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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書 傅敏 8071 字 2個月前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七日(譯自英文)最親愛的彌拉:要是我寫一封長長的中文信給聰,而不給你寫幾行英文信,我就會感到不安。寫信給你們兩個,不僅是我的責任,也是一種抑止不住的感情,想表達我對你的親情與摯愛,最近十個月來,我們怎麼能想起聰而不同時想到你呢?在我們心目中,你們兩個已經不知不覺的合二而一了。但是為了使聰不致於忘記中文,我必須多用中文給他寫信,所以你看,每次我給你們寫信時就不得不寫兩封。媽媽和我都很高興見到聰在現實生活中變得成熟些了,這當然是你們結合的好影響。你們結婚以來,我覺得聰更有自信了。他的心境更為平靜,傷感與乖戾也相應減少,雖則如此,他的意誌力,在藝術方麵之外,仍然薄弱,而看來你在這方麵也不太堅強。最好隨時記得這一點,設法使兩人都能自律,都能容忍包涵。在家中維持有條理的常規,使一切井井有條,你們還年輕,這些事很難,付諸實行並堅持下去,可是養成良好習慣,加強意誌力永遠是件好事,久而久之,會受益無窮。一個人(尤其在西方)一旦沒有宗教信仰,道德規範就自動成為生活中唯一的圭臬。大多數歐洲人看到中國人沒有宗教(以基督教的眼光來看),而世世代代以來均能維係一個有條有理,太平文明的社會,就大感驚異,秘密在於這世上除了中國人,再沒有其他民族是這樣自小受健全的道德教訓長大的。你也許已在聰的為人方麵看到這一點,我們的道德主張並不像西方的那麼“拘謹”,而是一種非常廣義的看法,相信人生中應誠實不欺,不論物質方麵或精神方麵,均不計報酬,像基督徒似的冀求一個天堂。我們深信,人應該為了善、為了榮譽、為了公理而為善,而不是為了懼怕永恒的懲罰,也不是為了求取水恒的福扯。在這一意義上,中國人是文明世界中真正樂觀的民族。在中國,一個真正受過良好教養和我們最佳傳統與文化熏陶的人,在不知不黨中自然會不逐名利,不慕虛榮,滿足於一種莊嚴崇高,但物質上相當清貧的生活。這種態度,你認為是不是很理想很美妙?親愛的孩子,有沒有想過我在E-No. 17 信中所引用的孟德斯鳩的名言:“樹人如樹木,若非善加栽培,必難欣欣向榮”?假如你想聽取孟德斯鳩的忠言,成為一棵“枝葉茂盛”的植物,那麼這是開始自我修養的時候了。開始時也許在聰忙於演出的日子,你可以有閒暇讀些正經書,我建議你在今夏看這兩本書:丹納的《藝術哲學》和Etiemble〔埃地昂勃勒〕的《新西遊記》(這本書我有兩冊,是作者送的,我會立即寄一本給你)。讀第一本書可使你對藝術及一般文化曆史有所認識,第二本可促進你對現代中國的了解。如果你可以在舊書店裡找到一本羅素的《幸福之路》,也請用心,這本書雖然是三十年前寫的,可是因為書中充滿智慧及富有哲理的話很多,這些話永遠不會過時,所以對今日的讀者,仍然有所神益。希望你也能念完《約翰?克利斯朵夫》。像你這樣一位年輕的家庭主婦要繼續上進,終身堅持自我教育,是十分困難的,我可以想像得出你有多忙,可是這件事是值得去努力爭取的。媽媽快四十九歲了,仍然“掙紮”著每天要學習一些新東西(學習英語)。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勃隆斯丹太太跟一般中產階級的家庭主婦一樣忙,可是她仍然每天堅持練琴(每日隻練一小時至一小時半,可是日久見功),還能演奏及上電台播音。這種勇氣與意誌的確叫人激賞,幾乎可說是英雄行徑! 埃地昂勃勒,當代法國漢學家。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譯自英文)最親愛的彌拉:謝謝你寄來的Magidoff〔馬吉道夫〕所寫關於你爸爸的書,這本書把我完全吸引住了,使我丟下手邊的工作,不顧上海天氣的炎熱(室內攝氏32”),接連三個下午把它看完。過去五、六年來很少看過這麼精彩動人、內容翔實的書,你在五月十日的信中說,這本書寫得不太好,可是也許會讓我們覺得很新奇。傳記中的無數細節與插曲是否合乎事實,我當然不像你爸爸或家裡人一般有資格去評論,可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這本書對我來說不僅僅是新奇而已,並且對藝術家、所有看重子女教育的父母,以及一般有教養的讀者都啟發很深。我身為一個文學工作者,受過中國哲學思想的熏陶,在教養孩子的過程中經過了無數試驗和失誤,而且對一切真、善、美的事物特彆熱愛,念起Magidoff[馬吉道夫]這本書來,感到特彆興奮,讀後使我深思反省有生以來的種種經曆,包括我對人生、道德、美學、教育等各方麵的見解與思想變遷。我在教育方麵多少像聰一樣,從父母那裡繼承了優點及缺點,雖然程度相差很遠。例如,我教育子女的方式非常嚴格,非常刻板,甚至很專製,我一直怕寵壞孩子,尤其是聰。我從來不許他選擇彈琴作為終生事業,直到他十六歲,我對他的傾向與天分不再懷疑時才準許,而且遲至十八歲,我還時常提醒他的老師對他不要過分稱讚。像我的母親一樣,我一直不斷的給聰灌輸淡於名利權勢,不慕一切虛榮的思想。在教育的過程中,我用了上一代的方法及很多其他的方法,犯了無數過錯,使我時常後悔莫及,幸而兩個孩子都及早脫離了家庭的規範與指導。聰一定告訴過你,他十五歲時一個人在昆明待了兩年,不過,他在處世方麵並沒有學得更練達,這一方麵歸咎於他早年在家庭所受的教育不健全;一方麵歸咎於我自己的缺點,一方麵又由於他性格像媽媽,有點過分隨和,所以很難養成自律的習慣,以及向世界挑戰的勇氣。在藝術方麵,你父親的榮譽,他的獨特與早熟,一生經曆過無數危機,在外人眼中卻一帆風順,處處都樹立榜樣,表演了一出最感人最生動的戲劇,在心理及美學方麵,發人深省,使我們得以窺見一位名人及大音樂家的心靈。這本書也給年輕人上了最寶貴的一課(不論是對了解音樂或發展演奏及技巧而言),尤其是聰。甚至你,親愛的彌拉,你也該把這本書再讀一遍,我相信讀後可以對你父親有更進一步的了解(順便一提,沒有人可以誇口徹底了解自己的親人,儘管兩人的關係有多親密):了解他的性格,他那崇高的品德,以及輝煌的藝術成就。此外,把這本書用心細讀,你可以學習很多有關人生的事:你父親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勇慷慨的事跡,他在柏林(在猶太難民營中)以後在以色列對自己信念所表現出的大智大勇,使你可以看出,他雖然脾氣隨和,性情和藹,可是骨子裡是個原則堅定。性格堅強的人。一旦你們必須麵對生活中真正嚴重的考驗時,這些令人讚賞的品格一定可以成為你倆不能忽忘的楷模,我在中文信中告訴了聰,希望能有時間為這本精彩的書寫篇長評,更確切的說,是為你父親非凡的一生寫篇長評。我現在所說的隻是個粗略的概梗(而且是隨便談的),漫談我看了這本書之後的印象與心得,要使你充分了解我的興奮,聊聊數語是不足儘道的。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晚親愛的孩子,《近代文明中的音樂》和你嶽父的傳記,同日收到。接連三個下午看完傳記,感想之多,情緒的波動,近十年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經曆。寫當代人的傳記有一個很大的便宜,人證物證多,容易從四麵八方搜集材料,相互引證,核對。當然也有缺點:作者與對象之間距離太近,不容易看清客觀事實和真正的麵目;當事人所牽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能毫無顧慮,內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見難免打很大的折扣。總的說來,瑪奇陶夫寫得很精彩;對人生,藝術,心理變化部有深刻的觀察和真切的感受;taste[趣味] 不錯,沒有過分的恭維。作者本人的修養和人生觀都相當深廣。許多小故事的引用也並非僅僅為了吸引讀者,而是旁敲側擊的烘托出人物的性格。你大概馬上想像得到,此書對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教育兒童的部分,天才兒童的成長及其苦悶的曆史,缺乏苦功而在二十六歲至三十歲之間閉門(不是說絕對退隱,而是獨自摸索)補課,兩次的婚姻和戰時戰後的活動,都引起我無數的感觸。關於教育,你嶽父的經曆對你我兩人都是一麵鏡子。我許多地方像他的父母,不論是優點還是缺點,曳有許多地方不及他的父母,也有某些地方比他們開明。我很慶幸沒有把你關在家裡太久,這也是時代使然,也是你我的個性同樣倔強使然。父母子女之間的摩擦與衝突,甚至是反目,當時雖然對雙方都是極痛苦的事,從長裡看對兒女的成長倒是利多弊少。你祖嶽母的驕傲簡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完全與她的宗教信仰不相容――世界上除了回教我完全茫然以外,沒有一個宗教不教人謙卑和隱忍,不教人克製驕傲和狂妄的。可是她對待老友Goldman[哥爾門]的態度,對伊虛提在台上先向托斯卡尼尼鞠躬的責備,竟是發展到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程度。她教兒女從小輕視金錢權勢,不向政治與資本家低頭,不許他們自滿,唯恐師友寵壞他們,這一切當然是對的。她與她丈夫竭力教育子女,而且如此全麵,當然也是正確的,可敬可佩的;可是歸根結蒂,她始終沒有弄清楚教育的目的,隻籠籠統統說要兒女做一個好人,哪怕當鞋匠也不妨;她卻並未給好人(ho man)二字下過定義。在我看來,她的所謂好人實在是非常狹小的,限於respectab1e[正派的] 而???從未想到更積極更闊大的天地和理想。假如她心目中有此意念,她必然會鼓勵孩子“培養自己以便對社會對人類有所貢獻”。她絕未尊敬藝術,她對真、美、善毫無虔誠的崇敬心理;因此她看到彆人自告奮勇幫助伊虛提(如埃爾曼資助他去歐洲留學,哥爾門送他PrinceK前輩,尤其安內斯庫身上得到了啟示。他沒有感染他母親那種狹窄、閉塞、貧乏、自私的道德觀(即西方人所謂的prudery[拘謹])。也幸而殘酷的戰爭教了他更多的東西,擴大了他的心靈和胸襟,燒起他內在的熱情??你嶽父今日的成就,特彆在人品和人生觀方麵,可以說是in spite of his mother[雖有母如此,亦不受影響]。我相信真有程度的群眾欣賞你嶽父的地方(仍是指藝術以外的為人),他父母未必體會到什麼偉大。但他在海牙為一個快要病死的女孩子演奏Bach[巴哈] 的Chae[夏空] ,以及他一九四七年在柏林對猶太難民的說話,以後在以色列的表現等等,我認為是你嶽父最了不起的舉動,符合我們威武不能屈的古訓。書中值得我們深思的段落,多至不勝枚舉,對音樂,對莫紮特,巴哈直到巴托克的見解;對音樂記憶的分析,小提琴技術的分析,還有對協奏曲和你一開始即浸音樂的習慣完全相似的態度,都大有細細體會的價值。他的兩次re 一siudy[重新學習] 最後一次是一九四二一四五你都可以作為借鑒。了解人是一門最高深的藝術,便是最偉大的哲人、詩人、宗教家、家、政治家、醫生、律師,都隻能掌握一些原則,不能說對某些具體的實例―一個人――有徹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複雜萬分,神秘到極點的動物,看了傳記,好像對人物有廠相當認識,其實還不過是一些粗疏的概念。尤其他是性情溫和,從小隱忍慣的人,更不易摸透他的底。我想你也有同感。你上次信中分析他的話,我不敢下任何斷語。可是世界上就是到處殘缺,沒有完善的人或事。大家說他目前的夫人不太理想,但彌拉的母親又未嘗使他幸福。他現在的夫人的確多才多藝,精明強乾,而連帶也免不了多才多藝和精明強乾帶來的缺點。假如你和其他友人對你嶽父的看法不錯,那也隻能希望他的藝術良心會再一次覺醒,提到一個新的更高的水平,再來一次嚴格的自我批評。是否會有這幸運的一天,就得看他的生命力如何了。人的發展總是波浪式的,和自然界一樣:低潮之後還有高潮再起的可能,峰回路轉,也許“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來一個新天地呢!所以古人說對人要“蓋棺論定”。多少零星的故事和插曲也極有意義。例如埃爾加抗議紐門(Newman)對伊虛提演奏他小提琴協奏曲的評論:紐門認為伊虛提把第二樂章表達太甜太 luscious[膩],埃爾加說他寫的曲子,特彆那個主題本身就是甜美的,luscious[膩],“難道英國人非板起麵孔不可嗎?我是板起麵孔的人嗎?”可見批評家太著重於一般的民族性,作家越出固有的民族性,批評家竟熟視無睹,而把他所不讚成的表現歸罪於演奏家。而紐門還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學者兼批評家呢!可歎學問和感受和心靈往往碰不到一起,感受和心靈也往往不與學問合流,要不然人類的文化還可大大的進一步呢?巴托克聽了伊虛提演奏他的小提琴協奏曲後說:“我本以為這樣的表達隻能在作曲家死了長久以後才可能。”可見了解同時代的人推陳出新的創造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我們又不能執著 Elgar[埃爾加]對Yehudi[伊虛提]②的例子,對批評家的言論一律懷疑。我們隻能依靠自我批評精神來作取舍的標準,可是我們的自我批評精神是否永遠可靠,不犯錯誤呢(infallible)?是否我們常常在應該堅持的時候輕易讓步而在應當信從批評家的時候又偏偏剛愎自用、頑固不比呢?我提到這一點,因為你我都有一個缺點:好辯;人家站在正麵,我會立刻站在反麵;反過來亦然。而你因為年輕,這種傾向比我更強。但願你慢慢的學得客觀、冷靜、理智,彆像古希臘人那樣力爭辯而爭辯! 夏空,緩慢的三拍子舞曲,盛行於十七世紀。 埃爾加(1857―1934),英國作曲家。② 伊虛提,即伊虛提?曼紐因(YehudiMenuhin)。阿陶夫?蒲希和安內斯庫兩人對巴哈Fugue[賦格曲] ②主題的forte ordolce[強或柔] 的看法不同,使我想起大多的書本知識要沒有高度的理解力協助,很容易流於教條主義,成為學院派。另一方麵,Ysaye[伊薩伊]③要伊虛提拉arpeggio[琵音]的故事,完全顯出一個真正客觀冷靜的大藝術家的“巨眼”,不是巨眼識英雄,而是有看破英雄的短處的“巨眼”。青年人要尋師問道,的確要從多方麵著眼。你嶽父承認跟Adolph Busch[嗬陶夫?蒲希]④還是有益的,儘管他氣質上和心底裡更喜歡安內斯庫。你嶽父一再後悔不曾及早注意伊薩伊的暗示。因此我勸你空下來靜靜思索一下,你幾年來可曾聽到過師友或批評家的一言半語而沒有重視的。趁早想,趁早補課為妙!你的祖嶽母說:“我母親常言,隻有傻瓜才自己碰了釘子方始回頭;聰明人看見彆人吃虧就學了乖。”此話我完全同意,你該記得一九五三年你初去北京以後我說過在上信同樣的話,記得我說的是:“家裡囑咐你的話多聽一些,在外就不必隻受彆人批評。”大意如此。你說過的那位匈牙利老太太,指導過Anni Fischer[安妮,費希爾] 的,千萬上門去請教,便是去一二次也好。你有足夠的聰明,人家三言兩語,你就能悟出許多道理。可是從古到今沒有一個人聰明到不需要聽任何人的意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也許你去美訪問以前就該去拜訪那位老人家!親愛的孩子,聽爸爸的話,安排時間去試一試好嗎?一―再附帶一句:去之前一定要存心去聽“不入耳之言”才會有所得,你得隨時去尋訪你周圍的大大小小的伊薩伊!話愈說愈遠一一也許是愈說愈近了。假如念的書不能應用到自己身上來,念書乾嘛?你嶽父清清楚楚對他自幼所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反響。他一再聲明越少替兒童安排他們的前途越好。這話其實也隻說對了一部分,同時也得看這種放任主義如何執行 。要是有時間與精力,這樣一本書可以讓我寫一篇上萬字的批評。但老實說,我與伊虛提成了親家,加上狄阿娜夫人so sharp and so witty[如此精明機智] ,我也下筆有顧忌,隻好和你談談。最後問你一句:你看過此書沒有?倘未看,可有空即讀,而且隨手拿一支紅筆,要標出(underline)精彩的段落。以後有空還得再念第二三遍。彌拉年輕,未經世事,我覺得她讀了此書並無所得。??媽媽送了她東西,她一個字都沒有,未免太不禮貌。尤其我們沒有真好的東西給她(環境限製),可是“禮輕心意重”,總希望受的人接受我們一份情意。倘不是為了身體不好,光是忙,不能成為一聲不出的理由。這是體統和規矩問題。我看她過去與後母之間不大融洽;說不定一半也由於她太少不更事。-一但這事你得非常和緩的向她提出,也彆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隻作為你自己發覺這樣不大好,不夠kind[周到] ,不合乎做人之道。 安內斯庫(GeesEnesco,1881―1955),羅馬尼亞小提琴家、作曲家。② 賦格曲,一種多聲部樂曲。③ 伊薩伊(1858―1931),比利時提琴家、指揮家和作曲家。④ 阿陶夫?蒲希(J891―1952),德國提琴家和作曲家。你得解釋,這不過是一例,做人是對整個社會,不僅僅是應付家屬。但對近親不講禮貌的人也容易得罪一般的親友。――以上種種,你需要掌握時機,候她心情愉快的當口委婉細致,心平氣和,像對知己朋友進忠告一般的談,假如為了我們使你們小夫婦倆不歡,是我極不願意的。你總得讓她感覺到一切是為她好,幫助她學習, live the life[待人處世];而絕非為了父母而埋怨她。孩子,這件微妙的任務希望你順利完成!對你也是一種學習和考驗。忠言逆耳,但必須出以一百二十分柔和的態度,對方才能接受。一九六一年七月八日上午在過去的農業社會裡,人的生活比較閒散,周圍沒有緊張的空氣,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生活方式還能對付。現在時代大變,尤其在西方世界,整天整月整年社會像一個瞬息不停的萬花筒,生存競爭的劇烈,想你完全體會到了。最好作事要有計劃,至少一個季度事先要有打算,定下的程序非萬不得已切勿臨時打亂。你是一個經常出台的演奏家,與教授、學者等等不同:生活忙亂得多,不容易控製。但愈忙亂愈需要有全麵計劃,我總覺得你大被動,常常be carried away[失去自製力] ,被環境和大大小小的事故帶著走,從長遠看,不是好辦法。過去我一再問及你經濟情況,主要是為了解你的物質基礎,想推測一下再要多少時期可以減少演出,加強學習――不僅僅音樂方麵的學習。我很明白在西方社會中物質生活無保障,任何高遠的理想都談不上。但所謂物質保障首先要看你的生活水準,其次要看你會不會安排收支,保持平衡,經常有規律的儲蓄。生活水準本身就是可上可下,好壞程度、高低等級多至不可勝計的;究竟自己預備以哪一種水準為準,需要想個清楚,弄個徹底,然後用堅強的意誌去貫徹。唯有如此,方談得到安排收支等等的理財之道。孩子,光是瞧不起金錢不解決問題;相反,正因為瞧不起金錢而不加控製,不會處理,臨了竟會吃金錢的虧,做物質的奴役。單身漢還可用顏回的刻苦辦法應急,有了家室就不行,你若希望彌拉也會甘於素衣淡食就要求太苛,不合實際了。為了避免落到這一步,倒是應當及早定出一個中等的生活水準使彌拉能同意,能實踐,幫助你定計劃執行。越是輕視物質越需要控製物質。你既要保持你藝術的尊嚴,人格的獨立,控製物質更成為最迫切最重要的先決條件。孩子,假如你相信我這個論點,就得及早行動。經濟有了計劃,就可按照目前的實際情況定一個音樂活動的計劃。比如下一季度是你最忙,但也是收入最多的季度:那筆收入應該事先做好預算;切勿錢在手頭,撒漫使花,而是要作為今後減少演出的基礎一一說明白些就是基金。你常說音樂世界是茫茫大海,但音樂還不過是藝術中的一支,學問中的一門。望洋興歎是無濟於事的,要鑽研仍然要定計劃――這又跟你的演出的多少,物質生活的基礎有密切關係。你結了婚,不久家累會更重;爾已站定腳跟,但最要防止將來為了家累,為了物質基礎不穩固,不知不黨的把演出、音樂為你一家數口服務。古往今來――尤其近代,多少藝術家包括各個到中年部門的以後走下坡路,難道真是他們願意的嗎?多半是為家庭拖下水的,而已拖下水的經過完全出於不知不覺。孩子,我為了你的前途不能不長篇累犢的告誡。現在正是設計你下一階段生活的時候,應當振作精神,麵對當前,眼望將來,從長考慮,何況我相信三五年到十年之內,會有一個你覺得非退隱一年二年不可的時期。一切真有成就的演奏家都逃不過這一關。你得及早準備。最近三個月,你每個月都有一封長信,使我們好像和你對麵談天一樣:這是你所能給我和你媽媽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的感到寂寞。唯有萬裡外的遊子歸鴻使我們生活中還有一些光彩和生氣。希望以後信中除了藝術,也談談實際問題。你當然領會到我做爸爸的隻想竭儘所能幫助你進步,增進你的幸福,想必不致嫌我煩瑣吧?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親愛的孩子,二十四日接彌拉十六日長信,快慰之至。幾個月不見她手跡著實令人掛心,不知怎麼,我們真當她親生女兒一般疼她;從未見過一麵,卻像久已認識的人那樣親切。讀她的信,神情笑貌躍然紙上。口吻那麼天真那麼樸素,taste[品味]很好,真叫人喜歡。成功的婚姻不僅對當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溫暖的光和無窮的詩意一直照射到、滲透入雙方的家庭。敏讀了彌拉的信也非常欣賞她的人品。彌拉報告中有一件事教我們特彆高興:你居然去找過了那位匈牙利太太!(姓名彌拉寫得不清楚,望告知!)多少個月來(在傑老師心中己是一年多了),我們盼望你做這一件事,一旦實現,不能不為你的音樂前途慶幸。一―寫到此,又接你明信片;那未原來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長信,又得推遲十天了。但願你把技巧改進的經過與實際談得詳細些,讓我轉告李先生好慢慢幫助國內的音樂青年,想必也是你極願意做的事,本月十二至二十六日間,九月二十二日以前,你都有空閒的時間,除了出門休息(想你們一定會出門吧?)以外,儘量再去拜訪那位老大太,向她請教。尤其維也納派(莫紮特,貝多芬,舒伯特),那種所謂repose[和諧恬靜] 的風味必須徹底體會。好些評論對你這方麵的欠缺都一再提及。――至於追求細節太過,以致妨礙音樂的樸素與樂曲的總的輪廓,批評家也說過很多次。據我的推想,你很可能犯了這些毛病。往往你會追求一個目的,忘了其他,不知不覺鑽入牛角尖(今後望深自警惕)。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信從了高明的指點,你回頭是岸,糾正起來是極快的,隻是彆矯枉過正,望另一極端搖擺過去就好了。像你這樣的年齡與經驗,隨時隨地吸收彆人的意見非常重要。經常請教前輩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準會很快領會到那位前輩的特色與專長,儘量汲取――不到汲取完了決不輕易調換老師。上麵說到維也納派的repose[和諧恬靜] ,推想當是一種閒適恬淡而又富於曠達胸懷的境界,有點兒像陶靖節、杜甫(某一部分田園寫景)、蘇東坡、辛稼軒(也是田園曲與牧歌式的詞)。但我還捉摸下到真正維也納派的所謂repose[和諧恬靜],不知你的體會是怎麼回事?近代有名的悲劇演員可分兩派:一派是渾身投入,忘其所以,觀眾好像看到真正的劇中人在麵前歌哭;情緒的激動,呼吸的起伏,竟會把人在火熱的浪潮中卷走, SarahBernhardt[莎拉,伯恩哈特] 即是此派代表(巴黎有她的紀念劇院)。一派刻劃人物維妙維肖,也有大起大落的激情,同時又處處有一個恰如其分的節度,從來不流於狂易之境。 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國女演員。心理學家說這等演員似乎有雙重人格:既是演員,同時又是觀眾。演員使他與劇中人物合一,觀眾使他一切演技不會過火(即是能人能出的那句老話)。因為他隨時隨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觀察自己,故即使到了猛烈的高潮峰頂仍然能控製自己。以藝術而論,我想第二種演員應當是更高級。觀眾除了與劇中人發生共鳴,親身經受強烈的情感以外,還感到理性節製的偉大,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偉大。這偉大也就是一種美。感情的美近於火焰的美,浪濤的美,疾風暴雨之美,或是風和日暖、鳥語花香的美;理性的美卻近於鑽石的閃光,星星的閃光,近於雕刻精工的美,完滿無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與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學,生活藝術。記得好多年前我已與你談起這一類話。現在經過千百次實際登台的閱曆,大概更能體會到上述的分析可應用於音樂了吧?去冬你嶽父來信說你彈兩支莫紮特協奏曲,能把強烈的感情納入古典的形式之內,他意思即是指感情與理性的平衡。但你還年輕,出台太多,往往體力不濟,或技巧不夠放鬆,難免臨場緊張,或是情不由己, becarried away[難以自抑]。並且你整個品性的涵養也還沒到此地步。不過早晚你會在這方麵成功的,尤其技巧有了大改進以後。國內形勢八個月來逐漸改變,最近周總理關於文藝工作十大問題的報告長達八小時,內容非常精彩。惟尚未公布,隻是京中極高級的少數人聽到,我們更隻知道一鱗半爪,不敢輕易傳達。總的傾向是由緊張趨向緩和,由急進趨向循序漸進。也許再過一些日子會有更明朗的輪廓出現。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九日近幾年來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雲世界中多麼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為萬物之靈實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斷對我發生強烈的作用,引起強烈的反應和波動,憂時憂國不能自己;另一時期義覺得轉眼之間即可撒手而去,一切於我何有哉!這一類矛盾的心情幾乎經常控製了我:主觀上並無出世之意,事實上常常浮起虛無幻滅之感。個人對一切感覺都敏銳、強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這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苦悶,還是我特殊的氣質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卻也立刻會想到隨時有離開你們的可能,你的將來,你的發展,我永遠看不見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後的情形,對於我將永遠是個謎,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脫離塵世之時都將成為一個謎―一個人消滅了,茫茫宇宙照樣進行,個人算得什麼呢!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夜親愛的孩子,八月二十四日接十八日信,高興萬分。你最近的學習心得引起我許多感想。傑老師的話真是至理名言,我深有同感。會學的人舉一反三,稍經點撥,即能躍進。不會學的不用說聞一以知十,連聞一以知一都不容易辦到,甚至還要纏夾,誤入歧途,臨了反抱怨老師指引錯了。所謂會學,條件很多,除了悟性高以外,還要足夠的人生經驗。??現代青年頭腦太單純,說他純潔固然不錯,無奈遇到現實,純潔沒法作為鬥爭的武器,倒反因天真幼稚而多走不必要的彎路。玩世不恭,ical[憤世嫉俗]的態度當然為我們所排斥,但不懂得什麼叫做ical[憤世嫉俗] 也反映人世太淺,眼睛隻會朝一個方向看。周總理最近批評我們的教育,使青年隻看見現實世界中沒有的理想人物,將來到社會上去一定感到失望與苦悶。胸襟眼界狹小的人,即使老輩告訴他許多舊社會的風俗人情,也幾乎會駭而卻走。他們既不懂得人是從曆史上發展出來的,經過幾千年上萬年的演變過程才有今日的所謂文明人,所謂社會主義製度下的人,一切也就免不了管中窺豹之弊。這種人倘使學文學藝術,要求體會比較複雜的感情,光暗交錯,善惡並列的現實人生,就難之又難了。要他們從理論到實踐,從抽象到具體,樣樣結合起來,也極不容易。但若不能在理論→實踐,實踐→理論,具體→抽象,抽象→具體中不斷來回,任何學問都難以入門。以上是綜合的感想。現在談談你最近學習所引起的特殊問題。據來信,似乎你說的re1ax[放鬆]不是五六年以前談的純粹技巧上的rex[放鬆],而主要是精神、感情、情緒、思想上的一種安洋、閒適、淡泊、超逸的意境,即使牽涉到技術,也是表現上述意境的一種相應的手法,音色與tempo rubato[彈性速度]等等。假如我這樣體會你的意思並不錯,那我就覺得你過去並非完全不能表達rex [閒適]的境界,隻是你沒有認識到某些作品某些作家確有那種rex[閒適]的精神。一年多以來,英國批評家有些說你的貝多芬(當然指後期的朔拿大)缺少那種vien-nese repose[維也納式閒適],恐怕即是指某種特殊的安閒、恬淡、寧靜之境,貝多芬在早年中年劇烈掙紮與苦鬥之後,到晚年達到的一個peaceful mind[精神上清明恬靜之境],也就是一種特殊的serenity[安詳](是一種re-signation[隱忍恬淡,心平氣和]產生的 serenity[安詳])。但精神上的清明恬靜之境也因人而異,貝多芬的清明恬靜既不同於莫紮特的,也不同於舒伯特的。稍一混淆,在水平較高的批評家、音樂家以及聽眾耳中就會感到氣息不對,風格不合,口吻不真。我是用這種看法來說明你為何在彈斯卡拉蒂和莫紮特時能完全rex[放鬆],而遇到貝多芬與舒伯特就成問題。另外兩點,你自己已分析得很清楚:一是看到大多的drama[跌宕起伏,戲劇成份],把主觀的情感加諸原作;二是你的個性與氣質使你不容易rex[放鬆],除非遇到斯卡拉蒂與莫紮特,隻有輕靈、鬆動、活潑、幽默、嫵媚、溫婉而沒法找出一點兒借口可以裝進你自己的drama[激越情感]。因為莫紮特的drama[感情氣質]不是十九世紀的drama[氣質],不是英雄式的鬥爭,波濤洶湧的感情激動,如醉若狂的fanaticism [狂熱激情];你身上所有的近代人的drarna[激越,激烈]氣息絕對應用不到莫紮特作品中去;反之,那種十八世紀式的flirting[風情]和詼諧、俏皮、譏諷等等,你倒也很能體會;所以能把莫紮特表達得恰如其分。還有一個原因,凡作品整體都是rex[安詳,淡泊]的,在你不難掌握;其中有激烈的波動又有蒼茫惆悵的那種rex[閒逸]的作品,如蕭邦,因為與你氣味相投,故成績也較有把握。但若既有激情又有隱忍恬淡如貝多芬晚年之作,你即不免抓握不準。你目前的發展階段,已經到了理性的控製力相當強,手指神經很馴服的能聽從頭腦的指揮,故一朝悟出了關鍵所在的作品精神,領垂到某個作家的rex[閒逸恬靜〕該是何種境界何種情調時,即不難在短時期內改變麵目,而技巧也跟著適應要求,像你所說“有些東西一下子顯得容易了”。舊習未除,亦非短期所能根絕,你也分析得很徹底:悟是一回事,養成新習慣來體現你的“悟”是另一回事。最後你提到你與我氣質相同的問題,確是非常中肯。你我秉性都過敏,容易緊張。而且凡是熱情的人多半流於執著,有fanatic〔狂熱〕傾向。你的觀察與分析一點不錯。我也常說應該學學周伯伯那種瀟灑,超脫,隨意遊戲的藝術風格,衝淡一下大多的主觀與肯定,所謂posi-tivism〔自信獨斷〕。無奈向往是一事,能否做到是另一事。有時個性竟是頑強到底,什麼都扭它不過。幸而你還年輕,不像我業已定型;也許隨著閱曆與修養,加上你在音樂中的熏陶,早晚能獲致一個既有熱情又能冷靜,能入能出的境界。總之,今年你請教Kabos〔卡波斯〕太太後,所有的進步是我與傑老師久已期待的;我早料到你並不需要到四十左右才悟到某些淡泊、樸素、閒適之美――像去年四月《泰晤土報》評論你兩次蕭邦音樂會所說的。附帶又想起批評界常說你追求細節太過,我相信事實確是如此,你專追一門的勁也是fanatic〔狂熱〕得厲害,比我還要執著。或許近二個月以來,在這方麵你也有所改變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視整體,雕琢細節而動搖大的輪廓固談不上藝術;即使不妨礙完整,雕琢也要無斧鑿痕,明明是人工,聽來卻宛如天成,才算得藝術之上乘。這些常識你早已知道,問題在於某一時期目光大集中在某一方麵,以致耳不聰,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說“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一旦醒悟,回頭一看,自己就會大吃一驚,正如五五年時你何等欣賞彌蓋朗琪利,最近卻弄不明白當年為何如此著迷。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早在一九五七年李克忒在滬演出時,我即覺得他的舒伯特沒有grace〔優雅〕。以他的身世而論很可能於不知不覺中走上神秘主義的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中,那世界隻有他一個人能進去,其中的感覺、刺激、形象、色彩、音響都另有一套,非我們所能夢見。神秘主義者往往隻有純潔、樸素、真誠,但缺少一般的溫馨嫵媚。便是文藝複興初期的意大利與法蘭德斯宗教畫上的grace〔優雅〕也帶一種聖潔的他世界的情調,與十九世紀初期維也納派的風流蘊藉,熨貼細膩,同時也帶一些淡淡的感傷的柔情毫無共通之處。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羅斯民族的神秘主義又與西歐的羅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義不同。聽眾對李克忒演奏的反應如此懸殊也是理所當然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還有幾個能容忍音樂上的神秘主義呢?至於捧他上天的批評隻好目之為夢囈,不值一曬。從通信所得的印象,你嶽父說話不多而含蓄甚深,涵養功夫極好,但一言半語中流露出他對人生與藝術確有深刻的體會。以他成年前所受的教育和那麼嚴格的紀律而論,能長成為今日這樣一個獨立自由的人,在藝術上保持鮮明的個性,己是大不容易的了;可見他秉性還是很強,不過藏在內裡,一時看不出罷了。他自己在書中說:“我外表是哈潑齊巴,內心是雅爾太。”但他堅強的個性不曾發展到他母親的路上,沒有那種過分的民族自傲,也算大幸。儘管那本傳記經過狄安娜夫人校閱,但其中並無對狄安娜特彆恭維的落,對諾拉②亦無貶詞--這些我讀的時候都很注意。上流社會的婦女總免不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為了在西方社會中應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主要仍須從大事情大原則上察看一個人的品質。希望你竭力客觀,頭腦冷靜,前妻的子女對後母必有成見,我們局外人隻能以親眼目睹的事實來判斷,而且還須分析透徹。年輕人對成年人的看法往往不大公平,何況對待後母!故凡以過去的事力論證的批評最好先打個問號,采取保留態度,勿急於下斷語。 卡波斯(1893-1973),匈牙利出生的英國鋼琴家和鋼琴教育家。 哈潑齊巴(一九八二年病故)和雅爾太是曼紐因的大妹妹和小妹妹。家務事曲折最多,單憑一麵之詞難以窺見真相。一九六一年九月二日中午感慨在英文中如何說,必姨來信說明如下:“有時就是(deepiy)affecied,(deeply)moved〔(深受)影響,(深受)感動〕;有時是(Heis) aHectedwithpainh1reco11es〔(他)因痛苦的往事而有所感觸〕themusic〔音於〕(或詩或文)calls forth painful meniories〔引人追思、緬懷痛苦的往事〕或stirs up painful(or mournhul, menemories〔激起對痛苦(憂傷,傷感)往事的追思〕。如嫌painful〔痛苦〕太重,就說那音樂 startsatf8in0fme1anCh01yth0UghtS,( sorrofull, mourn-ful,sad)thoughtS〔引起連串憂思(優傷,哀傷,悲哀)的追思〕。對人生的慨歎有時不用memory, recolle〔回憶〕,追思〕,就用refle〔反應,反映〕,形容詞還是那幾個,e. g. HiS 1etter ish116 sad refles on life〔他的來信充滿對人生的慨歎〕。”據我的看法,“感慨”、“慨歎”純是描寫中國人特殊的一種心理狀態,與西洋人的recolle〔追恩〕固大大不同,即與refle 〔反應,反映〕亦有出入,故難在外文中找到恰當的equivalent 〔對等字眼〕。英文的recollc〔追思〕太肯定,太“有所指”;refle〔反應,反映〕又嫌太籠統,此字本義是反應、反映。我們的感慨隻是一種悵惘、蒼茫的情緒,說sad〔悲傷〕也下一定sad〔悲傷〕,或者未免過分一些;毋寧是帶一種哲學意味的mood〔情緒〕,就是說感慨本質上是一種情緒,但有思想的成分。從去年冬天起,黨中央頒布了關於農業工作十二條,今年春季又擴充為六十條,糾正過去人民公社中的歪風(所謂亂刮共產風),定出許多新的措施,提高農民的積極性,增加物質報酬,刺激生產。大半年以來農村情況大有改變,農民工作都有了勁,不再拖拉,磨洋工。據說六十條是中央派了四十人的調查團,分彆深入各地,住在農民家中實地調查研究以後得出的結論。可見黨對人民生活的關心,及時大力扭轉偏差,在天災頻仍的關頭提出“大辦農業,大種糧食”的口號。我個人感覺:人事方麵,社會主義製度下最重要的關鍵仍然要消滅官僚主義;農業增產要達到理想指標必須機耕與化肥兩大問題基本解決以後才有可能。並且吾國人民的飲食習慣倘不逐漸改變,不用油脂和蛋白、肉類,來代替大量的澱粉,光靠各類增產還是有困難。吾國人口多,生育率高,消耗澱粉(米、麥、高粱及一切雜糧)的總量大得驚人,以絕大部分的可耕地種穀類所能供應人的熱力(即加洛裡),遠不如少量麵積種油脂作物所能供應人的熱量為多。在經濟核算上,在國民健康觀點上,油脂的價值遠過於穀類。我們工農階級的食物,油脂與澱粉質消耗的比例,正好和西歐工農在這兩類上的比例相反。② 諾拉是曼紐因的前妻。結果我們的胃撐得很大,到相當年紀又容易下垂,所得營養卻少得可憐。――但要改變大家幾千年來多吃穀類的習慣大不容易,至少也要一二代才能解決。同時增加油脂作物和畜牧生產也是件大事。以上僅僅是我個人的感想,社會上尚未聽見有人提出。教育與文藝方麵,半年來有不少黨中央的報告,和前幾年的看法做法也大存不同。對知識分子思想水平的要求有所調整,對紅專問題的標準簡化為:隻要有國際主義愛國主義精神,接受馬列主義,就算紅。當然紅與專都無止境,以之為終身努力的目標是應該的,但對目前知識分子不能要求過高,期望太急。文藝創作的題材亦可不限於工農兵,隻消工農兵喜愛,能為工農兵看了以後消除疲勞也就是為工農兵服務。政治固然是判斷作品的第一標準,但並非“唯一的”標準。以後要注意藝術性。學校教育不能再片麵強調政治,不能停了課“搞運動”。周揚部長與陳副總理都提到工廠不搞生產如何成為工廠,學校不搞學習如何成為學校;今後培養青年一定要注重業務,要“專”,決不允許紅而不專。諸如此類的指示有許許多多,大致都根據以上說的幾個方針。問題在於如何執行,如何貫徹。基層乾部的水平不可能一轉眼就提高,也就不可能一下子正確領會黨中央的政策與精神。大家“撥一撥、動一動”的惰性已相當深,要能主動掌握,徹底推行中央決定,必須經過長時期的教育與自我教育。”國家這樣大,人這麼多,攤子擺得這麼多、這麼大,哪裡一下就能扭轉錯誤!現在隻是調整方向方針,還未到全麵實現的階段。不過有此轉變已經是可喜之至了。以往四年簡直不和你談到這些,原因你自會猜到。我的感想與意見寫起來也許會積成一厚本:我吃虧的就是平日想的大多,無論日常生活,大事小事,街頭巷尾所見所聞,都引起我許多感想;更吃虧的是看問題水平提得太高(我一向說不是我水平高,而是一般的水平太低),發見症結為時太早:許多現在大家承認為正確的意見,我在四五年、六七年以前就有了;而在那時的形勢下,在大家眼中我是思想落後,所以有那些看法。九月是你比較空閒的一月,我屢次要你去博物館看畫,無論如何在這個月中去一二回!先定好目標看哪一時期的哪一派,集中看,切勿分散精力。早期與中期文藝複興(意大利派)也許對你理解斯卡拉蒂更有幫助。造型藝術與大自然最能培養一個人身心的rex〔舒泰〕!你的中文信並未退步,辭彙也仍豐富,隻是作主詞的“我”字用得太多,不必要的虛字也用多了些。因你時間有限,我不苛求;僅僅指出你的毛病,讓你知道而已。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晨你工作那麼緊張,不知還有時間和彌拉談天嗎?我無論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內不與你媽談上一刻鐘十分鐘,就像漏了什麼功課似的。時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務的感想,文學藝術的觀感,讀書的心得,翻譯方麵的問題,你們的來信,你的行蹤??上下古今,無所不談,拉拉扯扯,不一定有係統,可是一邊談一邊自己的思想也會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變得明確;而媽媽今日所達到的文化、藝術與人生哲學的水平,不能不說一部分是這種長年的閒談熏陶出來的。去秋你信中說到培養彌拉,不知事實上如何作?也許你父母數十年的經曆和生活方式還有值得你參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閒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種方法。或是飯前飯後或是下午喝茶(想你們也有英國人喝tea的習慣吧?)的時候,隨便交換交換意見,無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處:啟發,批評,不知不黨的提高自己,提高對方,總不能因為忙,各人獨自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裡。少女少婦更忌精神上的孤獨。共同的理想,熱情,需要長期不斷的灌溉栽培,不是光靠興奮時說幾句空話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經的說大道理,遠不如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一言半語來得有效,――隻要一言半語中處處貫徹你的做人之道和處世的原則。孩子,彆因為埋頭於業務而忘記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標,彆為了音樂的藝術而拋荒生活的藝術。彌拉年輕,根基來固,你得耐性細致,孜孜不倦的關懷她,在人生瑣事方麵,讀書修養方麵,感情方麵,處處觀察,分析,思索,以誠摯深厚的愛作原動力,以冷靜的理智作行動的指針,加以教導,加以誘引,和她一同進步!倘或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有什麼困難,千萬告訴我們,可幫你出主意解決。你在音樂藝術中固然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在人生藝術中,婚姻藝術中也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你爸爸媽媽最關心的,也是你一生幸福所係。而且你很明白,像你這種性格的人,人生沒法與藝術分離,所以要對你的藝術有所貢獻,家庭生活與夫婦生活更需要安排得美滿。――語重心長,但願你深深體會我們愛你和愛你的藝術的熱誠,從而在行動上徹底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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