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一切都和從前不同了。失眠找上了我。隻要一躺下,腦子裡就會出現各種聲音,吵得我連眼睛都不敢合上。每天如此,我擔心自己離崩潰已經不遠了。白天時,我呆坐在地上,注視著太陽,好像它是全世界唯一可看的東西。我發現有的時候太陽明亮耀眼,有的時候也晦暗無光。我很想問問它:“你為什麼要照著這個世界呢?”如果我是太陽,就一定會換個地方——到一個平靜安詳的地方,那裡的人們不會在我的光芒裡做可怕的事情。夜晚,我盯著月亮,看裡麵是不是有個人在對我微笑。他們都說月亮上住著人,夜裡會對你笑,可我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這裡沒有人微笑,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我無數次告訴自己,有機會一定要逃走,逃得遠遠的,到一個誰都找不到我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在那兒一直待到死去。同樣的話說過一遍又一遍,可每當我起身要逃的時候,就會想起藏在叢林裡的野獸和幽靈,想起曾經在鎮上見過的地圖。於是,我問自己,你知道往哪裡逃能遠離戰爭嗎?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坐在這裡,夢想自己能夠腳底生風,或者世界自己移動起來。我天天做這樣的白日夢,而且還一心一意地等著它實現。有一天,我們正走在路上,遠處忽然傳來卡車的聲音,大家立刻分散,一窩蜂似的鑽進了樹林。我們不知道碰到的是什麼人,但誰都不願意被他們發現,免得丟了性命。我們踩過落葉、樹枝和石頭,埋頭跑了很久,尋找樹影躲避。我隻顧往前跑,卻沒怎麼留神腳下,結果撲通一聲,我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在地。膝蓋上一陣劇痛,我低頭看是什麼東西絆了我,卻發現一個死人躺在地上,像睡著了一樣。那人的全身已經僵硬,肚子鼓起老高,好像裡麵充滿了氣,脹得製服扣子都快要崩脫。我心裡清楚,眼前這具屍體意味著我們離戰爭很近很近。另一個士兵也看到了屍體。他跑過來跪在旁邊,開始解死者襯衣的扣子。屍體上爬滿了蟲子,背上亮晶晶的甲殼蟲和小小的白色蛆蟲在死者胸口爬來爬去。那人把屍體翻了個身,抽掉襯衣,抖了抖,卷起來夾在胳膊下麵。然後,他又脫掉死者的靴子,把自己的舊拖鞋穿在死者腳上。做完這些,他對我一笑,露出滿口黑牙,接著便起身飛奔著追其他士兵而去。看著那人跑遠,我也想起身去追,因為我不想待在這裡陪一個死人。可我的雙腿不聽使喚。這是怎麼回事?我問自己。我殺過男人、女人,我曾殘忍地毆打他們,直到他們的血濺滿我全身,我曾看著我的朋友像魔鬼附身一樣坐在路邊發抖,可如今隻是看到一具普普通通的屍體,為什麼我就想哭、想吐呢?想想我做過的那些事。隻要他們下令殺人,我二話不說就殺人;下令開槍,我就開槍;下令砍死一個女人,我就砍死一個女人,即便我不願意也還會照做。我什麼人都殺:父親、母親、爺爺、奶奶、軍人。在我眼裡,他們都是一樣的。是誰不重要,我的任務就是打死他們。想了又想,我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我爬起來,在短褲上擦了擦手上的泥巴,低頭看了一眼我的槍,對它說:“我不再需要你了。你就待在這裡吧。”平時扛槍的肩膀一陣歡呼,因為它再也不必遭受槍的壓迫。沒人在意我是不是跟上大部隊,我穿過樹林向大路走去。微風從後麵吹來,推著我的背。我急於離開這裡,所以越走越快。來到路上,我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一直走去。看著夕陽,我真想把它抓在手中擰一擰,把那明亮的顏色永遠擰掉。這樣,世界將永遠黑暗,人們就再也看不到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罪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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