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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書 傅敏 7421 字 2個月前

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親愛的孩子,幾次三番動筆寫你的信都沒有寫成,而幾個月的保持沉默也使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我們從八月到今的心境簡直無法形容。你的處境,你的為難(我猜想你采取行動之前,並沒和國際公法或私法的專家商量過。其實那是必要的。),你的迫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都深深的體會到,怎麼能責怪你呢?可是再徹底的諒解也減除不了我們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傷害,非短時期內所能平複;因為這不是一個“小我的”,個人的榮辱得失問題。便是萬事隨和處處樂觀的你的媽媽,也耿耿於懷,傷感不能自己。不經過這次考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方麵的感覺有這樣強。五九年你最初兩信中說的話,以及你對記者發表的話,自然而然的,不斷的回到我們腦子裡來,你想,這是多大的刺激!我們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隻是一種形式,任何法律手續約束不了一個人的心――在這一點上我們始終相信你;我們也知道,文件可以單方麵的取消,隻是這樣的一天遙遠得望不見罷了。何況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我們幾個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像我們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論工作的時候或是休息的時候,精神上老罩著一道陰影,心坎裡老壓著一塊石頭,左一個譬解,右一個譬解,總是丟不下,放下開。我們比什麼時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媽媽都不敢談到你;大家都們碰到雙方的傷口,從而加劇自己的傷口。我還暗暗的提心吊膽,深怕國外的報紙、評論,以及今後的唱片說明提到你這件事??孩子出生的電報來了,我們的心情更複雜了。這樣一件喜事發生在這麼一個時期,我們的感覺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百感交集,亂糟糟的一團,叫我們說什麼好呢,怎麼表示呢?所有這一切,你嶽父都不能理解,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劇式的命運(這個命運,他們二千年來已經習為故常,不以為悲劇了、,看法當然和我們不一樣。然而我決不承認我們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頑固,他的一套是開明是正確。他把國籍看做一個僑民對東道國應有的感激的表示,這是我絕對不同意的!“至於說××萬一來到中國,也必須入中國籍,所以你的行動可以說是有往有來等等,那完全是他毫不了解中國國情所作的猜測。我們的國家從來沒有一條法律,要外國人入了中國籍才能久居! ――接到你嶽父那樣的信以後,我並不作複,為的是不願和他爭辯;可是我和他的意見分歧點應當讓你知道。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日親愛的孩子,半年來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給我們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著你天南地北的神遊了一趟,作了半天白日夢。人就有這點兒奇妙,足不出戶,身不離鬥室,照樣能把萬裡外的世界,各地的風光,聽眾的反應,遊子的情懷,一樣一樣的體驗過來。你說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蘭和蘇聯,單憑這句話,我就咂摸到你當時的喜悅和激動;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熱情奔放的表現也曆曆如在目前。照片則是給我們另一種興奮,虎著臉的神氣最像你。大概照相機離得太近了,孩於看見那怪東西對準著他,不免有些驚恐,有些提防。可惜帶笑的兩張都模糊了(神態也最不像你),下回拍動作,光圈要放大到F. 2 或F. 3.5,時間用1/100 或1/150 秒。若用閃光(即f1ash)則用F. 11,時間1/100或1/150 秒。望著你彈琴的一張最好玩,最美;應當把你們倆作為恃寫放大,左手的空白完全不要;放大要五或六英寸才看得清,因原片實在太小了。另外一張不知坐的是椅子是車子?地下一張裝中國畫(誰的?)的玻璃框,我們猜來猜去猜不出是怎麼回事,望說明!你父性特彆強是像你媽,不過還是得節製些,第一勿妨礙你的日常工作,第二勿寵壞了淩霄。――小孩兒經常有人跟他玩,成了習慣,就非時時刻刻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彌拉,而且對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訓練的!疼孩子固然要緊,養成紀律同樣要緊;幾個月大的時候不注意,到兩三歲時再收緊,大人小兒都要痛苦的。你的心緒我完全能體會。你說的不錯,知子莫若父,因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氣總很相像,我不是常說你是我的一麵鏡子嗎?且不說你我的感覺一樣敏銳,便是變化無常的情緒,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興奮若狂,忽而消沉喪氣等等的藝術家氣質,你我也相差無幾。不幸這些遺傳(或者說後天的感染)對你的實際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於藝術的,往往不利於生活;因為藝術家兩腳踏在地下,頭腦卻在天上,這種姿態當然不適應現實的世界。我們常常覺得彌拉總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媽的性情脾氣去衡量彌拉。你得隨時提醒自己,你的苦悶沒有理由發泄在第三者身上。況且她的童年也並不幸福,你們倆正該同病相憐才對。我一輩子沒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績強,收效早,那我和媽媽不知要多麼快活呢!要說exile[放逐],從古到今多少大人物都受過這苦難,但丁便是其中的一個;我輩區區小子又何足道哉!據說《神曲》是受了exile[放逐] 的感應和刺激而寫的,我們倒是應當以此為榜樣,把exile[ 放逐] 的痛苦升華到藝術中去。以上的話,我知道不可能消除你的悲傷愁苦,但至少能供給你一些解脫的理由,使你在憤懣鬱悶中有以自拔。做一個藝術家,要不帶點兒宗教家的心腸,會變成追求純技術或純粹抽象觀念的virtuoso[演奏能手],或者像所謂抽象主義者一類的狂人;要不帶點兒哲學家的看法,又會自苦苦人(苦了你身邊的伴侶),永遠不能超脫。最後還有一個實際的論點:以你對音樂的熱愛和理解,也許不能不在你厭惡的社會中掙紮下去。你自己說到處都是 outcast[ 逐客],不就是這個意思嗎?藝術也是一個tyrant[暴君],因為做他奴隸的都心甘情願,所以這個tyrant[ 暴君]尤其可怕。你既然認了藝術做主於,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納貢,你信了他的宗教,怎麼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犧牲呢,每一行有每一行的 humiliation[ 屈辱] 和rnisery[ 辛酸] ,能夠resign[ 心平氣和,隱忍] 就是少痛苦的不二法門。你可曾想過,蕭邦為什麼後半世自願流亡異國呢?他的OP.25[作品第25 號] 以後的作品付的是什麼代價呢?任何藝術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東西,在文學上叫做言有儘而意無窮,西方人所謂betweenlines(弦外之音] 。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寫儘,他給人的啟示往往有些還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繪畫、雕塑、戲劇等等,都有此潛在的境界。不過音樂所表現的最是飄忽,最是空靈,最難捉摸,最難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彆的藝術更豐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懶於探索,甚至根本感覺不到有什麼弦外之音。其實真正的演奏家應當努力去體會這個潛在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謂“聽無音之音者聰”,無音之音不是指這個潛藏的意境又是指什麼呢?)而把它表現出來,雖然他的體會不一定都正確。能否體會與民族性無關。從哪一角度去體會,能體會作品中哪一些隱藏的東西,則多半取決於各個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傳統。甲民族所體會的和乙民族所體會的,既有正確不正確的分彆,也有種類的不同,程度深淺的不同。我猜想你和嶽父的默契在於彼此都是東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無共同之處,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你和董氏兄弟初次合作就覺得心心相印,也是這個緣故。大家都是中國人,感情方麵的共同點自然更多了。你的中文還是比英文強,彆灰心,多寫信,多看中文書,就不會失去用中文思考的習慣。你的英文基礎不夠,看書太少,句型未免單調。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六日夜親愛的孩於,從香港到馬尼拉,恐怕一出機場就要直接去音樂廳,這樣匆促也夠辛苦緊張了,何況五月三日晚上你隻睡了四五小時,虧你有精力應付得了!要不是劉抗伯伯四月二十三日來信報告,怎想得到你在曼穀和馬尼拉之間加出了兩場新加坡演出,又兼做什麼鋼琴比賽的評判呢?在港登台原說是明年可能去日本時順便來的,誰知今年就實現了。你定的日程使我大吃一驚:六月五日你不是要同London Mozart Pyers[ 倫敦莫紮特樂團]合作MozartK. 503[莫紮特作品第503 號〕,場子是Croyden[ 克羅伊登]的Fairfield Hall[費爾菲爾德大廳]嗎?這一類定期演出不大可能在一二個月以前有變動,除非獨奏的人臨時因故不能出場,那也要到期前十天半個月才發生。是不是你一時太興奮,看錯了日程表呢?想來你不至於粗心到這個地步。那未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既然發現了這個疑問,當然不能不讓蕭伯母知道,她的信五月十二日中午到滬,我吃過飯就寫信,把你在新西蘭四處地方的日程抄了一份給她,要她打電報給你問問清楚,免得出亂子。同時又去信要彌拉向Van Wyck[範懷克]核對你六月五日倫敦的演出。我直要等彌拉回信來了以後,心上一塊石頭才能落地!我們知道你此次預備在港演出主要是為了增加一些收入,但倫敦原有的日程不知如何安排?香港的長途電話給我們的興奮,簡直沒法形容。五月四日整整一天我和你媽媽魂不守舍,吃飯做事都有些飄飄然,好像在作夢;我也根本定不下心來工作。尤其四日清晨媽媽告訴我說她夢見你還是小娃娃的模樣,喂了你奶,你睡著了,她把你放在床上。她這話說過以後半小時,就來了電話!怪不得好些人要迷信夢!蕭伯母的信又使我們興奮了大半日,她把你過港二十二小時的情形詳詳細細寫下來了,連你點的上海菜都一樣一樣報了出來,多有意思。信,照片,我們翻來覆去看了又看,電話中聽到你的聲音,如今天看到你打電話前夜的人,這才合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你!(我不是說你聲音有些變了嗎?過後想明白了,你和我一生通電話的次數最少,經過電話機變質以後的你的聲音,我一向不熟悉;一九五六年你在北京打來長途電話,當時也覺得你聲音異樣。)看你五月三日晚剛下飛機的神態,知道你儘管風塵仆仆,身心照樣健康,我們快慰之至。你能練出不怕緊張的神經,吃得起勞苦的身體,能應付二十世紀演奏家的生活,歸根到底也是得天獨厚。我和你媽媽年紀大了,越來越神經脆弱,一點兒小事就會使我們緊張得沒有辦法。一方麵是性格生就,另一方麵是多少年安靜的生活越發叫我們沒法適應天旋地轉的現代tempo [節奏]。 範懷克,傅聰當時的代理人。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深夜另一件牽掛的事是你說的搬房子問題。按照彌拉六一年三月給我們畫的圖樣,你現在不是除了studio[工作室,音樂室]以外,還有一間起居室嗎?孩子和你們倆也各有臥房,即使比沒有孩子的時候顯得擠一些,總還不至於住不下吧?倫敦與你等級輩份相仿的青年演奏家,恐怕未必住的地方比你更寬敞。你既不出去應酬,在家也不正式招待,不需要顧什麼排場;何況你也不喜歡講究排場,跟你經常來往的少數人想必也氣味相投,而決非看重空場麵的人。你一向還認為樸素是中國人的美德,尤其中國藝術家傳統都以清貧自傲:像你目前的起居生活也談不到清貧,能將就還是將就一下好。有了孩子,各式各樣不可預料的支出隨著他年齡而一天天加多;即使此刻手頭還能周轉,最好還是存一些款子,以備孩子身上有什麼必不可少的開支時應用。再說,據我從你六一年租居的經過推想,倫敦大概用的是“典屋”(吾國舊時代也有類似的辦法,我十歲以前在內地知道有這種規矩,名目叫“典屋”,不是後來上海所通行的“頂”)的辦法:開始先付一筆錢,以後每季或每月付,若乾年後付滿了定額,就享有永久(或半永久)的居住權,土地則一律屬於政府,不歸私人。這種屋子隨時可以“轉典”出去,原則上自己住過幾年,轉典的價必然比典進時的原價要減少一些,就是說多少要有些損失。除非市麵特彆好――所謂國民經濟特彆景氣的時期,典出去的價格會比典進來時反而高。但是你典出了原住的房子,仍要典進新的屋子,假如市麵好,典出的價格高,那未典進新屋的價也同樣高:兩相抵銷,恐怕還是自己要吃虧的;因為你是要調一所大一些的屋子,不是原住的屋子大而調進的屋子小;屋子大一些,典價當然要高一些,換句話說,典進和典出一定有差距,而且不可能典出去的價錢比典進來的價錢高。除非居住的區域不同,原來的屋子在比較高級的住宅區,將來調進的屋子在另一個比較中級的住宅區:隻有這個情形之下,典出去的價才可能和典進較大的新屋的價相等,或者反而典出去的價高於典進新屋的價。你說,我以上的說法(更正確的說來是推測)與事實相符不相符?除開典進典出的損失,以及今後每月或每季的負擔多半要加重以外,還有些問題需要考慮:―― (一)你住的地方至少有一間大房間必須裝隔音設備,這一筆費用很大,而且並不能增加屋子的市價。比如說你現住的屋子,studio〔工作室,音樂室]有隔音設備,可並不能因此而使典出去的價錢較高,除非受典的人也是音樂演奏家。(二)新屋仍須裝修,如地毯,窗簾等等,不大可能老屋子裡原有的照樣好拿到新屋子用。這又是一筆可觀的支出,(三)你家的實際事務完全由彌拉一個人頂的,她現在不比六一年;有了孩子,不搬家也夠忙了,如果為了搬家忙得影響身體,也不大上算。再說,她在家忙得團團轉,而正因為太忙,事情未必辦得好;你又性急又挑剔,看了不滿意,難免一言半語怪怨她,叫她吃力不討好,弄得怨氣衝天,影響兩人的感情,又是何苦呢!?因此種種,務望你回去跟彌拉從長計議,把我信中的話細細說與她聽,三思而行,方是上策。這件事情上,你嶽父的意見不能大相信,他以他的地位,資曆,看事情當然與我們不同。況且他家裡有仆役,恐怕還不止一個,搬家在他不知要比你省事省力多少倍:他認為輕而易舉的事,在你可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點不可不牢牢記住!彆以為許多事跟我們說不清,以為我們國內不會了解外麵的情形;我們到底是舊社會出身,隻要略微提幾句,就會明白。例如你電話中說到“所得稅”,我馬上懂得有些精明的人想法逃稅,而你非但不會做,也不願意做。寫到此,想起一年前聽到的傳聞,說你嶽父在倫敦郊外送你一所彆墅:我聽了大笑,我說聰哪裡來的錢能付這樣一筆“贈與稅”?又哪兒來的錢維持一所彆墅?由此可見,關於你的謠言,我們聽得著實不少,不論謠言是好是壞,我們都一笑置之。世上巧事真多:五月四日剛剛你來過電話,下樓就 收到另外二張唱片:Schubert Sonatas[舒伯特奏嗚曲集]―Scartti Sonatas[斯卡拉蒂奏嗚曲集]。至此為止,你新出的唱片都收齊了,隻缺少全部的副本,彌拉信中說起由船上寄,大概即指double copies[副本];我不擔心彆的,隻擔心她不用木匣子,仍用硬紙包裝,那又要像兩年前貝多芬唱片一樣變成壞燒餅了,因為船上要走兩個半月,而且堆在其他郵包中,往往會壓得不成其為唱片。至於唱片的成績,從Bach, Handel, Scartti〔巴哈,韓德爾,斯卡拉蒂〕聽來,你彈古典作品的技巧比一九五六年又大大的提高了,李先生很欣賞你的touch〔觸鍵〕,說是像bubble〔水泡,水珠〕(我們說是像珍珠,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謂“大珠小珠落玉盤”)。atitasy〔半音階幻想曲〕和以前的印象大不相同,根本認不得了。你說Scartti〔斯卡拉蒂〕的創新有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確如此。Schubert[舒伯特]過去隻熟悉他的Lieder〔歌曲〕,不知道他後期的 Sonata[奏嗚曲]有這種境界。我翻出你六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挪威來信上說的一大段話,才對作品有一個初步的領會。關於他的Sonata[奏嗚曲],恐怕至今西方的學者還意見不一,有的始終認為不能列為正宗的作品,有的(包括Tovey[托維])則認為了不起。前幾年傑老師來信,說他在布魯塞爾與你相見,曾竭力勸你不要把這些Sonata[奏鳴曲]放入節目,想來他也以為群眾不大能接受。你說timelessand boundiess[超越時空,不受時空限製],確實有此境界。總的說來,你的唱片總是帶給我們極大的喜悅,你的phrasing〔句法〕正如你的 breathing[呼吸〕,無論在Mazurka〔瑪祖卡]中還是其他的作品中,特彆是慢的樂章,我們太熟悉了,等於聽到你說話一樣。淩霄快要咿咿啞啞學話了,我建議你先買一套中文錄音(參看LTC―65號信,今年一月二十八日發),常常放給孩子聽,讓他習慣起來,同時對彌拉也有好處。將來恐怕還得另外請一個中文教師專門教孩子。――你看,不是孩子身上需要花錢的地方多得很嗎?你的周遊列國的生活多辛苦,總該量人為出;哪一方麵多出來的,絕對少不了的開支,隻能想辦法在彆的可以省的地方省下來。群眾好惡無常,藝術家多少要受時髦或不時髦的影響,處處多想到遠處,手頭不要大寬才好。上麵說的搬家問題值得冷靜考慮,也是為此!你倫敦的每月家用隻要合理計算一下,善於調度,保證你可以省去20%左右的開支,而照樣維持你們眼前的生活水平!這一點也同樣適用於你單獨在外的費用。你該明白我不是說你們奢侈,而是不會調度,不會計算;為什麼不學一學這一門人生最重要的課程呢!明年你能否再來遠東,大半取決於那時候東南亞的大局。我們是否能和你相見,完全看領導如何決定。不過你萬一決定日期,必須及早告訴我們,以便及早請示。倘我們不能相見,則彌拉與淩霄也不必千裡迢迢九_九_藏_書_網跟你一同來了。 托維(1875―1940),英國音樂學者,鋼琴家和作曲家。話是說不完的,但願你回英的途中再把此信細看兩扁,細想一番。萬一你在港演出有變化,蕭怕母會將此信轉到倫敦的。你塔什乾發的信又丟了,真真遺憾!隻希望一星期之後能接到你從新西蘭發來的信。你的巴哈練得怎樣了?蕭邦練習曲是否經常繼續?有什麼新的repertoire[曲目]?――這三個問題,我一年來問過你幾回,你都未答複!二月二十二日寄你的近三年演出日程表十頁,切勿再丟失。七月中有空千萬校正後寄回。我近來腦子越來越不行,苦不堪言!我深怕翻譯這一行要乾不下去了(單從自己能力來說),成了廢物可怎麼辦呢?一切保重,孩子,一切保重,諸事小心!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新西蘭來信今日中午收到。早上先接林醫生電話,他們也收到林伯母哥哥的信,報告你的情形,據說信中表示興奮得了不得,還附有照片。國外僑胞的熱愛祖國,真是叫人無話可說。你談到中國民族能“化”的特點,以及其他關於藝術方麵的感想,我都徹底明白,那也是我的想法。多少年來常對媽媽說: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國文化之美,而且更適合我的個性。我最早愛上中國畫,也是在二十一、二歲在巴黎盧佛宮鑽研西洋畫的時候開始的。這些問題以後再和你長談。妙的是你每次這一類的議論都和我的不謀而合,信中有些活就像是我寫的。不知是你從小受的影響太深了呢,還是你我二人中國人的根一樣深?大概這個根是主要原因。一個藝術家隻有永遠保持心胸的開朗和感覺的新鮮,才永遠有新鮮的內容表白,才永遠不會對自己的藝術厭倦,甚至像有些人那樣覺得是做苦工。你能做到這一步――老是有無窮無儘的話從心坎裡湧出來,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也替你欣幸不置!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親愛的孩子,這一回一天兩場的演出,我很替你擔心,好姆媽說你事後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馬上就過去?到倫敦後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時一樣?那麼重的節目,舒曼的Toccata〔托卡塔]和Kreisleriana〔克萊斯勒偶記〕 都相當彆扭,辰容易使手指疲勞;每次聽見國內彈琴的人壞了手,都暗暗為你發愁。當然主要是方法問題,但過度疲勞也有關係,望千萬注意!你從新西蘭最後階段起,前後緊張了一星期,回家後可曾完全鬆下來,恢複正常?可惜你的神經質也太像我們了!看書興奮了睡不好,聽音樂興奮了睡不好,想著一星半點的事也睡不好??簡直跟你爸爸媽媽一模一樣!但願你每年暑期都能徹底rex〔放鬆,休憩〕,下月去德國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輕力壯的時候不要大逞強,過了四卜五歲樣樣要走下坡路:最要緊及早留些餘地,精力、體力、感情,要想法做到細水長流!孩子,千萬記住這話:你於的這一行最傷人,做父母的時時刻刻掛念你的健康,――不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後的健康!你在立身處肚方麵能夠潔身臼愛,我們完全放心;在節約精力,護養神經方麵也要能自愛才好! 克萊斯勒偶記,係鋼琴套曲。你此次兩過香港,想必對於我六一年春天竭力勸你取消在港的約會的理由,了解得更清楚了,沈先生也來了信,有些情形和我預料的差不多。幸虧他和好姆媽事事謹慎,處處小心,總算平安度過,總的客觀反應,目前還不得而知。明年的事第一要看東南亞大局,如越南戰事擴大,一切都談不到。目前對此不能多存奢望。你嶽丈想來也會周密考慮的。此外,你這一回最大的收獲恐怕還是在感情方麵,和我們三次通話,美中不足的是五月四日、六月五日早上兩次電話中你沒有叫我,大概你太緊張,當然不是爭規矩,而是少聽見一聲“爸爸”好像大有損失。媽媽聽你每次叫她,才高興呢!好姆媽和好好爹爹那份慈母般的愛護與深情,多少消解了你思鄉懷國的饑渴。昨天同時收到她們倆的長信,媽媽一麵念信一麵止不住流淚。這樣的熱情,激動,真是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我們有這樣的朋友(李先生六月四日從下午六時起到晚上九時,心裡就想著你的演出。上月二十三日就得到朋友報告,知道你大概的節目),你有這樣的親長(十多年來天舅舅一直關心你,好姆媽五月底以前的幾封信,他都看了,看得眼睛也濕了,你知道天舅舅從不大流露感情的),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也夠幸福了。她們把你四十多小時的生活行動描寫得詳詳細細,自從你一九五三年離家以後,你的實際生活我們從來沒有知道得這麼多的。她們的信,二十四小時內,我們已看了四遍,每看一遍都好像和你團聚一會。可是孩子,你回英後可曾去信向她們道謝?當然她們會原諒你忙亂,也不計較禮數,隻是你不能不表示你的心意。信短一些不要緊,卻絕對不能杏無消息。人家給了你那麼多,怎麼能不回報一星半點呢?何況你隻消抽出半小時的時間寫幾行字,人家就夠快慰了!劉抗和陳人浩伯伯處唱片一定要送,張數不拘,也是心意為重。此事本月底以前一定要辦,否則一出門,一拖就是幾個月。你新西蘭信中提到horizontal[橫(水平式)的]與verti-cal(縱(垂直式)的]兩個字,不知是不是近來西方知識界流行的用語?還是你自己創造的?據我的理解,你說的水平的(或平麵的,水平式的),是指從平等地位出發,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換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滲透的方式,不知不覺流入人的心坎裡;垂直的是帶強製性質的灌輸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觀的效果來說,前者是潛移默化,後者是被動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這個解釋對不對?一個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滲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個人對待新事物或外來的文化藝術采取“化”的態度,才可以達到融會貫通,彼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於生搬硬套,削足適履。受也罷,與也罷,從化字出發(我消化人家的,讓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沒有鬥爭,不過井非表麵化的短時期的猛烈的鬥爭,而是潛在的長期的比較緩和的鬥爭。誰能說“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你六三年十月二十三來信提到你在北歐和維也納演出時, 你的pying[演奏]與理解又邁了一大步;從那時到現在,是否那一大步更鞏固了?有沒有新的進展、新的發現?――不消說,進展必然有,我要知道的是比較重要而具體的進展!身子是否仍能不搖擺(或者極少搖擺)?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來信說在“重練莫紮特的RonJOin A Mzn。〔A 小調回旋曲〕,K.511 和Adagioin BMin. [B 小調柔板]”,認為是莫紮特鋼琴獨奏曲中最好的作品。記得五三年以前你在家時,我曾告訴你,羅曼羅蘭最推重這兩個曲子。現在你一定練出來了吧?有沒有拿去上過台?還有舒伯特的Anndler〔蘭德萊爾〕?――這個類型的小品是否隻宜於做encore piece〔加奏樂曲〕?我簡直毫無觀念。莫紮特以上兩支曲於,幾時要能灌成唱片才好!否則我恐怕一輩於聽不到的了。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譯自法文)親愛的孩子:根據中國的習慣,孩子的命名常常都有一套方式,我們一經選擇兩個字作為孩子的名字後,例如“淩霄”(“聰”是單名),就得保留其中一個字,時常是一個動詞或形容詞,作為下一個孩子的名字的一部分。譬如說,我們給淩霄命名時已經決定他的弟弟叫淩雲,假如是個妹妹,則叫“淩波”,淩波的意思是“淩於水上”,在中國的神話之中,也有一個出於水中的仙子,正如希臘神話中的“愛神”或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一般,你一定知道Botticelli〔博蒂切利〕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是嗎?可是並沒有嚴格規定,兩個字中的哪一個要保留下來作為家中其他孩子的名字,我們可以用第一字,也可以用第二個字,然而,我們既已為我們的孫兒、孫女選定“淩”字命名(敏將來的孩子也會用“淩”字排,淩什麼,淩什麼,你明白嗎?),那麼“淩霄”的小名用“霄”字就比用“淩”字更合乎邏輯。假如你將來生個女孩子,就用“波”作為小名,“淩”是兄弟姐妹共用的名字。就這樣,我們很容易分辨兩個用同一個字作為名字的人,是否是出自同一個家庭,你會說這一切都太複雜了。這倒是真的,但是怎麼說呢?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習俗,對彆的民族來說,或多或少都是很玄妙的,你也許會問我取單名的孩子如聰,敏,我們又怎麼辦?哎!這兩個字是同義辭,但兩,者之間,有很明顯的區彆,“聰”的意思是“聽覺靈敏”、“高度智慧”,敏的意思是“分辨力強”、“靈活”,兩個字放在一起“聰敏”,就是常見的辭,用以說智慧、靈敏,即“clev-er”的意思,我希望,好孩子,念了這一段,你不會把我當作個老冬烘才好!聰一定跟你提起過,他在一個月之內跟我們通過三次電話,是多麼高興的事,每次我們都談二十分鐘!你可以想像得到媽媽聽到“聰”的聲音時,是怎樣強忍住眼淚的。你現在自己當媽媽了,一定更可以體會到做母親的對流浪在外已經八年的孩子的愛,是多麼深切!聰一定也告訴你,他在香港演奏時,我們的幾位老朋友對他照拂得如何無微不至,她們幾乎是看著他出世的,聰叫她們兩位“好好姆媽”,她們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她們從五月五日起給我們寫了這些感情洋溢的信,我們看了不由得熱淚盈眶,沒有什麼比母愛更美更偉大的了,可惜我沒有時間把她們的信翻譯幾段給你看,信中詳細描繪了她們做了什麼菜給聰吃,又怎麼樣在演奏會前後悉心的照顧聰。這次演奏會可真叫人氣悶。(同一個晚上演奏兩場,豈不是瘋了?幸虧這種傻事他永遠不會再千。沒有什麼比想起這件事更令我們不快了!)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彌拉:我在查理?卓彆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傳》,這本書很精彩,不論以美學觀點來說或從人生目標來說都內容翔實,發人深省。 蘭德萊爾,奧地利舞曲,亦稱德國舞曲。流行乾十八、十九世紀之交。 博蒂切利(1445―1510),意大利畫家。我跟這位偉大的藝術家,在許多方麵都氣質相投,他甚至在飛黃騰達、聲譽隆盛之後,還感到孤獨,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靜得多(而且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獨,不慕世俗虛榮,包括虛名在內。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觀的性格,雖然從未忍饑捱餓――人真是無可救藥,因為人的痛苦從不局限於物質上的匾缺。也許聰在遺傳上深受影響,正如受到家庭背景的影響一般。卓彆林的書,在我的內心勾起無儘憂思,一個人到了相當年紀,好書之餘,對人事自然會興起萬端感慨,你看過這本書嗎?假如還沒有,我鄭重的推薦給你,這本書雖然很叫人傷感,但你看了一定會喜歡的。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夜聰:好容易等了三個月等到你的信,媽媽看完了歎一口氣,說:“現在又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收到下一封信了!”今後你外出演奏,想念淩霄的心情,準會使你更體會到我們懷念你的心情。八月中能抽空再遊意大利,真替你高興。Perugia〔佩魯賈〕是拉斐爾的老師Perugino[佩魯吉諾] 的出生地,他留下的作品一定不少,特彆在教堂裡。Assisi[阿西西〕是十三世紀的聖者St.Francis〔聖弗朗西斯〕的故鄉,他是“聖芳濟會”(舊教中的一派)的創辦人,以慈悲出名,據說真是一個魚鳥可親的修士,也是樸素近於托缽僧的修士,沒想到意大利那些小城市也會約你去開音樂會。記得Turin, Min,Perugia〔都靈,米蘭,佩魯賈]你都去過不止一次,倒是羅馬和那不勒斯,佛羅倫薩,從未演出。有些事情的確不容易理解,例如巴黎隻邀過你一次;Etiemb1e[埃蒂昂勃勒]信中也說:“巴黎還不能欣賞votrefi1s [你的兒子]”,難道法國音樂界真的對你有什麼成見嗎?旦待明年春天揭曉!說法朗克不入時了,nobody asks for[乏人問津],那麼他的小提琴朔拿大怎麼又例外呢?群眾的好惡真是莫名其妙。我倒覺得VariationsSymphoniques[變奏交響曲〕並沒一點“宿古董氣”,我還對它比聖桑斯的 certos〔協奏曲〕更感興趣呢!你曾否和嶽父試過chaus5on [蕭頌〕?記得二十年前聽過他的小提琴朔拿大,淒涼得不得了,可是我很喜歡。這幾年可有機會聽過Duparc[杜巴克:②的歌?印象如何?我認為比 Faure[佛瑞〕③更有特色。你預備灌Landlers〔蘭德萊爾],我聽了真興奮,但願能早日出版。從未聽見過的東西,經過你一再頌揚,當然特彆好奇了。你覺得比他的Impromptus〔即興曲〕更好是不是?老實說,舒伯特的MomentsMusicaux(瞬間音樂〕對我沒有多大吸引力。弄 chamberhusic〔室內樂〕的確不容易。personalitv[個性〕要能匹配,誰也不受誰的outshine[掩蓋而黯然無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先大家意見一致, 並不等於感受一致,光是intellectua1uanding〔理性的了解]是不夠的;就算感受一致了,感受的深度也未必一致。 佩魯吉諾(約1450―1523).意大利畫家。 蕭頌(1855―1899),法國作曲家。② 杜巴克(1848―1933),法國作曲家。③ 佛瑞(1845―1924),法國作曲家。在這種情形之下,當然不會有什麼1ast degree vi〔堅強的信念〕了。就算有了這種堅強的信念,各人口吻的強弱還可能有差彆:到了台上難免一個遷就另一個,或者一個壓倒另一個,或者一個滿頭大汗的勉強跟著另一個。當然,談到這些己是上乘,有些duet sonata〔二重奏奏鳴曲]的演奏者,這些trouble[困難]根本就沒感覺到。記得Kentner〔肯特納]和你嶽父灌的Franck, Beethoven[法朗克,貝多芬〕,簡直受不了。聽說Kentnter〔肯特納〕的音樂記憶力好得不可恩議,可是記憶究竟跟藝術不相乾:否則電子計算機可以成為第一流的音樂演奏家了。最近正在看卓彆林的《自傳》(一九六四年版),有意思極了,也淒涼極了。我一邊讀一邊感慨萬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獨的人,我也非常孤獨:這個共同點使我對他感到特彆親切。我越來越覺得自己detached fromeveryihing〔對一切都疏離脫節〕,拚命工作其實隻是由於機械式的習慣,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顆心無處安放),而不是真有什麼 vi[信念]。至於嗜好,無論是碑帖、字畫、小骨董、種月季,儘管不時花費一些精神時間,卻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虛空,自欺欺人的混日子!卓彆林的不少有關藝術的見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隨波逐流,永遠保持獨立精神和獨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藝術家的標記。他寫的五十五年前我隻二的紐約和他第一次到那兒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紐約的感想。,一頗有大同小異的地方。他寫的第一次大戰前後的美國,對我是個新發現:我怎會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經有了摩天大廈和coca-Co1a〔可口可樂〕呢?資本主義社會已經發展到那個階段呢?這個情形同我一九三○年前後認識的歐洲就有很大差彆。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聰,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專科醫生查不出原因,隻說目力疲勞過度,且休息一個時期再看。其實近來工作不多,不能說用眼過度,這幾日停下來,連書都不能看,枯坐無聊,沉悶之極。但還想在你離英以前給你一信,也就勉強提起筆來。兩周前看完《卓彆林自傳》,對一九一○至一九五四年問的美國有了一個初步認識。那種物質文明給人的影響,確非我們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窮奢極欲,我實在體會不出有什麼樂趣而言。那種哄鬨取樂的玩藝兒,宛如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萬花筒,在書本上看看已經頭暈目迷,更不用說親身經曆了。像我這樣,簡直一天都受不了;不僅心理上憎厭,生理上神經上也吃不消。東方人的氣質和他們相差太大了。聽說近來英國學術界也有一場論戰,有人認為要消滅貧困必須工業高度發展,有的人說不是這麼回事,記得一九三○年代我在巴黎時,也有許多文章討論過類似的題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質享受而不受物質奴役,弄得身不由主,無窮無儘的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過慣淡泊生活的東方舊知識分子,也難以想像二十世紀西方人對物質要求的胃口。其實人類是最會生活的動物,也是最不會生活的動物;我看關鍵是在於自我克製。以往總覺得奇怪,為什麼結婚離婚在美國會那麼隨便。《卓彆林自傳》中提到他最後一個也是至今和妻子烏娜時:有兩句話: As I got to know OonaI was 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of humorand tolerance;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 son’s pointof view?[我認識烏娜後,發覺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驚喜不己;她總是能設身處地,善解人意。]從反麵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國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的說明美國婚姻生活不穩固的原因。總的印象:美國的民族大年輕,年輕人的好處壞處全有;再加工業高度發展,個人受著整個社會機器的瘋狂般的tempo[節奏]推動,越發盲目,越發身不由主,越來越身心不平衡。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調劑,也隻能是粗暴,猛烈,簡單,原始的娛樂;長此以往,恐怕談不上真正的文化了。二次大戰前後卓彆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審案,都非我們所能想像。過去隻聽說法西斯蒂在美國抬頭,到此才看到具體的事例。可見在那個國家,所謂言論自由、司法獨立等等的好聽話,全是騙騙人的。你在那邊演出,說話還得謹慎小心,犯不上以一個青年藝術家而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乾事無補,於己有害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得避免。當然你早領會這些,不過你有時仍舊太天真,太輕信人便是小城鎮的記者或居民也難,所以不能不再免沒有spy[密探]注意你提醒你!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十一月十二來信說起在美旅行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換了我,恐怕比你更受不住。二十世紀高度物質文明的生活,和極度貧乏的精神生活的對照,的確是個大悲劇。同時令人啼笑皆非。我知道你要不是為了謀生,決不願常去那種地方受罪。一九六六年一月四日聰,親愛的孩子,為了急於要你知道收到你們倆來信的快樂,也為了要你去瑞典以前看到此信,故趕緊寫此短劄。昨天中午一連接到你、彌拉和你嶽母的信,還有一包照片,好像你們特意約齊有心給我們大大快慰一下似的,更難得的是同一郵班送上門!你的信使我們非常感動,我們有你這樣的兒子也不算白活一世,更不算過去的播種白費氣力,我們的話,原來你並沒當作耳邊風,而是在適當的時間都能一一記起,跟你眼前的經驗和感想作參證。淩霄一天天長大,你從他身上得到的教育隻會一天天加多;人便是這樣:活到老,學到老,學到老,學不了!可是你我都不會接下去想:學不了,不學了!相反,我們都是天生的求知欲強於一切。即如種月季,我也決不甘心以玩好為限,而是當做一門科學來研究;養病期間就做這方麵的考據。提到莫紮特,不禁想起你在李阿姨(蕙芳)處學到最後階段時彈的Romance[浪漫曲〕和Fantasy[幻想曲],譜子是我抄的,用中國式裝裱;後來彈給百器聽(第一次去見他),他說這是artist(音樂家)彈的,不是小學生彈的。這些事,這些話,在我還恍如昨日,大概你也記得很清楚,是不是?關於裴遼士和李斯特,很有感想,隻是今天眼睛腦子都已不大行,不寫了。我每次聽裴遼士,總感到他比特皮西更男性,更雄強,更健康,應當是創作我們中國音樂的好範本。據羅曼羅蘭的看法,法國史上真正的天才羅曼羅蘭在此對天才另有一個定義,大約是指天生的像潮水般湧出來的才能,而非後天刻苦用功來的。作曲家隻有皮才和他兩個人。??你們倆描寫淩霄的行動笑貌,好玩極了。你小時也很少哭,一哭即停,嘴唇抖動未已,已經抑製下來:大概淩霄就像你。你說的對:天真純潔的兒童反映父母的成分總是優點居多;教育主要在於留神他以後的發展,隻要他有我們的缺點露出苗頭來,就該想法防止。他躺在你琴底下的情景,真像小克利斯朵夫,你以前曾以克利斯朵夫自居,如今又出了一個小克利斯朵夫了,可是他比你幸運,因為有著一個更開明更慈愛的父親!(你信上說他pletely transferred,dreaming [完全轉移了,像做夢似的入神〕,應該說transported[ 欣喜若狂] ;“transferred[ 轉移]” 一詞隻用於物,不用於人。我提醒你,免得平日 說話時犯錯誤。)三月中你將在琴上指揮,我們聽了和你一樣excited[興奮]。望事前多作思想準備,萬勿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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