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寂靜無聲,他們的呼吸掩沒在山林的靜謐中,每個人都直盯著荷莉。她反拿著衝鋒槍,槍口抵在心臟上方的一個定點,大拇指緊緊倒扣扳機。勃肯滿臉出油的橫肉驚慌失措,碩大的身驅直發抖。他在倒放的木箱旁急得跺腳,睜大眼睛瞪著荷莉。她則一臉鎮定地回看著他。“我是你們的人質對吧?”荷莉跟他說。“對他們重要,對你們也重要,因為我的身分,所以對大家都有不一樣的重要性。你認定他們會答應你們的要求,想辦法讓我活命。現在換你了,我們來談談你可以做什麼來想辦法讓我活命。”勃肯看到她望了李奇一眼。“你不了解!”他對荷莉大吼,氣急敗壞地說。“我沒有要殺他的意思,這家夥不會死。現在情況不同了。”“怎麼個不同法?”她冷靜地問道。“我正要為他減刑。”勃肯說,仍舊聽得出語氣中的驚恐。“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集合。我剛才正要宣布。我們剛查出他的身分,有人跟我們通報,說他之前在軍中待過。傑克·李奇少校,是個英雄,獲頒過銀星勳章。”“那又怎樣?”荷莉問。“他救過海軍陸戰隊的人。”勃肯心急地說。“他在貝魯特服役期間,從一個著火的掩體中救出一些士兵。有他在這裡,海軍陸戰隊絕對不會攻擊我們。所以我打算把他當成另一個人質,用來避免該死的海軍陸戰隊。我需要他留下來。”她瞪著他,李奇也瞪著他。“我要判他緩刑。”勃肯又說了一遍。“懲處他做五年苦工,就這樣,沒有其他處罰,沒有二話,我需要他活著。”他盯著荷莉,給她一個銷售員式的微笑,仿佛一切問題都能就此解決。荷莉的視線在他和李奇之間遊走。李奇正注視著群眾。這下子他們可高興不起來,馬戲團還沒開演就匆匆離城了。李奇感覺他們朝他往前走了一步,以試探勃肯的權威。荷莉瞄了李奇一眼,露出害怕的眼神,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對他點了個頭。她要說的是,不管情況如何演變,她都不會有事。她的身分就像能夠隱形的魔法鬥篷一樣能保護她。李奇點頭回應,在沒有轉身的情況下,他開始推算自己離身後的樹林有多遠。大約有二十英尺。要是這時把前排的福勒推倒,拉起鐵鏈死命地跑,是有機會在眾人拿起武器瞄準前就跑進樹林。二十英尺的距離,沒有助跑,隻用推開福勒的力道當作助力,大概跑個四、五步,可能三秒、四秒就能跑到。一旦跑進樹林,他就有機會躲掉子彈。他能想像,在他邊跑邊躲的當頭,子彈隻會射進他左右兩側的樹乾。森林是逃亡者最好的朋友,運氣要非常好,才有辦法打到在樹林中逃竄的人。他轉移身體重心,感覺得到腿筋緊繃起來,一股腎上腺素直往上衝,如果不正麵迎戰,就該做好逃跑的準備。不過,這時勃肯又把雙手像天使的翅膀般張開,用他的眼神震懾群眾。“我已經作出決定。”他大喊。“大家了不了解?”現場一陣長長的停頓,持續了好幾秒鐘。然後一百個人頭立刻轉了回來。“了解!”一百個聲音同時大喊。“大家了不了解?”他又喊了一遍。“了解!”一百個聲音齊吼。“懲罰他做五年苦工。”勃肯大聲說,“不過,前提是他要能證實自己的身分。我們獲得通報,說這個人是史上唯一不是出身海軍陸戰隊卻贏得狙擊手競技的人。聽說這個人有辦法把六顆子彈射進一個放在一千碼外的銀幣。所以我打算跟他一較高下,八百碼的射擊距離,如果他贏了,就能活命;如果輸了,就是死路一條。這樣各位了解嗎?”一百個人頭迅速動了一下。“了解!”一百個聲音同時大喊。群眾又發出轟轟的嘈雜聲,不過這次聽起來興致盎然。李奇心裡發出微笑,心想,這招厲害,大家想看好戲,勃肯就給他們一場好戲。福勒喘了口氣,從口袋掏出鑰匙,走到李奇身後解開手銬,鐵鏈掉落地麵。李奇呼了口氣,搓搓手腕。然後,福勒在眾人的壓力下走向荷莉,站在她麵前。她停了好一陣子,看勃肯一眼。他點點頭。“我向妳保證。”他說,語氣中儘可能找回剛才失去的尊嚴。她看向李奇,隻見他聳聳肩點了點頭,她也點頭回應,低頭看著衝鋒槍,關上保險,卸下肩上的槍背帶,笑了一下,把槍丟在地上。福勒在她腳前把槍撿起來。勃肯舉起雙手要大家安靜。“前進射擊場!”他一聲令下。“不要吵不要亂!解散!”荷莉跛著腳過來,走在李奇身邊。“你贏過溫布頓射擊杯?”她小聲問道。他點點頭。“那你贏得了這個嗎?”她問。他又點頭。“就算頭上罩著布袋也沒問題。”他說。“你這麼做好嗎?”她小聲問道。“像他這種人,輸了肯定翻臉不認人。”李奇聳聳肩。“他想作秀,我就奉陪。”他說。“他現在已經亂了陣腳,是妳起的頭,我會讓他繼續慌下去。這樣下去對妳對我都有好處。”“那好,你自己保重。”她說。“看我的。”李奇說。射擊場最遠程,設置了兩個全新的人形標靶,比鄰而立。勃肯的標靶設在左方,胸口塗上ATF三個字,李奇的標靶在右邊,胸口前是FBI字樣。粗糙的草墊被拉到後方,以求拉開最大的距離。李奇猜應該有八百三十碼遠。還差五十碼就有半英裡長,這樣的射擊距離相當遠。群眾這時已約略圍成半圓,站在草墊後方或兩旁。比較近的標靶已被收進矮樹叢裡,射擊視線因此變得更清楚。有幾個人手上拿著望遠鏡望向射擊場。群眾的嘈雜聲逐漸稀落,一個接著一個準備等待好戲開鑼。福勒前往下方空地上的軍械室,回來時兩手各拿著一支步槍,其中一把給勃肯,一把給李奇,槍型相仿,其造價幾乎等於兩手各拿著一輛小型家用車。兩把都是零點五英寸口徑的巴瑞特九十步槍,長度接近四英尺,重量超過二十二磅,手動栓式連發步槍,射出的彈孔整整半英寸,可媲美火砲,反倒不像步槍子彈。“每人一個彈匣。”勃肯說。“六發子彈。”李奇接下步槍,放在腳前的地上。史提要大家退後,清出草墊的空間。勃肯檢查他的步槍,打開腳架,然後推上彈匣,將步槍輕輕擺在草墊上。“我先射擊。”他說。他先跪了下來,龐大的身軀挪動到步槍後麵,把槍托拉過來挨著,然後把腳架往左邊移動一點,槍托稍微往右移動。他把槍栓一拉一推,身體緊壓地麵,臉頰慢慢挨著槍托,眼睛湊向瞄準鏡。喬瑟夫·雷從人群邊緣走上前來,把自己的望遠鏡遞給李奇。李奇點點頭接下,拿著望遠鏡,一語不發。勃肯的手指扣住扳機,射出第一發。巴瑞特步槍的槍口製退器很大,會把發射子彈時燃燒的瓦斯噴向兩側和下方,吹起草墊的塵沙。步槍震得砰的一聲,穿越樹林和群山,經過幾秒後出現回音。一百雙眼睛的視線從勃肯迅速移向標靶。李奇抬起望遠鏡,焦點放在射擊場八百三十碼外。第一發沒射中目標,標靶沒有彈痕。勃肯從瞄準鏡望去,臉皺了一下,他再次趴下,等著塵土落下。李奇看著他,勃肯呼吸沉穩,神態自若,然後手指再次扣住扳機,開了第二槍。步槍大力震了一下,彈起地麵的塵土。李奇又拿起望遠鏡,這次射中了,人形靶左肩出現一個碎裂的彈孔。群眾交頭接耳,望遠鏡一個傳過一個,竊竊私語聲此起彼落。塵土落下後,勃肯再次射擊。他這發射得太快,擊發時他的身體還在動。李奇看到他犯下這個錯後,連望遠鏡都懶得拿起來看,他知道這麼一來,直徑半英寸的子彈最後甚至有可能飛到愛達荷州去。群眾竊竊私語,勃肯怒目朝瞄準鏡望去。李奇看到他一步走錯後,陣腳已被整個打亂,肩膀緊張了起來。他射出第四發。李奇把望遠鏡遞回給站在人群邊緣的喬瑟夫·雷,因為根本不用看,知道接下來勃肯隻有射不中的分。依他現在的狀態,連四百碼的目標都不可能射中,連兩百碼、甚至更近的距離都有問題。勃肯射出第五發,接著是第六發。他慢慢起身,舉起手上的大型步槍,用瞄準鏡查看結果,但結果大家都已知道。“擊中一發。”他說。他放下步槍,看著對麵的李奇。“輪你上場。”他說。“是生是死,就看你的表現。”李奇點點頭。福勒把彈匣遞過來,李奇用拇指測試一下彈簧,壓在第一顆子彈上,可以感覺到彈性平順。子彈是狙擊手專用子彈,被人用手擦得錚亮。他彎下腰抬起厚重的步槍,與身體呈垂直握著,送上彈匣,他不像勃肯那樣用拍的,而是輕輕用手掌將彈匣帶上。他把腳架打開,一次一邊,扣上製動器,然後抬頭看向射擊場,再把步槍放在草墊上,先是蹲在旁邊,接著才臥下,動作十分流暢。他雙手撐在步槍兩旁,像死了一樣動也不動地握著,希望能夠以這樣的臥姿多一點時間,因為他累了,整個人筋疲力竭,不過他還是動了起來,臉頰輕輕挨著槍托,右肩靠緊槍托,左手握緊槍管,手指置於瞄準鏡下方,右手慢慢移向扳機,右眼往瞄準鏡移動,呼了口氣。用狙擊步槍進行長距離射擊需要融合很多因素,一開始是化學作用,然後需要仰賴機械工程,同時又牽涉到光學、地球物理學,還有氣象學,要控製以上的一切則又屬於人體生物學領域。化學作用講的是爆炸的部分。彈殼裡頭後方的彈藥粉必須炸得完美無瑕、炸得符合預期、炸得迅速有力,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從槍管中射出彈道。巴瑞特步槍槍膛裡的直徑半英寸子彈重達兩盎司又多一點。上一秒鐘,子彈還靜止不動,千分之一秒後,就以每小時將近一千九百英裡的速度射出槍管,朝目標飛去,所以彈藥粉必須迅速引爆,完全爆炸,而且要炸得猛烈。這可說是一項艱巨的化學作用。就同等重量的子彈而言,這顆子彈引爆起來,必須是全世界威力最大的一次爆炸。接著,有一段時間由機械工程上場。子彈本身必須是個精良的工藝品,製作上必須非常講究,鑄造技術必須比首飾更勝一籌,尺寸重量必須一致,無可挑剔的圓形,搭配無可挑剔的流線。子彈必須禁得起瞠線在槍管中產生的強勁旋轉力道,嘶嘶劃過空氣時,完全不能飄動,不能有偏差。槍管必須緊實筆直,如果射出一發後卻因高溫而變形,那再好的槍管也是枉然。槍管必須由質純的金屬打造,有足夠的重量維持穩定,壓製住槍栓、扳機還有撞針的細微晃動。也難怪,李奇手上握著的這把巴瑞特步槍,造價和一輛廉價轎車差不多;也難怪,李奇的左手微微握住槍管,他在壓製槍的餘震。光學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李奇的右眼置於瞄準鏡後方一寸,瞄準鏡是魯波暨史蒂文生廠的產品,品質精良,鏡片上刻著細微的刻度線,把標靶細分成一小塊一小塊。李奇聚精會神地往裡看,接著慢慢放下槍托,看到標靶逐漸消失,天際印入眼簾。他又呼了口氣,凝視著天空。地球物理學也很關鍵。因為除了光以外,其他萬事萬物都沒辦法以直線前進,其中也包括子彈。子彈就跟其他物理實體一樣:必須遵守自然法則,受到地球曲度的影響。就八百三十碼的距離而言,這曲度可不算小,子彈從槍管射出後,先是升高到視線以上,接著穿過視線,最後落在視線之下,呈一道完美的弧度,就像地球一樣。可惜,這條弧度並非完美無缺,因為在子彈發射出去的千分之一秒內,重力就開始像小手一樣,死命的抓住子彈。子彈無法擺脫這股力道,雖然它本身是個銅包鉛的拋射體,重達兩盎司,並以近一千九百英裡的時速射出,但重力就是有辦法拉下它來,剛開始效果並不明顯,但重力的好幫手很快便加入陣容,也就是阻力。從子彈射出的千分之一秒起,空氣阻力便開始壓製子彈的速度,同時逐漸讓重力發揮作用,決定子彈的命運。經由阻力和動力交相作用後,子彈才會落下。因此,射擊時必須往高處瞄準,位置大約是標靶正上方十英尺左右。如此一來,一百三十碼後,地球曲度和重力才會把子彈帶到你想要的地方。但要瞄準標靶正上方是不可能的,因為還要考慮氣象學因素。子彈穿越空氣,空氣又會移動。而空氣靜止不動的時刻少之又少,它總會往某個方向移動,不是向上向下,就是往左往右,或者沒有特定方向。李奇凝望著樹上的葉子,可以看到一襲緩慢的微風從北方吹來,空氣乾燥,由他視線右邊慢慢吹向左邊。所以他把槍瞄準在目標右側約八英尺、上方十英尺處。他打算將子彈射出去後,讓大自然的力量把它往左、往下修正。人體生物學是唯一的阻礙。狙擊手也是人,隻要是人,肌肉就會輕微抖動,心臟如同一個巨大的幫浦砰通砰通地跳,肺臟把大量空氣擠進又擠出。每條神經、每條肌肉都會隨著非常微小的能量而顫動。沒有人能完全靜止不動,再怎麼冷靜,細看時仍舊是在激烈顫抖。假設步槍的撞針距離槍口一碼,槍口若稍微移動一個小單位,則子彈經過八百三十碼後,便會偏移八百三十個小單位,形成所謂的倍增效應。射手一旦出現細微晃動,即使造成的槍口偏移隻有百分之一英寸,子彈最後仍會射偏八點三英寸,大約是一個人頭的寬度。所以李奇采用的技巧就是等待,從瞄準鏡裡凝視前方,讓呼吸穩定,心跳變慢。接著緩緩扣住扳機,再等待,然後開始數著心跳聲,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等到心跳韻律放慢下來。最後,趁兩下心跳之間、人體震動最少的時刻,開槍射擊。他靜靜等待,緩慢地長長呼出一口氣,心跳第一次,心跳第二次,開槍射擊,槍托撞擊他的肩膀,槍口底下的草墊震起沙塵,模糊了他的視線。射擊轟的一聲,從山坡傳來回音,同時群眾間也出現一陣竊竊私語。他沒射中目標,胸口劃上FBI字樣的蹲姿人形靶沒有彈痕。等沙塵穩定下來,他檢查樹木的動靜,風勢很穩定。他呼了口氣,放慢心跳,然後再開一槍。大型步槍撞了一下,發出巨響,掀起塵沙,人群盯著他看,交頭接耳。他又沒射中。兩發脫靶。他穩住呼吸,再開一槍,脫靶,又一槍,還是脫靶。他停頓了許久,再次抓回呼吸的韻律,射出第五槍。第五槍也沒射中。群眾這時已焦躁起來。勃肯晃動著身軀走過來。“就看這一槍了。”他揚起嘴角說。李奇沒有回應,此時千萬不能因為一說話而動了身體壞事。一開口說話,亂了呼吸韻律,以及肺部與喉嚨的肌肉收縮,便可能全盤皆錯。他等著,心跳第一下,心跳第二下,他射出第六發,仍舊脫靶。他放下瞄準鏡,眼睛直盯著三夾板標靶,上頭不見彈痕。勃肯瞪著他看,眼神充滿問號。李奇半跪著,抬起步槍,拍出空彈匣,把槍栓送上,一隻手指沿著槍托旁的精美刻紋往前,折起腳架,然後把溫熱的槍身整齊地放在草墊上。他站起身,聳聳肩。勃肯盯著他,瞄了福勒一眼,福勒回看他,一臉疑惑。他們看著這人開槍射擊,射擊的結果攸關性命,他卻一發都沒射中。“你知道規矩的。”勃肯小聲地說。李奇站在原地沒動,不理會他,隻是凝望著湛藍天空,發現天際緩緩出現兩道飛機雲,像是高空的平流層裡劃過兩道纖細的粉筆線。“指揮官,等一下。”喬瑟夫·雷大聲叫道。他從人群中走出,一臉心急卻又自負的神情,看來有話要說。他是精神堡壘中少數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人,對於能夠發現其他人沒注意到的事物深感自豪。他覺得這點是他的優勢,讓他在特殊場合能派上用場。他認真看著草墊,不偏不倚臥在剛才李奇射擊的位置,往射擊場對麵的標靶望去,閉上一隻眼,從望遠鏡的一個鏡筒看出去,把視線集中在人形靶上,然後稍微移向旁邊,專注在人形靶弓起的肩膀後方,凝視著遠處,自顧自地點起頭來。“跟我來!”他說。他站起身,開始跑向射擊場內,福勒跟著他跑。八百三十碼後,雷經過標靶,但瞧都不瞧一眼,繼續往前跑,福勒跟在後頭。又過了五十碼、一百碼,雷跪了下來,望向後方,把自己和標靶與草墊對準在一直在線,這時距離已經拉得非常遠。他轉過身,把整隻手臂和手指當作步槍槍管往前比,然後又站起來,走了五十碼,來到一棵奇特的樹旁。這是棵孤立的銀樺樹,枝葉蔓生,在高聳的鬆木林邊努力往上求生存。它在爭奪光線與空氣的同時,樹乾已經扭曲變形,先是往一邊長、然後又彎向另一邊。樹身狹窄,直徑不超過七、八英寸,由地麵往上數來六英尺的高度,有六顆彈孔,各半英寸,彈孔又大且剛擊中不久。其中三顆由上而下呈筆直一線,大概有七英寸高。其他三顆則在右邊大致成弧形,第一顆稍微偏外,第二顆往內靠,然後第三顆又落在外側。喬瑟夫·雷聚精會神地看著彈孔,突然了解了這個形狀的意義,兀自笑了起來。六個彈孔在白色樹皮上形成一個大寫的英文本母B (包〔Beau〕的前綴),涵蓋麵積約七乘五英寸,大小差不多是個胖子的臉。福勒走過雷的身邊,轉頭靠在樹乾上。他站著,後腦勺壓在崎嶇不平的彈孔上,拿起望遠鏡,望向射擊場對麵的草墊。他在猜,這裡距離標靶大概超過一百五十碼,標靶距離草墊又超過八百三十碼。他在心中計算了一下。“一千碼……”他低聲地說。福勒和喬瑟夫·雷兩人一起步測回程。雷跨大步伐,每一步差不多剛好一碼,福勒則在一旁數著。九百九十步,九百九十碼。勃肯跪在草墊上,把雷的望遠鏡拿來。他閉上一隻眼,看向遠方,連白色銀樺樹都看得不很清楚。李奇看著他設法壓抑驚訝的表情,心想:死肥豬,你想作秀,我就奉陪,這下你滿意了吧?“好。”勃肯說。“現在看你又能動什麼腦筋?”原本的六人守衛現在少了傑克森,隻剩五個人,排成一直線,向前走來,在李奇和荷莉周圍就定位。群眾排成一列,開始靜靜離去,在石子地上滑著腳步,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接著腳步聲慢慢散去,射擊場又回複平靜。福勒彎腰撿起步槍,一手拿著一支走進樹林。五名守衛把武器從肩上拿下,木頭與金屬重重拍在掌心,發出啪的一聲。“好。”勃肯又說了一次。“懲處苦工。”他轉向荷莉。“妳也一樣。”他說。“彆以為妳很重要,就沒苦差事讓妳做。我有項任務要他運行,妳可以幫忙。”守衛往前幾步,抓著李奇和荷莉走在勃肯後麵,慢慢穿過樹林,先到達精神堡壘,然後沿著常走的山路,來到指揮木屋所在空地。一行人停下腳步,其中兩名守衛離開隊伍,走進儲藏室,過了五分鐘後回來,武器背在肩上。其中一個左手拿著長柄鋤頭,右手提著鐵橇,另一個守衛則是拿著兩套橄欖綠迷彩服,勃肯從他手中接下,轉頭麵對李奇和荷莉。“把衣服脫掉!”他說。“換上這個。”荷莉瞪著他看。“為什麼?”她說。勃肯微笑起來。“這是我計劃的一部分。”他說。“你們兩個要是晚上還沒回來,我們就放狗找人。狗可以從你們脫下的舊衣聞出你們的味道。”荷莉搖搖頭。“我不脫衣服。”她說。勃肯看著她,點點頭。“我們會轉過頭去。”他說。“可是妳隻有一次機會,不脫的話,我就讓這些人幫妳代勞。”他一個口令,五名守衛隨即散開,麵向樹林形成鬆散的弧形。勃肯等李奇轉身,然後身子一轉,望向天空。“好了。”他說。“妳快脫。”這些男人聽到紐扣解開,棉料窸窣作響。他們聽到原本的襯衫掉落地麵,然後又套上新的襯衫,接著是指甲敲在紐扣上的聲音。“換好了……”荷莉喃喃說著。李奇脫下外套和襯衫,感到一陣山風,打了個冷顫。他從勃肯手上拿過新襯衫套上,然後把外套披在肩上。勃肯點了個頭,要警衛把鋤頭和鐵橇遞給李奇,指著森林的方向。“往西走一百碼。”他說。“然後再往北走一百碼,到了之後,你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荷莉看了看李奇,他回看一眼,點點頭,兩人一同慢步往西走。走進樹林內三十碼,離開對方的視線後,荷莉立刻停下腳步。她把拐杖杵在地上,等李奇回頭和她一起走。“我知道勃肯是誰了。”她說。“我以前在文件裡頭看過他的名字,上麵說他涉及一樁搶案,在北加州某個地方搶了價值兩千萬美元的無記名債券,還殺了運鈔車駕駛。沙加緬度警局調查過,卻沒辦法定他的罪。”李奇點點頭。“是他乾的沒錯。”他說。“這個錯不了,福勒自己都承認了,說他們在開曼群島有兩千萬元,是從敵人那邊搶過來的。”荷莉皺了一下眉頭。“所以說芝加哥的確有臥底。”她說。“銀行帳戶裡有兩千萬,勃肯一定可以拿出一大筆錢來賄賂。”李奇又點了點頭,動作十分緩慢。“妳知道有誰可能拿錢嗎?”他問道。她聳聳肩。“講到薪水,大家都會抱怨。”她說。他搖搖頭。“不對。”他說。“要想想是誰沒在抱怨。要是有人收了勃肯的無記名債券,就不用再擔心錢的事了。”她又聳聳肩。“有些人是不會有怨言。”她說。“反正就默默承受,像我就是這樣,可是我想我跟大家不同。”他看著她,繼續往前走。“妳跟大家是不同。”他重複說道。“這點絕對錯不了。”他含糊地說著,心中想著這件事。兩人又往前走了十碼,他的速度比平常慢,荷莉則在他身旁跛腳走著。他陷入沉思,聽到勃肯尖銳的聲音說著:她的價值不隻在她父親的身分,又聽到她氣急敗壞地問:為什麼不管我發生什麼事,每個人都覺得跟我父親有關?突然間,他又停下腳步,直視著荷莉。“荷莉,妳究竟是誰?”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她說。他還是搖搖頭。“我不知道。”他說。“剛開始,我以為妳隻是某個女孩,然後知道妳叫荷莉·強森,然後妳是聯邦調查局探員,接著又是強森將軍的女兒,後來勃肯告訴我,妳的重要性不止於此。妳脅迫要自殺那招把他嚇得屁滾尿流,可見妳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質。妳究竟是誰?”她看著他,歎了口氣。“說來話長。”她說。“事情發生在二十八年前,我爸爸被選為白宮幕僚,被調派到華盛頓,優秀人選在以前的製度下可以這樣迅速升遷。他跟另一個人結為好友,他是個政治分析師,目標是要當上國會議員。我媽那時懷著我,他太太當時也懷孕,這兩個人於是要對方夫婦互當孩子的教父教母。也就因為這樣,這人在我受洗時扮演了重要角色。”“所以呢?”李奇說。“這個人後來繼續追求他的政治生涯。”荷莉說。“現在人還在華盛頓。你可能還投了他一票。他不是彆人,就是我們的總統。”李奇持續往前走,心頭一片恍惚。他不斷瞄著荷莉,看著她努力跟上他的腳步。在離懲處木屋一百碼的地方,出現一處岩石露頭,光禿禿的沒有樹木。李奇和荷莉在這裡轉向,迎向山風朝北走。“我們要走到哪裡?”荷莉說,語氣帶著一絲擔心。李奇突然停下腳步,他知道他們要去哪裡了,微風透露了答案。他心頭一冷,冒出雞皮疙瘩,他低頭盯著手中的工具,露出仿佛從來沒看過這些東西的神情。“妳留在這裡。”他說。她搖搖頭。“不要。”她說。“不管是什麼,我都要跟你去。”“荷莉,聽我的。”他說。“妳就留在這裡。”她看起來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但還是一直搖頭。“我要跟你走。”她又說了一次。他用冷峻的眼神看著她,兩人繼續往北走。他勉強自己邁出腳步往前,又走了五十碼。每一步都需要意誌,又走到六十碼,他一心隻想轉頭就跑,一直跑,永遠不回頭,跳進波濤洶湧的大河遊到對岸,逃離這可怕的地方。七十碼,他停了下來。“荷莉,留在這裡。”他又說了一次。“算我求妳。”“為什麼?”她問。“妳沒必要看到這種場麵。”他痛苦地說。她還是搖搖頭,繼續往前走。他把她抱起來,還沒看到景象前,他們就已先聞到氣味,微微帶著甜味,想忘也忘不掉,一股人類漫長而齷齪的曆史上最常見也最可怕的,新鮮人血的氣味。他們聞到後再走了二十步,開始聽到聲音,百萬隻蒼蠅瘋狂的嗡嗡聲。傑克森被釘在兩棵樹齡不長的鬆樹間。雙手拉開,手掌和手腕被釘上釘子,腳趾踮著,腳板貼平釘在樹根上。他全身赤裸,下體被切除。李奇很清楚,他一定掙紮了幾分鐘後才斷氣。他一動不動,眼睛盯著那一大堆發亮的藍色蒼蠅。荷莉的拐杖掉落,臉色泛白,一陣明顯的慘白。她跪倒在地,吐了出來,轉身躲開眼前淒慘的景象,趴在地上,雙手胡亂扒著泥土,對著森林嗡嗡不絕的寂靜呐喊抽動,用力地哭喊。李奇看著蒼蠅,眼神冷淡,麵無表情,隻有下齶邊的一小塊肌肉不停跳動,是唯一看得出他內心激動的地方。他在原地站了好幾分鐘,荷莉在他身邊,靜了下來。李奇放下鐵橇,把外套掛在一根低枝上,直接走到屍體麵前,開始挖土。他默默挖著土,心中滿是憤怒,鋤頭死命地砸進土裡,挖到樹根時,就用蠻力砍了幾次,把樹根切斷;敲到石頭時,他就搬走,丟成一堆。荷莉坐起身來望著他,看到他臉色雖然冷漠,眼神卻流露出怒氣,雙手肌肉僨張。她跟著鋤頭無情的節拍,不發一語。他的身體因為挖地而熱了起來。蒼蠅開始打量著他,從傑克森的屍體上飛來,在他頭上嗡嗡盤旋。李奇毫不理會,仍舊拚了命地往下挖,挖到六英尺深後,把鋤頭擱在樹下,用袖子擦了擦臉,沒有說話,拿起鐵橇走向屍體,把蒼蠅拍走,然後把左手的釘子撬開。傑克森的屍體趴向一邊,左手臂詭異地指向土坑。蒼蠅這時已是憤怒地滿天亂飛。李奇繞到右邊,把釘子撬開,屍體趴向土坑裡。他再把兩腳的鐵釘撬開,屍體整個滾到墓穴中。天空飛滿蒼蠅,顯得一片黑暗,嗡嗡聲不絕於耳。李奇滑進土坑,先把屍體擺直,然後讓傑克森雙手交叉胸前。他爬出坑洞,連停都沒停,就直接拿起鋤頭把土回填,不要命似的一直埋頭苦乾。蒼蠅漸漸散去,他還是繼續填著土,完成時,多出的泥土形成一個小丘,就像常見的墳塚一樣。他把土推拍打整齊,丟下鋤頭,然後彎腰撿起剛才挖到的石頭,疊在土堆周圍作為支撐,再把最大的一塊放在土堆上當作墓碑。然後,他站在原地,發狂似的拚命喘氣,身上滿是泥土和著汗水的痕跡。荷莉看著他,說出一小時以來的第一句話。“我們應該念個祈禱文,對吧?”她問道。李奇搖搖頭。“太遲了。”他小聲地說。“你還好嗎?”她問。“是誰在內神通外鬼?”他反問。“我不知道。”她說。“妳好歹也想一想!”他憤恨地說。她抬頭瞪著他。“你以為我沒想嗎?”她說。“你以為剛才一整個小時我在做什麼?”“那到底是誰?”他的語調依舊帶著怒氣。她頓了一下,又陷入沉默。“誰都有可能。”她說。“光是芝加哥就有上百個探員。”她坐在森林的地麵上,感到自身的渺小,難過、受挫的心情油然而生。她跟他說過,她信得過局裡的人。她之前滿懷天真自信。我對局裡的人有信心,她是這麼說的。他心中浮現一股對她的疼惜,源源不絕地流露出來,這無關憐憫,也不是擔心,而是椎心刺骨的心疼,看到一個好人原本認定的光明世界突然間變得齷齪,開始分崩離析。他盯著她看,希望她能發現。荷莉回看他,眼眶泛著淚水。他伸出雙手,讓她握住,接著扶她站起來,抱起了她;讓她緊緊依偎。她的胸口緊貼著他怦怦跳著的胸膛,淚水流在他脖子上。然後,她的手伸到他腦後,將他拉近,湊上去吻了他。她既憤怒又饑渴地吻著他的唇,雙手扣著他的脖子。他感覺到她狂野的喘息後,跪了下來,把她輕輕放在柔軟的土地上。她的雙手解開他的襯衫紐扣,他也解開她的。他們赤裸裸地在森林裡做愛,急切、激情、貪婪,仿佛要以此對抗死亡。然後他們躺在地上依偎著彼此,疲累地喘著氣,仰望著穿透樹葉的陽光。他撫摸她的頭發,感覺到她的呼吸沉澱下來。他久久地抱著她,看著塵埃在她頭上的陽光中飛舞。“誰知道妳星期一的行程?”他溫柔地問。她想了想,沒有回應。“其中哪個人那時候還不知道有傑克森這個人?”他問。沒有回應。“哪個人不缺錢?”他問。沒有回應。“哪個人剛來沒多久?”他問。“哪個人可能曾經接觸過包·勃肯,可能被他收買?是不是過去的什麼時候?會不會是在偵辦加州搶案的時候?”她偎在他懷裡顫抖著。“荷莉,總共四個問題。”他說。“誰符合這四個問題的答案?”她的腦中閃過所有可能,像是淘汰的過程,一種算術。她從上百個人名中開始篩選,第一個問題淘汰掉大多數人,第二個問題再淘汰掉一些人,第三個問題再淘汰了幾個,結果是第四個問題最具關鍵性。她再度打起寒顫。“隻有兩個人有可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