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霜影掩下了瞿然神情,目光掠過父母,還有表姐馮念,未見姨媽覃玫。南方的室內暖氣仰賴空調,熱風直撲麵上,燥得她躲避去桌旁的空座位。走向中式酒樓特色圓桌,她一步一聲禱告,是表姐不怎麼願意出現,男人身旁才會空著一個座位,而不是他刻意為之。桌上已無完整菜色,可見動筷有一會兒了。霜影拆下圍巾,脫下外套,一起掛在椅背上,她坐下推起衛衣的袖子,素白一張臉蛋,從模樣到狀態都像個中學生,如同坐在教導主任身旁,不敢看他,生怕一個眼神,就能將他們暗度陳倉的情/事,曝光給全校知道。梁霜影嘗試以視線試探,直接對上溫冬逸好整以暇,等待她的狹長眼睛,她避開,又咳了一聲。從進門就開始咳嗽,覃燕皺眉問她,“感冒啦?”“沒、沒事兒……”霜影說著,端起茶杯,隻抿了一口,卻見其他人怔怔瞧她,不由得出聲,“怎麼了?”男人沉沉聲音,耳畔響起,“你拿錯了。”一轉頭,是溫冬逸似笑非笑的臉孔,從她手中拿出杯子,又將茶水斟滿,放在她眼前,末了,怙惡不悛的微笑說,“我不介意。”梁霜影回神,懸在原處的手即刻收到桌下,拉好衣袖,遮擋住與他的情侶表。沒有人嗅出貓膩。梁父梁母將她猝不及防的慌張,理解成尷尬,皆以為,當初溫冬逸給她壓歲錢,僅僅是出於喜歡、讚賞這個小輩,就算暗藏難以啟齒的原因,也隻是紈絝子弟一時興起,玩玩罷了,沒太出格;以為過去了幾年,他們之間那點不足為道的關係便似野草,早就除根乾淨,哪想不止春風吹又生,已是晴翠接荒城。在座的人都對溫冬逸了解甚微,所以,在他先對小姑娘說,來這麼晚,菜都涼了,又叫來服務員加了一份叉燒腸粉,一碗鮮肉餛飩,之後,竟認為他在堆砌親善形象,客套關懷。隻有梁霜影吊膽危坐,因為她最近愛上了腸粉和餛鈍做宵夜。不多時,她舀起一顆餛飩,吹了吹,仍是燙到了舌頭,也許摻雜了提防他突然間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擔心到吃不出味道。然而,她吞下了一碗餛飩,省略掉碗筷磕碰聲,一切風平浪靜,證明她有點小人之心了。不僅如此,他們聊起了馮念目前入職的外企,沒兩天要將她從珠江分公司,調派到京川總公司的事兒,溫冬逸作為高層管理的角度,給予了她一些建議。梁霜影默然聽著,就是不舒服,就是覺得他倆人相談甚歡,馬上要約著去酒店頂樓開香檳了。這種情緒似曾相識,原來那個時候,已經是嫉妒。於是,霜影小心靠近他,小聲問他,“要不我表姐換個位子,你們慢慢聊。”溫冬逸愉快同意,“好啊。”她悶氣結團,欲要兌現自己的提議,一下被溫度炙熱的掌心抓住了手,桌布下,男人一隻皮鞋踩進她一雙短靴之間,完全壓製,屹立不動。彆說換位,她根本起不了身。霜影眼神緊張,示意他彆亂來,他一臉毫不知情,演技滿分,仿佛正揉搓她手的人不是自己。所幸,梁父滿上了酒,前來與他碰杯,他鬆了手。“感謝,感謝……”梁耀榮連說了兩聲謝,豪邁飲下一杯真心實意,也屈服於財權實力下的階級差異。梁霜影開始的不明所以然,漸漸從他們的句裡行間,懂得了一些。溫冬逸贖回了她家抵押出去的工廠,而且正式聘用了她爸爸,雖然工廠易主,也是副董事。起初,她覺得自己之於溫冬逸而言,好比隱形眼鏡,是個月拋女友,夏秋兩季悄莫聲息的流逝過去,又覺得可能情況樂觀一點,是年拋。此時醒悟,其實是錯得過分。溫冬逸給了她奢侈生活,將她一家生計攥在手心裡,利誘,威逼,兩者齊全了。她再不可能遵循自己的瀟灑想法,享儘與他風花雪月的日子,一走了之。從今往後,除非他肯放生,否則她逃不掉,沒結婚前他們是地下戀人,等他結了婚,她就是情婦。曾幾何時,她在內心對俞高韻說過的話,今朝如數奉還給自己——千萬彆妄圖與溫冬逸鬥智鬥勇,結果隻會讓你明白,誰才是最愚蠢的那一個-酒樓的電梯門合上,沒有落於最後的機會,沒有醉漢擠走他們,直達地下停車場的過程中,梁霜影盯著玻璃,看不見室外的夜空,是偷偷打量他俊朗的臉,被他捕捉。假如電梯間裡隻剩這個對視,又何須躲避心跳,便與戰場無異,唇齒做武器。她母親覃燕同樣是今天得知,梁父將要重返工廠的消息,發財夢已經做到豪宅彆墅,家仆捶腿的份上了,不管能否成事兒,一心就想把外甥女塞進溫冬逸的車裡,親上加親,才皆大歡喜。馮念知道推拒不了,不如替自己省點力氣,卻又說,想和霜影聊兩句,邀她一起上車。梁霜影眨了眨眼,不準備拒絕,抱著外套和圍巾,跟著她鑽進後座。夜路蒼冷,駕駛員伸出修長的手,調整暖氣風向,順便掃了一眼後視鏡。馮念隻是問了她的近況,一些可以用社交軟件進行的對話,既簡短,又平淡,不值得特地讓她上車。霜影突然想到,她是在避嫌?孫念珍辦婚禮那會兒,僅憑著幾張人臉模糊的照片,就讓梁霜影體驗了一陣子不具名的網紅,因為那些照片,張張是她挽著溫冬逸的胳膊。她轉過頭,打了個哈欠的馮念,有些疲倦的對她笑了笑。馮念沒打算說破,就會繼續裝作不知情。梁霜影親昵地摟過她,將她腦袋靠向自己肩頭,就像兒時夜裡行車,也曾這般枕著她沉沉睡去。“姨媽也挺想你的,有空上家裡坐坐。”馮念下車前,這樣對她說。再度行駛上路,駕駛員關了導航,去往某個小姑娘家的路線,他熟稔於心,而她仗著自己輕盈身形,從後座翻上副駕座,扣上安全帶。兩人一起目視前方,梁霜影緩緩出聲,“你是什麼時候……把工廠贖回來的?”溫冬逸摸了摸唇,輕描淡寫回答,“有一段時間了。”她沉默不說話,那就他說,“生產線這塊兒我沒怎麼接觸,上一個管事兒的沒做好,虧了幾百萬都是從我兜裡出,你爸有經驗,又栽了一次,肯定比誰都謹慎,交給他也是替我賺錢,你不必想太多。”車停在距離小區正門不遠,一盞路燈下。畫麵多熟悉,梁霜影又不願意解開安全帶。“曾經我認為,你沒有像我這樣愛過一個人,但你說我太武斷……”頓了,她轉過臉去看著他,說,“所以,這個武斷是指我嗎?”也許太抽象,她剛想補充,“我是說,你也……”他打斷,“還能是誰?”男人太快回答完這一題,梁霜影隻好望著他發呆。她曾經追究這個秘密,像新買的裙子寬了卻找不到皮帶,時間一長,他將她養得圓潤了,裙子剛剛好,有沒有找到皮帶,都無所謂了。溫冬逸瞥了她一眼,摸了一盒煙,抽出一支含在唇間,沒來得及點上,突發奇想說,“跟你講個笑話,知道我前一任助理,為什麼會神經衰弱嗎?”他自問自答,“因為我經常半夜讓他訂一張立刻就走的機票,到這兒的機票,跟著又讓他取消了。你爸那工廠我沒轍,叫他找個可信的人暫時接管,結果他找來的人,差點因為私蓋公章進了局子,後來他把病例擱我桌上,一個乾得了保鏢工作的大老爺們,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他笑起來格外年輕,像個帥氣的小夥子。可是,老老實實,說他經常控製不住的想見她一麵,想幫助她的家人卻沒有合適的機會,這麼簡簡單單的表白,不好嗎?梁霜影不解地搖頭,“……不好笑。”這一支煙,他還是沒抽上,捏在指腹間,睨她,“平時屁點事兒笑得那麼開心,正經跟你逗悶子就‘不好笑’?”梁霜影理直氣壯,“平時是笑你幼稚。”“我幼稚?”男人揚眉,上一秒遍布危險信號,下一秒充滿挑逗意味,“你不喜歡?”她冷淡回答,“不喜歡。”溫冬逸丟了煙,逞凶招呼她,“撒謊精!過來坐叔叔腿上!”她即刻解開安全帶,彎著笑眼爬過去,隻因要說,“承認你是叔叔啦?”托著她臀貼近自己,兩臂再環緊,他說著,“你爸媽叫我多多照應你這個小輩,出門在外就當我是家中親人,恨不得把你過繼給我,我能不承認嗎?”“誰要過繼給你了!”霜影捶了他的肩膀,手卻再沒離開他身上的呢子衣料,她問心無愧的說,“他們說的是事實,我和你差了十三歲半啊,叔叔。”溫冬逸笑了聲,“喲,十三歲還半?顯擺您算數好?”她壓著笑意單方麵與他打鬨一陣,可惜,負責耍無賴的男人,忽然展示溫柔,撥她頭發到耳後,“行了,上去吧。”更不想走了。梁霜影把他脖子抱了,親他臉頰,親他唇角,他明明很享受,卻要擰著一臉警察提審的表情,“做什麼?色/誘我?”她重重點頭,聲音軟糯,“嗯。”難得,溫冬逸也有不吃這一套的時候,“上去把行李收拾好,明早九點半下來,到機場時間差不多,我車還停這兒等你。”她被念叨得困意上腦,迷迷糊糊,“你跟我一塊兒走?”他反問,“不然呢,我留在這兒過年?”她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不知道誰更幼稚,這也好笑?”溫冬逸指節一彎,夾住她鼻子。梁霜影拍掉他的手,薄薄一張臉上還是笑,嘴角勾了個小括號,露出某顆尖尖牙齒,一對瞳仁,濃似街旁路燈、醉人伏特加、約瑟夫水彩畫。比色/誘,管用多了。溫冬逸扣住她後腦勺,吻了下她的額頭,“早點睡,明天接你回家。”她不笑了,變成一愣。回家……是彆有它意?那晚難眠,隻等梁霜影回到京川,回到黃金地段的豪華公寓,才認清是他順嘴一說,立刻點了一份大碗餛飩,祭奠思慮過多而死掉的腦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