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經放人了?辛苦啦。”晚上過了八點,八角收拾好東西下班,進了電梯,見阪戶在裡頭,便打了個招呼。阪戶疲憊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他身邊有人事部的伊形,看來伊形正要將阪戶送去附近的商務酒店。阪戶連日來接受審查問話,公司指示他不必回家,可入住附近的商務酒店。公司高層判斷,身為轟動一時的捏造數據事件的“疑犯”,若任由阪戶在外遊蕩,會出問題。“這麼巧,一起吃飯吧。”八角見阪戶瞥了一眼身邊的伊形,補充道:“每天往返於酒店和公司,就一份普通盒飯搞定的話,豈不是違反人權——應該行吧?”八角的最後一句是向著伊形說的。人事部課長代理有點為難,問了句:“我也可以一起嗎?”“當然可以。條件就是這樣子!”八角在嘴巴前豎起食指。“我知道。阪戶先生,您看呢?”原以為疲憊的阪戶會拒絕伊形的詢問,但他嘴裡隻說出了兩個字“好吧”。也許阪戶也在尋找某種發泄方式呢。出了公司所在的大樓,叫了出租車,來到伊形熟悉的神田的居酒屋。這裡不會遇上熟人,進房間的話,就不用擔心彆人會聽見。八角要了三個生啤。“嗯,連日交代審查,也是無奈的事情,但彆在忙亂中又出錯,把多餘的責任也都背上了哇。”說了一會兒不大起勁的話題之後,八角說道。所謂“多餘的責任”,是指“最先提議強度造假是誰”的事情。“雖然你說是‘透明科技’的江木提出的,可調查委員們不認同啊。至少加瀨覺得不合理。”“我沒撒謊。”聽了阪戶的反駁,八角眯起眼睛。“可你也會這麼想:新客戶沒理由那樣提議的呀。”被八角這麼一說,阪戶隻能點頭。“一個一直對客戶撒謊的人,唯有這一句是真話,請相信吧——這說來也難。”八角說話客觀,阪戶長歎一口氣。八角盯著他,說道:“你或江木,當中一人說了謊,可事到如今,你們兩個這樣做事,都該被狠揍才是!”“江木甚至否認自己做過舞弊的事。”伊形說話冷靜,就像是在會上發言一樣。因為調查委員會彙集了各方信息,所以對調查內容比公司裡誰都知道得詳細。“他說隻是按要求提交產品,沒有舞弊。咳,對方也是事關企業存亡,在那兒死撐吧。”“爭論說了沒說,是沒結論的呀。”八角把空啤酒杯遞給店員,換了喝白的。他對阪戶說:“沒有證據嗎?假如是對方提議的,總會留下某種記錄吧?”“那個……沒有記錄顯示是誰提議的。”阪戶說了令人意外的話。“沒有?”八角停住了握杯的手,定定看著阪戶,仿佛在思考這句話的意思。“即便沒有沒有正式文件,電子郵件之類的也有吧?”“沒有。”阪戶搖搖頭。“江木社長說,如果用電子郵件的話,會在公司的服務器留下記錄。幾乎都是電話談。當然,也就沒有顯示這些事情的文件。”“你用心查查,彆有遺漏。”阪戶頭一次染指強度造假,是距今約四年前。據說那時公司為了爭取新民航機座椅的訂單,全公司一起開展工作。當時的情況八角也還記得。甚至說,這個項目事關東京建電的未來。在宮野的努力下,組成了營業部和生產部的精英團隊,阪戶作為一課課長,兼任這支團隊的負責人。結果,雖然成功地拿到了訂單,但為了甩開競爭對手,在控製成本時提議舞弊,並且延續到實際生產之中。不久,這種舞弊行為蔓延到爭取各種產品訂單的過程中。在不知不覺中就……“你清楚記得這件事情出現時的情景嗎?”阪戶眼盯著幾乎沒碰的啤酒杯,仿佛當時的情景會浮現在其中。“我提出能否再降成本時,江木社長說:‘如果降低規格,安全上也沒太大問題呢?’我吃了一驚,問他是什麼意思,他說有這麼個做法,掏出一份新的估價金額。便宜得令人垂涎三尺!”“能確定是哪一天嗎?”伊形問道。“手賬上的記錄是四年前的七月十日。那天正好是梅雨期結束。印象中挺熱。”“那份估價怎麼樣?”八角問道,“那是圍繞報價書的討論吧。江木會把金額寫在某個地方的吧。”“我覺得,他就寫在那份文件裡了,很遺憾沒有留在手頭。因為不是正式的報價書,所以商談完之後,江木應該帶回去了。”“曾經拒絕過的提議,你最終接受——跟加瀨麵談時,你是這樣說的吧。你為什麼打算接受呢?”“以當時的情況,爭取訂單恐怕很難。”阪戶的眼睛裡又有了熱情。“競爭對手們也把成本壓到了最低狀態。不管怎麼努力,都不可能拉開差距。可是,即便有一點差距也好啊。就在我設法再推一把、壓低成本的時候,江木社長又提出了強度造假。他說,要不要試一下?‘透明科技’製作了假的測試數據,還把真實的數據結果也給我看了。也就是說,按照這樣的數據,雖然沒有達到規定強度,但對人的安全沒問題。”八角屏住了氣息。江木就是來了這一手,解除了阪戶精神上的戒備吧。伊形也是望天長歎。“你的所為是不能被允許的。但是,不追查出真相,問題還是存在的。”八角銳利的目光盯著阪戶,跟他輕鬆的口吻是兩回事,“就沒有辦法了嗎?”這句話是對著一旁的伊形說的。他得到的,是伊形困惑的表情。當然,也不是問了就有解決辦法的。“有辦法的話,早就說了。”果不其然是這樣的回應。“我想問一下:最早想到要跟‘透明科技’合作的,是什麼原因?”八角問了一句他關心的事情。“透明科技”在行業裡資曆淺,這宗交易跟東京建電是新的合作。沒有什麼原因的話,阪戶不會見江木社長,也不會有這樣的交談。“最先說起這事的,是北川部長,”阪戶說出了意外的事情,“他說你去談談。”“北川說的?”八角臉上浮現疑雲,“奇怪啊。就在阪戶要被定額壓垮的時候,新客戶主動提出強度造假的方案——時機未免太巧了吧?的確,那種提案,一般不會是供應商提出來的啊。您也有這樣的感覺吧?”對於八角的發問,伊形也點頭。八角見此,說道:“說起來,這就是掐著阪戶弱點的提案。”“也就是說……”伊形邊想邊說,“北川部長跟江木社長之間,會不會有點什麼內情?”“直接找江木本人摸摸情況?”伊形聽八角這麼說,抬起頭來,說道:“直接摸情況?八角先生,這個時期單獨行動不合適。”“不會師出無名的啦。”八角說道,“我們得跟‘透明科技’的江木說說,他們交貨後的支付怎麼辦嘛。”因為發現了舞弊行為,於是停止了對“透明科技”支付貨款。“透明科技”送來了收款申請單。這項支付如何處理,還是懸案之一。“開個玩笑啦。如果江木真的不知情,我們還是不得不付款吧。”“他們提議的,還好意思來收錢。”懊悔不已的阪戶嘟噥道。“這就是人啊。”八角一聲感歎,阪戶猛地抬起了頭。“這就是人。”八角又重複一次,仿佛說給阪戶聽,“身處困境的時候,人就會變。為了保護自己,撒謊也會。就說你吧,不堪承受壓力,接受了舞弊的做法。這豈不一樣?誰都有難處啊,可那不成為做錯事的理由。”阪戶抬起的臉對著八角,不再移動。伊形乾巴巴的視線對著八角。“為了這個,我跟課長跑一趟吧。”八角用超脫口吻說道,“我也想用自己的方式,了解這件事情。”“八角先生,您就彆再興風作浪啦!”伊形擔心地說道。“胡說八道。事到如今,還有風浪嗎?”八角一笑置之。“不,不是那些事。”伊形一臉認真地說,“要把八角先生提拔為新公司的課長——不是有這麼回事嗎?”阪戶有點兒吃驚,抬頭看著八角。八角不為所動地看著兩人,假裝糊塗:“有這說法嗎?”然後,他像要驅除心中湧現的某種情感似的,把手中的酒一飲而儘,然後點上一支煙,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