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章口中的央央,姓英名嘉央。她的母親是赫赫有名的獻靜皇貴妃顏氏。顏氏生前寵冠大平後宮,在為皇帝誕下一女後晉封貴妃,不足一歲便因病早歿,上諡“獻靜”。在顏氏之前,大平朝惟皇後有諡及有追加策命者,未有妃嬪得諡之先例,而顏氏非因其子為皇儲或繼大位者、僅因被皇帝極為寵幸而得諡,此雖為極大之榮耀,卻亦為極大之悖製。此事在當年震驚朝野,自宰執以下,侍從、台諫、兩省官、監察禦史以上諸臣紛紛奏諫不可,惹得皇帝大怒,降旨將反對聲最激烈的十餘名大臣連貶三級並發配邊地,再一意孤行地命宰臣親製冊、寶,告諡號於南郊,令顏氏成為了大平建朝以來唯一一位死後得諡的妃嬪。而皇帝對亡妃的深愛與故念,亦順理成章地在她所誕下的獨女身上得到了延續。顏氏去世時,英嘉央不過剛滿周歲。正在咿呀學語的她被皇帝親自送至太後膝下撫養,同年獲封公主,封號即為“昭慶”。自幼及長,英嘉央被皇帝捧在掌心中寵愛,所享所用皆是宮中至珍之物,所期所冀莫論何事皆被滿足,莫說大平的其她任何一位公主,便是已封王的諸位皇子,亦比不上她從皇帝那裡得到的榮寵一分。在這內宮與外朝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嫉她妒她卻不敢發一言,待到真的麵對她時,又不過隻餘恭、敬、尊、畏罷了。而這天底下能夠張口便叫她“央央”的,除了皇帝與太後,怕也隻有沈毓章一人了。……金峽關南城門在這輛象征著她獨一無二身份的精貴馬車後麵層層關闔,遮蔽了半片無雲晴天,亦擋住了護她而來的那一眾巍巍儀仗。在雄弘的關牆前,英嘉央步下車駕。關風獵獵,帶著塵沫與鐵的氣息,向她撲蕩而來。她迎著風抬眼,然後看見了沈毓章。他正站在離她不過五步的地方,投向她的目光又冷又靜,如同冰凍數年一時難化的硬土。……卓少炎站在高處,將下方情景儘收眼底。半晌後,她對身旁的江豫燃道:“空一處地方給沈將軍與昭慶公主敘舊,勿令人靠近,亦勿安排守衛。”江豫燃頗為解意地應了下來——當年沈、英二人的舊事,國朝之中又誰人不知?二人青梅竹馬,自少時便互許心意,皇帝更是在景和十一年的正旦大朝會上允諾沈氏可於次年尚昭慶公主;然而這對曾引無數人羨望的天作之合卻於沈毓章奉旨出邊之後毫無征兆地決裂:沈毓章連續數年皆以邊務冗繁為由謝不歸京詣闕,皇室亦從此絕口不提二人婚許之約;世人在驚詫之餘,並不能知曉到底是發生了何事,能使得這一對璧人形同陌路;而這六年來,皇帝無視朝臣中求尚昭慶公主之聲,一直未為愛女再擇夫婿;世人又不禁紛紛揣測,料想昭慶公主對沈毓章仍是一片深情、難以輕易釋懷。而今大平兵部遣使談和,來者竟是英嘉央,其意欲從何人處下手,卓少炎與江豫燃又豈會不明白。彆過江豫燃後,卓少炎獨自一人下了城牆,向晉軍在關內的駐紮之所行去。就在此前一刻,奉令去請沈毓章與謝淖的江豫燃負命而歸:前者早已於他去請駕之前便獨自上了關牆,而後者則根本不在關城之內。至於江豫燃從周懌處討不到後者去向的答案,便隻得勞卓少炎親自走一趟去問了。……周懌守在戚炳靖的屋門口,見了卓少炎,依著禮數向她問安:“卓將軍。”卓少炎回禮,直截了當地問:“你們將軍呢?”周懌聽她此問,平靜答說:“我們王爺出關了。”卓少炎留意到他轉改的稱謂,略微沉吟,又繼續問:“出關——他以大晉鄂王的身份,去往何處?去見何人?”周懌衝她欠了欠身,似乎是要為接下來的話而提前告歉:“恕末將無可奉告。”卓少炎並沒有立刻發難。少頃,她說:“是去見陳無宇?”這語調雖是在問話,然語氣卻是絕然的篤定。周懌不免微微訝然,卻又很快地控製住了自己的神情,閉口不答。他未否認,卓少炎便當他是默認,又說:“你們王爺,昔從軍於大晉西境時,跟的就是陳無宇?當初大晉兵部下令追討謝淖叛旅,特地從西邊調陳無宇來發兵南下,亦是你們王爺的籌策?陳無宇揮師一路疾進,途過有雲麟軍鎮守的十四州而不掠,為的就是要趕在關外追上謝淖,必定是不知謝淖即是你們王爺?而今你們王爺出關去見他,豈非自揭身份,又是欲圖畫什麼?”這一句連一句,無一不近事實。周懌心中震蕩,臉上終究是顯露出了些許驚色。他想起了那時在山澗中,卓少炎被沈毓章以劍相逼時,戚炳靖對他說的那句:莫要忘了,她是誰。至此時此刻,他才有了稍許切實的感受與體悟,她是誰,她何以令戚炳靖數年來癡迷如狂。頂著她最後近乎於逼問的那一句,周懌稍稍垂首,回道:“待王爺回來後,卓將軍可自去問王爺。”聞此,卓少炎輕輕笑了。“我想問他,又何必要等到他回來再問?”將周懌怔詫的目光丟在身後,她大步踱離此處,翻身躍上坐騎,策馬直向金峽關北城門。……關外晉軍駐營的中軍帳內,陳無宇與戚炳靖各持一杯,對坐飲酒。這酒由戚炳靖自晉煕郡的鄂王府一路帶到金峽關,今又自關內被他隨身攜來此處。待見陳無宇酒過喉頭、臉色微舒後,戚炳靖這才飲下自己手中這杯,然後微微笑問:“將軍仍好這口?”此時距離陳無宇得知謝淖即是戚炳靖本人一事,才剛過去不過二刻的功夫。這位因沉勇忠正而為大晉皇室素所信重的中年將軍,此時的臉色仍稱不上是霽晴。他捏著酒杯,瞪了瞪眼前這個闊彆三年、已是愈發成熟冷毅的年輕皇胄,以眼神代替話語對他進行了堪稱嚴厲的詰斥。……一日前,陳無宇接到落有鄂王私印的信函,上曰謝淖本人將於次日出關叩營求見,請他務必開營迎見、以議降事。雖極疑惑,陳無宇仍是按此函所述,於今晨如約開迎自金峽關內而來的叛將謝淖。當時轅門既開,陳無宇親自駐馬於營頭等待來者,然後在深濃的晨霧之中,一人一馬的身影逐漸清晰,逼得他凝神盯視,竟不敢信自己所見——那一匹馬,是他在建初十二年時,為一個才赴西境參軍沒多久的少年親自挑選、親手打上蹄鐵、親身示範如何駕馭一匹軍馬的坐騎。而那個少年在那個時候,一手按著馬轡,一手接過他遞上的馬鞭,眼睛一眨不眨地道:“陳將軍,我在軍中一日,這馬兒必跟我一日。若有一日它再上不了戰場,我也會為它好好送終。”那個少年,姓戚名炳靖,是先皇帝的第四子,在建初十五年離開西境戍軍後,與他便再沒見過麵——直到今日。……良久,陳無宇才擱下酒杯,開口答他道:“難為王爺還記得。”戚炳靖仍是微笑,“想當年西境冬天濕寒,軍備不足,靠的就是偶爾偷一點將軍這酒來驅寒取暖了。”說著,他伸手取酒,再度斟滿二人的酒杯。陳無宇目光頗有些複雜:“這些年來謝淖在南境鬨的這些動靜,竟都是王爺所為?”戚炳靖不置可否。陳無宇又道:“王爺欲征南邊,何必要造一個謝淖出來?”戚炳靖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後似乎是覺得無所謂直言,便答道:“晉室之昏亂,將軍也非全然不知。多一重身份,便可多十分餘地。”說這話時,他臉上已無笑容,帳外的陽光穿過帷幕縫隙打在他的側臉上,照出一片寒意。他的眼中透著鐵劍映日才能有的光亮,一如當初少年時。陳無宇看著他,一時無言。這個如今權懾大晉、威名震耳的鄂王,曾經是在何等暗晦無邊的日月中積蓄力量、靠一己之力搏出一條通天生路,恐怕並沒有多少人知曉。……“從軍甚苦,上戰場更是會死人。殿下貴胄之身,何必要來蹚這拿命掛在刀槍尖上的日子?”陳無宇記得當初麵對那個少年,自己如是問道。少年眼眸漆黑,身上有一種獸類欲於困境中求生的狠勁。然後他沒有什麼笑意地笑了笑,回答道:“為了活命。”……二人又飲了數杯,有親兵來問何時進午膳。陳無宇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即吩咐:“再候片刻。”戚炳靖捕捉到了他那一抹遲疑,待親兵退下後,毫不委婉地謔道:“將軍眼下沒什麼體麵的吃食招待我,亦沒什麼可遮掩的。”陳無宇再度瞪他一眼。戚炳靖道:“將軍發兵南下,過雲麟軍駐守的十四州而不掠,又為金峽關城所阻,軍中餘糧自然日日見少。從我封地發來的軍糧,又不免被這一路所過的十四州雲麟軍所劫掠。將軍當初揮師疾進,是因料定謝淖叛旅不可能那麼快攻下金峽關,豈料事不如將軍所願,將軍如今倒落入了個進退兩難的境地。”陳無宇冷冷道:“王爺今日來,就為了講這些?”戚炳靖搖頭,認真道:“我來,是為了給將軍送糧——隻要將軍願意長駐關外。”“糧從何而來?”“金峽關內。”“我帶麾下留在關外,駐守於十四州內的雲麟軍倘若出兵攻我,我豈非白白折損部下?”“這一點將軍可放心。”陳無宇聞此,不得不疑:“王爺與卓氏之雲麟軍,如今當真是共進退?”戚炳靖答說:“眼下是。”陳無宇皺了皺眉,沒再問什麼。半晌後,他慨然道:“建初十三年的豫州一役,我部奉令馳援,大軍都已到城下了……倘是當時不曾接到退兵之令,又何來今日之雲麟軍?而大晉與大平之間,又豈會是今日之局麵?”戚炳靖則笑一笑,擱下酒杯道:“這世間,又何來如許多的‘倘是’。”……向陳無宇告辭出營後,戚炳靖不急不緩地策馬,踏上回程。盛夏的日頭又毒又烈,蟄得皮膚刺痛。他騎在馬背上,思緒被陳無宇那隨口一提的往事所挑動,連帶神色都不自知地變得和悅了許多。……建初十三年的冬日格外冷,寒風卷著雪碴撲到人臉上時,刺痛的感覺遠甚於被這盛夏的烈日炙烤。大晉發兵南犯,一連攻破大平三座重城。大平北境風雨飄搖,朝中急令宿將裴穆清掛帥北上、出鎮豫州。晉軍集兵攻豫州三月不下,死傷無數,遂發書兵部,請自東、西二境發兵馳援。他便是在那時被陳無宇點為麾下左虞候,奉令隨軍馳援豫州。而在陳無宇所部一路馳近豫州城時,大平守將已換了人——裴穆清因畏戰之罪名已被大平朝中詔回問斬,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在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將軍。大雪之中,他在城下,聽著周遭已在此處圍城多時的士兵們議論那個頭一回上戰場的年輕人是如何率眾潰圍突入城中,又是如何領著殘部守城抗敵,是何等的堅忍智勇,又是何等的悍不畏死。然後他抬頭,遠遠地望向豫州城頭。……行進中,戚炳靖再抬眼時,就見一人一馬正擋在他回關城的途中。來者似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遠遠地驅策著座下的馬兒緩緩兜著圈兒,不時地望一眼晉營的方向,直到也看見了他,才催喝坐騎向他靠近。他看清她的容貌,不禁微笑,然而一時未完全攏回的思緒尚有幾絲留在那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下。……漫天而降的大雪降低了可視的距離,他隻能依稀瞧見城頭一人身著將甲,頂風逆雪地在與守城的士兵們一起修複被毀的城防工事。那人的將甲上覆滿了厚雪,雪色中又摻雜著驚目血色。從頭到尾,他都沒能看清那一片赤赤白白之下那人的容貌。然而他的心中卻極震極蕩。那是頭一回,他目睹了這世上除他之外的另一人,需在如此暗而無望的逆境之中奮勇拚爭,為的卻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生路,而是一國的尊嚴、眾軍與百姓的性命。……烈日下,卓少炎近在咫尺,她身上的甲衣反射著刺眼的光亮,沒有一絲一毫的雪色或血色。戚炳靖終於徹徹底底回神。“少炎。”他開口叫她,一如平常。然而心中卻道——多麼遺憾,在建初十三年初見她時,他竟並不知道那是他與她的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