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八角就在三樓的休憩區偶遇了那位飯山。八角買了一個甜甜圈,邊吃邊喝咖啡。飯山過來打招呼:“嗨,咋樣,你那邊?”八角一時不知回答什麼好,正思考著,問題來了:“你在營業部乾幾年了?”“我進公司就在這兒乾,快三十年了吧。”八角說著,將一百日元的硬幣投入自動售貨機。問題又來了:“當係長之後幾年了?”“這可記不住了。”八角回答道,啃了一口甜甜圈。飯山取出他買的咖啡,沒有馬上離去的意思,繼續說道:“這話這裡說這裡散,現在要求我籌組新設公司的班子呢。”那表情難掩得意。八角沒作聲,因為他了解此人是從不顧忌彆人的。為了顯示自己威力無比、高高在上,他會把對方駁得落花流水。飯山是這種人。“嗯,我自己試弄了個人選,調查委員會對你評價挺高啊。”飯山歎了一口氣,仿佛挺不好辦似的,“我打算讓你在新公司裡任個課長之類的。”飯山看著八角,臉上帶著優越感。單位裡掌握了人事權的人說話總是很爽——那眼神就是這種勝者作派。“您當社長,我當課長嗎?”八角笑道,“這公司可真有意思啊。”“嗯,我也沒想好。”不苟言笑的飯山無顧忌地看著八角,“讓一個開會就打瞌睡的家夥當課長,這是不是合適?”“既然這樣,您還是饒了我吧。”八角收斂了笑容,“作為我個人,丟下課裡夥伴轉到新公司,心裡也不是滋味。”“可是,調查委員會和索尼克的思路不一樣。新公司裡頭,絕對需要堪稱舞弊防波堤式的人物,正在考慮你是否合適。”飯山對八角擺出較真的麵孔,說道,“至於你的待遇,是課長或者營業部部長代理。你心中有數吧。還有——這件事情請保密。”談話至此。飯山伸手到無人銷售的箱子裡,從中取出一個甜甜圈,悠然離去。“等等——兩百日元!”八角對著他的背影說道。回應隻是一句“稍後給”。“難得呀,不喝幾口就回家了?”妻子淑子麵對回家就問“有飯嗎”的八角,有點驚訝。“這種時候還在公司附近喝得爛醉的話,不知人家要說成什麼樣子了。”八角自己去電冰箱取出啤酒,一口氣喝掉一半。他翻閱報紙,喝掉剩下的一半。然後,取出彆人送的日本酒,慢酌起來。從大岡山站回公寓步行十分鐘左右。四口之家居住時,擠得很難受;可小兒子今年四月考取了地方大學一離家,又馬上覺得空空蕩蕩。“公司怎麼樣啦?”淑子擔心地問道。她原先在埃帕賴爾公司工作,與八角結婚後離職,一直做專業主婦。從幾年前起,在附近的公司做兼職事務員。家庭經濟還是靠八角的工資。八角從報紙抬起臉,“公司啊”地歎息道。“看來他們傾向於建立一家新公司,將沒有問題的業務轉移過去。”“那有問題的業務呢?”淑子有點擔心地問道。“留在東京建電。”“那東京建電就成了隻處理遺留問題的公司了?”淑子皺起了眉頭。“大概是吧。”淑子一時欲言又止,遲疑著是否應當說出口。她還是問了:“那麼,你呢?”“我啊?我……”——會留下,這是淑子預測的結果吧。“也許去新公司。”這個回答讓淑子兩眼生輝。“挺好嘛!”在家也不會遊手好閒的丈夫,卻在公司裡坐冷板凳,這事淑子是一清二楚的。“不好啦。”八角的回答讓淑子臉上蒙上一層陰影。“為什麼不好?好呀。好歹能轉往新公司。”“社長是個很沒勁的家夥。”八角又說起平時那種損人的話,但見淑子毫無笑容,就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察覺阪戶的舞弊行為並將其舉報的人,是八角。八角原先期待的,是正式的免職,是誠實地對待客戶。然而,宮野社長一夥做的,是掩蓋醜聞,為此,必須采取新的行動不可了。八角想要的,無非就是回歸真正的買賣,但它卻在汲汲於完成定額和利潤至上主義中被忘記了。眼見背後危機重重,八角的疑問一下子湧現出來。調查委員會所追究的,隻是責任的所在。而宮野等人則反複強調逃避責任的證言,說什麼“打算近期公布,不是要掩蓋”、“是一名員工的惡意行為,通常的管理不可能查出來”之類的話。誰說了什麼,是假是真,那種事情對於八角而言,沒有任何意義。這能說是一家企業重獲新生的曆程嗎?不,從一開始,調查委員會也好,索尼克也好,就沒有讓東京建電重獲新生的想法。我的揭發,究竟算什麼?到了這時候,八角切實感覺到徒勞和疑惑。他相信得紮紮實實摔一跤,才能找到北,難道隻是一個錯覺?不,不會的。所有外表裝飾都剝落之後,剩下來的隻是真實的碎末。這是八角在自己的上班族人生中抓到的經驗體會之一。“既然是一直做下來的工作,那就看著它走完最後一步,為人處世應該的吧。”聽八角嘟噥著心裡話,淑子臉上呈現出苦笑。“你就愛說大道理。”因自己推銷一體化浴室老人家支付困難而自殺、自己因此與上司衝突而脫離晉升渠道的往事,恍如隔日。從那時起的二十年,簡直就是一瞬間。“上班族不容易啊。”淑子痛切地說道,“太耿直了不行,可馬馬虎虎您也做不到。不適合您呢。”“你終於發現啦。”八角開玩笑地說,“也來一杯?”淑子抬手擺了擺,說:“不過,迄今為止,大道理也算是行得通吧?”她說著,笑了。八角默默注視著酒杯,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