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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書 傅敏 6068 字 2個月前

我老想幫助彌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處處流露出說教口吻和家長麵孔。青年人對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婦。你該留意我的信對彌拉起什麼作用:要是她覺得我太古板,大迂等等,得趕快告訴我,讓我以後對信中的措辭多加修飾。我決不嗔怪她,可是我極需要知道她的反應來調節我教導的方式方法。你務須實事求是,切勿粉飾太平,歪曲真相:日於久了,這個辦法隻能產生極大的弊害。你與她有什麼不協和,我們就來解釋,勸說;她與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協和,你就來解釋,勸說:這樣才能做到所謂“同舟共濟”。我在中文信中談的問題,你都可挑出一二題目與她討論;我說到敏的情形也好告訴她:這叫做旁敲側擊,使她更了解我們,我知道她家務雜務,裡裡外外忙得不可開交,故至今不敢在讀書方麵督促她。我屢屢希望你經濟穩定,早日打定基礎,酌量減少演出,使家庭中多些閒暇,一方麵也是為了彌拉的晉修。(要人晉修,非給他相當時間不可。)我一再提議你去森林或郊外散步,去博物館欣賞名作,大半為了你,一小半也是為了彌拉。多和大自然與造型藝術接觸,無形中能使人恬靜曠達(古人所雲“蕩滌胸中塵俗”,大概即是此意),維持精神與心理的健康。在眾生萬物前麵不自居為“萬物之靈”,方能法除我們的狂妄,打破紙醉金迷的俗夢,養成淡泊灑脫的胸懷,同時擴大我們的同情心。欣賞前人的劇跡,看到人類偉大的創造,才能不使自己被眼前的局勢弄得悲觀,從而鞭策自己,竭儘所能的在塵世留下些少成績。以上不過是與大自然及造型藝術接觸的好處的一部分;其餘你們自能體會。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下午前幾日細細翻閱你六○、六一兩年的節目,發覺你練的新作品寥寥無幾。一方麵演出大多,一方麵你的表達方式與技術正在波動與轉變,沒有時間精力與必要的心情練新作品。這些都不難理解;但為長久之計,不能不及早考慮增加“曲碼”的問題。預計哪一年可騰出較多的時間,今後的日課應如何安排以便擠出時間來,起居生活的細節應如何加速動作,不讓占去很多工作時間??都有待於仔細籌劃。在英國演出現代作品的機會太少,在美澳兩洲是否較多呢?可是放下已久的東西,如在華沙時練好的普羅利菲埃夫與肖斯塔科維奇的朔拿大,以及巴托克的協奏曲,恐非短時期的溫習就能拿出去登台,是不是?可是這一方麵的學習計劃不妨與我談談!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深夜八九兩月你統共隻有三次演出,但似乎你一次也沒我多擔心你身心的健康和平衡;一切都得未雨綢繆,切勿到後來悔之無及。單說技巧吧,有時硬是彆扭,倘若丟開一個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許下一夭就能順利解決。人的心理活動總需要一個醞釀的時期,不成熟時硬要克服難關,隻能弄得心煩意躁,浪費精力。音樂理解亦然如此。我始終覺得你犯一個毛病,太偏重以音樂本身去領會音樂。你的思想與信念並不如此狹窄,很會海闊天空的用想像力;但與音樂以外的彆的藝術,尤其大自然,實際上接觸太少。整天看譜、練琴、聽唱片??久而久之會減少藝術的新鮮氣息,趨於抽象,閉塞,缺少生命的活躍與搏擊飛縱的氣勢。我常常為你預感到這樣一個危機,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你的專業與我的大不同。我是不需要多大創新的,我也不是有創新才具的人:長年關在家裡不致在業務上有什麼壞影響。你的藝術需要時時刻刻的創造,便是領會原作的精神也得從多方麵(音樂以外的感受)去探討:正因為過去的大師就是從大自然,從人生各方麵的材料中“泡”出來的,把一切現實升華為emotiOn〔感情〕與se〔情操〕,所以表達他們的作品也得走同樣的路。這些理論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並未深信到身體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紀還輕,應該比我愛活動;你也強烈的愛好自然:怎麼實際生活中反而不想去親近自然呢。我記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歲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國鄉間,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獨自在林中水邊踏著綠茵,呼吸濃烈的草香與泥土味、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悶,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歲在上海,一逛公園就覺得心平氣和,精神健康多了。大多與刺激感官的東西(音樂便是刺激感官最強烈的)接觸,會不知不覺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臘精神,為何不學學古希臘人的榜樣呢?你既熱愛陶潛、李白,為什麼不試試去體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實地體會)呢?你既從小熟讀克利斯朵夫,總不致忘了克利斯朵夫與大自然的關係吧?還有造型藝術,彆以家中掛的一些為滿足:於麼不上大不列顛博物館去流連一下呢?大概你會回答我說沒有時間:做了這樣就得放棄那樣。可是暑假中比較空閒,難道去一二次郊外與美術館也抽不出時間嗎?隻要你有興致,便是不在假中,也可能特意上美術館,在心愛的一二幅畫前麵呆上一刻鐘半小時。不必多,每次隻消集中一二幅,來回統共也花不了一個半小時;無形中積累起來的收獲可是不小呢!你說我信中的話,你“沒有一句是過耳不入”的;好吧,那末在這方麵希望你思想上慢慢醞釀,考慮我的建議,有機會隨時試一試,怎麼樣?行不行呢?我一生為你的苦心,你近年來都體會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為日無多之感,總想儘我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見到的範圍以內幫助你,指導你,特彆是早早指出你身心與藝術方麵可能發生的危機,使你能預先避免。“語重心長”這四個字形容我對你的態度是再貼切沒有了。隻要你真正愛你的爸爸,愛你自己,愛你的藝術,一定會鄭重考慮我的勸告,接受我數十年如一日的這股赤誠的心意!你也很明白,鋼琴上要求放鬆先要精神上放鬆:過度的室內生活與書齋生活恰恰是造成現代知識分子神經緊張與病態的主要原因;而蕭然意遠,曠達恬靜,不滯於物,不凝於心的境界隻有從自然界中獲得,你總不能否認吧?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彌拉比你小五歲,應該是喜歡活動的年紀。你要是閉戶家居,豈不連帶她感到岑寂枯索?而看她的氣質,倒也很愛藝術與大自然,那就更應該同去欣賞,對彼此都有好處。隻有不斷與森林,小溪,花木,鳥獸,蟲魚和美術館中的傑作親炙的人,才會永遠保持童心,純潔與美好的理想。培養一個人,空有誌願有什麼用?主要從行動著手!無論多麼優秀的種籽,沒有適當的環境、水土、養分,也難以開花結果,說不定還會中途變質或夭折。彌拉的媽媽諾拉本性何嘗不好、不純潔,就是與伊虛提之間缺少一個共同的信仰與熱愛,缺少共同的devoiion〔努力目標〕,才會如此下場。即使有了共同的理想與努力的目標,仍然需要年紀較長的夥伴給她熨貼的指點,帶上健全的路,幫助她發展,給她可能發展的環境和條件。你切不可隻顧著你的藝術,也得分神顧到你一生的伴侶。二十世紀登台演出的人更非上一世紀的演奏家可比,他要緊張得多,工作繁重得多,生活忙亂得多,更有賴於一個賢內助。所以分些精神顧到彌拉(修養、休息、文娛活動??),實際上仍是為了你的藝術;雖然是間接的,影響與後果之大卻非你意想所及。你首先不能不以你爸爸的缺點――脾氣暴躁為深戒,其次不能期待彌拉也像你媽媽一樣和順。在西方女子中,我與你媽媽都深切感到彌拉已是很好的好脾氣了,你該知足,該約製自己。天下父母的心總希望子女活得比自己更幸福;隻要我一旦離開世界的時候,對你們倆的結合能有確切不移的信心,也是我一生極大的酬報了!十一月至明春二月是你去英後最忙的時期,也是出入重大的關頭;旅途辛苦,演出勞累,難免神經脆弱,希望以最大的忍耐控製一切,處處為了此行的使命,與祖國榮辱攸關著想。但願你明年三月能夠以演出與性情脾氣雙重的成功報告我們,那我們真要快樂到心花怒放了!――放鬆,放鬆!精神上徹底的輕鬆愉快,無掛無礙,將是你此次雙重勝利的秘訣!另一問題始終說服不了你,但為你的長久利益與未來的幸福不得不再和你咦叨。你曆來厭惡物質,避而不談;殊不知避而不談並不解決問題,要不受物質之累,隻有克服物質、控製物質,把收支情況讓我們知道一個大概,幫你出主意妥善安排。唯有妥善安排才能不受物質奴役。凡不長於理財的人少有不吃銀錢之苦的。我和你媽媽在這方麵自問還有相當經驗可給你作參考。你怕煩,不妨要彌拉在信中告訴我們。她年少不更事,隻要你從旁慫恿一下,她未始不願向我們學學理財的方法。你們早晚要有兒女,如不及早準備,臨時又得你增加演出來彌補,對你的藝術卻無稗益。其次要彌拉進修,多用些書本功夫也該給她時間;目前隻有一個每周來二次的 maid〔女傭人〕,可見彌拉平日處理家務還很忙。最好先逐步爭取,經濟上能雇一個每日來幫半天的女傭。每年暑假至少要出門完全休息兩星期。這種種都得在家庭收支上調度得法,定好計劃,方能乾半年或一年之後實現。當然主要在於實際執行而不僅僅是一紙空文的預算和計劃。唱片購買也以隨時克製為宜,勿見新即買。我一向主張多讀譜,少聽唱片,對一個像你這樣的藝術家幫助更大。讀譜好比彈琴用Urtext,聽唱片近乎用某人某人edii,〔編〕的譜。何況我知道你十年二十年後不一定永遠當演奏家;假定還可能向彆方麵發展,長時期讀譜也是極好的準備。我一心一意為你打算,不論為目前或將來,尤其為將來。你忙,沒空閒來靜靜的分析,考慮;倘我能代你籌劃籌劃,使我身後你還能得到我一些好處――及時播種的好處,那我真是太高興了。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夜*孩子,你跟爸爸相似的地方太多了,連日常生活也如此相似,老關在家裡練琴,聽唱片,未免太單調。要你出去走走,看看博物館,無非是調劑生活,豐富你的精神生活。你的主觀、固執,看來與爸爸不相上下,這個我是絕對同情彌拉的,我決不願意身受折磨會在下一代的兒女身上重現。――你是自幼跟我在一起,生活細節也看得多,你是最愛媽媽的,也應該是最理解媽媽的,我對你爸爸性情脾氣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嫉惡如仇,是有根源的,當時你祖父受上豪劣紳的欺侮壓迫,二十四歲上就鬱悶而死,寡母孤兒(你祖母和你爸爸)悲慘淒涼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後,孤軍奮鬥,愛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舊傳統和殺人不見血的IH 禮教,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爸爸常常抱恨自己把許多壞脾氣影響了你,所以我們要你及早注意,克製自己,把我們家上代悲劇的烙印從此結束,而這個結束就要從你開始,才能不再遺留到後代身上去。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十七日(譯自英文)親愛的孩子們:兩個月以來,我的工作越來越重:翻譯每天得花八小時,再加上額外工作如見客、看信、回信等,我的頭腦通常每天得保持活躍十一、二小時,幾乎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甚至星期天,由於有那麼多信件以及平時未完的事有待清理,也是整日忙碌的。你看,在腦力活動上聰就像我,我並非不想去公園裡散散步或者逛逛古董鋪,實在是沒有這種閒暇,工作對我來說變成一種激情,一種狂熱,隻有拚命工作才能對我有所神益,使我在臨睡之前,多少有些自我滿足的感覺,彌拉也許會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一九六二年一月十四日下午聰,親愛的孩子,又快一個月沒給你寫信了。你們信少,我們的信也不知不覺跟著減少。你在外忙得昏天黑地,未必有閒情逸致讀長信;有些話和你說了你亦過日即忘;再說你的情形我們一無所知,許多話也無從談起。十日收到來電,想必你們倆久不執筆,不免內疚,又怕我們著急之故吧?不管怎樣,一個電報引得媽媽眉開顏笑,在吃飯前說:“開心來??”我問:“為什麼?”她說:“為了孩子。”今天星期日,本想休息,誰知一提筆就寫了七封信,這一封是第八封了。 urtext ,德文字,相當於英文的i ,原譜版本,通常指1900 年以前的音樂的原譜版本,即未經他人編輯、整理或注釋的原始曲譜。從十一月初自蘇州回來後,一口氣工作到今,賽過跑馬拉鬆,昨天晚上九點半放下筆也感到腦子疲憊得很了。想想自己也可笑,開頭隻做四小時多工作,加到六小時,譯一千字已經很高興了;最近幾星期每天做到八九小時,譯到兩千字,便又拿兩千字作為新定量,好似老是跟自己勞動競賽,搶“紅旗”似的。幸而腦力還能支持,關節炎也不常發。隻是每天上午淚水滔滔,嗬欠連連;大概是目力用得過度之故。此次出外四月,收入是否預先定好計劃?不管你們倆聽從與否,我總得一再提醒你們。既然生活在金錢世界中,就不能不好好的控製金錢,才不致力金錢所奴役。當然,世界上到處沒有兩全之事,一切全賴自己掌握,目的無非是少受些物質煩惱,多一些時間獻給學問和藝術。理想的世界始終是理想:無論天南地北,看不上眼的事總是多於看得上眼的。但求不妨礙你的鑽研,彆的一切也就可以淡然置之。煩悶徒然浪費時間。擾亂心緒,犯不上!你恐怕對這些也想過很多,曠達了不少吧?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下午親愛的孩子,斐濟島來信,信封上寫明掛號,事實並沒有掛號,想必交旅館寄,他們馬虎過去了。以後彆忘了托人代送郵局的信,一定要追討收條。你該記得五五年波蘭失落一長信,害得我們幾個星期心緒不寧。十一月到十二月間,敏有二十六天沒家信,打了兩個電報去也不複,我們也為之寢食不安;誰知中間失落了二封信,而他又功課忙,不即回電,累我們急得要命。讀來信,感觸萬端。年輕的民族活力固然旺盛,幼稚的性情脾氣少接觸還覺天真可愛,相處久了恐怕也要吃不消的。我們中國人總愛靜穆,沉著,含蓄,講taste〔品味,鑒賞力〕,遇到silly〔愚蠢,糊塗〕的表現往往會作惡。生命力旺盛也會帶咄咄逼人的意味,令人難堪。我們朋友中即有此等性格的,我常有此感覺。也許我自己的dogmaiic〔固執,武斷〕氣味,人家背後己在怨受不了呢。我往往想,像美國人這樣來源複雜的民族究竟什麼是他的定型,什麼時候才算成熟。他們二百年前的祖先不是在歐洲被迫出亡的宗教難民(新舊教都有,看歐洲哪個國家而定:大多數是新教徒――來自英法。舊教徒則來自荷蘭及北歐),便是在事業上栽了筋鬥的人,不是年輕的淘金者便是真正的強盜和殺人犯。這些人的後代,反抗與鬥爭性特彆強是不足為奇的,但傳統文化的熏陶欠缺,甚至於絕無僅有也是想像得到的,隻顧往前直衝,不問成敗,什麼都可以孤注一擲,一切隻問眼前,冒起危險來絕不考慮值不值得,不管什麼場合部不難視生命如鴻毛:這一等民族能創業,能革新,但缺乏遠見和明智,難於守成,也不容易成熟;自信太強,不免流於驕做,看事太輕易,未免幼稚狂妄。難怪資本主義到了他們手裡會發展得這樣快,畸形得這樣厲害。我覺得他們的社會好像氏著一個癌:少數細胞無限止的擴張,把其他千千萬萬的細胞吞掉了;而千千萬萬的細胞在未被完全吞掉以前,還自以為健康得很,“自由”“民主”得很呢!可是社會的發展畢竟太複雜了,變化太多了,不能憑任何理論“一以蔽之”的推斷。比如說,關於美國鋼琴的問題,在我們愛好音樂的人聽來竟可說是象征音樂文化在美國的低落;但好些樂隊水準比西歐高,又怎麼解釋呢?經理人及其他音樂界的不合理的事實,壟斷,壓製,扼殺個性等等令人為之發指;可是有才能的藝術家在青年中還是連續不斷的冒出來:難道就是新生的與落後的鬥爭嗎?還是新生力量也已到了強彎之未呢?美國音樂創作究竟是在健康的路上前進呢,還是總的說來是趨向於消沉,以至於腐爛呢?人民到處是善良正直的,分得出是非美醜的,反動統治到處都是牛鬼蛇神;但在無線電、 TV〔電視〕、報刊等等的麻痹宣傳之下,大多數人民的頭腦能保得住清醒多久呢?我沒領教過極端的物質文明,但三十年前已開始關心這個問題。歐洲文化界從第一次大戰以後曾經幾次三番討論過這個問題。可是真正的答案隻有未來的曆史。是不是不窮不白就鬨不起革命呢,還是有家私的國家鬨出革命來永遠不會徹底?就是徹底了,窮與白的病症又要多少時間治好呢?有時我也像服爾德中寫的一樣,假想自己在另一個星球上,是另一種比人更高等的動物,來看這個星球上的一切,那時不僅要失笑,也要感到茫茫然一片,連生死問題都不知該不該肯定了。當然,我不過告訴你不時有這種空想,事實上我受著“人”的生理限製,不會真的虛無寂滅到那個田地的, 而痛苦煩惱也就不可能擺脫乾淨,隻有靠工作來麻醉自己了。辛西納蒂,紐約,舊金山三處的批評都看到了一些樣品,都不大高明(除了一份),有的還相當“小兒科”。至於彌拉講的《紐約時報》的那位仁兄,簡直叫人發笑。而《紐約時報》和《先驅論壇報》還算美國最大的兩張日報呢!關於批評家的問題以及你信中談到的其他問題,使我不單單想起《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節場,更想起已爾紮克在《幻滅》(我正在譯)第二部中描寫一百三十年前巴黎的文壇、報界、戲院的內幕。巴爾紮克不愧為現實派的大師,他的手筆完全有血有肉,個個人物曆曆如在目前,決不像羅曼羅蘭那樣隻有意識形態而近於抽象的漫畫。學藝術的人,不管繪畫、雕塑、音樂,學不成都可以改行;畫家可以畫畫插圖、廣告等等,雕塑家不妨改做室內裝飾或手工業藝術品。鋼琴家提琴家可以收門徒。專搞批評的人倘使低能,就沒有彆的行業可改,隻能一輩子做個蹩腳批評家,或竟受人雇傭,專做捧角的拉拉隊或者打手。不但如此,各行各業的文化人和知識分子,一朝沒有出路,自己一門毫無成就,無法立足時,都可以轉業為批評家;於是批評界很容易成為垃圾堆。高明、嚴肅、有良心、有真知的見的批評家所以比真正的藝術家少得多,恐怕就由於這些原因:你以為怎樣?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夜沒想到澳洲演出反比美洲吃重,怪不得你在檀香山不早寫信。重溫巴托克,我聽了很高興,有機會彈現代的東西就不能放過,便是辛苦些也值得。對你的音樂感受也等於吹吹新鮮空氣。這次彌拉的信寫得特彆好,細膩,婉轉,顯出她很了解你,也對你的藝術關切到一百二十分。從頭至尾感情豐富。而且文字也比以前進步。我得大大誇獎她一番才好。此次出門,到處受到華僑歡迎,對她也大有教育作用,讓她看看我們的民族的氣魄,同時也能培養她的熱情豪俠。我早知道你對於夫婦生活的牢騷不足為憑。第一,我隻要看看我自己,回想自己的過去,就知道你也是遇事挑剔,說話愛誇大,往往三分事實會說成六七分;其次青年人婚後,特彆是有性格的人,多半要經過長時期的摸索方始能逐漸知精識性,相處融洽。恐怕此次旅行,要不是她始終在你身旁,你要受到許多影響呢,瑣碎雜務最打擾人,尤其你需要在琴上花足時間,經不起零星打攪。我們一年多觀察下來,彌拉確是本性善良,絕頂聰明的人,隻要耐著性子,多過幾年,一切小小的對立自會不知不覺的解決的。總而言之,我們不但為你此次的成功感到欣慰,也為你們二人一路和諧相處感到欣慰!在舊金山可曾遇到Lazelofl〔拉洋洛大〕老先生?你還記得十歲時李阿姨帶你去請教過他嗎?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夜今年春節假期中來客特彆多,有些已四五年不見麵了,雷伯伯也從蕪湖間中(他於五八年調往安徽皖南大學),聽了你最近的唱片,說你的蕭邦確有特點,詩意極濃。近於李白的味道,此話與你數年來的感受不謀而合可見真有藝術家心靈的人總是一拍即合的。雷伯伯遠在內地,很少接觸音樂的機會,他的提琴亦放棄多年,可是一聽到好東西馬上會感受。想你聽了也高興。他是你的開蒙鋼琴老師,亦是第一個賞識你的人(五二年你在蘭心演出半場,他事後特意來信,稱道你沉浸在音樂內的忘我境界,國內未有前例),至今也仍然是你的知己。前信提到美國經理人的種種剝削,不知你為何不在他建議訂下年合同時提出條件,倘仍有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賬單開出來,你就不考慮簽新合同?你要是患得患失,就隻能聽人宰割;要是怕難為情,剝削者更是正中下懷。這一回的教訓應當牢牢記住,以後與任何新經理人打交道,事先都該問明,除傭金外,還有哪些開支歸藝術家負擔,最好在合同上汀明,更有保障。還有灌唱片的事,恐怕也不免大受盤剝吧?一九六二年三月八日親愛的孩子,??對戀愛的經驗和文學藝術的研究,朋友中數十年悲歡離合的事跡和平時的觀察思考,使我們在兒女的終身大事上能比彆的父母更有參加意見的條件。??首先態度和心情都要儘可能的冷靜。否則觀察不會準確。初期交往容易感情衝動,單憑印象,隻看見對方的優點,看不出缺點,甚至誇大優點,美化缺點。便是與同性朋友相交也不免如此,對異性更是常有的事。許多青年男女婚前極好,而婚後逐漸相左,甚至反目,往往是這個原因。感情激動時期不僅會耳不聰,目不明,看不清對方;自己也會無意識的隻表現好的方麵;把缺點隱藏起來。保持冷靜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至於為了談戀愛而荒廢正業,或是影響功課或是浪費時間或是損害健康,或是遇到或大或小的波折時擾亂心情。所謂冷靜,不但是表麵的行動,尤其內心和思想都要做到。當然這一點是很難。人總是人,感情上來,不容易控製,年輕人沒有戀愛經驗更難維持身心的平衡,同時與各入的氣質有關。我生平總不能臨事沉著,極容易激動,這是我的大缺點。幸而事後還能客觀分析,周密思考,才不致於使當場的意氣繼續發展,鬨得不可收拾。我告訴你這一點,讓你知道如臨時不能克製,過後必須由理智來控製大局:該糾正的就糾正,該向人道歉的就道歉,該收篷時就收篷,總而言之,以上二點歸納起來隻是:感情必須由理智控製。要做到,必須下一番苦功在實際生活中長期鍛煉。我一生從來不曾有過“戀愛至上”的看法。“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義至上這種種都應當作為立身的原則。戀愛不論在如何狂熱的高潮階段也不能侵犯這些原則。朋友也好,妻子也好,愛人也好,一遇到重大關頭,與真理、道德、正義??等等有關的問題,決不讓步。 給傅敏的信。其次,人是最複雜的動物,觀察決不可簡單化,而要耐心、細致、深入,經過相當的時間,各種不同的事故和場合。處處要把科學的客觀精神和大慈大悲的同情心結合起來。對方的優點,要認清是不是真實可靠的,是不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或者是誇大的。對方的缺點,要分出是否與本質有關。與本質有關的缺點,不能因為其他次要的優點而加以忽視。次要的缺點也得辨彆是否能改,是否發展下去會影響品性或日常生活。人人都有缺點,談戀愛的男女雙方都是如此。問題不在於找一個全無缺點的對象,而是要找一個雙方缺點都能各自認識,各自承認,願意逐漸改,同時能彼此容忍的伴侶。(此點很重要。有些缺點雙方都能容忍;有些則不能容忍,日子一久即造成裂痕。)最好雙方儘量自然,不要做作,各人都拿出真麵目來,優缺點一齊讓對方看到。必須彼此看到了優點,也看到了缺點,覺得都可以相忍相讓,不會影響大局的時候,才談得上進一步的了解;否則隻能做一個普通的朋友。可是要完全看出彼此的優缺點;需要相當時間,也需要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故來考驗;絕對急不來!更不能輕易下結論(不論是好的結論或壞的結論)!唯有極坦白,才能暴露自己;而暴露自己的缺點總是越早越好,越晚越糟!為了求戀愛成功而儘量隱藏自己的缺點的人其實是愚蠢的。當然,在戀愛中不知不覺表現出自己的光明麵,不知不覺隱藏自己的缺點,不在此例。因為這是人的本能,而且也證明愛情能促使我們進步,往善與美的方向發展,正是愛情的偉大之處,也是古往今來的詩人歌頌愛情的主要原因。家常常提到,我們在生活中也一再經曆:戀愛中的男女往往比平時聰明;讀起書來也理解得快;心地也往往格外善良,為了自己幸福而也想使彆人幸福,或者減少彆人的苦難;同情心擴大就是愛情可貴的具體表現。事情主觀上固盼望必成,客觀方麵仍須有萬一不成的思想準備,為了避免失戀等等的痛苦,這一點“明智”我覺得一開頭就應當充分掌握。最好勿把對方作過於肯定的想法,一切聽憑自然演變。總之,一切不能急,越是事關重要,越要心平氣和,態度安詳,隊長考慮,細細觀察,力求客觀!感情衝上高峰很容易,無奈任何事物的高峰(或高潮)都隻能維持一個短時間,要久而彌篤的維持長久的友誼可很難了。除了優缺點,倆人性格脾氣是否相投也是重要因素。剛柔、軟硬、緩急的差彆要能相互適應調劑。還有許多表現在舉動、態度、言笑、聲音??之間說不出也數不清的小習慣,在男女之間也有很大作用,要弄清這些就得冷眼旁觀慢慢咂摸。所謂經得起考驗乃是指有形無形的許許多多批評與自我批評(對人家一舉一動所引起的反應即是無形的批評),詩人常說愛情是盲目的,但不盲目的愛畢竟更健全更可靠。人生觀世界觀問題你都知道,不用我談了。人的雅俗和胸襟氣量倒是要非常注意的。據我的經驗:雅俗與胸襟往往帶先天性的,後天改造很少能把低的往高的水平上提;故交往期間應該注意對方是否有勝於自己的地方,將來可幫助我進步,而不至於反過來使我往後退。你自幼看慣家裡的作風,想必不會忍受量窄心淺的性格。以上談的全是籠籠統統的原則問題。長相身材雖不是主要考慮點,但在一個愛美的人也不能過於忽視。交友期間,儘量少送禮物,少花錢:一方麵表明你的戀愛觀念與物質關係極少牽連;另一方麵也是考驗對方。一九六二年三月九日三、四兩個月還是那麼忙,我們隻操心你身體。平日飲食睡眠休息都得經常注意。隻要身心支持得住,音樂感覺不遲鈍不麻木,那末演出多一些亦無妨;否則即須酌減。演奏家若果發見感覺的靈敏有下降趨勢,就該及早設法;萬不能因循拖延!多多為長遠利益打算才是!萬一感到出台是很重的負擔,你就應警惕,分析原因何在,是否由於演出過多而疲勞過度。其次你出台頻繁,還有時間與精力補充新的repertoire〔曲目〕嗎?這也是我常常關心的一點。我近來目力又退步,工作一停就要流淚打嗬欠,平日總覺眼皮沉重得很,尤其左眼,簡直不容易張開來。這幾天不能不休息,但又苦於不能看書(休息原是為了眼睛嘛),心煩得厲害。知識分子一離開書本真是六神無主。昨天晚上陪媽媽去看了青年京昆劇團赴港歸來彙報演出的《白蛇傳》。自五七年五月至今,是我第一次看戲。劇本是田漢改編的,其中有昆腔也有京腔。以演技來說,青年戲曲學生有此成就也很不差了,但並不如港九報紙捧的那麼了不起。可見港九群眾藝術水平實在不高,平時接觸的戲劇太蹩腳了。至於劇本,我的意見可多啦。老本子是乾隆時代的改本,倒頗有神話氣息,而且便是荒誕妖異的故事也編得入情入理,有曲折有照應,邏輯很強,主題的思想,不管正確與否,從頭至尾是一貫的、完整的。目前改編本仍稱為神話劇,說明中卻大有翻案意味,而戲劇內容並不彰明較著表現出來,令人隻感到態度不明朗,思想混亂,好像主張戀愛自由,又好像不是;說是據說明書金山寺高僧法海嫉妒白蛇所謂白與許宣黴稱的愛情,但一個和尚為什麼無事端端嫉妒青年男女的戀愛呢?青年戀愛的實事多得很,為什麼嫉妒這一對呢?總之是違背情理,沒有1ogic〔邏輯〕,有些場麵簡單化到可笑的地步:例如許仙初遇白素貞後次日去登門拜訪,老本說是二人有了情,白氏與許生訂婚,並送許白金百兩;今則改為拜訪當場定親成婚:豈不荒謬!古人編神怪劇仍顧到常理,二十世紀的人改編反而不顧一切,視同兒戲。改編理當去蕪成青,今則將武戲場麵全部保留,滿足觀眾看雜耍要求,未免太低級趣味。倘若節略一部分,反而精彩(就武功而論)。斷橋一出在昆劇中最細膩,今仍用京劇演出,粗糙單調:誠不知改編的人所謂昆京合演,取舍根據什麼原則。總而言之,無論思想,精神,結構,情節,唱辭,演技,新編之本都缺點太多了,真弄不明白劇壇老前輩的藝術眼光與藝術手腕會如此不行;也不明白內部從上到下竟無人提意見:解放以來不是一切劇本都走群眾路線嗎?相信我以上的看法,老藝人中一定有許多是見到的:丈化部領導中也有人感覺到的。結果演出的情形如此,著實費解。報上也從未見到批評,可知文藝家還是噤若寒蟬,沒辦法做到百家爭鳴。四月初你和London MozartNavers〔倫敦莫紮特樂團〕同在瑞士演出七場,想必以Mozart〔莫紮特〕為主。近來多彈了Mozart〔莫紮特〕,不知對你心情的恬靜可有幫助?我始終覺得藝術的進步應當同時促成自己心情方麵的恬淡,安說,提高自己氣質方麵的修養。又去年六月與Kabos〔卡波斯〕討教過後,到現在為止你在rex〔演奏時放鬆〕方麵是否繼續有改進?對Schubert〔舒伯特〕與 Bee-thoven〔貝多芬〕的理解是否進了一步?你出外四個月間演奏成績,想必心中有數;很想聽聽你自己的評價。《音樂與音樂家》月刊十二月號上有篇文章叫做Liszts Daughter WhoRan Wagners Bayreuth〔《瓦格納拜魯特音樂節主持人李斯特之女》〕,作者是現代巴赫專家Dr.Albert Schweitzer〔艾伯特?施韋澤醫生〕,提到 a Wagner〔柯西馬?瓦格納〕指導的Bayreuth Festival〔拜魯特音樂節〕有兩句話:At the mostmoving momentsthere were ckimg that spoy and that naturalnesswhie from the fact that the actorhas let himself becarried away by his pying andso surpass himself.Frequently,it seemedto me,perfe was obtained only at the expense of life.〔在最感人的時刻,缺乏了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這種真情的流露,是藝術家演出時興往神來,不由自主而達到的高峰。我認為一般藝術家好像往往得犧牲了生機,才能達到完滿。〕其中兩點值得注意:(一)藝術家演出時的不由自主原是犯忌的,然而興往神來之際也會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所謂 surpasshimself=超越自己。(二)完滿原是最理想的,可不能犧牲了活潑潑的生命力去換取。大概這兩句話,你聽了一定大有感觸。怎麼能在不由自主(carried by himself)的時候超過自己而不是越出規矩,變成野、海、狂, 是個大問題。怎麼能保持生機而達到完滿,又是個大問題。作者在此都著重在spoy and naturalness〔真情流露與自然而然〕方麵,我覺得與個人一般的修養有關,與能否保持童心和清新的感受力有關。過去聽你的話,似乎有時對作品鑽得過分,有點兒鑽牛角尖:原作所沒有的,在你主觀強烈追求之下未免強加了進去,雖然仍有吸引力,仍然ving 〔有說服力〕(像你自己所說),但究竟違背了原作的精神,越出了inteP-preter〔演繹者〕的界限。近來你在這方麵是不是有進步,能克製自己,不過於無中生有的追求細節呢? 艾伯特?施韋澤醫生(1857-1965)德國神學家,哲學家,管風琴家,巴哈專家,內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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