撩動著卓少炎的發絲,她的聲音在風中聽起來有些飄忽不實:“皇城中的那一個帝位,為無數人所覬覦。”戚炳靖稍稍側首。卓少炎則看向他,淡淡問說:“為無數人所覬覦之物,你為何不圖?”無論是當年大晉之帝位,還是如今大平之疆土,在他最唾手可得之際,他皆不曾試圖謀取。在此之前,她從未主動開口詢問過他的事。而此刻她開口,問的不是他如何得知她的身份及過往,問的不是他何時開始對她動了男女之情,問的不是他如何從成王手中謀得她的性命,問的不是他為何要自造另一個身份……問的卻是一個如尖銳之匕刃一般,直欲劈開他的胸腔,去窺他心底至深至暗處的問題。風肆無忌憚地襲上他的臉龐,戚炳靖微微眯了眼,不動不語。朝陽輕霞將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流光,他的神情於不知不覺間變得毫無溫度,銳冷漠然。過了許久,久到卓少炎以為他要以沉默不言回應她的問話時,他轉過頭,看向她。“待此事平,我講給你聽。”戚炳靖的聲音沉而慢,將這短短幾字的回應,說得如同千鈞之重諾一般。……近晚時,丹墀上覆了一片夕暉。頭一夜刺客之事鬨了個通宵,宮內於日出時分終於清靜,但皇帝在大驚大怒之下難以入眠,請太醫來看過後進了安心養神之湯藥,又過了約一個時辰後才勉強睡下,至眼下還未醒來。在皇帝半睡半醒的這小半日間,內宮及外朝早已翻騰如沸水。昨夜成王受召,入宮伴皇帝下棋說話;刺客不知如何闖入了寢殿,行刺皇帝未果後,一轉手便將成王刺成了重傷。刺客被殿司侍衛拿下後,立刻服毒自儘;屍體經大理寺查驗後,報稱刺客額部有青色雲字刺涅;朝中人人皆知,當年卓少疆於北境募建雲麟軍時苦於邊境丁少,遂向兵部拿了特令,北境上凡服刑未滿但願投身軍旅之犯人,皆可刺字入伍,以充雲麟軍之兵員。當下宮中人心惶惶,道卓少炎為報一門血仇,不僅將大軍壓陳於京城之外,更欲於宮中取皇帝性命,其居何心,簡直人神共憤。成王重傷陷入昏迷,不省人事;若其身故,皇帝自然將傳大位於皇太子;當下又有人說,雲麟軍刺殺皇帝乃是皇太子與卓少炎相勾結,因皇太子擔憂皇帝按眾臣之願禪位於成王,故而想要先下手為強,縱使殺不了皇帝,便殺了成王也是好的;而這雲麟軍的刺客若無皇太子為內應,又如何能輕易闖入皇帝寢殿。皇太子英嘉凜聞宮中傳此言,亦駭亦驚,幾次求見皇帝,皆被侍奉皇帝的內侍以皇帝還未睡醒給擋了回來;皇太子遂上書論己之失察、未儘孝守之罪,自請廢黜皇太子位,同眾臣共舉成王即大位。未幾,此事傳遍外朝,有臣工上書曰,成王眼下生死不測,皇太子又有弑君父之嫌,皇帝當派人至城外雲麟軍中,說明逢此大亂,兩三日間京中無人能就大位,待皇帝自宗室之內另擇賢材後,再出禪位詔書。當下不少人稱附此言,亦紛紛上書。外朝如此一鬨,皇帝雖還睡著未醒,但這欲另擇宗室賢材一說,早已插翅飛往各王侯在京中的驛所,快馬攜信出京,不出數日便會遍聞各處封地。至晚膳時分,皇帝終於轉醒,而一醒來,麵對的就是這亂如鍋粥的局麵。內侍入內奉藥,出來後,即刻命人傳皇帝之令,詔昭慶公主入見。……“你給朕跪下。”皇帝的聲音並不高,卻帶著平素難得一聞的怒意。英嘉央於殿上依言跪了下來。睿思殿為大平曆代皇帝之政殿,殿中的那一個禦座,曾有過十八位帝王端坐於斯,或日或夜,批閱政章,聆聽臣議。而眼下,禦座空著,皇帝站在下方,臉色因少眠而顯得青白,垂在身側的手指亦因心內滾動的怒氣而微微顫抖。“你自幼及長,朕有多疼你,你心中自有分明。”皇帝說著,然後抬手指了指禦座,將本有些沙啞的聲音儘力拔高了些:“但你如今勾謀武臣,目無君父,不忠不孝,如何對得起英氏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帝位江山?!”英嘉央垂著目光,跪得端正。皇帝繼續斥道:“朕心疼你被雲麟軍扣在金峽關,朕同意禪位,朕同意傳位給你的兒子、朕的親外孫!朕甚至擋著外朝諫言,讓雲麟軍踏入京畿,陳兵城下!但她卓少炎不信朕,要來謀朕性命,還要取你成王叔的性命!這便是你勾結的外臣!“嘉凜是你的親皇弟,自被冊為皇太子後多年來謹小慎微,如今被逼成了什麼樣?而你成王叔——”皇帝頓了一下,深喘了幾口氣,繼續道:“你成王叔……當年你母妃過世,朕欲為她上諡,滿朝臣子無人答應。你成王叔當年隻有十六歲,幫著朕將宗室上下一一說服,你母妃才得以身後得諡。這麼多年來,朕唯一能說說心裡話的親兄弟便隻他一人,可他如今卻也落得個生死不測!“朕今日就要問你一問,雲麟軍遣人刺殺朕一事,你知不知情?!你是不是覬覦著大位,生怕朕傳位給你成王叔,故而想要先下狠手?!宮中議論嘉凜的那些話,說的其實應是你?!”這誅心三問,震得英嘉央眼底發紅。她跪著,沒有出聲。因皇帝早已屏退眾侍者,整個大殿中沒有旁人,故而顯得極其清冷。前方的禦座於她眼中逐漸變得模糊,她的思緒沉沉蕩蕩,心中想著,不知那過往的十八朝中,這大殿上曾發生過些什麼事,而那些事中,又有沒有像她此時此刻所經曆的這樣的……一切。她沒有一絲一毫想要開口分辯的欲望。助武臣廢親生父皇之帝位,再逼迫其傳位於自己的兒子,比起刺殺皇帝而言,又能無辜多少?而她的父皇,當此亂局之中,怒問出口的竟是這三問,更足以解釋他是如何一步步落入如今這境地了。二人僵持之中,殿門突然被人叩響,有內侍報稟:“折威將軍沈毓章求見陛下,小臣拒推多次未果,故來請陛下之意。”皇帝聞言,冷冷一笑,道:“好,好。來得正是時候。”遂命人將沈毓章帶來殿上。然後他轉身,在禦座上坐下,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疲態。不多時,殿門開闔兩聲。英嘉央聽見身後穩健的腳步聲,未回頭看,眼角便映入一道瘦長而精悍的人影。沈毓章目不斜視地下跪,俯首,對上道:“臣沈毓章,叩見陛下。臣昨日歸京,不聞陛下傳臣入見,臣不敢擅請進見,然臣今日聞宮內事,不得不來請陛下安。”皇帝冷冷覷他兩眼,未叫他平身。沈毓章抬起頭,說:“今連公主殿下都跪在這殿上了,若臣不跪著,實在說不過去。陛下也不必叫臣平身了。”這話不臣,又刺耳,當即令皇帝臉色發青。“你這個逆臣!”皇帝怒道,指他道:“朝廷未負過沈氏,亦未負過你!但你又做出了什麼事來!”沈毓章說:“公主殿下生子而臣六年不知,此臣有負於公主殿下。除此之外,臣未負大平之江山,未負英氏之天下。陛下若論朝廷,朝廷早非可效之朝廷;陛下若論帝位,帝位自當由賢明之君居之。”皇帝一愣,下一刻怒意更甚,嘴唇亦微微發抖:“沈氏……沈文公在世時,如何能想到沈氏如今竟出了你這樣的逆子?!”皇帝口中的沈文公,姓沈名無塵,三百八十年前以文臣之身助太祖開國,居元功之首;世宗在儲位時亦蒙文公教輔多年,後來能成為一代明君,文公於其功不可沒。大平建朝至今,文臣死後因功高而得一字諡者,數百年間唯沈文公一人耳。沈氏一族綿延數百年的門風與家教,亦自文公當年所定。沈毓章聞言,嘴角輕扯,竟自一笑。頂著皇帝且怔且怒的神色,他竟站起身來,說:“文公在世時,必然想不到沈氏如今竟然會出臣這樣的逆子,因他絕對想不到沈氏之子孫,如今竟要效忠於這樣的皇帝。沈氏先祖若有靈,當於地下告太祖與世宗,當年太祖與世宗打下的大平江山,如今已落敗成了什麼樣。”此言足可被誅九族。英嘉央側昂起頭望向他。他堅毅的側影中依稀可見當初少年之倔強。沈毓章又道:“六年前,陛下於明堂之上拜臣為將,臣謹奉聖旨出南邊——當年未曾抗旨,成為了臣畢生之憾事。如今臣既歸京,朝廷便再殺不了任何一個忠臣良將。”他抬起手,按在腰間的鐵劍上——“陛下予沈氏履劍上殿之恩寵,臣謝過陛下。”皇帝看清他的動作,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驟驚之下高聲大呼道:“來人!”殿門四下大開,殿前侍衛們持兵而上。沈毓章拔劍,揚臂,劍鋒落在英嘉央的脖頸上。他說:“我看誰敢進來。”侍衛們躑躅不前。皇帝大駭,腰腿一軟,半邊身子都在禦座上發抖,無力地朝四下擺了擺手。侍衛們遂退了下去,殿門亦隨之關闔。許是兵刃寒光令他想起昨夜才經曆過的事情,皇帝的臉上浮起一層虛汗,聲音低啞:“你想要朕死?”“想要陛下死的,非公主殿下,亦非臣。”沈毓章持劍不動,目視皇帝,道:“成王重傷昏迷,臣請代掌兵部事,望陛下出手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