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三月三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彌拉,得知聰與你父親一月底合作演出,非常成功,使我深感快慰,尤其高興的是聰在預演及演奏中,得到很多啟發,可以促進他自己的音樂見解。聰時時都對自己批評甚嚴,這一點使我們非常欣慰。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聰,親愛的孩子,兩個多月沒給你提筆了,知道你行蹤無定,東奔西走,我們的信未必收到,收到也無心細看。去紐約途中以及在新墨西哥發的信均先後接讀;你那股理想主義的熱情實可驚,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來心如死水,隻有對自己的工作還是一個勁兒死乾;對文學藝術的熱愛並未稍減,隻是常有一種“廢然而返”、“喪然若失”的心情。也許是中國人氣質太重,尤其是所謂“灑脫”與“超然物外”的消極精神影響了我,也許是童年的陰影與家庭曆史的慘痛經驗無形中在我心坎裡紮了根,年紀越大越容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時會置身於另外一個星球來看塵世,也好像自己隨時隨地會失去知覺,化為物質的原素。天文與地質的宇宙觀常常盤踞在我腦子裡,像服爾德某些短篇所寫的那種境界,使我對現實多多少少帶著detached[超然]的態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較量的認真還是老樣子,正好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說人格分化;說不定習慣成了天性,而自己的天性又本來和我理智衝突。intellectually[理智上]我是純粹東方人,emo-tiona11v&instinctive1y[感情上及天性方麵]又是極像西方人。其實也仍然是我們固有的兩種人生觀:一種是四大皆空的看法,一種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或許人從青少年到壯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從積極到消極的一個過程,隻是有的人表現得明顯一些,有的人不明顯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這個規律。你將近三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好比暮春時節,自應蓬蓬勃勃望發榮滋長的路上越奔。最近兩信的樂觀與積極氣息,多少也給我一些刺激,接信當天著實興奮了一下。你的中國人的自豪感使我為你自豪,你善於賞識彆的民族與廣大人民的優點使我感到寬慰。唯有民族自豪與賞識彆人兩者結合起來,才不致淪為狹窄的沙文主義,在個人也不致陷於自大狂自溺狂;而且這是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真正的交融。我們的領導對國際形勢是看得很清楚的,從未說過美國有爆發國內革命的可能性的話,你前信所雲或許是外國記者的揣測和不正確的引申。我們的問題,我覺得主要在於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如何在生產關係改變之後發揮個人的積極性,如何從實踐上物質成就上顯示我們製度的優越性,如何使口頭上“紅”化為事業上的“紅”,如何防止集體主義不被官僚主義拖後腿,如何提高上上下下乾部的領導水平,如何做到實事求是,如何普及文化而不是降低,如何培養與愛護下一代??我的工作愈來愈吃力。初譯稿每天譯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謄清後),一天也隻能改三千餘字,幾等重譯。而改來改去還是不滿意(線條太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單調等等)。改稿謄清後(即第三稿)還得改一次。等到書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病。這些情形大致和你對待灌唱片差不多。可是我已到了日暮途窮的階段,能力隻有衰退,不可能再進步;不比你儘管對自己不滿,始終在提高。想到這點,我真豔羨你不置。近來我情緒不高,大概與我對工作不滿有關。前五年譯的書正在陸續出版。不久即寄《都爾的本堂神甫――比哀蘭德》。還有《賽查?皮羅多》,約四五月出版。此書於五八年春天完成,偏偏最後出世。《藝術哲學》已先寄你了。巴爾紮克各書,我特意寄平裝的,怕你要出門時帶在身邊,平裝較方便。高老頭――貝姨――邦斯――歐也妮囚種都在重印,你若需要補哪一種,望速告知。(書一出來,十天八天即銷完。)你把ic[玩世不恭]寫成siaiveness,沒有這個字,應作 y[天真]。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六日??你在外跑了近兩月,疲勞過度,也該安排一下,到鄉間去住個三五天。幾年來為這件事我不知和你說過多少回,你總不肯接受我們的意見。人生是多方麵的,藝術也得從多方麵培養,勞逸調劑得恰當,對藝術隻有好處。三天不彈琴,決不損害你的技術;你應該有這點兒自信。況且所謂rex〔放鬆〕也不能僅僅在teique〔技巧〕上求,也不能單獨的抽象的追求心情的rex〔放鬆,寬舒〕。長年不離琴決不可能有真正的rex〔鬆弛〕;唯有經常與大自然親接,放下一切,才能有rex〔舒暢〕的心情,有了這心情,藝術上的rex[舒暢自如]可不求而自得。我也犯了過於緊張的毛病,可是近二年來總還春秋二季抽空出門幾天。回來後精神的確感到新鮮,工作效率反而可以提高。Kabos〔卡波斯〕太太批評你不能竭儘可能的re1ax〔放鬆〕,我認為基本原因就在於生活太緊張。平時老是提足精神,能張不能弛!你又很固執,多少愛你的人連彌拉和我們在內,都沒法說服你每年抽空出去一下,至少自己放三五天假。這是我們常常想起了要喟然長歎的,覺得你始終不體諒我們愛護你的熱忱,尤其我們,你嶽父,彌拉都是深切領會藝術的人,勸你休息的話決不會妨礙你的藝術!你太片麵強調藝術,對藝術也是危險的:你要不聽從我們的忠告,三五年七八年之後定會後悔。孩子,你就是不夠wise[RB 智],還有,彌拉身體並不十分強壯,你也得為她著想,不能把人生百分之百的獻給藝術。勃龍斯丹太太也沒有為了藝術疏忽了家庭。你能一年往外散心一二次,哪怕每次三天,對彌拉也有好處,對藝術也沒有害處,為什麼你不肯試驗一下看看結果呢?揚州是五代六朝隋唐以來的古城,可惜屢經戰禍,甲於天下的園林大半蕩然,可是最近也修複了一部分。瘦西湖風景大有江南境界。我們玩了五天,半休息半遊玩,住的是招待所,一切供應都很好。慢慢寄照片給你。一九六三年六月二日晚既然批評界敵意持續至一年之久,還是多分析分析自己,再多問問客觀、中立、有高度音樂水平的人的意見。我知道你自我批評很強,但外界的敵意仍應當使我們對自己提高警惕:也許有些不自覺的毛病,自己和相熟的朋友們不曾看出。多探討一下沒有害處。若真正是批評界存心作對,當然不必介意。曆史上受莫名其妙的指摘的人不知有多少,連跡利略、服爾德、巴爾紮克輩都不免,何況區區我輩!主要還是以君子之心度人,作為借鑒之助,對自己隻有好處。老話說得好:是非自有公論,日子久了自然會黑白分明!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親愛的孩子,五十多天不寫信了。千言萬語,無從下筆;老不寫信又心神不安;真是矛盾百出。我和媽媽常常夢見你們,聲音笑貌都逼真。夢後總想寫信,也寫過好幾次沒寫成。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波動得很。有理想就有苦悶,不隨波逐流就到處齟齬,可是能想到易地則皆然,或許會平靜一些。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此二語可為你我寫照。兩個多月沒有你們消息,但願身心健康,勿過緊張。你倆體格都不很強壯,平時總要善自保養。勞逸調劑得好,才是久長之計。我們彆的不擔心,隻怕你工作過度,連帶彌拉也吃不消。任何耽溺都有流弊,為了耽溺藝術而犧牲人生也不是明智的!六月下旬起我的許多老毛病次第平複,目前僅過敏性鼻炎糾纏不休。關節炎根本是治不好的,氣候一變或勞頓過度即會複發。也隻能過一天算一天,隻要發作時不太劇烈,妨礙工作,就是上上大吉。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譯自法文)親愛的孩子:快三個月了,雖然我一直在想念你,卻一個字都沒有寫給你,對我來說這是絕無僅有的事。也許你可以猜出我久無音訊的原因,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困惱,可能跟聰不願提筆的理由差不多。人在飽經現實打擊,而仍能不受影響去幻想時,理想主義的確可以予人快樂;但是更多時候理想主義會令人憂鬱失望,不滿現實。我自忖也許庸人多福,我國的古人曾經辛酸地羨慕過無知庸人,但是實際上,我卻不相信他們會比彆人更無牽無掛,他們難道不會為自私自利的興趣及家務瑣事而飽受折磨嗎?總的來說,我的身體還不錯,但除了日常工作外,很少提筆,希望你不要見怪才好。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親愛的孩子,很高興知道你終於徹底休息了一下。瑞士確是避暑最好的地方。三十四年前我在日內瓦的西端,一個小小的法國村子裡住過三個月,天天看到白峰(Mont Bnc)上的皚皚積雪,使人在盛暑也感到一股涼意。可惜沒有去過瑞士北部的幾口湖,聽說比日內瓦湖更美更幽。你從南非來的信上本說要去希臘,那兒天氣太熱,不該在夏季去。你們改變遊程倒是聰明的。威尼斯去了沒有?其實意大利北部幾口湖也風景秀麗,值得小住幾天。相信這次旅行定能使你感覺新鮮,精神上洗個痛快的澡。彌拉想來特彆快樂。她到底身體怎樣?在Zurich〔蘇黎士〕療養院檢查結果又怎麼樣?除了此次的明信片以外,她從五月十日起沒有來過信,不知中間有沒有遺失?我寫到 Gstaad的信,你們收到沒有?下次寫信來,最好提一筆我信上的編號,彆籠籠統統隻說“來信都收到”。最好也提一筆你們上一封信的日期,否則丟了信也不知道。七月下旬勃隆斯丹夫人有信來,報告你們二月中會麵的情形,簡直是排日描寫,不僅詳細,而且事隔五月,字裡行間的感情還是那麼強烈,看了真感動。世界上這樣真誠,感情這樣深的人是不多的!巴爾紮克的長篇《幻滅》(Lost I11usions)部曲,從六一年起動手,最近才譯完初稿。第一二部已改過,第三部還要改,便是第一二部也得再修飾一遍,預計改完謄清總在明年四五月間。總共五十萬字,前前後後要花到我三年半時間。文學研究所有意把《高老頭》收入文學名著叢書,要重排一遍,所以這幾天我又在從頭至尾修改,也得花一二十天。翻譯工作要做得好,必須一改再改三改四改。《高老頭》還是在抗戰期譯的,五二年已重譯一過,這次是第三次大修改了。此外也得寫一篇序。第二次戰後,法國學術界對巴爾紮克的研究大有發展,那種熱情和淵博(erudition)令人欽佩不置。敏在家住了一月,又已回京。他教書頗有興趣,也很熱心負責,拚命在課外找補充材料。校長很重視他,學生也喜歡他,雖然辛苦些,隻要能踏踏實實為人民做點工作,總是值得的。 Gstaad,瑞士―地名。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譯自法文)親愛的孩子:一九二九年夏,我在日內瓦湖的西端,Villeneuve〔維勒納夫〕對麵,半屬法國半屬瑞士的小村落St. Gingolphe〔聖?欣高爾夫〕住過三個月。天天看到白峰(Mont Bnc)上的皚皚積雪。誰會想到三十四年之後,一個中國人至愛的子女竟會涉足同一地區,甚至遍遊更遠更壯麗的地方?這豈非巧合?聰在寄來的明信片中說,你準備自己駕車直達意大利,甚至遠至威尼斯;但是以一個業餘駕車者在山區,尤其是在阿爾卑斯山上駕駛,實在是有點“冒險”,這樣你也不能在路上流覽沿途景色了。不過,現在已經遊覽完畢,你們也已平安返抵倫敦了。假如可能的話,又假如你有點時間,我很願意讀到你對旅途的詳儘描述,我沒法子靠阿聰,他寫起信來總是隻有三言兩語。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親愛的孩子,你赫辛斯基來信和彌拉倫敦來信都收到。原來她瑞士寫過一信,遺失了。她寫起長信來可真有意思:報告意大利之行又詳細又生動。從此想你對意大利繪畫,尤其威尼斯派,領會得一定更深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都在高原上,真正是山高水深,非他處所及。再加人工修飾,古跡林立,令人緬懷以往,更加徘徊不忍去。我們的名勝最吃虧的是建築:先是磚木結構,抵抗不了天災人禍、風雨侵蝕;其次,建築也是中國藝術中比較落後的一門。接彌拉信後,我大查字典,大翻地圖和旅行指南。一九三一年去羅馬時曾買了一本《藍色導遊》(《Cuide Bleu》)中的《意大利》,厚厚一小冊,五百多麵,好比一部字典。這是法國最完全最詳細的指南,包括各國各大城市(每國都是一厚冊),竟是一部旅行叢書。你們去過的幾口湖,Maggiore,Lugarno, o, 1seo,Garda〔馬焦雷湖,盧加諾湖,科莫湖,伊塞奧湖,加爾達湖〕,你們歇宿的streSa〔斯特雷薩〕和Belgio〔貝拉焦〕。都在圖上找到了,並且每個湖各有詳圖。我們翻了一遍,好比跟著你們“神遊”了一次。彌拉一路駕駛,到底是險峻的山路,又常常摸黑,真是多虧她了,不知駕的是不是你們自己的車,還是租的?此刻江南也已轉入暮秋,桂花已謝,菊花即將開放。想不到倫敦已是風啊雨啊霧啊,如此沉悶!我很想下月。初去天目山(浙西)賞玩秋色,屆時能否如願,不得而知。四八年十一月曾和侖布伯伯同去東西天目,秋色斑斕,江山如錦繡,十餘年來常在夢寐中。《高老頭》已改訖,譯序也寫好寄出。如今寫序要有批判,極難下筆。我寫了一星期,幾乎弄得廢寢忘食,緊張得不得了。至於譯文,改來改去,總覺得能力已經到了頂,多數不滿意的地方明知還可修改,卻都無法勝任,受了我個人文筆的限製。這四五年來愈來愈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limit〔局限〕,仿佛一道不可超越的鴻溝。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譯自法文)親愛的彌拉:收到你在九月二十三日與月底之間所寫、在十月一日自倫敦發出的長信,真是十分欣慰,得知你們的近況,是我們最大的快樂,而每次收到你們的信,總是家中一件大事。信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停的談論直到收到下一封信為止。這一次,我們亦步亦趨跟著你們神遊意大利:我查閱二十世紀的《拉羅斯大字典》裡的地圖,也不斷的翻閱《藍色導遊》(你們旅遊時手上是否有這本《導遊》?),以便查看意大利北部,你們去過的幾口湖,例如Maggiore, Lugarno, o, Iseo, Garda〔馬焦雷湖,盧加諾湖,科莫湖,伊塞奧湖,加爾達湖〕等。你們歇宿的Siresa[斯特雷薩]和Belgio〔貝拉焦〕,都在圖上找到了。我們還念了Bergamo 城的描繪(也在《藍色導遊》中找到)。這城裡有一個高鎮,一個低鎮,還有中古的教堂,你現在該知道我們怎樣為你們的快樂而歡欣了!人不是會在不知不覺中,生活在至愛的親人身上嗎?我們這兒沒有假期,可是你使我們分享你們所有的樂趣而不必分擔你們的疲勞,更令我們為之精神大振!你倆真幸福,得以遍遊優美的國度如瑞士,意大利。我當學生的時候,隻於一九二九年在日內瓦湖畔,vi11E-neuve[維勒納夫]對麵一個小小的村子裡度過三個月。此外,我隻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去過羅馬、那不勒斯、西西裡島,沒能去佛羅倫薩及威尼斯。當時我很年輕,而學生的口袋,你們不難理解,時常是很拮據的。相反的,我反而有機會結識羅馬的傑出人士,意大利的作家與教授,尤其是當時的漢學家,還有當地的貴族,其中尤以巴索裡尼伯爵夫人(一位七十開外的夫人),以及她那位風度綽約的媳婦Bhese〔博爾蓋塞〕公主,對我特彆親切。由於她們的引薦,我得以在六月份應邀於意大利皇家地理學會及羅馬扶輪社演講,談論有關現代中國的問題。我那時候才二十三歲,居然在一群不僅傑出,而且淵博的聽眾麵前演講,其中不乏部長將軍輩,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想起三十年之後,我的兒子,另一個年輕人,以優秀音樂家的身份,而不至於像乃父一般多少有點冒充內行,在意大利同樣傑出的聽眾麵前演奏,豈不像一場夢!看到你描繪參觀羅浮宮的片段,我為之激動不已,我曾經在這座偉大的博物館中,為學習與欣賞而消磨過無數時光。得知往日熏黑蒙塵的蒙娜麗莎像,如今經過科學的清理,已經煥然一新,真是一大喜訊,我多麼喜愛從香榭麗舍大道一端的協和廣場直達凱旋門的這段全景!我也永遠不能忘記橋上的夜色,尤其是電燈與煤氣燈光相互交織,在塞納河上形成瑰麗的倒影,水中波光粼粼,白色與瑰色相間(電燈光與煤氣燈光),我每次坐公共汽車經過橋上,絕不會不儘情流覽。告訴我,孩子,當地是否風光依舊? 六三年修改《高老頭》譯文,寫了一篇序文,在十年浩劫中失散。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親愛的孩子,最近一信使我看了多麼興奮,不知你是否想像得到?真誠而努力的藝術家每隔幾年必然會經過一次脫胎換骨,達到一個新的高峰。能夠從純粹的感覺(sensatiOn)轉化到觀念(idea)當然是邁進一大步,這一步也不是每個藝術家所能辦到的,因為同各人的性情氣質有關。不過到了觀念世界也該提防一個pitfall〔陷階〕:在精神上能跟蹤你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難免鑽牛角尖,走上太抽象的路,和群眾脫離。嘩眾取寵(就是一味用新奇唬人)和取媚庸俗固然都要不得,太沉醉於自己理想也有它的危險。我這話不大說得清楚,隻是具體的例子也可以作為我們的警戒。李克忒某些演奏某些理解很能說明問題。歸根結蒂,仍然是“出”和“入”的老話。高遠絕俗而不失人間性人情味,才不會叫人感到cold[冷漠]。像你說的“一切都遠了,同時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紮特晚年和舒伯特的作品達到的境界。古往今來的最優秀的中國人多半是這個氣息,儘管sublime〔崇高〕,可不是mysiic〔神秘〕(西方式的);儘管超脫,仍是warm, intimate,human〔溫馨,親切,有人情味〕到極點!你不但深切了解這些,你的性格也有這種傾向,那就是你的藝術的safeguard〔保障〕。基本上我對你的信心始終如一,以上有些話不過是隨便提到,作為“聞者足戒”的提示罷了。我和媽媽特彆高興的是你身體居然不搖擺了:這不僅是給聽眾的印象問題,也是一個對待藝術的態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製表現,能入能出的問題,也具體證明你能化為一個idea〔意念〕,而超過了被音樂帶著跑,變得不由自主的階段。隻有感情淨化,人格升華,從dramatic[起伏激越:進到 ptive〔凝神沉思〕的時候,才能做到。可見這樣一個細節也不是單靠注意所能解決的,修養到家了,自會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達出來,自然會身體搖擺,好像無意識的要“手舞足蹈”的幫助表達。我這個分析你說對不對?)相形之下,我卻是愈來愈不行了。也說不出是退步呢,還是本來能力有限,以前對自己的缺點不像現在這樣感覺清楚。越是對原作體會深刻,越是欣賞原文的美妙,越覺得心長力絀,越覺得譯文遠遠的傳達不出原作的神韻。返工的次數愈來愈多,時間也花得愈來愈多,結果卻總是不滿意。時時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運用腦子的limit〔局限〕,措辭造句的 limit〔局限〕,先天的limit 〔局限〕――例如句子的轉彎抹角太生硬,色彩單調,說理強而描繪弱,處處都和我性格的缺陷與偏差有關。自然,我並不因此灰心,照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過要心情愉快也很難了。工作有成績才是最大的快樂:這一點你我都一樣。另外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們距離太大了。不做翻譯工作的人恐怕不會體會到這麼深切。他們刻畫心理和描寫感情的時候,有些曲折和細膩的地方,複雜繁瑣,簡直與我們格格不入。我們對人生瑣事往往有許多是認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許多隻是羅列事實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寫情就用詩人的態度來寫;西方作家卻多半用科學家的態度,曆史學家的態度(特彆巴爾紮克),像解剖昆蟲一般。譯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覺到它的特色,妙處,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樣的讀者領會就難了。思想方式反映整個的人生觀,宇宙觀,和幾千年文化的發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溝通呢?你很幸運,音樂不像語言的局限性那麼大,你還是用音符表達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種語言文字,另一種邏輯。真了解西方的東方人,真了解東方人的西方人,不是沒有,隻是稀如星鳳。對自己的文化遺產徹底消化的人,文化遺產決不會變成包袱,反而養成一種無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長處短處,也明白彆的民族的長處短處,進一步會截長補短,吸收新鮮的養料。任何孤獨都不怕,隻怕文化的孤獨,精神思想的孤獨。你前信所謂孤獨,大概也是指這一點吧?儘管我們隔得這麼遠,彼此的心始終在一起,我從來不覺得和你有什麼精神上的隔閡。父子兩代之間能如此也不容易:我為此很快慰。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孩子:聰上次的巡回演奏使他在音樂事業中向前邁了一大步,你一定跟我們一樣高興。並非每一個音樂家,甚至傑出的音樂家,都能進入這樣一個理想的精神境界,這樣渾然忘我,感到與現實世界既遙遠又接近。這不僅要靠高尚的品格,對藝術的熱愛,對人類的無限同情,也有賴於藝術家的個性與氣質,這種“心靈的境界”絕不神秘,再沒有什麼比西方的神秘主義與中國的心理狀態更格格不入了(我說中國是指中國的優秀分子)。這無非是一種啟蒙人文思想的升華,我很高興聰在道德演變的過程中從未停止進步。人在某一段時間內滯留不進,就表示活力已經耗儘,而假如人自溺於此,那麼他的藝術生命也就日暮途窮了。另一個好消息是現在聰演奏起來身體不搖擺了!這不僅是一個演奏家應有的良好風度,也表示一個人對藝術的態度截然不同了,十年前我就想糾正他身體的擺動,此後又在信中再三提醒他,但是要他在音樂方麵更加成熟,更加穩定以求身體的平穩,是需要時間的。你看,我忍不住要跟你討論這些事,因為你深知其重要,而且這種快樂也應該是闔家分享的。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一日??這一年多開始做了些研究巴爾紮克的工作,發見從一九四○年以後,尤其在戰後,法國人在這方麵著實有貢獻。幾十年來一共出版了四千多種關於巴爾紮克的傳記、書評、作品研究:其中絕大多數是法國人的著作。我不能不挑出幾十種最有份量的,托巴黎友人代買。法國書印數還是不多,好多書一時都脫銷,要等重印,或托舊書商物色。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二日莫紮特的Fantasy in BMin〔B 小調幻想曲〕記得五三年前就跟你提過。羅曼羅蘭極推崇此作,認為他的痛苦的經曆都在這作品中流露了,流露的深度便是韋白與貝多芬也未必超過。羅曼羅蘭的兩本名著:(1)Muss ofthePast〔《古代音樂家》〕,(2)MussVToday〔《今代音樂家》〕英文中均有譯本,不妨買來細讀。其中論莫紮特、貝遼士、特皮西各篇非常精彩。名家的音樂論著,可以幫助我們更準確的了解以往的大師,也可以糾正我們大主觀的看法。我覺得藝術家不但需要在本門藝術中勤修苦練,也得博覽群書,也得常常作meditaiion[冥思默想],防止自己的偏向和鑽牛角尖。感情強烈的人不怕彆的,就怕不夠客觀;防止之道在於多多借鑒,從彆人的鏡子裡檢驗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其次磁帶錄音機為你學習的必需品,一一也是另一麵自己的鏡子。我過去常常提醒你理財之道,就是要你能有購買此種必需品的財力,Kabos〔卡波斯〕太太那兒是否還去?十二月輪空,有沒有利用機會去請教她?學問上藝術上的師友必須經常接觸,交流。隻顧關著門練琴也有流弊。近來除日課外,每天抓緊時間看一些書。國外研究巴爾紮克的有份量的書,二次戰前戰後出了不少,隻嫌沒時間,來不及補課。好些研究雖不以馬列主義自命,實際做的就是馬列主義工作:比如搜羅十九世紀前五十年的報刊著作,回憶錄,去跟《人間喜劇》中寫的政治、經濟、法律、文化對證,看看巴爾紮克的現實主義究竟有多少真實性。好些書店重印巴爾紮克的作品,或全集,或零本,都請專家作詳儘的考據注釋。老實說,從最近一年起,我才開始從翻譯巴爾紮克,進一步作了些研究,不過僅僅開了頭,五年十年以後是否做得出一些成績來也不敢說。??知道你準備花幾年苦功對付巴哈,真是高興,這一點(還有貝多芬)非過不可。五三年曾為你從倫敦訂購一部Aibert Schweitzer: Bach――“ransted by ErNewman――2vols[ 艾伯特?施韋澤著:《巴哈》一由歐內斯特-紐曼翻譯,共上、下兩冊] ,放在家裡無用,已於一月四日寄給你了。原作者是當代巴哈權威,英譯者又是有名的音樂學者兼批評者。想必對你有幫助。此等書最好先從頭至尾看一遍,以後再細看。――一切古典著作都不是一遍所能吸收的。今天看了十二月份《音樂與音樂家》上登的Dorat :An Anatonydug[多拉,《指揮的剖析》]們有兩句話妙極:――“Increasing eyof means, employ-edto better effect,is a Sign of increasing maturityinevery form of art.”〔不論哪一種形式的藝術,藝術家為了得到更佳效果,采取的手法越精簡,越表示他爐火純青,漸趨成熟。”〕――這個道理應用到彈琴,從身體的平穩不搖擺,一直到interpretation[演繹]的樸素、含蓄,都說得通。他提到藝術時又說:?calls freat pride areme hummtv at the same time[??既需越高的自尊,又需極大的屈辱]。全篇文字都值得一讀。一九六四年三月一日“理財”,若作為“生財”解,固是一件難事,作為“不虧空而略有儲蓄”解,卻也容易做到。隻要有意誌,有決心,不跟自己妥協,有狠心壓製自己的fancy[一時的愛好]!老話說得好:開源不如節流。我們的欲望無窮,所謂“欲壑難填”,若一手來一手去,有多少用多少,即使日進鬥金也不會覺得寬裕的。既然要保持清白,保持人格獨立,又要養家活口,防旦夕禍福,更隻有自己緊縮,將“出口”的關口牢牢把住。“人口”操在人家手中,你不能也不願奴顏婢膝的乞求;“出口”卻完全操諸我手,由我作主。你該記得中國古代的所謂清流,有做骨的人,都是自甘澹泊的清貧之士。清貧二字為何連在一起,值得我們深思。我的理解是,清則貧,亦維貧而後能清!我不是要你“貧”,僅僅是約製自己的欲望,做到量人為出,不能說要求大高吧!這些道理你全明白,毋須我咯嘟,問題是在於實踐。你在藝術上想得到,做得到,所以成功;倘在人生大小事務上也能說能行,隻要及到你藝術方麵的一半,你的生活煩慮也就十分中去了八分。古往今來,藝術家多半不會生活,這不是他們的光榮,而是他們的失敗。失敗的原因並非真的對現實生活太笨拙,而是不去注意,不下決心。因為我所謂“會生活”不是指發財、剝削人或是嗇刻,做守財奴,而是指生活有條理,收支相抵而略有剩餘。要做到這兩點,隻消把對付藝術的注意力和決心拿出一小部分來應用一下就綽乎有餘了!??像我們這種人,從來不以戀愛為至上,不以家庭為至上,而是把藝術,學問放在第一位,作為人生目標的人,對物質方麵的煩惱還是容易擺脫的,可是為了免得後顧之憂,更好的從事藝術與學問,也不能不好好的安排物質生活;光是瞧不起金錢,一切取消極態度,早晚要影響你的人生最高目標――藝術的!希望克口下決心,在這方麵采取行動!一切保重!“戰戰兢兢”勿寫作“競竟”,“非同小可”勿寫作“豈同小可”。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親愛的孩子,你從北美回來後還沒來過信,不知心情如何?寫信的確要有適當的心情,我也常有此感。彌拉去彌阿彌後,你一日三餐如何解決?生怕你練琴出了神,又怕出門麻煩,隻吃咖啡麵包了事,那可不是日常生活之道。尤其你工作消耗多,切勿飲食太隨便,營養(有規律進食)畢竟是要緊的。你行蹤無定,即使在倫敦,琴聲不斷;房間又隔音,掛號信送上門,打鈴很可能聽不見,故此信由你嶽父家轉,免得第三次退回。瑞士的tour[遊曆] 想必滿意,地方既好,氣候也好,樂隊又是老搭檔,瑞士人也喜愛莫紮特,效果一定不壞吧?六月南美之行,必有巴西在內;近來那邊時局突變,是否有問題,出發前務須考慮周到,多問問新聞界的朋友,同倫敦的代理人多商量商量,不要臨時找麻煩,切記切記!三月十五日前後歐美大風雪,我們看到新聞也代你擔憂,幸而那時不是你飛渡大西洋的時候。此間連續幾星期春寒春雨,從早到晚,陰沉沉的,我老眼昏花,隻能常在燈下工作,天氣如此,人也特彆悶塞,彆說郊外踏青,便是跑跑書店古董店也不成。即使風和日暖,也舍不得離開書桌。要做的事,要讀的書實在太多了,不能怪我吝惜光陰。從二十五歲至四十歲,我浪費了多少寶貴的時日!近幾月老是研究巴爾紮克,他的一部分哲學味特彆濃的,在西方公認為極重要,我卻花了很大的勁才勉強讀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讀了幾部研究這些作品的論著。總覺得神秘氣息玄學氣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談不上欣賞和共鳴。中國人不是不講形而上學,但不象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詩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學的理論說得很空靈,真正的意義固然不易捉摸,卻不至於橡西方形而上學那麼枯燥,也沒那種刻舟求劍的宗教味兒叫人厭煩。西方人對萬有的本原,無論如何要歸結到一個神,所謂God[ 神,上帝],似乎除了God[ 神,上帝],不能解釋宇宙,不能說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個造物主不可。好在誰也提不出證明God[神,上帝]是沒有的,隻好由他們去說;可是他們的正麵論證也牽強得很,沒有說服力。他們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義,靈魂必然不死,從此推論下去,就歸納出一個有計劃有意誌的神!可是為什麼人生必有意義呢?靈魂必然不死呢?他們認為這是不辯自明之理,我認為歐洲人比我們更驕傲,更狂妄,更ambi-tious[野心勃勃] ,把人這個生物看做天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計要造出一套哲學和形而上學來,證明這個“人為萬物之靈”的看法,訪佛我們真是負有神的使命,執行神的意誌一般。在我個人看來,這都是vanity[虛榮心] 作祟。東方的哲學家玄學家要比他們謙虛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學家dogmatic[武斷]很厲害之外,彆人就是講什麼陰陽太極,也不像西方人講God[ 神]那麼絕對,鑿鑿有據,咄咄逼人,也許骨子裡我們多少是懷疑派,接受不了大強的illsist[ 堅持], 太過分的certainty[肯定〕。前天偶爾想起,你們要是生女孩於的話,外文名字不妨叫Gracia[葛拉齊亞],此字來曆想你一定記得。意大利字讀音好聽,grace[雅致]一字的意義也可愛。彌拉不喜歡名字太普通,大概可以合乎她的條件。陰曆今年是甲辰,辰年出生的人肖龍,龍從雲,風從虎,我們提議女孩子叫“淩雲”(Lin Yunn),男孩子叫“淩霄”(Lin Sio)。你看如何?男孩的外文名沒有inspiration[ 靈感],或者你們決定,或者我想到了以後再告。這些我都另外去信講給彌拉聽了。(淩雲=totower over the clouds,淩霄= to tower over the sky,我和Mira[ 彌拉] 就是這樣解釋的。)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最近一個月來,陸陸續續打了幾件毛線衣,另外買了一件小鬥篷,小被頭,作為做祖母的一番心意,不日就要去寄了,怕你們都不在,還是由你嶽父轉的。我也不知對你們合適否?衣服尺寸都是望主做的,好在穿絨線衣時要九十月才用得著,將來需要,不妨來信告知,我可以經常代你們打。孩子的名字,我們倆常在商量,因為今年是龍年,就根據龍的特性來想,前兩星期去新城隍廟看看花草,有一種叫淩宵的花,據周朝幀先生說,此花開在初夏,色帶火黃,非常豔麗,我們就買了一棵回來,後來我靈機一動,“淩霄”作為男孩子的名字不是很好麼?聲音也好聽,意義有高翔的意思;傳說龍在雲中,那未女孩於叫 “淩雲”再貼切沒有了,我們就這麼決定了。再有我們姓傅的,三代都是單名(你祖父叫傅鵬,父雷,你聰),來一個雙名也挺有意思,你覺得怎樣?阿敏去冬年假沒回來,工作非常緊張,他對教學相當認真,相當鑽研,校方很重視他。他最近來信說:“我教了一年多書,深深體會到傳授知識比教人容易,如果隻教書而不教人的話,書絕對教不好,而要教好人,把學生教育好,必須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處處要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越是紀律不好的班,聰明的孩子越多,她們就更敏感,這就要求自己以身作則,否則很難把書教好。”他對教學的具體情況,有他的看法,也有他的一套,爸爸非常讚同。你看我多高興,阿敏居然長成得走正路,這正是我倆教育孩子的目的,我們沒有名利思想,隻要做好本門工作就很好了,你做哥哥的知道弟弟有些成績,一定也慶幸。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親愛的孩子,有人四月十四日聽到你在B.B.C[英國廣播公司〕遠東華語節目中講話,因是輾轉傳達,內容語焉不詳,但知你提到家庭教育、祖國,以及中國音樂問題。藏書網 葛拉齊亞,係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中之人物。我們的音樂不發達的原因,我想過數十年,不得結論。從表麵看,似乎很簡單:科學不發達是主要因素,沒有記譜的方法也是一個大障礙。可是進一步問問為什麼我們科學不發達呢?就不容易解答了。早在戰國時期,我們就有墨子、公輸般等的科學家和工程師,漢代的張衡不僅是個大文豪,也是了不起的天文曆算的學者。為何後繼無人,一千六百年間,就停滯不前了呢?為何西方從文藝複興以後反而突飛猛晉呢?希臘的早期科學,七世紀前後的阿拉伯科學,不是也經過長期中斷的麼?怎麼他們的中世紀不曾把科學的根苗完全斬斷呢?西方的記譜也隻是十世紀以後才開始,而近代的記譜方法更不過是幾百年中發展的,為什麼我們始終不曾在這方麵發展?要說中國人頭腦不夠抽象,明代的朱載?(《樂律全書》的作者)偏偏把音樂當作算術一般討論,不是抽象得很嗎?為何沒有人以這些抽象的理論付諸實踐呢?西洋的複調音樂也近乎數學,為何法蘭德斯樂派,意大利樂派,以至巴哈―亨特爾,都會用創作來作實驗呢?是不是一個民族的藝術天賦並不在各個藝術部門中平均發展的,希臘人的建築、雕塑、詩歌、戲劇,在紀元前五世紀時登峰造極,可是以後二千多年間就默默無聞,毫無建樹了。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藝術也隻是曇花一現。右些民族儘管在文學上到過最高峰,在造型藝術和音樂藝術中便相形見繼,例如英國,有的民族在文學,音樂上有傑出的成就,但是繪畫便趕不上,例如德國。可見無論在同一民族內,一種藝術的盛衰,還是各種不同的藝術在各個不同的民族中的發展,都不容易解釋。我們的書法隻有兩晉、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後從來沒有第二個高潮。我們的繪畫藝術也始終沒有超過宋、元。便是音樂,也隻有開元、天寶,唐玄宗的時代盛極一時,可是也隻限於“一時”。現在有人企圖用社會製度、階級成分,來說明文藝的興亡。可是奴隸製度在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曾經曆,為什麼獨獨在埃及和古希臘會有那麼燦爛的藝術成就?而同樣的奴隸製度,為何埃及和希臘的藝術精神、風格,如此之不同?如果說統治階級的提倡大有關係,那末英國十八、十九世紀王室的提倡音樂,並不比十五世紀意大利的教皇和諸侯(如梅提契家族)差勁,為何英國自己就產生不了第一流的音樂家呢?再從另一些更具體更小的角度來說,我們的音樂不發達,是否同音樂被戲劇侵占有關呢?我們所有的音樂材料,幾乎全部在各種不同的戲劇中。所謂純粹的音樂,隻有一些沒有譜的琴曲(琴曲譜隻記手法,不記音符,故不能稱為真正的樂譜。)其他如笛、簫、二胡、琵琶等等,不是簡單之至,便是外來的東西。被戲劇侵占而不得獨立的藝術,還有舞蹈。因為我們不像西方人迷信,也不像他們有那麼強的宗教情緒,便是敬神的節目也變了職業性的居多,群眾自動參加的較少。如果說中國民族根本不大喜歡音樂,那又不合乎事實。我小時在鄉,聽見舟子,趕水車的,常常哼小調,所謂“山歌”。[古詩中(漢魏)有許多“歌行”,“歌謠”;從白樂天到蘇、辛都是高吟低唱的,不僅僅是寫在紙上的作品。]總而言之,不發達的原因歸納起來隻是一大堆問題,誰也不曾徹底研究過,當然沒有人能解答了。近來我們竭力提倡民族音樂,當然是大好事。不過純粹用土法恐怕不會有多大發展的前途。科學是國際性的、世界性的,進步硬是進步,落後硬是落後。一定要把土樂器提高,和鋼琴、提琴競爭,豈不勞而無功?抗戰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國笛子,那時我就認為浪費。工具與內容,樂器與民族特性,固然關係極大;但是進步的工具,科學性極高的現代樂器,決不怕表達不出我們的民族特性和我們特殊的審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簡陋的樂器,賽過牙齒七零八落、聲帶構造大有缺陷的人,儘管有多豐富的思想感情,也無從表達。樂曲的形式亦然如此。光是把民間曲調記錄下來,略加整理,用一些變奏曲的辦法擴充一下,絕對創造不出新的民族音樂。我們連“音樂文法”還沒有,想要在音樂上雄辯滔滔,怎麼可能呢?西方最新樂派(當然不是指電子音樂一類的u1tra modern[極度現代] 的東西)的理論,其實是尺寸最寬、最便於創造民族音樂的人利用的;無奈大家害了形式主義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說研究了。俄羅斯五大家――從特比西到巴托克,事實具在,隻有從新的理論和技巧中才能摸出一條民族樂派的新路來。問題是不能閉關自守,閉門造車,而是要掌握西方最高最新的技巧,化為我有,為我所用。然後才談得上把我們新社會的思想感情用我們的音樂來表現。這一類的問題,想談的大多了,一時也談不完。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孤獨的感覺,彼此差不多,隻是程度不同,次數多少有異而已。我們並未離鄉彆並,生活也穩定,比絕大多數人都過得好;無奈人總是思想大多,不免常受空虛感的侵襲。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間推心置腹,所以不論你來信多麼稀少,我總儘量多給你寫信,但願能消解一些你的苦悶與寂寞。隻是心願是一件事,寫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極想提筆而精神不平靜,提不起筆來;或是勉強寫了,寫得十分枯燥,好像說話的聲音口吻僵得很,自己聽了也不痛快。一方麵狂熱,執著,一方麵灑脫,曠達,懷疑,甚至於消極:這個性格大概是我遺傳給你的。媽媽沒有這種矛盾,她從來不這麼極端。??你的精神波動,我們知之有素,千句並一句,隻要基本信心不動搖,任何小爭執大爭執都會跟著時間淡忘的。我三月二日(No.559)信中的結論就是這話。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是一邊學一邊過的,從來沒有一個人具備了所有的(理論上的)條件才結婚,才生兒育女的。你為了孩子而逞逞然,表示你對人生態度嚴肅,卻也不必想得大多。一點不想是不負責任,當然不好;想得過分也徒然自苦,問題是徹底考慮一番,下決心把每個階段的事情做好,想好辦法實行就是了。人不知而不溫是人生最高修養,自非一時所能達到。對批評家的話我過去並非不加保留,隻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當格外反躬自省,多征求真正內行而壽意的師友的意見。你的自我批評精神,我完全信得過;可是藝術家有時會鑽牛角尖而自以為走的是獨創而正確的路。要避免這一點,需要經常保持冷靜和客觀的態度。所謂藝術上的il1usion[幻覺],有時會蒙蔽一個人到幾年之久的。至於批評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譯巴爾紮克的《幻滅》,得到不少知識。一世紀前尚且如此,何況今日!二月號《音樂與音樂家》雜誌上有一篇karayan[ 卡拉揚]的訪問記,說他對於批評隻認為是某先生的意見,如此而已。他對所欽佩的學者,則自會傾聽,或者竟自動去請教。這個態度大致與你相仿。認真的人很少會滿意自己的成績,我的主要苦悶即在於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夭在變,能變出新體會,新境界,新表演,我則是眼光不斷提高而能力始終停滯在老地方。每次聽你的唱片總心上想:不知他現在彈這個曲子又是怎麼一個樣子了。舊金山評論中說你的蕭邦太extrovert[外在,外向],李先生說奇怪,你的演奏正是introvert[內在,內向]一路,怎麼批評家會如此說。我說大概他們聽慣老一派的cho-pin[蕭邦],軟綿綿的,聽到不sea1[傷感] 的chopin[ 蕭邦] 就以為不夠內在了,你覺得我猜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