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天堂裡應該永遠都是早晨吧。你什麼時候醒來都沒關係,因為陽光永遠會暖烘烘地照進窗戶,小鳥在窗外的枝頭上歌唱,公雞喔喔喔地打著鳴,人們生火做飯,處處炊煙。一切都那麼新鮮。這就是現在我每天醒來後的感覺,因為我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在這裡待了多久,但應該很久了。幾個星期?幾個月?不知道。我隻知道在這裡的感覺很愜意,很舒服。隻要我從床上站起來,透過窗戶就能看到大海,還能聽到歡騰的海浪聲。一棵棵椰樹像哨兵一樣筆直地站在海邊。海風陣陣,仿佛在和椰樹竊竊私語。每天早晨,我都會光腳走上沙地,任沙礫把腳趾下的皮磨得通紅。每天早晨,我都把這裡的一切仔仔細細地看上一遍。我觀察螃蟹如何在沙地裡行走,觀察蘑菇如何在棕櫚樹乾上生長。有時候,我會盯著一群螞蟻,看它們怎樣吃掉從樹上墜下的椰子,或者研究遍地叢生的各種植物。看到這許多新奇的東西,我總是禁不住想,這世界真美,真好。我再也用不著擔心戰爭,轟炸啦,炮擊啦,死亡啦,這些全都離我而去。夜晚,我們睡在掛著吊扇的屋裡,不必遭受雨淋,也感覺不到悶熱。他們給我們吃的,並讓我們到有著藍色牆壁和白色地板的屋裡,坐在桌子前慢慢享用。他們提供的食物甚至超出了我們的需要。即便我們想要更多一點的食物,也根本用不著開口乞求,想吃儘管自己去拿好了。芭蕉、大米、肉、雞、魚,應有儘有。有時候,即使不餓,我也儘力去吃,因為我怕食物被吃完,第二天就又要餓肚子了。我的身體漸漸恢複,甚至比以前更加結實。我的胳膊和腿又有了力氣,走路的時候,骨頭不會咯咯直響,也不再感覺天旋地轉。我穿上了新衣服——胸口有黑色條紋的白汗衫和長短正合適的藍褲子。我對這些新衣服特彆滿意,它們乾淨、整潔,沒有子彈眼兒,也沒有上一任主人的血。每天早上,洗過澡,我都會迫不及待地穿上它們,好讓彆人看看我穿上新衣服之後有多精神。我一個人占了一間房,睡一整張床。房間的窗戶下擺著一張桌子,正好被陽光照到。他們給了我許多書,因為我對艾米說我爸爸以前是名教師,戰爭之前我經常讀書。他們甚至還給了我許多紙,並告訴我說想寫什麼或者畫什麼都可以。於是,我畫了一張關於學校的畫,我想完成學業,將來做個醫生或者工程師。每周三和周日,神父都會來。他穿著帶白領的黑衣服,自我介紹說叫費斯圖斯神父。於是,我們便都那樣稱呼他。神父長得精瘦,但臉頰卻很胖,好像兩團肥肉掛在顴骨下麵,長長的鼻子幾乎遮住了嘴巴。他總是戴著墨鏡,所以我從來沒見過他的眼睛。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有沒有眼睛。他對我們說:“皈依上帝,向萬能的主祈禱,以便得到他的寬恕。”費斯圖斯神父經常把懺悔、寬恕和複活掛在嘴邊。他說,一個人要想讓自己的生命有意義,就離不開這三樣東西。我也經常想到懺悔、寬恕和複活,可我並不理解它們的含義。就算神父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它們在我腦子裡還是模模糊糊。而我唯一清楚的東西是關於我和另一個男孩兒的記憶,那就是大力神。曾經我們幾乎形影不離,白天肩並肩地行軍,夜裡互相挨著睡覺,因為除了彼此互相保護,不會有彆的人來關心我們。我還記得人們咳嗽和尖叫的聲音,記得遍地屎尿和腐爛屍體的臭味兒。我腦子裡隻有這些,揮之不去。所以,我問費斯圖斯神父,懺悔、寬恕和複活是什麼意思。他對我說:“我的孩子,不要擔心,你最先要做的事就是信仰上帝,毫無雜念地相信他,因為他會幫助你理解這些東西的。你有《聖經》嗎?”“有啊,”我說,“不過我平時都用它來壓我放在桌子上的畫,免得它們被電扇吹得到處都是。”雖然他的話我聽得似是而非,但終歸還是聽下去了,因為他說上帝在這個地方依然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他,可我願意聽他這樣說。我每天都和艾米談心。她是個白人,專門從美國來幫助像我這樣無家可歸的人。她的牙齒小得可憐,舌頭卻大得嚇人,嘴巴幾乎裝不下,所以她通常都用鼻子說話,可她的鼻子也小得可憐,有時候我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大多時候,她都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眼睛盯著我,好像隻要盯著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一樣。她總是勸我說啊說啊說,我要是不說話,她就會覺得我像個害羞的小孩子。而如果她覺得我像個小孩子,那我就真的不想說話了,因為小孩子可不知道怎麼說話。不過,每一次和她麵對麵坐著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像個長者,而她卻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因為我是從戰爭中走過來的人,而她連戰爭是什麼都不知道。她總是對我說,把你的感受告訴我,把你心裡想的東西告訴我。於是,每天我都對她說著同樣的話。我在想我的將來。“你的將來是什麼樣的?”她問。我回答說:“在將來,我看見自己當了醫生或工程師,掙了很多錢,成了大人物,再也不用去打仗了。”有時候,我也會告訴她:“我的耳朵裡經常響起子彈和尖叫的聲音,這些聲音把我煩得要死。我也想躺在溫暖的大地上,閉上眼,鼻子裡充滿泥土的清香,就像大力神那樣。我想感受身體周圍泥土的潮濕,那樣當我出汗時,感覺就像大地在借助我的身體出汗。還有,我想留在這個地方,永遠都不離開,直到我的身上蓋滿塵土,長滿野草,昆蟲在我的牙縫裡安家。”我對她說:“我的身體上會長出一棵綠柄桑樹。它無比粗壯,樹乾能夠分離白天和黑夜。它又無比高大,頂端的葉子夠得到月亮,住在月亮上的人會高興地對世人笑。”我對她說:“有時候我不說話,是因為我知道太多可怕的事情。我見過的可怕的事,比一萬個人見過的都多。我做過的可怕的事,比兩萬個人做過的都多。如果我說出了這些事情,不僅我會難過,你也會難過的。我想快快樂樂地活著,為了我現在看到的這一切。我隻想快樂。”說這些的時候,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看到她的眼眶有些濕潤,便對她說:“如果我把我做過的那些可怕的事全部告訴你,你一定會認為我是野獸或者魔鬼。”艾米一言不發,但眼睛裡卻始終閃著淚花。於是,我告訴她:“好吧,好吧,其實我既是野獸,也是魔鬼,可我曾經也有過媽媽,而且她非常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