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夜馬先生有家信到京(還在比賽前寫的),由王棣華轉給我們看。他說你在琴上身體動得厲害,表情十足,但指頭觸及鍵盤時仍緊張。他給你指出了,兩天以內你的毛病居然全部改正,使老師也大為驚奇,不知經過情形究竟如何?好些人看過Glinka[格林卡]的電影,內中Richter[李克忒] 扮演李斯特在鋼琴上表演,大家異口同聲對於他火暴的表情覺得刺眼。我不知這是由於導演的關係,還是他本人也傾向於琴上動作偏多?記得你十月中來信,說他認為整個的人要跟表情一致。這句話似乎有些毛病,很容易鼓勵彈琴的人身體多搖擺。以前你原是動得很劇烈的,好容易在一九五三年上改了許多。從波蘭寄回的照片上,有幾張可看出你又動得加劇了。這一點希望你注意。傳說李斯特在琴上的戲劇式動作,實在是不可靠的;我讀過一段當時人描寫他的彈琴,說像rock[磐石]一樣。羅賓斯坦(安東)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體靜止,精神的活動才最圓滿: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在這方麵,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聰,親愛的孩子!期待了一個月的結果終於揭曉了,多少夜沒有好睡,十九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為了喜訊過於興奮,我們仍沒睡著。先是昨晚五點多鐘,馬太太從北京來長途電話;接著八時許無線電報告(僅至第五名為止),今晨報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單,難為你,親愛的孩子!你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沒有辜負祖國的寄托,沒有辜負老師的苦心指導,同時也沒辜負波蘭師友及廣大群眾這幾個月來對你的鼓勵!也許你覺得應該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訴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彆忘了,孩子,以你離國前的根基而論,你七個月中已經作了最大的努力,這次比賽也已經do your best[ 儘力而為]。不但如此,這七個月的成績已經近乎奇跡。想不到你有這麼些才華,想不到你的春天來得這麼快,花開得這麼美,開到世界的樂壇上放出你的異香。東方升起了一顆星,這麼光明,這麼純淨,這麼深邃;替新中國創造了一個輝煌的世界紀錄!我做父親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錯誤用你的才具與苦功給點破了,我真高興,我真驕傲,能夠有這麼一個兒子把我錯誤的估計全部推翻!媽媽是對的,母性的偉大不在於理智,而在於那種直黨的感情;多少年來,她嘴上不說,心裡是一向認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統統向我說明了。我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用多麼愉快的心情承認錯誤:這也算是一個奇跡吧?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從北京回來,我同意你去波學習,但不鼓勵你參加比賽,還寫信給周巍峙要求不讓你參加:雖說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個時期的學力,我的看法也並不全錯。你自己也覺得即使參加,未必有什麼把握。想你初到海濱時,也不見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見這七個月的學習,上台的經驗,對你的幫助簡直無法形容,非但出於我們意料之外,便是你以 格林卡(1804―1857),俄國作曲家。目前和七個月以前的成績相比,你自己也要覺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今天清早柯子歧打電話來,代表他父親母親向我們道賀。子歧說:與其你光得第二,寧可你得第三,加上一個瑪祖卡獎的。這句話把我們心裡的意思完全說中了。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感想呢?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屆比賽的時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時你的生活,你的苦悶,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作夢吧?誰想得到,五一年回上海時隻彈Pathetique Sonata[ 悲愴奏鳴曲]還沒彈好的人,五年以後會在國際樂壇的競賽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換來你今日的成功!可見為了獲得更大的成功,隻有加倍努力,同時也得期待彆的迂回,彆的挫折。我時時刻刻要提醒你,想著過去的艱難,讓你以後遇到困難的時候更有勇氣去克服,不至於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沒窮儘沒終點的馬拉鬆賽跑,你的路程還長得很呢:這不過是一個光輝的開場。回過來說:我過去對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麵對你也許有不良的影響,但有一點至少是對你有極大的幫助的。唯其我對你要求嚴格,終不至於驕縱你,――你該記得羅馬尼亞三獎初宣布時你的憤懣心理,可見年輕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來把你緊緊拉著,至少養成了你對藝術的嚴肅的觀念,即使偶爾忘形,也極易拉回來。我提這些話,不是要為我過去的做法辯護,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時候特彆讓你提高警惕,絕對不讓自滿和驕做的情緒抬頭。我知道這也用不著多囑咐,今日之下,你已經過了這一道驕做自滿的關,但我始終是中國儒家的門徒,遇到極盛的事,必定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格外鄭重、危懼、戒備的感覺。說到“不完整”,我對自己的翻譯也有這樣的自我批評。無論譯哪一本書,總覺得不能從頭至尾都好;可見任何藝術最難的是“完整”!你提到 perfe[完美] ,其實perfe[ 完美] 根本不存在的,整個人生,世界,宇宙,都談不上perfe[ 完美] 。要就是存在於哲學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們一輩子的追求,有史以來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無非是perfe[完美〕,但永遠是追求不到的,因為人的理想、幻想,永無止境,所以per-fe[完美] 像水中月、鏡中花,始終可望而不可及。但能在某一個階段求得總體的“完整”或是比較的“完整”,已經很不差了。比賽既然過去了,我們希望你每個月能有兩封信來。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國外音樂界的情形;(2)你自己對某些樂曲的感想和心得。千萬抽出些功夫來!以後不必再像過去那樣日以繼夜的撲在琴上。修養需要多方麵的進行,技巧也得長期訓練,切勿操之過急。靜下來多想想也好,而寫信就是強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極好的訓練。樂理方麵,你打算何時開始?當然,這與你波蘭文程度有關。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聰:為你參考起見,我特意從一本專論莫紮特的書裡譯出一段給你。另外還有羅曼羅蘭論莫紮特的文字,來不及譯。不知你什麼時候學莫紮特?蕭邦在寫作的 taste[ 品味,鑒賞力]方麵,極注意而且極感染莫紮特的風格。剛彈完蕭邦,接著研究莫紮特,我覺得精神血緣上比較相近。不妨和傑老師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貝多芬第四彈好以後,接著上手莫紮特?等你快要動手時,先期來信,我再寄羅曼羅蘭的文字給你。從我這次給你的譯文中,我特彆體會到,莫紮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嫵媚不同,就是在於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 sweetness[甜膩]。神明的溫柔,當然與凡人的不同,就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聖母,那種嫵媚的笑容決非塵世間所有的。能夠把握到什麼叫做脫儘人間煙火的溫馨甘美,什麼叫做天真無邪的愛嬌,沒有一點兒拽心,沒有一點兒情欲的騷亂,那末我想表達莫紮特可以“雖不中,不遠矣”。你覺得如何,往往十四五歲到十六七歲的少年,特彆適應莫紮特,也是因為他們童心沒有受過沾染。將來你預備彈什麼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來信;我也可以供給材料。在精神氣氛方麵,我還有些地方能幫你忙。我再要和你說一遍:平日來信多談談音樂問題。你必有許多感想和心得,還有老師和彆的教授們的意見。這兒的小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在覺醒,苦於沒材料。他們常來看我,和我談天;我當然要儘量幫助他們,你身在國外,見聞既廣,自己不斷的在那裡進步,定有不少東西可以告訴我們。同時一個人的思想是一邊寫一邊談出來的,借此可以刺激頭腦的敏捷性,也可以訓練寫作的能力與速度。此外,也有一個道義的責任,使你要儘量的把國外的思潮向我們報導。一個人對人民的服務不一定要站在大會上演講或是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隨時隨地,點點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訴人家,無形中就是替國家播種、施肥、墾植!孩子,你千萬記住這些話,多多提筆!黃賓虹先生於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壽九十二歲。以藝術家而論,我們希望他活到一百歲呢。去冬我身體不好,中間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隻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連續在他家看了二天畫,還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訣。聽說他病中還在記掛我,跟不認識我的人提到我。我聽了非常難過,得信之日,一晚沒睡好。莫紮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靈魂莫紮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隻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個兒隻叫人感到快樂。他的作品是他靈魂的小影。這樣,所有彆的和諧都歸納到這個和諧,而且都融化在這個和諧中間。後代的人聽到莫紮特的作品,對於他的命運可能一點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夠完全認識他的內心。你看他多麼沉著,多麼高貴,多麼隱藏!他從來沒有把他的藝術來作為傾吐心腹的對象,也沒有用他的藝術給我們留下一個證據,讓我們知道他的苦難,他的作品隻表現他長時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溫柔。他把他的藝術保持著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靜的麵貌,決不讓人生的考驗印上一個烙印,決不讓眼淚把它沾濕。他從來沒有把他的藝術當做憤怒的武器,來反攻上帝;他覺得從上帝那兒得來的藝術是應當用做安慰的,而不是用做報複的。一個反抗、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欽佩,一個隱忍、寬恕、遺忘的天才,同樣值得欽佩。遺忘?豈止是遺忘!莫紮特的靈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紮特的痛苦;他的永遠純潔,永遠平靜的心靈的高峰,照臨在他的痛苦之上。一個悲壯的英雄會叫道:“我覺得我的鬥爭多麼猛烈!”莫紮特對於自己所感到的鬥爭,從來沒有在音樂上說過是猛烈的。在莫紮特最本色的音樂中,就是說不是代表他這個或那個人物的音樂,而是純粹代表他自己的音樂中,你找不到憤怒或反抗,連一點兒口吻都聽不見,連一點兒鬥爭的痕跡,或者隻是一點兒掙紮的痕跡都找不到。GMin. [G 小調: 譯者注:作品是靈魂的小影,便是一種和諧。下文所稱“這種和諧”指此。鋼琴與弦樂四重奏的開場,. [C 小調]幻想曲的開場,甚至於安魂曲中的“哀哭”的一段,比起貝多芬的. [C 小調〕交響樂來,又算得什麼?可是在這位溫和的大師的門上,跟在那位悲壯的大師門上,同樣由命運來驚心動魄的敲過幾下了。擔這幾下的回聲並沒傳到他的作品裡去,因為他心中並沒去回答或抵抗那命運的叩門,而是向他屈服了。莫紮特既不知道什麼暴力,也不知道什麼叫做惶惑和懷疑,他不像貝多芬那樣,尤其不像華葛耐那樣,對於“為什麼”這個永久的問題,在音樂中尋求答案;他不想解答人生的謎。莫紮特的樸素,跟他的溫和與純潔都到了同樣的程度。對他的心靈而論,便是在他心靈中間,根本無所謂謎,無所謂疑問。怎麼!沒有疑問沒有痛苦嗎?那未跟他的心靈發生關係的,跟他的心靈協和的,叉是哪一種生命呢?那不是眼前的生命,而是另外一個生命,一個不會再有痛苦,一切都會解決了的生命。他與其說是“我們的現在”的音樂家,不如說是“我們的將來”的音樂家,莫紮特比華葛耐更其是未來的音樂家。丹納說得非常好:“他的本性愛好完全的美。”這種美隻有在上帝身上才有,隻能是上帝本身,隻有在上帝旁邊,在上帝身上,我們才能找到這種美,才會用那種不留餘地的愛去愛這種美。但莫紮特在塵世上已經在愛那種美了。在許多原因中間,尤其是這個原因,使莫紮特有資格稱為超凡入聖(divine)的。法國音樂學者Camille Belique[ 嘉密?貝萊克〕著《莫紮特》P.111―113。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譯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晚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嘗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樣忙。我近七八個月身體大衰,跌交後己有二個半月,腿力尚未恢複,腰部?痛更是厲害。但我仍硬撐著工作,寫信,替你譯莫紮特等等都是拿休息時間,忍著腰痛來做的。孩子,你為什麼老叫人牽腸掛肚呢?預算你的信該到的時期,一天不到,我們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我把紀念冊上的紀錄作了一個統計:發覺蕭邦比賽,曆屆中進入前五名的,隻有波、蘇、法、匈、英、中六個國家。德國隻有第三屆得了一個第六,奧國第二屆得了一個第十,意大利第二屆得了一個第二十四。可見與蕭邦精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國。純粹日耳曼族或純粹拉丁族都不行。法國不能算純粹拉丁族。奇怪的是連修養極高極博的大家如Busoni[ 布棱尼] 生平也未嘗以彈奏蕭邦知名。德國十九世紀末期,出了那麼些大鋼琴家,也沒有一個彈蕭邦彈得好的。但這還不過是個人懸猜,你在這次比賽中實地接觸許多國家的選手,也聽到各方麵的批評,想必有些關於這個問題的看法,可以告訴我。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今日接馬先生(三十日)來信,說你要轉往蘇聯學習,又說已與文化部談妥,讓你先回國演奏幾場; 譯者注:這是安魂曲(Requiem)中一個樂章的表情名稱,叫做gnmoso。 華葛耐(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國歌劇作曲家,指揮家。 布梭尼(1866―1924),意大利鋼琴家和作曲家。最後又提到預備叫你參加明年二月德國的Schumann[舒曼]比賽。我認為回國一行,連同演奏,至少要花兩個月;而你還要等波蘭的零星音樂會結束以後方能動身。這樣,前前後後要費掉三個多月。這在你學習上是極大的浪費。尤其你技巧方麵還要加工,倘若再想參加明年的Schumann[ 舒曼]比賽,他的技巧比蕭邦的更麻煩,你更需要急起直追。與其讓政府花了一筆來回旅費而耽誤你幾個月學習,不如叫你在波蘭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說)寄回國內,大家都可以聽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時也不妨礙你的學業。我們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極希望見見你,聽到你這樣成功的演奏,但為了你的學業,我們寧可犧牲這個福氣。我已將此意寫信告訴馬先生,請他與文化部從長考慮。我想你對這個問題也不會不同意吧?其次,轉往蘇聯學習一節,你從來沒和我們談過。你去波以後我給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現我的態度難道還使你不敢相信,什麼事都可以和我細談、細商嗎?你對我一字不提,而托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實說,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為這反映你對我還是下放心。大概我對你從小的不得當、不合理的教育,後果還沒有完全消滅。你比賽以後一直沒信來。大概心裡又有什麼疙瘩吧!馬先生回來,你也沒托帶什麼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確非常難過,覺得自己功不補過。現在誰都認為(連馬先生在內)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時候打的基礎,但事實上,誰都不再對你當前的問題再來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見;是的,我承認老朽了,不能再幫助你了。可是我還有幾分自大的毛病,自以為看事情還能比你們青年看得遠一些,清楚一些。同時我還有過分強的責任感,這個責任感使我忘記了自己的老朽,忘記了自己幫不了你忙而硬要幫你忙。所以倘使下麵的話使你聽了不愉快,使你覺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學習的需要,那末請你想到上麵兩個理由而原諒我,請你原諒我是人,原諒我拋不開天下父母對子女的心。一個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須考慮周詳。尤其是想改弦易轍,丟開老路,換走新路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個天平,把老路與新路放在兩個盤裡很精密的秤過。現在讓我來替你做一件工作,幫你把一項項的理由,放在秤盤裡:[甲盤〕[乙盤〕(一)傑老師過去對你的幫助是否不夠?假如他指導得更好,你的技術是否還可以進步?(一)蘇聯的教授法是否一定比傑老師的高明?技術上對你可以有更大的幫助?(二)六個月在波蘭的學習,使你得到這次比賽的成績,你是否還不滿意?(二)假定過去六個月在蘇聯學,你是否覺得這次的成績可以更好?名次更前?(三)波蘭得第一名的,也是傑老師的學生,他得第一的原因何在?(三)蘇聯得第二名的,為什麼隻得一個第二? 舒曼(1810―1856),德國鋼琴家和作曲家。(四)技術訓練的方法,波蘭派是否有毛病,或是不完全?(四)技術訓練的方法,在蘇聯是否一定勝過任何國家?(五)技術是否要靠時間慢慢的提高?(五)蘇聯是否有比較快的方法提高?(六)除了蕭邦以外,對彆的作家的了解,波蘭的教師是否不大使你佩服?(六)對彆的作家的了解,是否蘇聯比彆國也高明得多?(七)去年八月周小燕在波蘭知道傑老師為了要教你,特意訓練他的英語,這點你知道嗎?(七)蘇聯教授是否比傑老師還要熱烈?[一 般性的〕(八)以你個人而論,是否換一個技術訓練的方法,一定還能有更大的進步?所以對第(二)項要特彆注意,你是否覺得以你六個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術上可以和彆人並駕齊驅,或是更接近?(九)以學習Schumann[ 舒曼] 而論,是否蘇聯也有特殊優越的條件?(十)過去你盛稱傑老師教古典與近代作品教得特彆好,你現在是否改變了意見?(十一)波蘭居住七個月來的總結,是不是你的學習環境不大理想?蘇聯是否在這方麵更好?(十二)波蘭各方麵對你的關心、指點,是否在蘇聯同樣可以得到?(十三)波蘭方麵一般的帶著西歐氣味,你是否覺得對你的學習不大好?這些問題希望你平心靜氣,非常客觀的逐條衡量,用“民主表決”的方法,自己來一個總結。到那時再作決定。總之,聽不聽由你,說不說由我。你過去承認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許我是近視眼,看出來的形勢都不準確。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視的眼睛,來檢查我看到的是否不準確。果然不準確的話,你當然不用,也不該聽我的。假如你還不以為我頑固落伍,而願意把我的意見加以考慮的話,那對我真是莫大的“榮幸”了!等到有一天,我發覺你處處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個會佩服你,非但不來和你“纏夾二”亂提意見,而且還要遇事來請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給我們一個悶葫蘆!磨難人最厲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uain[不定]!對彆人同情之前,對父母先同情一下吧!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夜孩子,能夠起床了,就想到給你寫信。郵局把你比賽後的長信遺失,真是害人不淺。我們心神不安半個多月,都是郵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來預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來越焦急,越來越迷糊,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終不來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後,已經根本拋棄希望,似乎永遠也接不到你家信的了。四月十日上午九時半至十一時,聽北京電台廣播你彈的Berceuse[搖藍曲]和一支Mazurka[瑪祖卡] ,一邊聽,一邊說不出有多少感觸。耳朵裡聽的是你彈的音樂,可是心裡已經沒有把握孩子對我們的感情怎樣――否則怎麼會沒有信呢?――真的,孩子,你萬萬想不到我跟你媽媽這一個月來的精神上的波動,除非你將來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從北京寄信來,說起你的情形,可見你那時身體是好的,那末遲遲不寫家信更叫我們惶惑“不知所措”了。何況你對文化部提了要求,對我連一個字也沒有:難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嗎?這個疑問給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親早死的事,又想到莫紮特寫給他父親的那些親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紮特離開了Salzburg[薩爾斯堡]大主教,受到父親責難,莫紮特回信說:“是的,這是一封父親的信,可不是我的父親的信!”聰,你想,我這些聯想對我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四月三日(第30 號)的信,我寫的時候不知懷著怎樣痛苦、絕望的心情,我是永遠忘不了的。媽媽說的:“大概我們一切都太順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們,所以要給我們受這些挫折!”要不這樣說,怎麼能解釋郵局會丟失這麼一封要緊的信呢?你那封信在我們是有曆史意義的,在我替你編錄的“學習經過”和“國外音樂報導”(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類彆,用兩本簿子抄下來的),是極重要的材料。我早已決定,我和你見了麵,每次長談過後,我一定要把你談話的要點記下來。為了青年朋友們的學習,為了中國這麼一個處在音樂萌芽九-九-藏-書-網時代的國家,我作這些筆記是有很大的意義的。所以這次你長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麼辦呢?可是事情不是沒有挽回的。我們為了丟失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價;現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價呢?隻要你每天花一小時的功夫,連續三四天,補寫一封長信給我們,事情就給補救了。而且你離開比賽時間久一些,也許你一切的觀感倒反客觀一些。我們極需要知道你對自己的演出的評價,對彆人的評價,――尤其是對於上四五名的。我一向希望你多發表些藝術感想,甚至對你彈的Chopin[蕭邦]某幾個曲子的感想。我每次信裡都談些藝術問題,或是報告你國內樂壇消息,無非想引起你的回響,同時也使你經常了解國內的情形。你說要回來,馬先生信中說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來一次表演幾場;但你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要求的呢?還是文化部主動的?我認為以你的學習而論,回來是大大的浪費。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時你絕對有把握耽擱三四個月下會影響你的學習,那末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媽媽未有不歡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們最好每年能見你一麵呢!至於學習問題,我並非根本不讚成你去蘇聯;隻是覺得你在波蘭還可以多耽二三年,從波蘭轉蘇聯,極方便;再要從蘇聯轉波蘭,就不容易了!這是你應當考慮的。但若你認為在波蘭學習環境不好,或者傑老師對你不相宜,那末我沒有話說,你自己決定就是了。但決定以前,必須極鄭重、極冷靜,從多方麵、從遠處大處想周到。你去年十一月中還說:“希望比賽快快過去,好專攻古典和近代作品。傑老師教出來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難道這幾個月內你這方麵的意見完全改變了嗎?倘說技巧問題,我敢擔保,以你的根基而論,從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成就,無論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師哪一個學派學習,都不可能超出這次比賽的成績!你的才具,你的苦功,這一次都已發揮到最高度,老師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領和耐性!你可曾研究過program[節目單] 上人家的學曆嗎?我是都仔細看過了的;我敢說所有參加比賽的人,除了非洲來的以外,沒有一個人的學曆像你這樣可憐的,――換句話說,跟到名師隻有六七個月的競選人,你是獨一無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 號)信上就說拿你的根基來說,你的第三名實際是遠超過了第三名。說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謝維茲〕,Askenasi〔阿希肯納齊〕②,Ringeissen[林格森〕③,這幾位,假如過去學琴的情形和你一樣,隻有十――十二歲半的時候,跟到一個Paci〔百器〕,十七――十八歲跟到一個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賽前七個月跟到一個傑維茨基,你敢說,他們能獲得第三名和Mazurka〔瑪祖卡〕獎嗎?我說這樣的話,絕對不是鼓勵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過去六七個月,你已經儘了最大的努力,傑老師也儘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為換一個schoo1〔學派〕,你六七個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個人太容易滿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許多不現實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這一點,我想也隻有我一個人會替你指出來。假如我把你意思誤會了(因為你的長信失落了,也許其中有許多理由,關於這方麵的),那未你不妨把我的話當作“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爸爸一千句、一萬句,無非是為你好,為你個人好,也就是為我們的音樂界好,也就是為我們的祖國、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類好!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喬治之間的距離,在一個動蕩的時代是免不了的,但我還不甘落後,還想事事,處處,追上你們,了解你們,從你們那兒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氣,同時也想竭力把我們的經驗和冷靜的理智,獻給你們,做你們一支忠實的手杖!萬一有一天,你們覺得我這根手杖是個累贅的時候,我會感覺到,我會銷聲匿跡,決不來絆你們的腳!你有一點也許還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問題,很少不是找幾個內行的、有經驗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來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終能保持這樣互相幫助的關係。傑維茨基教授四月五日來信說:“聰很少和我談到將來的學習計劃。我隻知道他與蘇聯青年來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於他們的學派。但若聰願意,我仍是很高興再指導他相當時期。他今後不但要在技巧方麵加工,還得在情緒(emotion)和感情(seo)的平衡方麵多下克製功夫(這都是我近二三年來和你常說的);我預備教他一些1ess romantic[較不浪漫]的東西,即已哈、莫紮特、斯加拉蒂、初期的貝多芬等等。”他也提到你初賽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後來由馬先生幫著勸你,複賽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過去說傑老師很cold〔冷漠〕,據他給我的信,字裡行間都流露出熱情,對你的熱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願意多在口頭獎勵青年。你覺得怎麼樣? 哈拉謝維茲,參加第五屆國際蕭邦鋼琴比賽的波蘭選手。② 阿希肯納齊,參賽的蘇聯選手。③ 林格森,參賽的法國選手。四月十日播音中,你隻有兩支。其餘有Askenasi[ 阿希肯納齊]的,Harasiewicz[哈拉謝維茲]的,田中清子的,Lidia Grych[麗迪亞?格萊奇]的,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賞Ringeissen[林格森] 。Askenasi[阿希肯納齊] 的Valse〔華爾滋〕我特彆覺得呆板。傑老師信中也提到蘇聯group[那一群] 整個都是第一流的teic[技巧] ,但音樂表達很少個性。不知你感覺如何?波蘭同學及年長的音樂家們的觀感如何?說起Berceuse[ 搖籃曲] ,大家都覺得你變了很多,認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瑪祖卡],大家又認出你的麵目了!是不是現在的siyle[風格]都如此?所謂自然、簡單、樸實,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賽時彈的)為例?我特彆覺得開頭的theme[主題]非常單調,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鑒賞力] 已經過時了呢?你去年盛稱Richter[李克忒] ,阿敏二月中在國際書店買了他彈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 《晚上》],平淡得很;又買了他彈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Musicaux[《瞬間音樂》],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難以形容,一點兒Vienna[維也納]風的輕靈、清秀、柔媚都沒有,舒曼的我還不敢確定,他彈的舒伯特,則我斷定不是舒伯特。可見一個大家要樣樣合格真不容易。你是否已慶定明年五月參加舒曼比賽,會不會妨礙你的正規學習呢?是否同時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實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態],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來維持它的平衡。我們學古典作品,當然不僅僅是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為了整個人格的修養,尤其是為了感情太豐富的人的修養!所以,我希望你和傑老師談談,同時自己也細細思忖一番,是否準備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時並進?這些地方你必須緊緊抓住自己。我很怕你從此過的多半是選手生涯,選手生涯往往會限製大才的發展,影響一生的基礎!不知你究竟回國不回國?假如不回國,應及早對外聲明,你的代表中國參加比賽的身份已經告終;此後是純粹的留學生了。用這個理由可以推卻許多邀請和群眾的熱情的(但是妨礙你學業的)表示。做一個名人也是有很大的危險的,孩子,可怕的敵人不一定是麵目猙獰的,和顏悅色、一腔熱愛的友情,有時也會耽誤你許許多多寶貴 的光陰。孩子,你在這方麵極需要拿出勇氣來!我坐不住了,腰裡疼痛難忍,隻希望你來封長信安慰安慰我們。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日說到“不答複”,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問:長篇累牘的給你寫信,不是空嘮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 說長道短],而是有好幾種作用的。第一我的確把你當作一個討論藝術,討論音樂的對手;第二,極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讓我做父親的得些新鮮養料,同時也可以間接傳布給彆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訓練你的――不但是文筆,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時時刻刻,隨處給你做個警鐘,做麵忠實的鏡子,不論在做人方麵,在生活細節方麵,在藝術修養方麵,在演奏姿態方麵。我做父親的隻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隨時隨地幫助你、保護你,又要不讓你對這個影子覺得厭煩。 舒伯特(1797―1828),奧地利作曲家。但我這許多心意,儘管我在過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說了又說,你都似乎沒有深刻的體會,因為你並沒有適當的反應,就是說:儘量給我寫信,“被動的”對我說的話或是表示讚成,或是表示異議,也很少“主動的”發表你的主張或感想――特彆是從十二月以後。你不是一個作家,從單純的職業觀點來看,固無須訓練你的文筆。但除了多寫之外,以你現在的環境,怎麼能訓練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 [才智]呢?而一個人思想、理智、intellect[才智] 的訓練,總不能說不重要吧?多少讀者來信,希望我多跟他們通信;可惜他們的程度與我相差太遠,使我愛莫能助。你既然具備了足夠的條件,可以和我談各式各種的問題,也碰到我極熱烈的渴望和你談這些問題,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個人往往對有在手頭的東西(或是機會,或是環境,或是任何可貴的東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時候再去後悔!這是人之常情,但我們不能因為是人之常情而寬恕我們自己的這種愚蠢,不想法去改正。你不是抱著一腔熱情,想為祖國、為人民服務嗎?而為祖國、為人民服務是多方麵的,並不限於在國外為祖國爭光,也不限於用音樂去安慰人家一雖然這是你最主要的任務,我們的藝術家還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時時刻刻傳達給彆人,讓彆人去作為參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資料。你的將來,不光是一個演奏家,同時必須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訓練,需要長時期的訓練。我這個可憐的父親,就在處處替你作這方麵的準備,而且與其說是為你作準備,還不如說力中國音樂界作準備更貼切。孩子,一個人空有愛同胞的熱情是沒用的,必須用事實來使彆人受到我的實質的幫助。這才是真正的道德實踐。彆以為我們要求你多寫信是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決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幫助是應當用行動來報答的;而從多方麵去鍛煉自己就是為報答人家作基本準備。你現在彈琴有時還要包橡皮膏或塗paraffine oil[石蠟油] 麼?是不是手放鬆了可以不損壞手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