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要盼著趕緊發生點什麼了。”基地指揮官福爾薩說。此刻他正通過通訊器與另一個基地的指揮官巴拉克通話,那頭的巴拉克皺起眉頭。“我希望查個水落石出的心情和你一樣迫切,福爾薩。我覺得,要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的確得先‘發生點什麼’。不過,你要知道,你是離那片區域最近的主基地。”“我知道,”福爾薩苦笑,“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我們待在這兒感覺有點不安全。我現在覺得,陷入這樣的猜疑恐怕比真正的襲擊更難應付。”巴拉克咕噥了一聲。他的基地位於一片曾叫做“堪薩斯”的地區中心,和謝瑞茲遇襲的地方隔著整整一個大洋。而福爾薩的基地就在人類城市莫斯科的廢墟旁邊。不過,快兩個本地周過去了,這麼長的時間裡,整支遠征軍沒有一個人能對那件事作出合理解釋。這段時間,所有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福爾薩提到的“猜疑”在每個人心頭蔓延。而這麼長的時間,足夠那批襲擊者在什麼地方再來一次。“你說的也許有理,”最後,巴拉克說,“但我可不盼望出事。事實上,要是我能做主的話,”——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會選擇就此住手。這顆星球一無是處,就是一顆燙手山芋。我會撤回所有人員,然後把這兒夷為平地。”兩位指揮官視線交錯,巴拉克看見了福爾薩眼神裡的讚同。艦隊司令提凱爾手下的任何一艘無畏戰艦都能徹底消滅任何一顆行星上的所有生物。當然,要是真這麼乾了,在聯盟裡必將招來千夫所指。他們會把帝國盯得更緊,這樣的密切監視也許會帶來災難性後果。不過就算如此……“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艦隊司令不太可能選擇這樣的解決方案。”福爾薩小心翼翼地說。“是的,也許那才是正途。”巴拉克說,“但我敢打賭,他私下裡肯定考慮過,你應該也想到了這點。”“簽到時間!”卡朗斯旅長宣布,“報數。”“一號防線,安全。”“二號防線,安全。”“三號防線,安全。”“四號防線,安全。”下屬的確認有條不紊地傳來,每聽到一聲,卡朗斯的耳朵就滿意地抖動一下……突然間,報數戛然而止。有那麼一小會兒,旅長沒放在心上,然後他的身子猛地繃緊。“五號防線,請報告。”他說。回答他的隻有沉默。“五號防線!”他大喊一聲……就在這一刻,槍聲大作。卡朗斯猛地跳起來,衝進指揮部地堡裡的觀察哨點,在他身後,指揮部的工作人員陷入一片混亂。透過觀察哨向外看,槍炮的閃光撕裂了黑暗的夜空,卡朗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渾身都僵住了。外麵除了自動武器暴烈的閃光什麼都看不見……探測器也沒發現任何東西,但外麵的步兵正在朝什麼射擊,就在他向外看時,他手下的一個重武器陣地也開火了。“我們受到攻擊!”通訊網絡裡有人驚叫,“三號防線——我們受到攻擊!他們從——”聲音戛然而止。然後卡朗斯聽見了可怕的一幕,有人大聲示警,有人驚恐尖叫,有人喊到一半,再也沒出聲。這就像是一陣不可阻擋的隱形旋風席卷他的防線,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甚至連對方是誰都看不見!通訊網裡的聲音越來越小,突如其來的寂靜比槍聲、比不知道射向什麼東西的炮聲更可怕。槍炮聲也突然中斷,最後幾聲驚叫如水泡般消散,隻留下無邊的寂靜,卡朗斯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在胸膛裡凍結了。唯一能聽見的聲音,是指揮部的工員正絕望地試圖聯係上隨便哪個外圍防線的崗哨。沒有回答,隻有沉默。然後——“那是什麼?”有人驚叫,卡朗斯轉過頭,看見頭頂通風係統的天窗裡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他甚至來不及仔細辨認,黑暗像大錘一樣砸在了他身上。艦隊司令提凱爾覺得自己老了一千歲,他坐在寂靜的特等艙裡,詛咒著那一天,那一天,他想出了那個天才的主意,利用這顆星球和星球上那些該死的、殺之不絕的人類為帝國謀福祉。看起來那麼簡單,他近乎麻木地想,似乎很值得冒險。可自士兵登陸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錯得那麼離譜。現在,又來了這個。福爾薩的基地全完了,一夜之間就被連根拔起。不到八小時後,兩個步兵旅和一整個裝甲團也煙消雲散。而且,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依然毫無頭緒。司令部隻收到一份報告,報告人是一位團長,他聲稱受到人類的襲擊。那些人類完全無視突擊步槍的子彈,熱感應器探測不到他們的蹤跡,他們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那兒。也許確實不可能,也許這隻不過是這顆瘋狂的星球上另一樁瘋狂的事情。不過不管是什麼,我受夠了。不不不,不止是夠了。他猛地按下通訊鍵。“艦隊司令,請問有何指示?”阿茲默的聲音輕輕響起。“讓他們撤回來,”提凱爾的嗓音平靜得可怕,“我希望所有士兵在十二小時內徹底撤離這顆星球。然後,讓簡因發的無畏戰艦用達因沙之詛咒來一次打靶演習。”當然,事情不會那麼簡單。組織一次行星尺度上的緊急撤退比登陸更複雜。好歹現在需要的運送量比登陸時少得多了,提凱爾痛苦地想。他手下超過半數的地麵武裝已付之東流。雖然比起人類的損失,這點絕對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對帝國來說,這仍是一次難以置信的失敗,而這一切都是他的責任。他情願以自殺來終結這一切,但就算自殺也無法抹去他給整個種族帶來的汙點。不,隻有回去接受處決才能洗清名譽……也許就連處決都不能。不過,在回去麵對皇帝陛下之前,我還需要做最後一件事。“準備好了嗎,阿茲默?”“正在等待進一步數據。”旗艦指揮官回答。他的聲音有點不對勁,提凱爾望向他,不耐煩地問:“什麼意思?”“根據目前的數據,所有穿梭機都已返航並進入泊位,但星曉號和帝國之劍號配備的小飛船仍未就位。所有運輸船都已返航,就那兩艘還沒回來。”“什麼?”提凱爾隻問了兩個字,但他顫抖的聲音裡突然充滿了冰冷的狂怒。就像是他所有的焦慮、所有的恐懼、自責和恥辱突然找到了一個出口,他惡狠狠地咆哮一聲,犬齒完全齜了出來。“接通那兩艘船的指揮官,馬上,”他斷然說,“看在達因沙第二層地獄的分上,搞清楚他們在乾什麼!然後把簡因發給我找來!”“立即執行,閣下!我——”阿茲默的聲音戛然而止,提凱爾的眼睛眯縫起來。“阿茲默?”他說。“閣下,圖像……”提凱爾望向主顯示屏,這次輪到他驚呆了。遠征軍的七艘無畏戰艦中有六艘頭也不回地向遠離地球的方向開去。“他們在——?”他剛開口就噎住了,兩艘戰艦突然開火,目標不是地球,而是它們自己的護衛艦!整個銀河係沒有任何東西能在無畏戰艦能量炮的轟擊下幸存,小小的偵察艦、驅逐艦和巡洋艦當然不例外。短短45秒內,提凱爾視野內的所有小型戰艦灰飛煙滅,四分之三的運輸艦也隨之煙消雲散。“把簡因發找來!”他衝阿茲默大吼,“搞清楚到底——”“閣下,飛行指揮官簡因發的戰艦沒有應答!”阿茲默手下的通訊官脫口而出,“其他無畏戰艦也無一應答!”“什麼?”提凱爾不可置信地盯著他,淒厲的警報聲驟然響起。起先隻有一處,然後是另一處,再下一處。他猛地轉身望向主控製屏,就位確認板上,紅燈閃成一片,一陣寒意流過他的血管。工程係統失控,然後是戰鬥信息中心。主火力控製係統離線,跟蹤係統、導彈防禦係統、導航係統全部癱瘓!然後,艦橋也停電了。大燈熄滅,周圍陷入一片黑暗,應急燈亮起時,提凱爾聽見有人在匆匆祈禱。“閣下?”阿茲默的聲音虛弱無比,提凱爾看向他,卻說不出話。提凱爾隻能站在那裡,渾身僵硬,完全無法應對眼前這不可能發生的狀況。然後,艦橋的裝甲大門輕輕滑開了,一個人類走了進來,提凱爾的眼睛猛地瞪大。艦橋上的每個軍官都有武器,十多把手槍同時開火,一瞬間提凱爾什麼都聽不見。無數子彈飛向人類闖入者……卻完全沒有效果。不,這不對勁,提凱爾腦子裡某個角落還在麻木地堅持。子彈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嗡嗡”地撞在他身後的隔離壁上,又反彈開來,但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它們。他沒受傷,也沒有流血,他的身體就像是煙霧構成的,毫無阻力,也完全不會受損。人類闖入者就那麼站著,看著這些鬆蓋利人,然後突然間,艦橋上又出現了幾個人類。四個。隻有四個……但足夠了。提凱爾的腦子亂成一團,連那四個新來者的身影開始模糊起來的時候,他都來不及恐慌。那些人似乎變成了半蒸汽形態,以不可能的速度在艦橋中潑灑而過。他們流過艦橋,裹住軍官,然後提凱爾聽見了驚叫。後麵的鬆蓋利人看見煙霧朝自己的方向流過來,全都驚叫起來,叫聲中充滿恐慌……然後煙霧吞沒了他們,有人“嗚嗚”悶叫幾聲便再無聲息,隻剩下可怕的寂靜。還站著的鬆蓋利人隻有提凱爾一個了。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幾乎要癱倒在地,但不知為什麼,他的膝蓋繃得直直的。倒下也需要運動……但最前麵那個人類綠眼睛裡的某些東西讓他動彈不得。綠眼睛走進殘肢遍地的指揮室,停了下來,看著提凱爾。“你一定有很多疑惑,艦隊司令提凱爾。”他輕柔地說……他的鬆蓋利語無懈可擊。提凱爾隻能直勾勾地盯著他,說不出——無法說出——一個字。人類笑了,笑容中有某種非常可怕……非常不對勁的東西。提凱爾意識到,那是他的牙齒。人類原本長得很小的犬齒變長了,也變得更尖了,就在那一刻,提凱爾終於明白了,數千萬年來那些被掠食的動物是怎麼看待鬆蓋利人的笑容。“你們自稱‘掠食者’。”人類的上唇彎了彎,“相信我,艦隊司令——你們的人對掠食者根本一無所知。不過,他們會知道的。”提凱爾喉嚨裡發出嗚咽聲,綠眼睛的臉漲成可怕的潮紅色。“我遺忘過,”人類說,“我曾厭棄自己的過去。你們來到我的世界,屠殺了數十億人類,就算在那樣的時刻,我仍堅持遺忘。但是現在,多虧了你,艦隊司令,我覺醒了。我想起了光榮的義務,我想起了瓦拉幾亞之王的職責。我想起了——哦,我是怎樣想起的啊——複仇的滋味。我決不能原諒的正是這一點,艦隊司令提凱爾。我花了五百年時間學習如何忘記它,你卻讓複仇的滋味又溢滿我的嘴巴。”如果能夠不看那雙燃燒的綠眼睛,提凱爾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但他連這都辦不到。“整整一個世紀,我頂著被謀殺的兄長的名字,不肯麵對,但現在,艦隊指揮官,我恢複了我的本名。我是弗拉德·德古拉——弗拉德,巨龍之子,瓦拉幾亞之王——而你,膽敢屠殺我庇護的人民。”提凱爾突然發現自己能說話了——他知道,是麵前這頭人形的怪獸鬆開了控製——他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什——剛才你說什——?”他試圖發聲,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弗拉德殘酷地笑起來。“在你們剛剛到達時,就算我準備好了——就算我願意——做回曾經的自己,恐怕也難以作出反應,”他說,“當時我孑然一身,隻有幾個最親密的追隨者,我們的人數太少太少。但是後來,你們的行動告訴我,我真的彆無選擇。當你們建立起基地,計劃製造武器消滅所有人類,我的選擇就變得非常簡單了。我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我不會容許。所以我彆無選擇,隻能創造出更多同族。創造出一支軍隊——規模不大,但畢竟是一支軍隊——來對付你。“比起……年少衝動時,現在的我謹慎得多。這一次我挑選出來轉換成吸血鬼的男人和女人比我自己還在呼吸時更加優秀。我祈盼他們能夠平衡你在我身上再次喚醒的饑渴,但彆指望他們對你及你的種族會有絲毫仁慈。“他們都比我年輕得多,剛剛擁有了新能力,還沒有強大到能接受陽光的照射。不過,和我一樣,他們已經不再呼吸了;和我一樣,他們能貼在穿梭機外殼上,謝謝你慷慨地讓他們隨穿梭機進入了你的運輸船……和你的無畏戰艦;他們和我一樣,使用了你們的神經教學儀,學會了如何操縱你們的飛船,如何使用你們的技術。“我會把你們的神經教學儀留在地球上,讓每一個仍在呼吸的人類接受全麵的聯盟級教育。也許你注意到了,我們非常小心,沒有破壞你們的工業飛船。就算人類遭遇了如此重創,但現在有了這樣的起點,你覺得未來幾個世紀內他們會達到怎樣的高度?你覺得,你們的聯盟委員會會為此高興嗎?”提凱爾又吞了口唾沫,沉重的恐懼壓得他透不過氣,人類的頭顱高高昂起。“委員會對你的作為恐怕不會太高興,艦隊司令,不過我向你保證,他們的怒火不會對你們的帝國造成任何影響。畢竟,任何一艘無畏戰艦都能徹底消滅一顆行星的所有生命,不是嗎?你的帝國有沒有想到過,哪怕是短短的一刻——有朝一日,你們自己的主力戰艦會給帝國帶來威脅?”“不, ”提凱爾終於嗚咽出聲,他的眼睛猛地盯住了屏幕上的綠色光標,那是其他幾艘正駛離地球的無畏戰艦,“不,求求…… ”“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多少人類父母會對你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人類冷冷地回答,提凱爾啜泣起來。人類冷酷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移開視線,抬頭望向身旁那個高個男人。綠眼睛裡燃燒的熾熱消失了,他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儘量保住我人類的一麵,我的史蒂芬,”他用英語溫柔地說,“提醒我,為什麼我曾那麼辛苦地試圖遺忘。”黑皮膚的人類低頭回望他,點了點頭,那雙綠眼睛又轉回提凱爾身上。“我相信你和他還有賬要算,我的史蒂芬,”他說。那位塊頭更大、個子更高、皮膚更黑、看起來遠沒有那麼可怕的人類笑了起來。“是的,有賬要算。”他醇厚的嗓音低沉地響起。被那雙有力的黑手抓住時,提凱爾像隻被困住的小動物般尖叫。“這是你欠我女兒的。”史蒂芬·布切夫斯基說。