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公主笑了。笑容苦澀無奈,卻又欣慰恬淡。她顫抖著眼睛,輕輕道:“阿裕……從今往後,你忘了我吧。好好做你的皇帝,好好過你的日子,好好對待百姓蒼生,好好治理這江山黎庶……”劉裕滿麵通紅,死死拽著她的手指,“丫頭,我不會忘了你,我絕不會忘了你。我劉裕從九峰寨山匪起家,為的不過就是你。為了你取這天下,為了你四海征戰,為了你殺皇族做帝王。若沒有你,江山與我何用?!”他狠狠瞪著雙目,淚落滾滾,“你是我的皇後,是我唯一的皇後。我要命史官專門為你寫史立傳,為你歌功頌德。要天下蒼生,永生永世記得你的好!”他這話並非臨時起意,實在是早有打算。他的錦公主,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皇後,當然值得被千秋萬代所仰望。她輕輕笑著,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不要被千秋萬代所銘記,也不要被天下蒼生所提及……惟願,你修史的時候……將我從南朝曆史長河中抹去。”她緩緩睜開了眼睛,似乎比方才有了一些力氣,“就不必讓天下人知道……嗬……曾有個北國的付錦,險些做了南朝的皇後……”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溢出。眼淚,從他的眼眶裡落下。交纏在一處,滾燙熾烈,像是一團火。灼燒著她臉上未曾痊愈的傷口。那是德宗用小刀劃下的傷口。劉裕緊緊抱著她,哭道:“彆說話,我現在就帶你走,我們去治傷,不論天涯海角,我一定會治好你。”她仍笑著,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隻是迷茫地看著夜色中的火光,“阿裕……我知道你喜歡的從來都不是我,而是廣陵城中那個為你推船的小姑娘……”她似乎在暢想,“那個站在歸香苑舞台上,跳笛舞的天錦丫頭,天真爛漫,不諳世事……”“不……”劉裕雙目如火,“劉裕愛著的人,一直都是付錦。不管她是小白兔,還是女武神,劉裕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她……”眼淚落在傷口有些疼,她皺了皺眉,“阿裕……人都會死的,彆哭了……”一麵安慰著他,一麵抖抖索索從懷中摸出一個物件來。玉笛通體瑩潤,隻在口部樓刻著一朵梅花。上好的梅花玉笛,中間卻斷成兩截。像是被人故意摔斷,卻又重新鑲嵌上。鑲嵌的手法很獨特,竟絲毫不損壞玉笛的美感。唯一,隻是不能吹奏罷了。這是錦公主的玉笛。也是當初謝琰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其上的天錦二字,依舊清晰可見。當然,也是她和劉裕的定情信物。那時被廣陵城中馮家老二強娶,是他重拳出擊,砸地馮家老二的臉像是開了染坊鋪子。而她,用那斷掉的玉笛,一人一半,做了她和他的定情信物。劉裕從前曾萬分珍愛,後來又萬分嫌棄。再之後,玉笛被謝琰鑲嵌好,卻無蹤無影。誰曾想,被她偷偷珍藏。“阿裕……”她的聲音已經很微弱,身上也開始變得冰涼。劉裕抱起她,欲往城樓下飛奔,她卻按住了他的手,不肯挪動,“彆費力氣了,阿裕……我是真的不能陪你走下去了……”她喘息著,“這把梅花玉笛,你彆嫌棄,好生收著,我……一直都拿它當咱們定情信物的……”劉裕流著淚,“我收著,我怎麼會嫌棄,丫頭,我這就……”懷中人的手忽然耷拉下去,連同玉笛一起,摔落在城樓石磚上。錦公主的眼睛緩緩閉上,長眠不醒。“不……”劉裕怔住了。他大聲的吼叫著,死死拽著她的手,近乎癲狂地搖晃著她的身體,“不……丫頭,你不能死,你醒過來,我不要你死……不……”城樓上下,一片死寂。寒夜淒淒,萬木凋零。劉裕抱著錦公主的屍體,跪在火光通天的城樓之上,無人敢於上前規勸。是年,南朝大定,晉陵郡人劉裕登基稱帝,年號永初。永初元年,新帝廣開農耕水利,鼓勵工商,減免賦稅,大赦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天下諸業俱興。江山穩固,黎庶和睦。建康府一派欣欣向榮之態,廟堂之上,多有增益改進。群臣見山河初定,紛紛進諫,祈求新帝選秀立後,保全皇嗣。新帝拒,無隻言片語回應。永初元年五月,初夏。建康府城門內,一輛馬車飛馳而來,濺起塵土飛揚。一大早要出城,守城官兵按例檢查。幾個侍衛抱劍立在一旁,將馬車團團圍住。車簾撩開,露出車中容光明媚的一個年輕婦人。眾人都是一凜。婦人麵色和暖,眼神卻有些冷淡,教人不敢褻瀆。她右手藏在廣袖之下,並不能看見。雪白的左手從袖中露出,環抱著坐在左側的一個小小孩童。孩童年紀不大,粉妝玉團一般惹人喜愛,正是不辨男女的時候。侍衛拿著通關文牒對照,“朱沐兒?”婦人微微笑著,點了點頭。侍衛又念,“朱槿?”疑惑地目光落在婦人臉上。婦人仍舊笑著,“正是奴家。”侍衛還想再說什麼,小小的孩童卻忍不住咳嗽起來,聽那聲音像是久病不治似得。侍衛忙退開去。朱槿溫柔道:“是我兒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不傳人的。”也不等侍衛再說,領了通關文牒,放下車簾,招呼車夫一聲,匆匆出了城門。日光初升,將建康府外的農田屋舍都踱了一層金,廣袤天地之下,遙遙蔥翠之色。這天氣是愈發好了。禦書房中,單獨辟出來的雅殿,無人敢於踏入。劉裕穿著赭黃的龍袍,正站在東牆之下。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美人圖。美人圖似乎有些年份了,色彩已經不那麼鮮豔。不過,畫中的美人穿著一身火紅的戰甲,栩栩如生人,生生將這暗淡的畫卷,襯得鮮活了起來。逼人的眼目,顫人的心靈。畫中人美極。珠圓玉潤的溫柔麵目,含著一抹遮掩不住的驚天煞氣,仿似冰與火的糾纏膠合,令人難以捉摸,又忍不住琢磨。圖畫下,落款寫著小字,印著私章。那字跡潦草,印章亦是寡淡,幾乎分辨不出。隱隱約約隻能見某某印。卻不是劉裕二字。劉裕望著牆上的美人,摩挲著手中瑩潤的玉笛,緩緩走向了書案後的窗邊。他的身後跟著一人。略微低垂的頭,看不清楚此人的麵目。此人似乎也不願意被人看出,隻是低著頭。劉裕站在窗前,問,“可查出來了?”“啟稟皇上,關三爺原姓鄭,族中排行第三,人稱鄭三。因是常年走地下的活,他自己改了關姓。不過,這事兒十分隱蔽,他族中也沒人知道。十幾年前,北國最負盛名的盜墓之王,就是他。”劉裕點點頭。殿中一時寂靜。良久,劉裕出聲,“將他葬在丫頭墓前吧。生前,三爺為了丫頭死戰城門,死後,也便由著他繼續守著吧。”關三爺愛慕錦公主,此事,直到他死後,劉裕才知道。至於錦公主,那是到死都不知道關三爺心裡裝著她。劉裕不由得就想起了另外一個人。可惜,那個人也死了。他歎息一聲,目光緩緩落在了窗外。窗外,綠葉鮮花如海,開的正是荼蘼的虞美人。花朵鮮紅,好似那夜城樓上的血。身後人出聲,“皇上,朝臣又在死諫,要您選秀立後……”菱花窗前,劉裕像是沒聽見,又像是聽見了,許久都不曾答話。直到風吹皺了滿目虞美人花海,吹得劉裕的眼睛有些酸澀的疼,他才低聲道:“著人欽定吧。”身後人一怔,總算鬆了一口氣,“那……秀女的畫像,您要過目嗎?”等了許久,窗前沒人回答。這人抬起頭,隻能看見一個偉岸挺立的龍袍背影。背影中,似乎有落寞,似乎有威嚴,似乎還有一些望穿天涯的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