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迎著初升的太陽起航。他們繞過島的尖角,折向東南,朝海灣的出口駛去。波濤翻滾,巨浪洶湧,海鳥號如獵鷹般掠過水麵。康恩頂替了凱替爾,坐在右舷第一排凳子上搖槳。每一次搖槳後仰,他都能看見艦隊的其他船隻跟在海鳥號後麵,魚貫而行,船槳起起落落,光禿禿的桅杆和高高揚起的船頭在蒼白天色映襯下就像黑色的剪影,船首柱劈開海水,濺起白色浪花。他心裡湧起一種無法抑製的喜悅,於是扭過頭向前進的方向眺望。他們正經過島的尖端,逆風經過大陸一處地勢很低的海岬,兩岸是荒涼的弧形山脈,而海灣的開口就在前方。他們身後,是白雪覆蓋的莽莽群山。太陽冉冉升起,把光輝灑向水麵。天空一片蒼白,康恩很高興艦隊開始向南航行了,這樣戰鬥時奪目的陽光就會曬到他身側,而非直射入眼睛。在群山庇護下,隨著艦隊的前進,康恩發現海麵變得越來越廣闊。他喊出一聲號子,船員們一聲斷喝作為回應,放平了船槳,隻讓槳的邊緣淺淺地吃入水裡,整艘船仿佛騰空而起,輕輕掠過碎浪。康恩不禁誌得意滿——他的水手,是整支艦隊最優秀的水手。海灣張開懷抱,航道中央隆起一座鋸齒狀參差的海島,島上生著茂密的樹林。拉伊夫掌舵,海鳥號從島的西邊經過,這裡有一片低矮的礁石,被海浪衝刷得支離破碎。隔著前麵七個槳手,康恩看見拉伊夫的一頭白發披散下來,凝視著前方和整個海灣——他的目力極好。島的南邊,一道暗淡的岬角像舌頭一樣伸進海裡。更遠處,海灣豁然開朗,映著朝陽的點點明光。海浪撲上航道兩邊的海灘,撞上光禿禿的礁石,激起層層白色浪花。就在這時,拉伊夫大喊:“船!船!”他直直地指向正前方。康恩掛起船槳一躍而起,攀上舷緣,一隻手扶著船首柱。起先,他隻看見一片明亮廣闊的水麵,還有南邊更遠處另一座樹林掩映下的海島。跟著,在他和海島之間,有什麼東西在晨光下閃著金光。康恩記起那個金頭龍船——自己曾在丹麥見過。他大喊:“就是他!哈康的船!”拉伊夫在他身後大聲回應。後麵一艘船吹響了戰鬥號角,聲音低沉渾濁。海鳥號掠過海島,衝向外灣,槳手每一次拉槳都綿長有力。康恩扭身飛快地回望了一眼。在他們身後,島嶼和海灣西岸之間的狹窄水域裡擠滿了約姆斯海盜的船,桅杆仿佛一片移動的樹林。更多號角吹響,跟著吼聲四起——他們也看見那條金船了。他回身,前方距海灣入口半英裡的地方,那道金光掉轉方向向南逃遁。水手們呼喝一聲,海鳥號奮起直追。“嗚嗚——”悠長的號角在他身後響個不停。康恩趕緊從船頭下來回到槳位。在他左麵,席格瓦爾迪的大龍船緊緊跟著他;而在右邊,阿斯拉克的船——船頭裝有尖角和利牙——跟自己僅幾個船身的距離。康恩高喊道:“快!快!”同時用力搖槳,其他水手默契地跟上他的節奏。在他身後,艦隊越過第一座島,剛進入開闊水麵,便展開隊形,每艘船都奮勇爭先。尖厲的催促聲四起,康恩看見席格瓦爾迪在他那艘大龍舟頭,大聲發號施令。另一側的阿斯拉克則朝手下胡亂揮舞雙臂。海鳥號是艦隊裡最小的船,卻一馬當先。在她身後是一大群約姆斯海盜,麵前則隻有一條金頭龍舟,正一路逃竄。這時,拉伊夫喊道:“船!有好多船!”康恩又掛起船槳,跳上船頭舷緣,透過海灘、島嶼和礁石的遮擋,掃視海灣儘頭。在南邊,金龍船不再逃跑,它正掉轉方向,讓船頭迎向他們。康恩在船頭爬高了一點,搖搖欲墜地踏在緣上,這下他看清了:先是一些扁舟跟著哈康劃過水麵,跟著在另一側,又有一些船從海岬後劃出內港,奮力駛入海灣。“有多少?”拉伊夫高聲問。“不知道!半速!”康恩跳下船頭,此時船速稍緩,他在甲板當中,對每一個人說:“準備戰鬥,佩好劍,戴頭盔。”所有人眼裡都透著狂熱,費恩的臉白得像雞蛋,高姆一邊喘粗氣一邊罵罵咧咧,斯凱基則一口又一口地吞唾沫,仿佛快要吐出來了。康恩來到船尾,拉伊夫已經爬上舷緣向外瞭望。“好多船,”拉伊夫說,“比咱們多。哈康給咱們下了個套,咱們一頭鑽了進去。”“是席格瓦爾迪,”康恩說著,伸手從船尾儲物櫃裡拿出自己的頭盔,扣在頭上,“把我們送給了哈康。”他喝令,“全速前進!一!二!”同時跑回甲板前端自己的槳位上。海鳥號向前猛衝,儘管剛才減過速,但仍領先於艦隊其他戰艦。所有船上都號角齊鳴、喊聲震天。康恩看見阿斯拉克就在右翼。這個大個子約姆斯海盜站在第三排槳手旁邊,大聲向船員們發號施令,他沒戴頭盔,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康恩又俯身開始搖槳,胸中心跳如雷。他的船在平靜水麵上一掠而過,他感到一陣熱血上湧——前方傳來更多的號角聲和喊殺聲。拉伊夫大喝:“他們投槍啦!隱蔽!”康恩趕緊躬身聳肩——船頭能給他提供極好的掩護。一堆投槍“叮叮梆梆”地落在海鳥號四周,大部分都隻是削尖的木棍,沒有造成傷亡。拉伊夫喝令:“準備戰鬥!”康恩再次掛起船槳,跳將起來, “高姆!阿恩 ——西格爾德——”他差點喊出凱替爾的名字。他一手拔劍,一手撿起一根掉在船上的尖頭木棍,猛一轉身,赫然看見一條龍船飛速向他衝來。不是金龍,而是一頭黑色巨獸,有著飽經風霜、曲線圓潤的船頭。身後的拉伊夫斷喝一聲:“收槳!”康恩握木棍的手抓住船舷,海鳥號奮力前衝,堪堪與黑龍船擦身而過,犁斷了對手幾根未及收起的船槳。他踩著舷緣,一步跳上敵船。三個敵人揮斧向他襲來。康恩背對大海,左手握棍右手持劍在船舷上尋找平衡,倉促間隻能一邊躲閃一邊格擋,並尋機突刺。海鳥號上又有人跳過來,與他並肩作戰。有個斧手一個趔趄,被康恩刺了個通透,他又一路向側翼突刺,跳下船舷,順勢砍翻另一個特倫斧手。在康恩身邊的是凸眼泡高姆。整個前甲板上的水手都跟著他衝向了敵船。龍船顛簸得厲害,仿佛要把上麵的人都甩下水去。康恩一低頭,堪堪躲過頭頂一記斧砍,反身一劍刺中來者。他叉著腿在傾斜的甲板上打出一片空地,站穩腳跟,揮劍刺向迎麵之敵,特倫人當胸中劍,腳下一陣踉蹌,隨即被砍翻在地。而康恩的膝蓋撞上長凳,差點跟著摔倒。突然,特倫人一齊轉身,跳下船去。隔著敵人,康恩看見阿斯拉克的大光頭,正從黑龍船尾爬上來。康恩麵向海鳥號,這艘小巧的長船正漸漸漂離。在黑船的另一頭,又有一些特倫人湧上來,同留在甲板上的水手展開戰鬥。拉伊夫!康恩大吼一聲,回身衝向自己的船。剛才與黑船接舷作戰時,海鳥號上有一半水手跳上敵船,剩下的也沒有劃槳,都探出頭來觀戰,壓得船身一側朝敵船方向傾斜。拉伊夫控製好舵,讓海鳥號貼近黑龍船。這時,另一艘特倫人戰船掉頭向他們直衝過來。拉伊夫向後甲板船員大聲咆哮,水手們聽令趕緊跑向船尾,收起船槳以避開衝撞。船員們轉過身,迎接特倫人的衝鋒。敵船尺寸更大,與海鳥號迎頭相撞,敵人一邊嘶吼,一邊揮舞單刃戰斧,從船上蜂擁而出。拉伊夫俯身去撈腳邊的劍,沒等起身,特倫人就已衝到海鳥號中部,一個滿臉蓬須的漢子血口圓張,咆哮著向他撲來。對手戰斧翻飛,拉伊夫未及起身站定,隻得一縮身子,堪堪躲過這一記重劈。斧頭擦著他斫進身旁的船舷,砍飛了一大塊木頭。拉伊夫被迫俯身,揮劍向那大胡子一通亂刺,劍身拍中特倫人的手腕,聲音猶如石頭崩裂。特倫人晃了晃,拉伊夫趁機上前,一肩膀撞上那人小腹,把他掀出船外。特倫人的船後撤了。拉伊夫放眼四顧,隻見戰船彼此短兵相接,人們也橫衝直撞奮力廝殺。正前方一條龍船已經翻傾,海水漫過了槳手座位,船員在水裡撲騰,屍體則隨著水波起起伏伏。海鳥號上,特倫人占據了甲板前端,但長船尾部的水手已經頂住了攻勢,和對手僵持在桅杆附近。拉伊夫趕緊衝上去相助。他剛趕到,費恩就在他眼前重重地倒下了。他的對手是個皮甲大漢,高舉單刃戰斧,沒注意到有人衝過來。拉伊夫快步上前,一劍刺穿那人的胸口。特倫人向後倒下,費恩想爬到一邊,讓出道路,卻被一口箱子和一支船槳攔住。拉伊夫從他身上跨過,加入桅杆附近的戰團。斯凱基和奧德正在那邊,揮舞著武器,逼退麵前的兩個斧手;他們身後,在長船狹窄的中部,還有些斧手使勁往這邊擠來,想加入戰鬥。就在這時,船身突然一晃,康恩從船頭爬上來,翻過船舷,來到特倫人身後。風吹起他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特倫人一轉身,看見在他身後還有人正往船上爬,趕緊跳下船去。拉伊夫來到費恩身邊,費恩正緊緊抓著船舷,想要站起來。看樣子,他的一條腿已經斷了,也許另一條也沒能幸免。拉伊夫把他拖回船尾,讓他坐在舵柄旁的座位上。“能掌舵嗎?”“我——”小夥子把一頭棕色長發向後一甩,“能。”他伸出一隻手抓住船舷,另一隻手去夠舵柄。拉伊夫搖下船舵,將把手塞給他。“小心彆觸礁,帶我們追上金龍長船。”說完他跑回甲板前端,與康恩並肩作戰。太陽還沒爬到當空,天氣已經熱得讓人受不了。拉伊夫脫掉上衣,他的頭發濕噠噠的。哈康的金龍長船似乎總是在一步之遙。海鳥號忽左忽右地與一條巨大的蛇頭長船纏鬥,隔著船舷向她發起攻擊。康恩率全體水手向那艘船發起兩次衝鋒,兩次都被打退。這時,特倫人突然掉轉船頭,所有船槳齊出,加速逃離。海鳥號獲得了一陣喘息時間,他們周圍都是敵船,卻無人向他們發起進攻。拉伊夫倚著桅杆,喘著粗氣,四下張望。少了一些人。高姆仰麵平躺在船裡,凸出的雙眼依然睜著,一條胳膊卻沒了,人也死了。在他另一邊,伊格爾靠著船舷,慢慢跪倒在兩排槳手座之間。斯凱基和格瑞姆下落不明。其他人也是筋疲力儘的樣子,不過好歹人還囫圇。所有人都坐下來,一邊交談,一邊伸手找吃找喝。拉伊夫還聽見阿恩在講葷段子,他抬眼觀察戰況。戰線在整個海灣展開,彎成一道新月般的弧形。席格瓦爾迪在這道弧形的左翼。拉伊夫看出那裡正陷入苦戰,每艘船上都在進行殊死搏殺。右翼的約姆斯海盜在把哈康的人往岸上趕。海鳥號靠近戰線中段,這裡的船已經失去了戰鬥力。哈康似乎撤退了——看不見金龍長船。就在這時,在席格瓦爾迪苦戰的方向上,又有一隊戰船繞過海島、從戰線側翼進入拉伊夫視野。“嗨呀!那是什麼?”康恩從他身邊跳起來。那支船隊正準備進攻席格瓦爾迪,拉伊夫指著打頭那一條,那條船幾乎比所有船都大,船頭更寬,修長優美的龍頸曲線下,整個船頭包著鐵,上麵還安著鐵爪。康恩說:“我不知道,不過他要是從席格瓦爾迪的陣線那頭繞過來,咱們就要被包圍了。快行動起來。”他大聲下令,所有人都跳回槳位。高姆仍躺在船裡,伊格爾死在自己的槳位上,不過費恩坐在船舵旁,見拉伊夫在看自己,便朝他點點頭。拉伊夫來到前頭,拿起康恩對麵的船槳。成群的烏鴉和海鷗在頭頂盤旋。海鳥號繞過一團團彼此搏殺的戰艦,在平靜的水麵上飛馳,他們掠過一艘下沉中的龍船——船周布滿屍體和鬆脫的船槳,在水麵上起起伏伏。拉伊夫手指前方:“貝伊在那兒。”康恩一抬頭,看見在自己右方,“莽漢”貝伊立在船頭,指揮自己的龍船衝向鐵船。於是康恩轉過身,對船員喝道:“快——快——快——!”他們默契地加快節奏,肩膀被太陽曬出細密的汗珠。趁著回槳的工夫,他又扭過頭,看看前進的方向。敵人的戰艦排成楔形陣列,鐵龍大船就在陣中央,比其他戰船略為突出。鐵甲覆蓋著形如天鵝胸脯的船頭,上麵布滿巨大的鐵鉤,康恩猜想水麵下一定也有倒鉤,同時也想到這艘戰艦轉向一定很慢。他收了船槳,站起身來。海鳥號從鐵船一側猛撲過去,貝伊則攻向她的另一側。大船堅定地保持著航向。康恩一邊喝令“半速前進”,一邊判斷距離,以確保海鳥號和貝伊的船能同時夾擊特倫人。他抽出劍來。鐵龍大船上落下一波投槍和石頭,但並未改變方向。海鳥號調整方向,貼著大船船頭逼近,貝伊進逼到另一側。特倫人被夾在中間,隻得起身列陣迎敵。康恩向對手進攻,格擋之後跟上一擊,又向後一縮,趁對手順勢撲來,一劍刺穿特倫人的肩膀,又在他倒地之時砍中後背。趁那人倒下的空當,康恩跳上鐵船,跟另一個斧兵貼身肉搏。拉伊夫正欲跟隨,康恩已向敵陣裡推擠——他與特倫人貼得如此之近,連對手呼出的熱氣都能感覺到。斧柄從斜刺裡砸中胳膊肘,康恩手一麻,劍掉落在地。他急忙俯身左手抓住劍,朝上一撩,這精妙的一著讓特倫人失去了平衡。康恩跟上一劍刺中對手側腹,那人頹然倒地。貝伊從鐵船另一側船舷翻上來,一見康恩便喊:“謔,挪威大王!來幫我!”拉伊夫守在康恩左翼,兩人沿著一排槳手座殺出一條血路,貝伊從另一邊殺過來。康恩的右胳膊漸漸恢複了知覺,他把劍交還到右手,果然更加自如。他和拉伊夫比貝伊先一步衝到桅杆周圍。身材魁梧的約姆斯海盜滿臉通紅,打著赤膊,脖子上有道傷口,血順著胸膛流個不停。“埃裡克,”他喊道,聲音嘶啞,“我們逮到你了!”船尾站著一個人,在大熱天裡身穿黑衣,肩披大氅。他的頭盔鑲著金邊,正大聲發號施令。那人吼道:“誰逮到誰了,貝伊?你說反啦!你說反啦!”康恩轉身:“他們打算用這些人困住咱們!”鐵船後部船槳翻動,船身向後退去,正返回特倫人的戰陣中央。康恩一邊大喊,一邊推拉伊夫,後者推搡著其他人,擠向鐵船船頭。頭四個人很輕鬆就跳上海鳥號,跟著拉伊夫攀上舷緣,躍過漸行漸寬的水麵,康恩則扔掉頭盔,一個猛子紮進水裡。鐵船堅定地運槳後退,回到哈康的龐大艦隊當中。特倫艦隊和約姆斯海盜戰船之間空出一大片水域。康恩拚命遊過這片水域,遊向自己的戰船,而海鳥號的船槳已經伸出,懸在半空,準備開動。一支投槍貼著他的頭皮紮進水裡。康恩夠到船邊,拉伊夫俯身把他拖上來。康恩一頭紮進前兩排槳手座之間,臉埋進幾寸深的水裡。他翻個身,伸一伸腰,跪立起來,回望鐵龍船。拉伊夫在他身旁費力地爬了起來。“船進水了。”“快舀!”康恩說著,站起身來,腳踝浸沒在水裡。海鳥號笨拙地運槳後退。這艘船倒著行進時一向很笨拙,而這次尤甚於以往。整條船上,水手們都在彎腰往外潑水。整個戰場上的戰鬥都已經停止了。約姆斯海盜和特倫人隔著海灣裡一片寬廣的水域遙遙相望。哈康正率領自己的整個艦隊回頭,向岸上撤退。水麵上浮著血沫,斷掉的索具、戰船和船槳的碎片讓海麵一片狼藉,屍體就像海中飄搖的小島,隨著輕微的波浪起起伏伏。往下看,就在自己這艘船的船首柱下方,康恩看見一條胳膊,懸浮在水麵之下幾尺深的地方。船裡的水位似乎一點兒都沒有下降。康恩走到戰船前部,找了個水桶,開始往外舀水。拉伊夫從船舷上方跳進水裡,兩隻手交替著拂過船殼。“挪威之王!”康恩直起腰,四下張望。阿斯拉克的大龍船正貼著海鳥號船頭過來。大塊頭的光頭約姆斯海盜正站在桅杆旁。“看起來不妙呀!”阿斯拉克高聲道,“埃裡克的爪子劃到你啦。”康恩指指哈康的艦隊:“他不打了?”說完又彎下身子舀水,進的卻總比出的多。“沒——隻是去找援軍了。”阿斯拉克怒道。在康恩的腿旁邊,拉伊夫從船緣探出頭來,輕鬆地從水裡跳到船上。康恩看見他的左半邊身子全是淤傷,胳膊上的一道傷口也血流不止,可他看起來依然精力旺盛。拉伊夫說:“船快沉了。我猜那個長牙的該死玩意兒把一塊列板扯鬆了。”阿斯拉克大聲招呼:“來這邊!快過來——反正我這兒有一半水手都死了。”他轉身下令,長船開始朝康恩的方向靠過來。康恩高聲道:“海鳥號——全員——轉移!”說著,他一揮胳膊。船員已經在爭先恐後地搶著上船,弄得海鳥號不停搖晃——即使船裡已經進了半艙的水。康恩回到船尾,把費恩帶了過來。小夥子已經神誌不清了,腿腫得幾乎要把褲子脹破,肌肉也變黑了。康恩扛起他來,他疼得“嗷嗷”叫個不停。拉伊夫過來搭手,幫著把費恩抬進阿斯拉克的船裡。眾人把他安置在長船後部的空處,就在舵手座的後麵。拉伊夫趕緊跑開,康恩找來一些啤酒,卻把費恩嗆得直咳嗽。他睜著雙眼,因為疼痛,瞳孔有些渙散。康恩把啤酒放在他身旁,站了起來。康恩看見拉伊夫站在船中部,胳膊垂在身側,看著海鳥號一點點沉沒。康恩走到他身邊,有一會兒,他們的長船像是還能浮起來,儘管水已沒頂;可是突然間,它就沉入黑綠色的深水裡,淡出了視線。最後所見的是船首那尊小小的、怒目圓睜的龍頭雕像。拉伊夫隻是站著,一言不發。康恩感覺自己的心都碎了,仿佛火堆裡的一塊石頭。他四下張望,看見阿斯拉克站在船頭,便走過去,和他一起眺望遠處靠岸的哈康艦隊。而在這裡,在海灣正中間,約姆斯海盜們有的在大吃大喝,有的在往船外麵舀水。康恩隻瞥了一眼,就看見有三條戰船正在往下沉。他說:“哈康要找什麼援軍?”阿斯拉克掏出一隻裝啤酒的小酒囊,喝了一口,又衝著海灣中央的島子點點頭。“看見那個島了沒?那個島被稱做‘降福之地’,上麵有幾個祭壇,歲數有世界之樹的一半大。哈康也許會有麻煩。他改換信仰太過頻繁。我聽說,他的守護女神到現在還為他皈依基督教而生氣。”他一條胳膊摟住康恩的肩膀: “我很高興有你在船上,小子——天殺的,你可真是個打仗的好手!”康恩滿臉通紅,為免喜形於色,他彆過臉去,目光掃過自己的船員——心中的喜悅一掃而空。他都沒意識到死了多少人。他正在失去自己的一切——戰船,驅馳戰船的水手。如今,他必須放手一搏。他回頭對阿斯拉克說:“這個基督教的玩意兒看起來很普遍啊,就連斯汶都入了教會。”他接過酒囊,喝了一口,又傾身把它遞給拉伊夫。阿斯拉克正坐在前排槳手座上,抱著膝蓋:“哈康沒信多久的基督——一脫離‘青齒王’就不信了。”“這麼說,他背叛了所有人。”康恩說。“哦,沒錯。並且也打敗了所有人。日耳曼人,瑞典人,丹麥人,還有挪威人。起碼一次。”阿斯拉克咧著嘴,把一條腿伸直,揉起腿肚子來。血從靴子口擠了出來。康恩說:“不過這一仗咱們準贏。”阿斯拉克說:“對,到現在為止,我也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